生死庄稼

作者:鲍十

(下)

  其实豆花早听见,当时差点儿就笑出来了,使劲儿憋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憋住。豆花觉得爷爷真是太逗了,太有意思了。
  如今豆花干起什么已经很不灵便,主要是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了,看上去,就像那儿扣了一只饭盆儿,把衣服顶得连系扣子都费劲儿了,还有裤子,总好像提不起来似的,倒是谷子给她出了中主意,在裤腰两侧各剪了一道口子,这才勉强提上来了。可还是不舒服。另外,两条腿也总是胀乎乎的,好像特别沉,晚上脱了裤子,用手在腿上摁,一摁一个坑儿,好一会儿才能平夏。
  地瓜说:“豆花你这么显怀,这孩子准是个大孩子。大孩子好是好,就是当妈的大遭罪了。你估摸啥时候坐月子呀?你心里得有个数儿……”
  豆花红着脸说:“差不多是十二月吧?阳历的十二月……”
  地瓜说:“生日可够小的。豆花你不用担心,到时候有我呢!……”
  说起来,豆花倒真是有点担心,她总在估摸,这么大的一块东西,他咋出来呢?平常屙泡屎还那么费劲呐!……
  豆花虽然挺个大肚子,看起来却并不怎么难看,脸儿总是红扑扑的,脖子又白又嫩,一双大眼睛更黑更亮了,并且水汪汪的,总显得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让人一看就十分爱怜。
  本来,地瓜已经不太让豆花干什么活儿了,可是豆花总说:“没事儿,妈,没事儿……”
  地瓜就说:“可也是,平常活动活动,到时候少遭点儿罪。”
  晚饭做好了。麦穗和谷子还没回来。麦穗还没放学,谷子上伙伴家里去了。
  地瓜对高粱说:“爹,饭好了。”
  高粱说:“谷子和麦穗还没回来吗?等他们回来一块儿吃吧。”
  高粱话音刚落,谷子和麦穗就脚前脚后回来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吃饭的时候,高粱又把刚才说的话在饭桌上说了一次,末了,高粱说:“又是旱又是涝,今年还丰收了,真是没想到!
  谷子说:“多亏爷爷指挥的好啊!……”
  高粱听出谷子这是嘲讽他春天浇地的事,高粱倒不在意,说:“屁话!……”
  两天之后,一大早,就听见村子里处处都响着脚步声,在清早宁静的粉红色的空气里,脚步声显得夯实而又响亮,脚步踩过下了一层薄霜的当街,留下了一串串新鲜的鞋印子。在脚步声中间,还夹杂着清嗓子的声音,吐痰的声音,相互间说话打招呼的声音。一时间,村子里显得喧闹起来。
  苞米对高粱说:“爹,你听听,这准是开镰了,你听听!
  高粱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咋着?你着急了?……著急吃不下热馒头……咱不赶这个形势。你看这两天儿,日阳儿多好!又有小风溜着。晾一天是一天,一天一个成色。再让庄稼站两天,不急!……”
  这几天,村子周围的田地里,几乎处处都是人,都是割庄稼的人,站在村头一望,说不上打哪儿就看见镰刀的白光耀眼地一闪,也能看见阳光下的那些人,有男人也有女人,女人的头上都戴着头巾,有绿头巾、花头巾、红头巾,在秋日艳阳的照耀下,各种颜色的头巾都显得特别新鲜,就像刚刚洗过似的。
  一片一片的庄稼被割倒了,座稼被割倒时发出咯嚓咯嚓,唰啦唰啦的声音,就仿佛它们在叹息和呻吟。
  又过了几天,大部分庄稼已经割完了,丰满的大地就像得了一场病,一下子就瘦下来,还有没割倒的庄稼,看过去便一片杂乱,就像一件穿久了的衣裳,破破烂烂的。
  头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高粱说:“明天,咱们也割。”
  这次,麦德表现得很积极,她说:“爷爷,这次用不用我了?”
  高粱说:“这回没有那么急,不用你。豆花也不用了,你挺个大肚子,就在家里呆着吧!”
