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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於她的白发及其他
  曹丽娟

  [编者按:此作曾获1996年联合文学中篇小说推荐奖]


  1

  恶魇。

  恶魇是鞭索是铁炼是乱丝环环缠绕,绕她成一具梭人,辗转,转,转,转……她的身体被密捆绑除了头──恐怕只剩头了──啊啊救命啊……她彷彿穿越几千几万光年回去抢救自己即将迸裂的残骇,牙齿磨得吱嘎响,两鬓青筋暴突,只目紧闭,大白天斗室床上躺着的她,看起来不像做噩梦,倒像进入某种宗教式灵魂解构肉身颠覆的狂喜状态中。

  她冒汗呻吟,颤抖。久久终於乾黏眼皮开一条缝──妈的我在哪里啊?

  漂浮无重力状态。回来,回来。她吃力捡拾意识的碎片,旋转停止,她从高处坠落,一路下坠穿过层层叠叠的紫光白光蓝光彷彿深渊没有尽头。接着一片金光扑向她,无边无际闪闪金光填塞的虚空。

  她认出她的闹钟。黄铜外壳映着日照灼灼,斗室中交错着刀光剑影,竟有热辣刺鼻的硝烟味。

  窗外一丛异色蕈状云滞留在天顶某个位置不动,她直挺挺躺在那儿,也一动不动跟它僵持。日光似辐射尘散落,左眼皮跳三下。

  「他妈邪门……」右眼皮也跳了。天上一道金光锁定她眉心杀气腾腾直劈而下,「操!」她倏然坐起。

  那丛云不见了。

  她感到胯下有异,低头发现月经来了,而且血崩一样染红整面床单。很好!真他妈太好了!不赌也输衰到这种地步,一辈子月经没这么准过!她下床关上窗户,搜集屋内所有大幅布块纸板将每个通光口一律堵住。斗室顿成溶穴,她垂首踱步,任经血沿腿间流淌滴在地板,一步一印,血迹斑斑。

  天旋地转,口乾舌燥,她不禁怀疑自己己血水尽失成一具屍乾了。乾。灼痛的喉头再嚥一下便成裂帛,她浑身上下乾得连淋巴液都挤不出零点一西西。

  开冰箱找水,入眼只有几罐啤酒。好吧,她开了一罐仰头喝,随即踉跄趴到水槽边呕吐起来。

  「吐!吐死活该!」她咒骂自己。最好能把五脏六腑整个身体脑袋一切废物吐个一乾二净,清出一个空皮囊好装别的东西……,她直起身,旋开水龙头将秽物沖掉,剥了几锭制酸胃乳片抓一把止痛剂配自来水吞下。

  疼痛是神,疼痛是主宰。头痛。背痛。腰痛。胃痛。月经痛。痛……他妈真痛啊。没用的孬种禁不起痛,她乾笑两声,踩着地上自己的血迹蹒跚走回床边,拿起电话。


  2

  费文嗜光怕黑,大夥都知道,阴天她取憔悴,雨天她最赢弱,日光是她活命仙丹。夜里睡觉她要点十几盏一百瓦灯泡在七坪大的房间,她的衣物非黄即白,只用白瓷或金属器皿,住处白墙白地板白色澡缸马桶洗脸台,家具部分上铬黄涂料。她们笑她不如打造一幢玻璃屋,把自己种在里头好吸取日光精华。

  「又不是植物!」费文说:「人要节制。」

  当然,众人无异议,要节制。不节制怎么长命?才约好了等老到无性欲食欲跟植物差不多的时候就盖座大宅住一起,内供光屁股女神一尊──哪位女神届时再投票决定,也许就供奉已先赴天国的盖书婷同志吧──另外养一堆活蹦乱跳的母猪母鸡母狗母猫之类,最重要是养老。养得老老老老,老到足以成为神话曰:「从前从前,有一票百岁女巫老妖精……」为此必须节制。不节制不能长命。不节制,费文昨晚也不会跟椒椒小姐说要分。

  「我们散了吧,椒椒。」昨晚费文打定主意要跟椒椒说。

  昨晚……无数个雷同的昨晚,集体意淫所堆积的记忆远胜过个人自慰,她记得,她也记得,她们都记得。若干年前众人薄衫赤脚游街那个周末夜,爱玛小姐以黑色蕾丝衬裙终结自辱的年代,洁西小姐则以拷贝自老阿嬷的敞口无袖棉白内衣,高挂无邪羊头卖意淫的狗肉。Good girl ,Good girls!好女孩们朵朵微笑漫地泼洒如铃铛花,模糊簇叠,透明轻质的蓝……蓝色是遥远哀伤该死的乾净春梦没有分泌物,从此母兽们开始发情上战场,死了的好歹堆在记忆之荒原当肥料。

  赶尽杀绝,风花雪月。急雷做战鼓,响亮的猎歌似狂沙覆盖黑夜。

  众姊妹卸下乳罩身披薄衣,晃着大大小小奶子出巡基隆庙口的阵势何等威武,眼做刀斧见人封喉,路树立成焦炭。黑白只煞爱玛跟洁西领队,众人大奶小奶一律庄严挺立,沿路拖曳长串猎来的眼球,左脚右脚左脚右脚齐步走,她们骁勇剽悍她们斗志昂扬,脚底下一颗颗眼珠如乱石互击喀拉响,放鞭炮一样。

