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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的散文(8月19日)

杏林子


  难得看到这么好的散文,北岛的。

  《蓝房子》是诗人北岛的第一本散文集。用字朴素,简洁,而且白。我的意思是,每个字我都看得懂。不像有的文章,总要掺些个教你不得不有偏旁念偏旁、没偏旁念中间的字,透著学问深奥。我也顶怕新一代作者几十几百个字叠成一叠,不打标点不断句,像极了嚼不烂的青菜,一半滑下喉咙一半还在嘴里,吞也吞不下吐也吐不出的难受。这些,北岛没有。

  这样的文字,其实容易流于通俗,肤浅,无趣。这些,北岛也没有。

  这和北岛的出身有关。他是北京人,从小喜欢相声,无怪文字顺口而溜;他没受过多少正规教育,少了许多引经据典的长篇大论;他原是诗人,诗人都懒,宁少一字不多一字。

  北岛文章之所以动人,在于他高超的文字驾驭能力,诗的质感,以及北岛特有冷隽的幽默。

  我不知北岛除了写诗外,是否还干过电影导演或编剧,他对人物的描写简直有如电影脚本。场景、人物、对白。远景、中景、特写。我们的眼睛随著他掌控的镜头时而大笑,时而落泪,时而沉吟良久。

  他描写有美国“垮掉一代”之父之称的诗人艾伦·金斯堡在诗歌朗诵会上,“赞助那次诗歌节的是纽约的袜子大王——一个肥胖而傲慢的老女人,动作迟缓,但挺有派头。据说艾伦的许多活动经费都是从她的袜子里变出来的。艾伦总是亦步亦趋,点头哈腰地跟在老太太身后,象个贴身仆人,不时朝我挤挤眼。”

  艾伦的死也同样充满戏剧张力。“据说当时他已处于昏迷状态,而病房挤满了朋友,喝酒聊天,乱烘烘,没有一点儿悲哀的意思。那刻意营造的气氛,是为了减轻艾伦临终的孤独感:人生如聚会,总有迟到早退的。正当聚会趋向高潮,他不辞而别。我琢磨,艾伦的灵魂多少与众不同,带嘶嘶声响和绿色火焰,呼啸而去。”

  就连搭个计程车,北岛也能写得有声有色——“第二天清晨,我和乔纳森夫妇一起乘出租车去机埸。司机是个矮小的老太婆。她怎么也打不开一瓶‘雪碧’,递到后座问我们,‘谁是超人?’我帮她拧开瓶盖。她从兜里掏出一把药片,就著‘雪碧’倒进嘴里,‘我六十五了,还总以为自己三十五。瞧,这月亮!可惜昨天早上我忘带上这家伙了。’她抄起一架带变焦镜头的照相机,一边开车,一边对准那轮苍白的满月。我吓得抓住椅背。‘升得太高了!’她叹了口气,乔纳森说,‘抓住月亮可不容易。’老太婆答道,‘关键得抓住好月亮。’出租车拐弯,和月亮分道扬镳。老太婆放下照相机,吹起口哨。”

  前面这几段用的都是美国电影的手法,再看一段英国式的。阴柔,冷寂,调子缓慢,但营造的气氛极佳。北岛去缅因州看一对诗人夫妇。“风卷积雪,打在车窗上;偶然有几个旧招牌向我们打招呼。从州际公路换地区公路,再上颠簸的土路,路标越来越不正规了,似乎更具有私人含意。一座残破的铁桥在车轮下唱歌。彦冰告诉我快到了。森林深处,一家农舍冒烟。敲门,没人。门没锁,无留言。水壶在铁炉上嘶嘶响,蒸气翳暗了窗户。在两只苍蝇的环绕下坐了很久,终于传来汽车声,主人回来了。”

  北岛是诗人,字里行间无可避免的大量运用诗的意象。类似“艾略特一直劝我搬到纽约,就象牧师劝人搬到天堂。”“我根本不会打领带,再镜子前面抓住领带挣扎,就象一个不小心钓到自己的渔夫。”“夜里被睡好,我一路昏昏沉沉,象只被雷电震昏了的鸟。”“话题象苍蝇飞来飞去,自然而然落在这个带血腥味儿的事件上。”“以前的字迹清晰工整(指托马斯),中风后改左手写字,象是地震后的结果,零乱不堪。”比比皆是,不时给人眼前一亮的惊喜和喟叹,句子原来可以这样写的。

  北岛的另一个特色来自他的生长背景。稲瓣〃┪弧秎絚び〃稲瓣〃┪弧秎絚び〃线走。歪出线外的,就像修剪树篱以的,卡嚓就是那一剪倒иゼゲ剪粄眔ユ狟ね硂ㄆ稰谋び畉ぃ筁盿ㄓㄤ狟ね陈沸肚癳旦иご礛Τ砍届笵狟ね種ǎ╬秎拨澈ぃ琌ゅ据ぃ莱р狟ね祑┰芠渤キぃà拜肈癸莱稰一离乡土,就像失去疆场的将军,有种无从使力的失落感。加以天涯漂泊,化不解的乡愁,融不进的异国文化,在在造成内在巨大的创伤。孤独、惶惑、焦虑、不安。有人因此疯了,有人自杀了,有人疯了之后自杀。还有人沉沦了,无声无臭,淹没在人海泡沫。北岛没有,他把他的苦闷化作一种嘲讽,嘲讽他人,嘲讽自已,也嘲讽政治和命运。我看他挺乐在其中的。

  北岛写艾伦的不合时宜。“凡是跟当局过不去的、惊世骇俗的、长反骨的,还有鼻青脸肿的,统统都是他的朋友,恐怕这就是他十五年前住北京跟我秘密会面的主要原因。”

  北岛这么说,也是有原因的。“说来我和艾伦南辕北辙,性格相反,诗歌上志趣也不同。他有一天告诉我,他看不懂我这些年的诗。我也如此,除了他早年的诗外,我根本不知他在写什么。”

  北岛想写艾略特,艾略特警告他说:“别说我坏话,我可有朋友懂中文。”于是,北岛用四十六个字(含标点),概括艾略特一生,还真像墓志铭:“艾略特,纽约人,生于犹太家庭,上到大学一年级,他写作、翻译和编辑。他不信教,恋家,反对革命。”

  北岛似乎对历史学家有点意见,他形容说:“他们多少有点象废车场的工人,把那些亡灵汽车的零件分类登记,坐等那些不甘寂寞但又贪图便宜的司机。”

    キぃà拜肈癸莱稰谅弧иゼび〃稲瓣〃┪弧秎絚び〃︰В〃峨и临琌紋”

  北岛从小就喜欢朗诵,出国后也经常到世界各地参加诗歌朗诵会。他形容他们当年在国内的革命读法“就是把杀鸡宰羊的声音与触电的感觉混在一起。”

  写到自己的同胞,北岛的笔触明显的沉重了许多。他写彭刚的死,写老刘汲汲于五斗米的无奈,写安贫乐道的高尔泰,以及四处打混的于泳,写一个个漂流海外不安的灵魂。老友重逢,感慨他们“一起目击了人的倾轧、屈服、扭曲和抗争,目击了生命的脆弱和复杂,目击了宏大的事件中流血的细节。”也唏嘘著时空变迁,“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碎的声音。”

  北岛说:“中国不缺苦难,缺的是关于苦难的艺术”,北岛用他的生花妙笔,也算是替他们那一代人做了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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