  豆花说:“我没事儿,爷爷。我慢慢干呗!再说,我活动活动更好,省得到时候遭罪。”
  高粱说:“可也是。你奶奶生你爸那会儿,头三天还跟我干活呢!”
  这时苞米说:“爹,你就不用去了。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这一年又没怎么得好,病病歪歪的。”
  高粱说:“净胡扯。谁说我病病歪歪的?我这不好了嘛!净胡扯!……”
  第二天早上,全家人(除了麦穗)就由高粱领着,来到了自家的地里。
  一路上,看着路边被割倒的庄稼。高粱不住地唉声叹气,高粱说:“唉,这就是庄稼的命儿,挣巴挣巴长了一年,这么就割倒啦!真不忍心呀!”
  听了高粱的话,谷子偷偷地直笑。豆花往谷子的腰眼儿上捅了一下,怕高粱看见谷子笑,心里不高兴。
  高粱还是看见了,他说:“你个小兔崽子!你笑啥?你是不明白呀!等你明白了,你就不笑了。”
  谷子说:“是,爷爷。”
  到了地里,每个人把住四条垅,挥动镰刀割起来了。一但动了手,高粱就没有那些想法了,他干得比谁都卖劲儿。
  地瓜和豆花,因为是女的,每人把了两条垅。苞米让高粱也把两条垅算了,高粱不同意。
  一棵棵庄稼发着脆响被割倒了,很难说它们是痛苦还是欢欣。当然,它们都已经老迈,它们享受了一年的阳光雨水,它们是不是很满足呢?
  割到地中央时,谷子发现有几棵庄稼被撅断了铺在地下。他马上扎唬起来:“看这!谁他妈这么缺德,把庄稼给糟害这样!……”
  挨着谷子的苞米朝这边瞅了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挨着苞米的高粱见了,大声说:“你还不明白,这准是……哈哈哈……没啥没啥。
  在谷子右边的豆花不明白咋回事,问谷子:“爷爷是啥意思?”
  谷子已经明白了,谷子对豆花说:“爷爷说……咳!这还不明白,这是有人在这儿……这还不明白?”
  豆花也明白了,豆花脸红了一下。
  到了中午,几个人已经割了不少。又回到开始割的地方,高粱说:“行啦行啦,吃饭吃饭。”
  饭是早晨从家里带来的。
  干了一上午的活儿,高粱非但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倒感觉浑身都无比畅快,一边吃饭一边不断地讲话,讲庄稼,讲村里的事儿,也讲他的一些经历,讲得兴致勃勃的,讲到有趣处,便自己首先哈哈大笑起来,无比爽朗,无比单纯,仿佛他的笑声是透明的,像空气一样透明,像秋风一样透明……
  在讲话的空隙,便不停地夸这夸那。
  一会夸阳光:“这日阳儿,多好!”
  一会儿夸庄稼:“这庄稼,上得多成!”
  一会儿夸饭:“在野地吃饭,少说也能多吃一碗!”
  不过,就像那次浇地一样,到了晚上,高粱却又哼哼起来。
  地瓜听见了,对苞米说:“你听,爹又哼哼唠!都这么大岁数了,明天跟他说说,就不用他去了。……”
  苞米说:“你能说得动他?这老头儿,要说你说,我看够呛
  第二天,地瓜果然对高粱说,不让他再下地去。
  高粱瞪了地瓜一眼说:“别扯了!哼!……”
  高粱又摔了一下手,扭头先走了。
  高粱干起活儿来,果然又啥事儿没有了,干得像前一天一样快,一样利落。
  一直到第四天,总算割完了。全家人的心情都十分愉快。只是麦穗没参加割地,显得有些愧疚。这天下午,学校教师有事,同学们就先散了一会儿学。麦穗一回来,就把晚饭做好了。傍晚,见大家一进院,麦穗就从房里出来。麦穗扶着高梁,十分心疼他,说:“累不累,爷爷?”