  据说十八王公的香客也为她们燃起一千零一炷香。庙门之前,众人横陈大醉,乱风中费文就近翻开一条裙子钻进去点菸。外头风生浪起,她忽闻海潮鹹湿味与裙底胯间的鹹湿味混成异香醚人,不觉迷走其中不辨今夕,忽然头顶裙罩一掀,她恍恍抬头,原来是椒椒。椒椒醉眼惺忪,蛇起腰来召唤浪潮便舞,左拨右撩弓起手臂魔指点点,潮来潮退摇头摆尾,长发迎风像乌亮水蛇游向空中,一身红袍灌满了风成张牙舞爪的旗帜,赤色大旗顺风而行沿海滨渐飞渐远了。买仙急唤:「椒──椒──」抓起酒瓶仰头灌,冲过去拦腰劫住她,嘴对嘴送她一口酒。嗯,好长好甜一口啊……盖子说……

  开国元老,盖子、椒椒、咏琳、曼卿。那时盖子跟张明真,椒椒买仙,咏琳洁西,爱玛阿宝。费文没人,之前归曼卿,有那么一天曼卿终於收拾行囊掉头去。再不挑食也被搞坏胃口,费文很有这种本事,她们说。

  最后赶上繁华者洁西小姐。咏琳引她进门,第一眼没人喜欢她。爱玛挑眉横睨她足足两分钟,最后锁定她耳朵:「阿根廷紫水晶,手工,龙门楼上Nana卖五百五。」说她那对宝塔似的庞然大耳环。

  「你买五百五?」洁西热眼移近,彷彿对环伺的冷目全不知觉,「居然卖我八百块!」

  「你没杀价?」爱玛跟着升温,「她开会八百对不对?我跟你讲,那边的东西你一定要杀价……」一拍即合,耗时三分钟莫逆成交。

  阿宝向咏琳耳语:「我看这女人跟爱玛一样败家,搞不好更厉害。」

  「她花她自己关我屁事!」咏琳回答。

  当时咏琳刚进出版社,起薪不过九千,一个月不吃不喝杀价买十六对那种耳环,还能剩二十块。

  费文远远打量那女巫。一指(趾)一色指甲油。黑的白的黄的蓝的。珠银。苔青。蛇胆绿。猪肝红。姿白娃娃脸,嘴角一抹血迹居然是──乖乖槟榔汁!毛黄长发及臂,手炼戒指耳环外加几百条珠患披挂满身,光呼吸都会震天响。此女另驮一只不黄不白污髒大布袋,鼓鼓满满不知装了啥可疑之物。费文蹙眉后退两步,不安起来。

  此女当日即进驻咏琳处。大布袋之谜揭晓,里头是洁西小姐所有家当,睡袋钢杯衣服,连牙刷毛巾都没。布袋掏空抖出几撮皱巴巴乾草叶、一团铜线、石头、钳子、小刀、强力胶……最诡异是一个葫芦形小罐,黑油油看不出啥玩意。

  邪门。

  「你哪里捡到这女的?」盖子说话了,「万华车站啊?」

  「跷家啦。」咏琳答。

  「干什么的?」

  「刚休学,大五,毕不了业。」

  「你养她?」

  「还她养我咧!」

  「你小心点!」

  「再说吧。」

  当时每周周末费文必须准时向麻将师父咏琳盖子椒椒报到,因曼卿回日本后他们打牌浃不上搭,费文是罪魁祸首,众人无异议指定她顶替。费文原指望半夜阿宝报社下班回来解救她,但阿宝牌瘾甚浅,得吃饱喝足洗头洗澡甚至小睡片刻才能上桌,这一睡常常就到天亮。费文如坐针毡,屡次哀求爱玛相救,但师父们多以爱玛乃朽木不可雕为由叫费文自立自强专心学艺,不让爱玛上桌。洁西来了以后,爱玛更义无反顾偕同最佳败家拍档出门去共度美妙周末。如此周复一周,费文缴给师父们的束脩足以换好几头上等乳猪,牌技却不见长进。赌局无限量複制,费文倒先上了别的瘾。

  耳朵越练越尖。她侦测到一种频率且一日比一日渴望它。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她熟悉这滋味,太熟悉了,她是只驯良优秀的猎犬,血腥令她兴奋,追踪猎物是她的责任。勤快的狗儿有骨头啃,这些年只有她的爱史可与阿宝相提并论,情人数量比盖子跟咏琳加起来还多。阿宝那首诗怎么说来着?……地底的热流,三月冰川深处有水醒淌……不,比地底深,比冰川三月还三月,无深度温度无法以任何测知,她听见,总之,她听见。

  心跳加速,手凉耳热,她听见五楼下一百公尺远的巷口传来对方脚步声衣物轻窸窣声,甚至呼吸。频率迫近她越加躁急,筒子万子条子红中青发白皮东南西北方块砌叠的城堡在她眼前崩塌,一砖一瓦,随湍急的水流走,被漩涡吞噬。无能为力,耳即是身即是心即是一切,多么强烈的冲动想引吭高吠冲向门口去摇头摆尾呵。她忍得汗流浃背。

  再来发展嗅觉。鼻进化成犬科,她开始嗅闻主人的味道,猎物的味道,神的味道──但她同时也听到神说,不不,你在引鬼上身啊,孩子。

  「……既然说出就要放乎忘记啦,旧情绵绵暝日卡想也是你……」那个大雨滂沱之夜洁西歌声如雷贯耳──「明知你是杨花水性,因何偏偏对你锺情……」锺情……费文锺情摸来的一张三条迟迟打不出手。「睡着啦你!」咏琳催她。啊……不想你,不想你,不想你……

