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 念

作者:鲍十

(下)

  五

  老骆走出霞镇时,才发现天阴了。同时也感觉天气愈发憋闷甚至连呼吸都不那么顺畅了。老骆担心地想,这是要下一场雨吧!
  果然好一场大雨。
  几天来一直飘动的南风,早已在天空江集了大量的云朵(老骆才意识到)。前几日的燥热已经结束。到这会儿,黑色的雨云已经垂得很低了,就像压在地面上似的。这时候,南风已经住了。周围却越来越昏暗。无边的庄稼则寂静无声,似乎充满了期待。一只只燕子疾飞着,飞得很低,并且匆匆忙忙。这是毫无疑问的,要下一场大雨了……
  然而,这一切,这深邃的宁静,这暗淡的光线,这凝重的气息,却又让人感到十分的温柔。与前几日的燥热比起来,这反倒更充分地体现了乡间的淳朴和美好。此时老骆的心情就是这样的,尽管他感到气闷,他仍然觉得舒适,而舒适又带来了疲劳,是那种焦灼的期待和不停地奔波突然消逝的疲劳。
  老骆并没快走,实际上他是心存侥幸,他总认为雨不会很快下起来的,大概会在晚上下,起码在他到家以后下。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了路途的一半。恰在这时,雨使来了……
  最初是一阵强劲的西北风打破了僵持着的宁静,平原喧声四起,庄稼波涛翻滚,路面上的尘土被卷起来,在脚前脚后打着旋儿。接著亮起了同用,一道道闪电在浓云密布的天空上惊慌失措地闪烁,然后是雷声,一连串的雷声已经震动了整个世界。雨水随即倾落下来……
  好凉啊!
  这却让老骆感到痛快,他细心地收好发票之后,甚至停住脚步,扬起脸来,欣喜地接受雨的冲刷,他感到一种透彻骨髓的舒畅,在那一刻,他的整个身心,他的皮肤,他的头发,他身上的每一个汗毛孔,恨不得都打开来,以便接受这种舒畅。
  当他重新往前走的时候,他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打得湿透了。这冰凉的雨水,不久又把他身上的热量吸收殆尽了。他的最初的欣喜也便被周身的寒冷所取代。他就再没了任何别的念头,一心只想尽快到家,最好马上就钻送暖烘烘的被窝里。
  糟糕的是,路面又变得泥泞了,路面就像铺上一层浸了水的棉花,每踩一脚都又粘又滑。这样一来,路就变长了。才五里路,却让他走了半天。他还摔了一跤,一屁股坐到了泥水里,摔得倒不严重,却弄了一身泥水。
  老骆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招弟正在等他,一见老骆的身影进了院,她马上就把屋门打开了。
  她说:“你咋才回来?”
  她听老骆说:“我冷!我冷!”
  她说:“快脱衣裳,上炕!”
  招弟就不再说什么,手忙脚乱地帮老骆脱衣裳,又帮他擦脚,擦身子。老骆吭吭哧哧的,觉得十分舒服。
  这时老骆说:“呆会儿你上村长家去,让他安排车,木头买好了,票儿在书包里……”
  招弟说:“你先躺下,我这就去。”
  招弟终于服侍老骆躺下了。招弟从书包里找出那张薄纸片,马上就去找小村长。她本想回来给老骆热口饭吃。回来一看,老骆已经睡着了。她不忍打扰他,心里还想,少吃一顿饿不死人,明早一块吃吧。
  招弟这一夜半睡半醒的,她惦念老骆,每次醒来都发现老骆正沉沉地睡着。这样直到第二天早上。怕影响老骆睡觉,招弟早早就悄悄起来了,赶紧点火做饭,熬了小米粥,又在粥里煮了鸭蛋。
  饭一做好,她才进屋来。她想老骆这时肯定醒了,老骆从来就有早起的习惯。不想老骆仍然沉沉地睡着。她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又想他昨天遭了雨淋,伸手在老骆的额头一拭,果然热得烫手。
  招弟一惊,转身奔出门去,她去找了村里从前的“赤脚医生”,又去找了夏木匠。一会儿,他们就都来了。老骆始终睡着。“赤脚”看了一下,马上显出惊慌的样子。
  夏木匠问他:“咋样?蝎不蝎虎?”
  “赤脚”说:“都昏迷啦!快上霞镇!”
  小村长听到消息也来了。小村长说:“别急别急,我这就去安排车!”
  车很快就安排好了,停在老骆家门前。招弟似乎被吓坏了,她弯着腰,踮着碎步,里一趟外一趟地来回跑。她给车上铺了褥子,放了一个枕头。左邻右舍也听到了消息,大家全都过来帮忙。大家七手八脚,把老骆抬上了车。
  不料老骆醒了一下,他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说:“雨停了吗?”
  “停了,雨停了。”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老骆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又昏迷过去。