  高粱说:“没事儿!就当活动活动筋骨了。……”
  吃饭的时候,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气氛又热闹又轻松。说说这几天割地的事,说说接下来该做的活儿:要把庄稼从地里拉回来,先拉什么,后拉什么,雇谁家的“手扶”拉好……
  只有高粱一声未发。这自然有些反常,但是大家都认为他这是累的,就没有多想。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高粱站了起来。
  麦穗说:“爷爷你吃完了?就吃这这么儿?”
  高粱说:“我有点累。我躺一会儿去。”
  高粱进了里屋。过一会儿,大家都吃完晚饭。这时天已经黑了。地瓜和豆花拾掇碗筷。地瓜对麦穗说:“麦穗,你去看看爷爷,把被铺上。爷爷累了,让他早点睡吧!”
  麦穗进屋一看,高粱正在炕上躺着,似乎已经睡着。麦穗叫了他一声,他没应。麦穗便想爷爷果然是睡着了。麦穗给他铺好了被,想叫高粱把衣服脱了,就又叫了一声,高粱还是没应。麦穗想,睡得还挺沉的呢!便伸手扶着高粱的肩,摇他,想把他摇醒,边摇边叫:“爷爷,醒醒,脱了衣裳睡,舒服!”
  连说了两遍,高粱始终不应。麦穗这才觉得不对劲儿,急忙出来,对地瓜说:“妈,你看爷爷怎么了,我咋叫他也不答应!”
  地瓜自己来到屋里,她或许有了什么预感,便伸手在高粱的鼻子底下试了试,然后就大叫起来,“苞米、苞米、你来看看,爹不好啦!谷子!谷子!快来看看你爷爷!……”
  苞米和谷子闻声一起赶过来一看,才发现高粱已经不喘气了。
  苞米急得大声叫起来:“爹!爹!……”
  高粱死了。
  八
  在我的家多三水头,差不多每年都有老人被抬出村去,抬过北大道,抬进北林地。
  谁家死了人,第二天早上,这家的长子便要挨家挨户到全村每家去报丧,他进得门来,马上就跪在屋地上,并且要磕一个头,说:“我爸老了”。
  如果死者是他母亲,则说:“我妈没了。”
  说完便站起来,到另一家去了。
  出殡的那天,死者已经装殓在老红的棺材里。村中的长者先要携着这家的长子给死者“开光”,开光时念念有词,开光过后,便“封棺”了,由死者的亲属,握着一柄木匠斧子,把事先钉在棺盖上的大铁钉,砸到棺木的边上,只听乒乓一阵响声,棺盖就被打死了。接着是“指路”,指路也必须由死者的长子来做,手握一根扁袒,站在一只凳子上,扁担直指西南方向,指一下,呼一声:“爸,您走西南大路!”若是母亲,便呼:“妈,您走西南大路!”无论父母,均连呼三次。然后是“摔丧盆”,一般都是黑泥的瓦盆,这也是要由长子来做的,他跪在棺木前头,双手擎着这只瓦盆,擎过头顶,然后用力一摔,摔得越响越好。一声脆响过后,棺木便被抬起来,这是“起棺”了……
  抬棺的都是村里的精壮青年,一般都是十六个人,两根长杠从棺底穿过,每根长杠的两端再有两根短杠,每杠两个人,共十六人。棺木的前边,长子肩扛一杆“灵幡”。棺木的后边,则跟着其他亲属,亲属们一路号啕,一路撒着纸钱儿……
  一行人上了北大道。
  那天,我问父亲,张三尿子怎么死的?
  父亲说:“怎么死的?老死的呗!”