  一颗核子弹在费文耳内爆炸,将她蚀穿。

  青春梦断你我已经是无望……听牌无望矣……明知你是有刺野花,因为怎样我不反悔……「胡啦!」盖子推牌,咏琳放炮。费文安全下庄,狗性难改朝空吸了吸鼻子。

  「你搽什么香水今天?」咏琳趁洗牌空档把头埋在洁西胸口蹭两下。

  「Poision ,毒药。」洁西答。

  费文埋首砌牌,猛一阵晕厥因为过量毒药。真真是毒药!原来洁西弯腰面向咏琳的同时,也在牌桌底下放毒。此女暗暗侧勾起左脚伸进桌底,用脚趾尖轻滑过费文小腿,一下,一下,又一下……,千百条小毒蛇在她腿上爬行,细细尖尖的毒牙戮来并不痛,而是痒;毒液迅速通过血管流抵心脏,费文简直怀疑每个人都听见她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响,像戏台上两军交战时的疾痘锣鼓点,千军万马攻来,人神共惊的一声声:「杀啊!……」

  费文从死里回来,耳不聪目不明瘖哑难出声。毒!有够毒啊!根本不是做贼的料,看咏琳完全没有捉奸的意思令她更加忐忑,结果那把牌她一直到放炮才发现自己多补了一张花,相公!浩劫大难莫之能禦,灾情惨重到八圈之后依然翻不了身。

  毒药香水在台北街头迅速蔓延,洁西小姐还剩大半瓶,全数倒掉不留一滴。而那个盛毒药的紫色小玻璃瓶,数年后费文还无意间在咏琳那儿看过,当时咏琳跟洁西早已分手。再后来,曼卿在日本嫁了个美籍犹太人日语比她溜十倍,消息传来众人狂笑。曼卿信上说,老傢伙大她十九岁,前任老婆日本人,前前任韩国人,总之膜拜东方女神,更膜拜中国菜。她天天给他吃肉,猪鸡牛羊还有人肉,而且专挑肥的。胖白粉嫩的曼卿妹妹没日没夜一逮到机会就轧老傢伙,轧得他两腿发软越吃越多。这女人好毒的心肠想遗产哪。

  从曼卿开始一阵结婚热,包括阿宝的青梅竹马、盖子前任和前前任,还有咏琳那个始终只跟她神交不性交的学姐。最离谱莫过爱玛的新欢洪美华,这个全台湾最男相的汤包居然也会穿白纱。阿宝不死心去喝喜酒,回来哀哀一句:「内亍被外行耍啦!」原来洪美华两年前就已经订婚。问她有没送礼,她说送了,爱玛交代的。大夥齐斥爱玛,爱玛冷道:「冥纸一叠,够意思吧?」她咒她死,恨的。半年来这笨女人不知已经奉上多少金锁银炼新台币给人家。

  姓洪的没死,死了另外一个。割腕没死成换吃药,送急诊洗胃救活过来,又溜上医院顶楼往下跳,拥成一摊番茄炒蛋怎么也拼不回来。咏琳去认的屍,死的是她换帖哥们,盖子。

  咏琳并不哭,灌酒,当水一样灌。不吃不睡不言语灌得两眼发直,几乎也要挂。她跟盖子哲学系四年同窗联手打天下,车马衣裘共享,荣辱福祸同担,可以为对方杀人放火的交情。数日后咏琳勉强打起精神帮盖子父母办后事,入殓那天终於崩溃,哭得比人家爹娘还抓狂。她心痛盖子那张天下无只的漂亮脸蛋摔成了补破网,又对寿衣直跳脚,差点把盖子从棺木里头揪出来换成男装。大夥制不住她只好将她架出灵堂,「要死屁也不放一个,我他妈想去帮她杀人都不晓得杀谁!」她最后说。

  T大哲研所女生盖书婷跳楼自杀事件为那个时代划下句点,活着的仍然得活着,历史不足训忘了也罢。盖子死前究竟想什么没人知道,没遗书没遗言连日记笔记任何蛛丝马迹都没。唯一线索她最后的爱人张明真从头到尾没露面,她们找过她,「我知道的不会比你们多,」张说:「没吵架没第三者什么异样都没有。还跟我说出院以后找房子一起住,等她口试通过我们攒钱出国……」从来温柔敦厚的张明真居然也会冷笑,「知道她跳楼的时候我正在干嘛吗?帮她买鞋子!她说要大半号的,好走的,最好是慢跑鞋。哈哈!」笑着狠狠抹去两行泪。

  死活都要立足地,出局的入局的,旧的新的,一副牌洗了又洗,现在买仙跟小青一对,爱玛跟咏琳,费文跟椒椒,阿宝特变态专钓小可爱。洪美华离婚以后阿宝在T吧碰过她几次,据说每次女伴都不一样,但都神似爱玛,黑皮肤大奶大嘴巴。洪美华屡屡向阿宝要爱玛电话,爱玛告诉阿宝:「你叫她去死!」