  一挂马车把老骆拉出了三合屯,车上套了三匹大马,一匹铁灰的,两匹红的……
  老骆在车上躺着。田招弟坐在老骆身边。车上还有夏木匠、“赤脚”和小村长。雨虽然停了,路还十分泥泞。三匹大马使出浑身的力气,拉着车快走。雨后的空气又潮润又浑浊,充满了泥土的气味。虽然太陌还没出来,但是云层已经很薄,天气又热起来。马车走过了三合桥。
  老骆的身体一颠一颠的,头发也一颤一颤的,头发就像一堆草,又乱又干枯。招弟叉开手指,轻轻地梳理他的头发。招弟双唇紧闭,心里刀割似的难过。招弟不由得想到,他是多么瘦啊!
  想起这些,招弟终于忍不住,眼里很快蓄满了泪水。
  夏木匠看见了,劝她:“招弟你别急,一会儿到了医院,打一针就好了!”
  六
  “父病危速归母”
  骆玉生一接到这封电报,立刻就往家里赶。从省城到霞镇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乘船,再就是乘火车先到县里,再乘公共汽车到霞镇,按说乘船方便些,可是船开得早,已经走了,所以只好乘了火车。他一路上心烦意乱,想不久前回家时父亲还那么健康,怎么突然就病一呢?有一阵还想是不是他们盼他回家,拍了这封假电报?又想母亲从来不是个说谎的人,更不会用父亲的生命做由头……
  下生在霞镇下了公共汽车,直接就往三合屯赶。路很不好走,前两天肯定下过雨。赶到三合屯,天已经黑了。一走到家门口,立刻发现房里没点灯,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往常这个时间,父亲必定要在灯下看书……他心里一下子就空了,头也有点晕,好像脚下的地在旋转……
  邻居毛婶听见动静,推门进来了,说:“哎呀,是生子吧?你妈陪你爸上霞镇上,两三天了。你爸他今天晌……”
  毛婶说到这儿,已经哭起来。玉生立刻就知道怎么回事了。玉生并没哭,他只觉得脑袋一下子胀得极大,不等毛再说什么,转身就往霞镇方向跑。
  天越来越黑,大路一条灰白,路边的田地一片清静,田地有一种肃穆的气氛。实际上,玉生跑在路上才算清醒过来,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觉得心里一阵沸腾,这才流出眼泪来。眼泪哗哗往出涌,他也不擦,他心里一声接一声地叫着:“爸呀!爸呀……”
  玉生跑一阵走一阵,到霞镇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直接来到医院,院里没有几个病人,因此很清静。以前他没到这里来过,不熟悉这儿的情况,一时不知道父亲在哪儿。正惶惑间,听见有个地方传来轻轻的说话声,循着声音一找,找到一间病房,见招弟、夏木匠、小村长和“赤脚”,还有一个老师,正在这里。
  独独没有父亲。
  招弟一见玉生,立刻奔过来抱住他哭了。玉生扶住她的双肩,也哭起来。
  玉生说:“我爸呢?我爸呢?”
  招弟不回答他,只是哭。这时夏木匠说:“你爸在停尸房里呢?……别哭,你们别哭!……你爸挺有福,他没遭什么罪……
  夏木匠说着也哭了。小村长和“赤脚”也跟着哭了。大家哭了一会儿,渐渐冷静下来,这时招弟对玉生讲了老骆的情况。
  据招弟讲,老骆是死于心力衰竭,大夫说,他心脏一直不好,这几天活动量过大,累着了,加上又被大雨洗了一回,年纪又大,感冒发烧,诱发了心腔病,虽然尽全力抢救,到底没救过来。
  招弟说完这些,禁不住又要哭了。
  夏木匠说:“可惜了!可借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玉生才见到父亲的面。玉生和招弟,还有夏木匠他们,一起来到了停尸房。父亲已经被放进了一口老红色的棺木里。小村长事先告诉玉生,今天就要把他运回三合屯去下葬了。
  夏木匠打开了棺盖。在这之前,他就郑重其事地嘱咐玉生:“看见你爸千万别哭,可不能让眼泪落到他的身上啊!
  玉生果然没哭,事实上,他这时已经很冷静了。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为什么这样冷静。在他眼里,老骆还是从前的样子,几乎没有任何的变化,他仍然是那么平静,又那么安详,又那么坦然。只是原来很瘦的脸,现在不是那么瘦了。那脸上浮着一层青幽幽的光,竟有点像一件上了釉的瓷器似的。玉生知道,父亲有闭着眼睛想事儿的习惯,如今他闭着眼睛的样子,仍然给人这种感觉,那么现在,他在想什么呢?直到想到这一点,他才不那样冷静了,立刻感觉有泪水涌上来了,他赶紧直起了腰,他想起夏木匠的话,他知道家乡有这种说法,眼泪一旦落到死者的身上,死者便永世不得翻身……
  玉生噙了满眼的泪,呆呆地站在那里。他朝招弟看了一眼,见母亲也是满眼的泪,她瘪着嘴唇,板力不让眼泪流出来。
  这时夏木匠说:“你们也见过面了,咱们出去吧。”