  当天下午,父亲就回家去了。
  我粗略计算了一下,张三尿子今年大概快八十岁了。
  有关张三尿子,我能记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和赵六儿(也是一个老人)打架的事。那时候我还小,当时还有生产队。前一天,队里死了一头牛。牛死了要剥皮,这工作派给了他和赵六儿两个人。牛肉一般按人口分配。剥牛皮的人可以另外得到一些牛下水:肠子肚子心肝肺,以及一只牛头。他和赵六儿挑灯干了半宿,第二天早饭前,已经把牛肉给社员分完了。大家领了牛肉,回家商量是包饭子吃好呢?还是用牛肉炖大梦卜……正在这时,听见他和赵六儿打起来了。
  打架的具体原因无人知道,猜测是因为对什么东西分配的不当:你多了我少了,或者你想要这个我也想要这个。这不是主要的。我家当时就住在生产队旁边,我目睹了当时的情景。他仍每人手里都有一把尖刀,他们却把尖刀都扔在了地下,他们每人脱了一只鞋,把鞋当做武器握在手里。肯定是张三尿子先动的手,他像一头子狮子朝赵六儿扑过来,挥鞋就打,打了两鞋底子,可惜都打空了。这时赳六儿干始反扑了,赵六儿倒打的极准,第一下就打在了张三尿子的光脑门上。张三尿子愣怔了一下。赵六儿接二连三,每一下都那么准,都打在了脑门儿上。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当时是否听见了鞋底子和脑门的撞击声,不过我可以假定是我听见了。那声音肯定不会很响亮的,“啪、啪、啪……”甚至很喑哑,鞋底子和脑门儿的撞击声,也就这样吧!
  张三尿子开始退怯了,他竟然满脸的惶惑。赵六儿则步步逼进。最后张三尿子转身就跑。赵六儿并不追他,只在那儿喊:“你个张三尿子!你不是尿性吗?你咋他妈跑了?你给我回来!……”
  赵六儿说得对,在村里人看来,张三尿子一直是个“尿性”的人,脾气大,总是开口就骂,举手就打,张三尿子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没想到,如今他却熊了。
  这件事被村里说了好久,而且一说起来就乐不可支。当然,村子是那么小,本来新闻(或新鲜事儿)就少。这是一个原因。另外,这件事是发生在张三尿子身上的,人们自然觉得有点不同。
  实际上,我曾经听人讲过许多表现他“尿性”的故事。虽然发生过他和赵六儿这件事,总的说来,他在村子里的口碑还是不错的。遗憾的是,在我写这篇小说时,尽管我搜索枯肠,却再也想不起有关他的其他事迹来……这真是太遗憾了,真的。
  不过几年前我回家看望父母,倒是见过他一面的。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是个魁梧的人,那次见他,他却已是一副干枯的模样,人已极瘦,头发都白了,大概很久也没剃过,显得脑袋出奇的大,让人想到他那细脖子是怎么撑得住那颗脑袋的。但是,他的眼神儿却相当好,还离他挺远呐,就认出了我,叫着我的小名儿,我给他一根香烟,又帮他点上火,我问候了他几句,他说了几句家常话儿。我很快就发现,他是相当沉静的,尤其是他的眼睛,在我们谈话的间歇,他总是把目光向远处投去,将眼睛咪缝着,让人产生一种超然的感觉。
  这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当时正是深秋,田野上的庄稼都已成熟,却还没有收割。我很自然就把他与庄稼联系起来。他就像一棵庄稼,一棵成熟了的庄稼。
  他迟早会死的,当时我想。如今他终于死了。他肯定也葬在北林地了。
  愿他安息!……
  九
  元旦过后,接加下了好几场大雪(那些动不动就瓢上一阵儿的小清雪就不用说了),地里的积雪起码也有半尺厚,沟沟坎坎的地方更厚,那是西北风把雪旋在那里造成的。此外,每一间房子的房顶上、院子里柴禾垛上,也都积着厚厚一层雪,这使得一切都变得浑圆起来,带有围墙的小菜园子,则像一个巨大的方形器皿盛着似的。当街的雪却没有那样幸运,已经被踩得硬邦邦的,并且显得很脏,上面坯有牲畜们屙的星星点点的粪便。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而且,现在刚过了“头九”,冷日子还在后头呢!