  是啊,去死吧!洁西也跟费文说过同样的话,费文谨记之。愚公移山靠的是什么?错了,不是毅力,而是时间。此乃洁西名言之二,费文亦永誌不忘。时间的力量无远弗届,盖子刚死头两年的冥诞忌日她们都浩浩荡荡上山去送花上香,后来也就忙了忘了。去年张明真结婚她们去喝喜酒,谁都没提起盖子盖书婷,咏琳尤其没提。沧海换桑田,十八王公庙前开新路,椒椒小姐非但不再舞新浪潮,她根本已经不跳舞许久了。大夥的夜再也熬不长,三十岁以上的人睡眠挺重要。

  偶尔新人出现,大夥略显振奋之意,但难持久。有些情境很需要时间蕴生,而且还不能太短,她们十数年来披荆斩棘相濡以沫以廝杀的故事说来话长,新人终究算外人。

  像昨晚阿宝带来的那个小鬼,不只是外人而已,简直就是外星人。「可怕!可怕!」小鬼走了以后贾仙慨歎. 小鬼讲了一夜没人懂的外星话,蜡笔蛋头小新圣斗士莉香星矢完治小红莓多莉阿莫思……念咒一样。阿宝勉强出招说起近来现身的葛莱美奖女歌手K. D. Lang:「有没有?就是演《相遇阿拉斯加》那个?」小鬼撇撇嘴:「她啊?太老了!」完全无视於她们也跟K. D. Lang差不多老。

  小鬼简介各家T吧,为她们这群迷途老羊指引夜空中点点星群。东区西区南区北区,北极星的酒调得不错可是贵,春光有舞池卡拉OK,猎户都是一堆老Uncle ,感官特区一天到晚办座谈最无聊……小鬼短薄发,前额几绺挑染,刺眼的白,左耳挂银环,一把只头斧杳摇西晃。小鬼说只头斧是女同性恋象徵,典故出自希望神话,故事无趣所以她不记得了,反正就是有一堆女生每次拿这种只头斧跟人打架都很「害」──费文愣了几秒总算搞懂她说的是High不是害。

  「A-MA-ZON……」阿宝费力咬音吐字帮小鬼补充,「一票女的,骁勇善战,曾经佔领过雅典,三千多年……」

  「炫喔?」小鬼忙着甩耳环,根本当阿宝的话是空气,只头斧一下一下砍她脖子,「我朋友在旧金山Castro Stteet 帮我找的。」

  外星话听得众人打瞌睡,小鬼将他们惊醒。「我不分!」听她口气好像也炫得很。大夥不懂她说什么,阿宝帮她解释所谓不分是指无所谓T或婆都可以。贾仙还是不懂,於是阿宝说:「她可以跟你也可以跟小青,懂了吧?不分──彻底摆脱异性恋模式的宰制,女体面对女体还我纯粹的真实的原创的自主的面目……」阿宝陷入自我催眠,语音尖颤彷彿手持毛语录站在中正纪忽堂高喊破四旧的神经病,咏琳冷眼斜瞄,似在质疑她到底站在小鬼那边还是她们这边,贾仙睁大眼睛抓起配可乐娜的柠檬片喷喷猛吸,看得费文牙根发软。

  小鬼喝Vodka 加兰姆,杯缘抹一圈盐巴。咏琳说店里没这玩意,小鬼钻进窄狭的吧台后面自己动手。她跟咏琳个头都不小,两人挤在里面摩肩擦肘,咏琳努力维持长辈风度面无表情略让了让,不料小鬼一个大幅度转身,差点撞翻咏琳手里那杯调好的长岛,冰块击得杯子喀拉响。咏琳斜睨她一眼,之嫌恶。

  「你知不知道有一种Rainbow ?」小鬼回座以后阿宝祭出屡试不爽的法宝:「彩虹,六○年代很流行,用七种酒调,酒的质量不一样,所以一层一层浮着不会混在一起,一层一个彦色,红的黄的绿的就像彩虹那样。喝的时候要先点火烧……」

  小鬼终於安静聆听老Uncle 阿宝的天方夜谭,但还是忍不住插嘴:「哪里有?你们会不会调?」

  「香港,」阿宝没劲了,「香格里拉酒店有人会调,听说。」

  「台北呢?有没有?」

  阿宝摇头。

  「没关系,」小鬼安慰她:「我去找,找到了跟你们讲。」

  趁小鬼上厕所的时候咏琳警告阿宝快点让这个小白癡滚蛋。咏琳说,没有人有兴趣在这个六十几年次的小鬼面前扮慈眉善目,再说,娜位提诺娃就算退休也永远是女金刚风范,难道叫高仓健跟中岛美雪牵小手演热力十七岁吗?

  「不伦不类!」贾仙说阿宝。

  费文噗哧一笑,不是笑阿宝,而是笑那四个字。说得好,不伦不类。

  「我们散了吧,椒椒。」费文终於打定主意要对椒椒说,下决心时她才开始第四瓶可乐娜,醉鬼心定,何况她还没醉。其实她从来也没胆量醉,「我们散了吧,××……」她不只对一个女人说过这种话。大夥十数年来相濡以沫如不乾不死的鱼。一张网兜得鱼们团团转,兜她们成一圈奇异壮观生物链,A捕食B,B依附C,C供养A……费文是她们当中唯一的素食者,海藻鱼,白毛。