  几个人刚离开停尸房,医院里就拥进许多人来,都是三合屯的人,都是精壮汉子,拿着木杠和绳子。几个人吃了一惊。
  小村长问:“你们咋来了?”
  汉子中有一个回答:“我们来接骆校长。”
  小村长说:“来接就来接,我都安排好车了,咋还拿这些?”
  汉子便说:“我们要把骆校长抬回去,不能让车颠簸他了。”
  小村长就不说啥了。见此情景,玉生心里不由震动了一下。大家重新回到停尸房,动手把棺木拢好。过一会儿,一共十六个人,便抬着老骆的棺木,离开了霞镇。玉生则和招弟、夏木匠他们在后面跟着。
  抬棺的人来到三合屯时,玉生再次吃了一惊。远远地,他就看见屯头聚着一大群人。人群一看见棺木,便一齐拥过来。他们跌跌撞撞,直拥到棺木跟前。玉生认识他们,那是三合屯的所有的人。与此同时,人们哭着,不过并没有哭声,有的只是眼泪。
  依照旧时的规矩,死在外边的人,是不能再回到屯里的。人们便直接去了坟地。棺木在前,送葬的人跟在后面。坟地在三合屯屯后的荒草滩,紧挨着细河。细河静静地流着,河面映着白光。
  人们已经打好了墓穴。抬棺的人们将棺木在墓穴跟前放下来。玉生和招弟这时才来到棺木跟前。一路上招弟都没哭。现在,手扶着棺木,她才又哭了。
  夏木匠也在棺木跟前,他站在招弟身边,这时对招弟说:“招弟你哭吧,你放声哭,你哭出来心里会好受点儿。”
  招弟并没放市哭,她只在轻轻地啜泣,轻轻地流泪。玉生搀着招弟。他感觉母亲正在浑身颤抖。他心里难受极了,心脏一抽一抽的生痛,他也哭起来。
  在玉生他们身后,站着乡亲们和孩子们,孩子们都是三台学校的学生,乡亲们也有曾经当过学生的。他们最初也都啜泣着,现在都哭出声儿来了。他们的声音有粗有细,粗粗细细的形成了一片混响,听了真是感人肺腑。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玉生已经回来十多天了。他要陪陪母亲,最痛苦的当然是她。最坚强的也是她。玉生注意到,自从埋葬了父亲,母亲就再也没有哭泣,玉生敬佩她对自己的克制能力。玉生认为,他有一个天下最好的父亲,也有一个天下最好的母亲。
  玉生计划明天就回省城去了。他原打算要把母亲接过去住的,他的广告公司租了一套房子,三室一厅的,其中的一间是他的宿舍,他想让母亲和他一起住,顺便还可以帮他做饭,等将来挣到足够的钱,再买一套房子就成了。这话他跟母亲说了好几次,母亲一直没答应。
  招弟说:“我不去。有你爸在这里,我哪儿也不想去。你不用替我操心。我能照顾自个儿。你年年多回来几趟看看就行了。看看你爸,看看我……”
  玉生听了这话,眼圈儿一下子就红了。他说:妈,我保证!我保证!……”
  招弟又说:“妈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妈知道你的心思,人咋着都是一辈子,当一个好人就行了,好人自有好报。别管别人说什么,只要自个儿认准了。这趟回去,抓紧说个媳妇吧!别太挑剔了,能对你好,能跟你贴心比啥都强。要信得过别人。你们老骆家人都死心眼儿,都犟。犟也没啥不好。你看那些咬尖卖快的,不一定有好结果……”
  玉生知道招弟说这番话的用意,他说:“妈,你放心吧,我一定不会做出给你和我爸抹黑的事。”
  招弟说:“这就好。”
  玉生突然想起那套《十万个为什么》,他想带着去,作为一种纪念。可一想她根本不会答应,便也没说。
  玉生临走之前,又在三合屯转了一圈儿,也去了三合学校,旧学校已经拆掉了,因此那儿乱糟糟的,操扬上堆着新买来的砖瓦,水泥和木料。他在那儿见到了夏木匠,如今他是这次盖新校舍的总负责人。玉生问他新学校何能盖起来,夏木匠说:“就在这个暑假,反正学校开学得搬进来。”
  第二天一早,玉生离开了三合屯。走到三合桥时,他站下来,回身看了看这处那两棵老树,老榆树,不由又想起了那个黑去人和铁拐杖的故事……

(全文完)

后记

  写完这篇东西,是在正月十六这天。尽管我很重视这篇作品,动笔之初充满了激情。可一待写完最后一个字,最先感到的恰恰是一种失望和无奈。我一点自信也没有。当今社会,文学的潮流滚滚向前。而我总是觉得,我的这篇作品是潮流以外的东西。
  转眼间,我离开家乡已经快十八年了。十八年间我求学、工作……早已把自己成功地移植到了另一种坏境里。但是,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家乡那种朴素的、简单却并不单调的生活越来越感动着我。那里的生活确实是朴素的,却也演绎着天下最大的真理,这便是生存和死亡。
  我之所以感到失望和无奈,主要是觉得没有把它写好,没有写得像我预想的那样好。那么,就继续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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