  在这段时间,早已没有什么农活儿了,一般说来,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人们就就不起得那么早了,躺在早晨的热被窝里,总是觉得格外的舒服。
  这天一清早,麦穗穿得暖暖和和的,走出了家门。她是全村出门最早的人,高寒假还有些日子,学校上课的时间总是很早的,麦穗又是个好强的人,她可不想因为迟到在前边站着,她从来没有因为这个挨过罚。
  尽管麦穗穿得挺暖和,一出屋门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又把围巾仔细掖了掖,这才走出了院子。这时还不到七点,太阳要等好久才会出来,天空蒙蒙的,空气倒特别干净,吸进鼻子里十分爽快。街上只有麦穗一个人,只短短一会儿工夫,麦穗轻快有力的脚步声就响出村子去了。听她的脚步,简直就像一匹小马驹子似的。
  麦穗的书包里,装着一本借来的小说《呼兰河传》。麦穗知道学习紧张,不该再看课外书,可她总是管不住自己。昨晚她看了半宿,总算把书看完了,看得她心里颤颤悠悠的,现在还有这种感觉。麦穗的心里充满了诗情,一直都是这样。有同学跟她开玩笑,管她叫女作家,语文老师甚至跟她这样说:“麦穗将来就考中文系吧,毕业就搞创作,写小说。”老师之所以这样说,肯定是发现了她有这方面的天赋。麦穗写作文也确是班里写得最好的。
  前些日子,麦穗又写了一篇作文,作文是写爷爷的。她以前曾在作文里写过爷爷,但这次写得最动感情。麦穗一边写着作文,一边想着爷爷的样子,想爷爷走路的样子,说话的样子,抽烟的样子,吐痰的样子……爷爷虽然死了,可麦穗还像可以看见爷爷似的,有好几次,她写着写着就哭了。
  “当然,爷爷是普通的,就像庄稼一样普通,可是庄稼可以打出粮食,人离了粮食就活不了。”在作文的最后,麦穗这样写道。在批改这篇作文时,老师在这句话下面重重地画了一条波浪线,他认为这话太有哲理了。麦穗并没这样想,她根本没想什么哲理不哲理的,她只是这样想了,也就这样写了。
  后来教师让麦穗把作文给同学们读一下。麦穗已经好几次当众读自己的文章了,所以,刚开始她读得很冷静。但是,读到一半,她就读不下去了,她觉得心里那么难过,那么胀,胀得她浑身直哆嗦。她就不读了,只在那么站着。
  这时老师说:“怎么停下了?读哇,接着读哇!”
  不说不要紧,老师这么一说,麦穗就再也憋不住了,她一下子就坐下了,坐下就哭起来。她哗哗地流着泪。……她的举动把同学们惊呆了,每个人都诧异地看着她,而她加一点感觉都没有。
  走在去学校的路上,麦穗又想起了这件事,她心里又胀痛了一下,同时也有点不好意思,认为自己当众出了丑。
  麦穗离开家以后,苞米才起来。地瓜又往灶膛里续了一把火。锅里热着饭呐,她怕饭凉了。苞米一边系着棉祆扣子,一边对地瓜说:“瞧屋里这团气,下了大雾似的。”
  “天儿要大冷了,要不气不会这么厚。”地瓜应声道。
  “我出去看看。”苞米说。接着门声一响,一股冷气灌进屋来,把屋里的水蒸气冲得翻滚起来,乱纷纷的。
  “你戴上帽子……”地瓜刚这么说,门声又一响,苞米已经出去了。
  苞米先去茅房撒了一泡长尿。然后又绕着院子走了一圈,看了仓房,又看了猪圈和鸡架,才回了屋。
  自从高粱死后,苞米突然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重起来,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这才成了一家之主。高粱活着的时候,他并没有这种感觉,虽然他也是个五十多岁的人了,可他总是觉得,家里的事有爹张罗,用不着自己,这些琐碎事儿,以前也是由爹来做的。