  「我们散了吧,椒椒。」费文瞅着椒椒用眼睛说。她巡视众人,咏琳的手在爱玛腰背搓揉。爱玛已怀孕九周。这一年多来她在咏琳共识下物色雄性筛选精子,乖乖了不起的爱玛,居然找到一个血型星座与咏琳相同,而且一样单眼皮哲学系出身的男人。爱玛孕种成功,据说那精子的主人浑然不知自己被当成易开罐可乐喝过即弃,更不知道这世上已有一个遗传他DNA的人类正在逐渐成形。爱玛与咏琳大概打算就此定下来了,现有银子车子房子,加上未来的孩子。费文有些疑惑,这不是她一直所认为的爱玛和咏琳。

  唉!白首偕老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得等头发白了才算数啊!费文歎气,忽然发现贾仙额上居然有两条好深的抬头纹。

  她分外郑重珍惜地举起可乐娜跟贾仙碰瓶:「长命百岁!」可怜这傢伙赴大陆东莞驻守工厂三个月,回来整整瘦了四公斤。「不去了!再多一倍薪水我也不去了!」贾仙说:「什么乌不拉屎的地方!」

  咏琳不知何时进厨房炒了盘麻辣肚丝,端出来摆在贾仙面前。她店里向来不卖热炒,羊肚不好买也不易处理,费文对咏琳有些刮目相看。贾仙不言谢,拿起筷子便大啖起来,这菜是她的最爱之一。

  咏琳打烊以后小鬼终於离去,椒椒提议去她唱片公司附近一家地下PUB 继续喝。她说……她说什么?

  颓废,DECADENCE ……对,好像是这个字眼,颓废。她说她「特爱」那儿的颓废调。费文摇头。唉!颓废,唉!椒椒……

  跟随颓废的脚步进入后现代门槛,装饰,反讽,轻薄,享乐,感官……颓废风潮已成近几世纪趋势轮回,在新旧世纪的交界边境游走。游走,是的,游走。费文吃力游走在椒椒谈话边缘,吃力接收她抛出的大串符码将之消化成白话文。她环顾满室几何排列粉彩色调的轻质桌椅,天花板上交错的通气管像放大的巨型IC板,墙上此起彼落的照片全是唇部大特写,宽的窄的厚的薄的,开的合的露齿不露齿,男女老少,各色人种,太多嘴唇令人疲厌,光只有唇,彷彿超市生鲜柜堆叠的鱼肉,但至少你很清楚那些鱼肉是食物,而一堆嘴唇?徒叫人食色两欲皆衰。

  费文呼吸困难起来,这儿灯光暧昧,令素有恋光癖的她逐渐萎顿。墙角矗立的一组钢条雕塑手法拙劣简直像魑魅魍魉,靠里面整堵墙是琉璃镶嵌壁画裸裎男女交媾图。她不懂何谓颓废,即使懂也无关紧要了,她只知道跟椒椒一定得散,不敢不行。

  椒椒要了五盅小米酒,除了爱玛一人一盅。酒店老闆阿力安对椒椒锺情已久,不时殷勤探看。椒椒跟她们说阿力安是二分之一阿美人,吉他萨克斯风一流,歌喉足以令全台港男歌手靠边站。「而且你们看他的型,阿部宽眼睛修葛兰下巴奇诺李维闷骚做不起来才怪!」她说有好几个制作人对阿力安觊觎已久,可惜阿力安热中酿酒调酒远胜过干明星,「他的小米酒也是一流,他连种小米都讲究。」椒椒说。

  「是吗?」贾仙不怀好意瞄椒椒。「他们不是喝米酒加伯朗咖啡?」

  「您恐怕落伍了,」椒椒慈祥微笑:「现在流行稻香加古道绿茶,或者啤酒加番茄汁。」

  「卖酒赚几个钱?人家卖身契等着签给你啦!」

  椒椒没理她,起身去找阿力安。

  「这么快?搞定啦?」椒椒回来以后贾仙说。

  椒椒转头点菸不看她。

  费文远远瞧见阿力安在换CD,顿时一阵胃酸──又来了!这女人!她就算马上聋掉瞎掉也晓得是哪张CD,连续半年来椒椒不停放给她听,还录了MTV叫她看,她早听得看得想吐了她还不腻。

  Return to Innocence ,是啊多么动听,Return to Innocence ,回归纯真。问题是纯真除了做为名词之外又是个啥玩意!「要节制啊,椒椒……」费文在心里说。

  喝─咿─呀──嗨─呀─嗨─嗨─哟……听阿他们在呼唤,多么Innocent的呼唤,来呀我的孩子,手牵手围个大圈圈,祖先的教训现在我传给你,你们要用心记住,千万不能忘记……

  费文没有忘记当初椒椒跟她讲ENIGMA这首Return to Innocence 的神情,「你听!」她虔敬严肃得好像面对西斯汀教堂的米开兰基罗真迹。「喝─咿─呀─嗨─呀─嗨─嗨─哟──」椒椒放声跟着CD高唱,费文为表尊重也努力虔敬严肃地把曲子听完。「唉!」椒椒慨歎,「为什么人家做得到,我们做不到?」看费文一头雾水,她赶紧解释:「ENIGMA是德国的团,採集了我们阿美族音乐结合他们的创作,你听──」她再放一次CD,「这是阿美族举行ilisin的时候长老唱的,ilisin简单来说就是我们汉人所谓的丰年祭。阿美族男孩子十几岁要参加一种类似成年礼的ilisin,整个部落的男人围成好几层大圈圈,越老的越里面,年纪最小的就在最外面,这样一层一层像……像切开的洋葱一样。」文案高手椒椒小姐也有想像力无用之时,不禁赧笑,「不管它!」她摇摇头自言自语,「喝─咿─呀─嗨─呀─嗨─嗨─哟……最里面的长老开始这样唱,外面就一层一层接下去,像重唱一样,从最老的传到最小的……」说到这儿已眼泛泪光。

  「这喔咿呀什么意思?」费文问她。

  「嗯……阿力安没讲,大概是一种祈福驱邪的咒语吧。」

  「这个要学起来,以后避邪的时候可以唱。」费文逗她:「喔─咿─呀……」

  「天哪难道你一点都没感觉?」椒椒大骇,「Innocence !源头活水欸!再这样下去大家都要僵死掉你不怕?」

  「怎么会?怕什么?」费文傻笑,笑得也挺Innocent.

  「你真的没救了,费丽文!」

  费文看着她,搜索枯肠。

  「输给你!」椒椒说完掉头离去,留下忠实的机器兀自忠实複制着一遍又一遍苍茫男音,像风回荡山谷。

  喝─咿─呀─嗨─呀─嗨─嗨─哟……

  Don't be afraid to be weak

  Don't be too proud to be strong

  Just look into your heart my friend

  That will be the return to yourself

  The return to innocence ……

  椒椒有诲人不倦的品德,并未因此放弃费文这愚劣之徒,她放带子给她看。

  「我忘了你是乐盲,」她和蔼可亲告诉她,「看MTV好不好?影像可能比较触动你,说不定不一样。」

  费文看了,看了不只一遍,而且果然看出一点东西来──但其实她看到的并不是回归纯真,她反倒从此明白了什么叫做他妈的恐惧。

  Return,Return……果实回归花朵根茎土壤里,让海潮回归海的另一头,让马蹄倒退就当牠这一生都在原地踏步,让泪水回到眼眶回到泪腺回到不曾存在,皱纹回归童颜,黑字回归白纸,回归……费文不禁怀疑回归到尽头是不是屎尿回归口腔,人回归到受精卵,再回归到三百万年前非洲的奥都维峡谷?如果不节制,那么生物也可以集体回归到单细胞构造K 最后地球回归成一堆浓浆美其名为混沌?届时什么都不是,Nohing. 纯真的尽头是Nothing.

  If you want , then start to laugh. If you must , then start to cry.

  Be yourself don't hide. Just believe in destiny ……

  可怖啊!去他妈的Innocence !去他的Destiny !费文急急乾掉杯子里最后一滴酒,想尽快驱除这支MTV所留给她的恐怖记忆。她搁下空杯子挥手找阿力安,阿力安说整罈小米酒都给她们喝光了,递给费文半瓶开过的Old Parr,上回椒椒喝剩的。贾仙要台啤,小青自己去调了琴酒加柠檬加养乐多(她得意的独门祕方)。爱玛胃口奇佳,已吃掉半条核桃杂粮蛋糕加两包牛肉乾。

  椒椒给她续酒,神色哀怨似乎已瞭矣,费文转头无法看她。旁边阿宝的声音传来:「……多可怕你晓得吗?一票六十年次的!操!三十岁以上的Lesbian 难道都死光啦?」她们之中只有阿宝出入T吧、G吧,一半为通人脉,她干记者,跑艺文。阿宝说艺文界同志不少9奇怪费文也算半个艺文界人士,却从来不认识什么同志)。她说这几年台湾的同性恋文化是愈来愈蓬勃了,各种组织刊物纷纷揭竿而起,这其中女同性恋的声音又比男同性恋大些,或许因为女性主义护航的关系吧。「早晚要分家,」阿宝总结道:「Lesbian 没办法在女性主义里面开花结果,这是两码事

  。」

  阿宝演讲毕,听众反应冷淡,无人搭腔,连椒椒都不说话。椒椒本就跟阿宝犯沖,何况阿宝这套讲词换汤不换药的已经讲了第N篇啦。同性恋文化关她们屁事?女性主义关她们屁事?没这些东西她们不也活到现在?午夜两点半谈这些,不如去睡觉比较实在。

  「该上床啦!」咏琳说。费文随她目光巡去,见乱玛不知何时已倒在角落一张沙发上睡得好熟。

  上床二字反令贾仙精神大振,「怎么样啊,费文?该?上?床?啦?」说着瞅椒椒。

  「花癡!」椒椒回敬她。

  费文跟椒椒还没上床,不只椒椒,她从来也没跟哪个女人上过床,所以她「实在很混」──阿宝说的。哏据阿宝那套分类法,咏琳、贾仙、费文跟她自己都是Lesbian 里面的T,Tomboy,汤包,简单解释叫做男人婆。其实这些名词对她们毫无意义,不过方便外人认知罢了,就算把Tomboy改成Tomgirl 亦无不可,而且还更贴切一点。费文从来对名词符号不感兴趣,她前面十数年的Tomboy生涯可从来不知道Tomboy是啥。

  重点不在名词符号,在内容。

  「太混了吧?不上床那你搞屁?」阿宝对她颇不以为然。

  「错了,她就是不搞「屁」。」贾仙曾替她回答。

  「无能,鸵鸟,墙头草。」咏琳如此结论。她说费文爱无能性无能,以为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堆里不去碰性这个东西,就永远不必面对自己面对别人,说不定在必要的时候她还可以用这当藉口,澄清说她不是同性恋──可惜咏琳的激将法也没成功,费丽文小姐并未因此而改邪归正。