  自从高粱死后,苞米已经有了一些变化,他自己也发觉了这些变化。主要的,是他发觉自己心细了,想的事儿多了。当然,有些事是不能不想。他常记着高粱以前说过的一句话:“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他越想,这句话越有道理。再者,苞米原来不爱讲话,只听高粱的吩咐,仕他干啥他干啥就是。他现在话才多呢,而且像高粱一样,都是在吃饭的时候说。可以这样说,直到现在,他才理解了高粱的那份苦心。他正在努力模仿父亲。要说变化,大概这是最大的变化。
  日子是一定要过下去的,还要尽力过好点儿。这是苞米最明确的认识。
  苞米回屋时,又带来一股子凉气。苞米对地瓜说:“谷子呢?谷子还没起来吗?叫他起来!吃完饭跟我上趟霞镇,看看种籽站有没有好种籽,有就先订规下。凡事就得先下手,省得到时候抓瞎!……”
  这话实际是对谷子说的,所以声音很大。
  地瓜说:“看你扎扎唬唬的!这阵儿没啥事儿,就让他们多睡会儿呗!再说,豆花就在这几天……”
  苞米说:“这几天怎么了?不就是生个孩子嘛!也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
  地瓜说:“看你这熊样子!越来越像爹了……”
  地瓜刚说到这儿,谷子就从里屋跑出来了,他一脸惊慌,一时间,弄得苞米和地瓜都愣在那儿了。
  谷子对地瓜说:“妈,豆花怕是……豆花说她肚子……”
  地瓜也慌了,问:“啥时候?啥时候开始的?”
  谷子说:“就在今天早上。就刚才……”
  地瓜抬脚就进了豆花的屋。
  豆花仰面躺在炕上,身上盖子棉被,肚子把棉被撑起来,撑得老高。棉被退到胸部,露出了粉色的小褂和小褂下面鼓胀的乳房。她双手抓着被头,正把被子往上拉,被子似乎很重,一点儿也拉下动。她咬着嘴唇,忍着痛。在她的额头上和脸颊上,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儿。她脸色红彤彤的,就像被火烤着了似的。她的嫩白脖颈上,显出了一条条青幽幽的血管。
  “孩子,别怕!”地瓜进屋就说。
  地瓜又把被子撩起一点,朝豆花的下身看了一眼。
  “没事儿!”地瓜说,“还没露红呢!”
  “你叫!你叫出来就不那麽疼了!”地瓜又况。
  地瓜很快又离开里屋跑到外屋来,对两个惊慌失措的男人说:“还在这杵着?快去把老孟太太接来!……”
  正在这时,屋里的豆花又疼了,她这次疼得叫起来了。
  地瓜说:“快去!……”
  地瓜又回屋里去了。
  苞米和谷子这才缓过神儿来。
  苞米对谷子说:“我去吧。我去接老孟太太。你在家守着,看有什么紧急事儿……”
  谷子说:“要不,咱们上霞镇吧?把她弄霞镇医院去……”
  苞米说:“用不着,再说,这死冷寒天的,还不把人冻死。
  ……好小子,没事儿,你们养了你们俩呢!……”
  苞米笑着眨了一下眼睛,走了。
  到了老孟太太家,老孟太太刚吃完早饭。苞米一进屋,人家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老孟太太当了多年接生婆,在这一带名气很大。经她的手接出来的孩子,说不上有多少了。谷子和麦穗就都是她给接的,当时她才三十多岁。老孟太太接孩子没有更多的要求,只要临走给抓一只大公鸡就行,如果没有鸡,那么一只鸭或一只鹅或者一头小猪羔子,也将就了。老孟太太没有别的毛病,就是爱眨巴眼睛,一边跟人说话,一边眨巴眼睛,就像卖弄风情似的。老孟太太说:“是不是谷子媳妇?
  一边说一边朝苞米眨巴了一下眼睛。苞米心想:这么多年了,她这毛病还没改,真是的。苞米说:“你看你看,又来麻烦你!……”
  老阵太太说:“说啥话呢!走吧!……”
  老孟太太跟儿媳妇交代了几句话,就跟苞米出来了。这时街上已经有了些走动的人,大家一看见苞米和老孟太太一块儿走,就问苞米:“是不是谷子媳妇要生了?”