  爱玛说她有病,小青和贾仙则曾免费示范教学,给她这个「性盲」启蒙。还有一人如此道:「哀哉哀哉!巴比伦哪,你所贪爱的果子离开了你,你终将倾倒,亲爱的费文,你的巴比伦城终将顷倒成废墟,你若不愿与魔鬼同处,就早早死吧……」洁西给她的信上这么写:「亲爱的费丽文小姐,若你不能自了,那么来,来洁西这里,这里有颗好好吃的毒药可以毒死你。」

  毒?死?你……

  「我们分手吧,椒椒。」费文终於说。她蹲在人行道乾呕,椒椒立於一旁轻拍她的背,费文呕不出东西,捧着胃一转眼,瞥见椒椒短裙底下的两截腿。

  「其实,你可以跟阿力安……」她对椒椒的脚踝说。

  「妈的费丽文!」椒椒一把拽起她,「有种再讲一遍!」

  「对不起,我就是没「种」。」费文摇摇欲坠。

  椒椒不让她骑车,先押她去7-ELEVEN买吃的,费文捞了满满一篮子啤酒,椒椒歎气把帐结了,一手拎东西一手拎着她上了计程车。

  「你们断不了是不是?」车上椒椒开口。

  费文摇头。

  「那你──」她还没说完费文又摇头。

  椒椒是聪明的人应该懂吧?费文瘫倒在椒椒肩头咬牙强忍着不能吐,彷彿坐在云宵飞车里,三百六十度旋团一圈又一圈。倒行逆施。不伦不类。Return to Innocence.纯真的尽头就是Nothing.去死吧亲爱的费丽文……Return to yourself don't hide , the return to innocence ……回归不了的一切已经太迟啦,费文终於「哇!」一声吐了出来。




  3

  阿宝说费文最有本钱。宽肩平胸窄臀长腿,加上高额俏颏与线条俐落的颈子,还有,最重要一点,他妈的费文缺心少肝完全对失恋症候群免疫,她实在有绝佳的本钱穿长裤剪短发扮可人Tomboy,起码,三十五岁以前,费文比她们任何人都有本钱去诱拐未成年少女。

  「而且保证留人家处女全屍好嫁人。」阿宝如此酸她。

  她很难拿捏阿宝言下之意是褒抑眨,她从没跟谁约定要海枯石烂地老天荒是事实,从没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欲仙欲死是事实;早在遇到洁西之前她便已发现,越是如此越是有人要来启蒙她、剪裁她、挖掘她。她知道她们喜欢她的迟钝无心,越钝越好,她在替她们探测安全的底线。

  她得天独厚,她又何尝瞧得起费丽文小姐?除了青春期那几年,除了练习如何缺心少肝,她的Tomboy养成过程完全仰仗天时地利人和,她自己可没尽过什么力。快满六岁那年冬天她就没娘,费丽文是她老爸还有三个哥哥带大的,从小捡她哥的汗衫裤子穿,一样去理发店,他们跟人干架的时候自然也没忘了带她去见习。还需要怎样?得来全不费工夫,十八般武艺直接师承父兄,小学三年级开始跟她哥学泡妞,四年级,替他们跑腿买菸,杂货铺散支零售新乐园,没滤嘴的,偶尔他们也赏她一管。她头一回吸菸呛个半死,憋得满面通红眼发直,她大哥擂她胸口一拳:「几岁了菸还不会抽!」

  五年级,初吻献给她大哥女友波霸阿霞。六年级,大哥弄了本破烂污黄的Play Boy回来兄弟传阅,也许因为太紧张兴奋故而忘记把她赶开。再后来,她无意间撞见阿霞跟大哥妖精打架……。启蒙,启蒙!当小青与贾仙灌下两瓶红酒,只只宽衣解带为她卖力示范时,当她们以手指以唇舌甚至好不容易搞来的好几样性玩具一样样向她讲解时,费文其实是有点抱歉想笑的──她的启蒙比她们所以为的更早更彻底,她明白得太早,也太晚了。国中前后那一两年,天知道,L 也居然也有几次想拿她三哥的童军绳上吊去天堂。

  大彻大悟自己并未配备鸡巴卵蛋,她的奶虽小虽发育得晚,到底还是发了出来。至於月经,健康教育课本里的说明已经够她冒冷汗,加上几个死党形迹鬼崇地频频交换着关於「好朋友」的私语,费文几乎悲愤难平认为她们已经祕密结盟摒除了她;而为了她们,为了她的死党们,甚至愿意祈求月经快点来,差不多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等到国三,无计可施只有找阿霞。阿霞为给她讲习,二话不说脱掉衣服裤子,带着费文的手在她身上认路,来,这是奶奶,这里,肚子里面有子宫跟卵巢,还有,这个叫阴道,男生的鸡巴放在这里会怀孕,小贝比这样生出来……费文抽回手抖抖说我知道了,阿霞慈眉善目笑着交给她一袋生理裤卫生棉,放她回家。国三下开学前几天,初经果然来了,图穷匕现,她像赴死烈士冷静悲壮进浴室把自己料理好,洗内裤时头一次想起老娘。此后一直到上大学离家,费文换下的卫生棉都是另外包好了带出门去丢。

  除了月经以及撒尿的方式,其他十八般武艺师承父兄。即使每月总有若干片刻感到孤独,却也不难度过──三十岁前她从不经痛,量也少,两三天很快便混过去──她甚至怀疑她老爸老哥已彻底忘了她是女的,她自己也忘了。