  苞米便回答:“是呀!正是!……”
  这样,苞米和老孟太太一路走过来,全村人就几乎都知道豆花要生孩子的事。苞米和老孟太太到家不久,家里又来了许多乡亲,左邻右舍的都是妇女。大家都是热心肠,都想过来看看,看有没有能帮忙的地方。不过,产房她们是进不去的,只能呆在别的房间,一边叽叽喳喳唠嗑儿,一边听着动静。人多势众,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可以淡化和分散一些紧张的气氛。
  起码对谷子来说是这样。
  谷子被地瓜吩咐,已经烧了锅开水。地瓜和老孟太太都不让他进屋去,他只能呆在外屋。
  豆花一直叫叫停停。叫的时候像是要把一条嗓子扯破了,也仿佛是一头困兽,因为纠纷而激怒了。在叫的同时还有呼号。谷子从来没听过这种声音,他心里充满了恐惧,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一会儿却又松弛下来,他觉得累极了。
  “这是头生儿。要是二生就好了。”那些女人说。
  “瞧瞧谷子,这就是女人生孩子!”
  “儿的生日,娘的苦日。”
  “哪个孩子不是从血水里淌出来的!”
  “谷子,往后可得心疼媳妇哇!”
  正在这时,那边正在叫着豆花冷丁就不叫了,半天也没有叫。这不但使谷子、也使妇女们吃惊起来,一种不样的预感顿时升上大家的心头,大家屏住呼吸,竖着耳朵,捕捉那边的动静,似乎心都不跳了。谷子终于承受不住,拔脚就要往那边屋里闯。几个妇女反应极快,呼拉一下扑过来,把谷子抓住了。这时屋门反倒开了,那儿站着地瓜。她沾着满手的鲜血,又兴奋又疲劳,颤颤地叫道:“生下来了!生下来啦!……”
  地瓜看见那些妇女抓着谷子,有拽胳膊的,有扯衣服的,不明白咋回事儿,说:“这是干啥?”
  妇女们这才明白过来,把谷子放开。不料他竟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地瓜又说:“苞米呢?咋不见苞米?”
  妇女们互相看了看,有人说:“是呀!咋不见苞米呢?这大半天,苞米哪去了?”
  有一个后来的说:“我想起来了,他扫院子呢!”
  地瓜对谷子说:“快把他喊回来!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没深沉!”
  谷子跑出外屋的门,看见苞米果然在扫院子,把院子扫得那么干净,不知扫了几遍。
  傍晚,麦穗放了学,一进家门,就感到气氛不同往常,屋子里充满了血腥味儿,脸上都喜气洋洋的。麦穗问地瓜:“妈,这是咋的啦?”
  地瓜说:“还能咋的?你嫂子生孩子啦!”
  “是吗?”麦穗把书包一扔,就往豆花屋里跑。
  地瓜一把将她拉住,说:“你别闹哄,你嫂子歇着呢!”
  麦穗眼睛一亮一亮地说:“男的还是女的?”
  地瓜说:“小子呀!”
  麦穗说:“像嫂子还是像我哥?长得好看吗?”
  地瓜:“精神着哪!……”
  “太好啦!……”麦穗还拍了一下巴掌,这才是她最关心的。麦穗又说:“起名了吗?”
  地瓜说:“哪有岁生下来就起名儿的!”
  麦穗说:“那我给起一个吧!”
  地瓜说:“用得着你?”
  娘俩正这样说着,苞米走过来了,他皱着眉头说:“我都想了半天了,就叫黄豆吧!……”
  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他妈叫豆花,他叫黄豆不正好嘛。”
  这孩子就叫了黄豆。
  后来,趁地瓜没注意,麦穗到底悄悄地溜到豆花屋里去了。这时豆花正在睡觉,她身边的黄豆也在睡觉。麦穗不敢打扰他们,悄悄又退了出来。她对自己说:“我这可怜的大侄子哟,这又成了庄稼啦!……”
  这时候,谷子一身寒气地进了屋,他去送老孟太太,才回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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