  她很难体会,阿宝她们几个多年来努力不懈建设身心,是怎样一种忠诚尽职,好比中世纪骑士之恪守戒律,她们永远记得把衬衫扣向右衽──费文更彻底,她到现在仍然穿汗衫,而且拜小奶之赐,连胸罩都没戴过一次。阿宝抽万宝路,买仙是硬盒长寿的忠实拥护者,然而费文的启蒙新乐园?对不起,她们没抽过。

  阿宝每周两次,每次至少两小时(比小青做脸还勤快)向健身房报到,咏琳慢跑,爱玛游泳,贾仙打网球,椒椒练瑜伽,只有不知长进的费文不运动。「六十年次满街跑你知不知道?」阿宝警告她:「别太嚣张,长老级啦!」

  其实不是嚣张,而是绝望。一个从来不曾努力维持过什么的人,想努力也无从着手。

  她只能勾勒那幅自画像──打从发现第一根白头发开始,她就不断梦见白发银丝三千丈,将她密密捆成一具木乃伊──发苍苍而视茫茫,偻背垂肩颤巍巍跨上鏽蚀机车,(也许三十九岁,也许四十九,她尚无法想像比这更大的数字)漫天沙尘是千万把只头斧迎面劈来,她哀老脆弱的灵肉再无招架之力,而她的额头、眼尾、脸颊、脖子以及四肢,刺青一样佈满一条条皱纹老人斑。不只是她,她们一个个无一倖免。

  ……起码,三十五岁以前,她比她们任何人都有本钱去诱拐未成年少女……三十五岁转眼将至,时间的力量无远弗届,费文还没白癡到以为自己可以逃过时间的杀伐创造奇蹟。何况她已经有了白头发,虽只几根,很快的它们就会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不?可?收?拾──说什么Return to Innocence 都是狗屁!她还不够Innocent吗?一直以来她坚持停留在纯真的年代不肯向前,她理直气壮(绝对安全)地跟女伴们玩牵小手亲小嘴却完全不涉性器官的青春期之前的游戏,扮演Tomboy之轻易一如办家家酒。她简直难以想像,过了三十五岁,自己如何还能一副天真无邪状?

  白费力气。从青春期到前中年期,她完全是白日梦白费力气,没有长大就要老掉了。

  鲜血自体内汨汨而出,彷彿要把她未来十数二十年大概两百个月的经血一次排尽。夜安型卫生棉不到半个钟头便已湿透,费文想起以前帮洁西买过的产妇用的大大厚厚那种,只好下楼去超市找,一路上轻飘飘像浮在地面。好不容易爬上楼来,换好这特大号的棉垫,清理好床上所有沾染了血渍的铺盖垫背床单,她便像条死鱼般瘫在床,下腹继续痉孪抽痛,十二月天里透体汗虚。

  得打电话去请假,费文想。还有几张版样不能拖,只好拜託同事做。两件外套还在洗衣店,信用卡缴款期限是不是就今天?电话费已经过期,再不去交会停话。马桶漏水几百年了还没修,灯桌要换灯管,喷胶快用罄,冰箱里的土司发霉要扔掉,还有摩托车还在咏琳那儿……费文竹力瘫在床上细数备忘录,一阵茫然──这些,就是她的生活?

  不对,不好,不祥之感无端盘绕。她拿起电话,拨给椒椒。

  「其实你可以去嫁人──」她还想跟椒椒说,但那头铃声乍起她就把电话挂了。这根本不关椒椒的事,弗文清楚。椒椒有她自己一套「乾爽透气不侧漏不回渗」的恋爱哲学,真正可耻的是她费丽文。

  「去嫁人吧,椒椒……」费文还在想:「不要在我身上浪费你的青春……」哇操念咒是不是?难道不能换点新鲜的吗?曼卿嫁人了,端如嫁人了,包括阿宝的前两任贝贝跟林子琪,还有贾仙前一任蕙心,还有,咏琳的阿姬,统统都去嫁人了,全是费文的功劳。她卑鄙她无知,洁西说的,自己没本事干嘛不滚?一个个劝人家去从良,你以为你在干嘛?普渡众生啊?不知道谁才真的需要普渡!

  病态!洁西说她。

  她也知道自己有病,比方她尿床。算是反床老手了,才五岁,就会自己起来换裤子,洗乾净踮着脚尖撑竹竿上晾好。她老娘走前一夜她也尿床。五岁快满六岁那年冬天,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起来换洗裤子,因为连垫被也湿透,只好去她爸妈房间想跟他们挤一宿。她站在他们房门口,先是看到四只脚丫,老爸老娘的,上去四截光溜溜的腿她也认得,还是老爸老娘。可是再上去,暗黄黄肉色一团,完全不认识。肉团颤动起伏忽快忽慢,像有什么吓人的事要发生又没发生,她适应黑暗以后,终於认出肉团上方有颗圆圆很熟悉的后脑勺是她老爸的。她踌躇着不知道要不要喊她老爸,就在那一刻,她老爸突然发疯似的埋头急蹭,另外一张脸从他胳肢窝底下钻出来,是她老娘。

  老娘看了她一眼,不叫她,也不讲话。费文浑身颤抖,马上转身逃回自己房间。第二天,她老娘就此消失,费文连续三日夜高烧,不断梦见老娘牵着她的手在黑暗潮热的迷宫中急奔,她们左回右绕急急奔跑好像后面有什么可怕的怪物紧追而来,喘息声脚步杂沓声不绝於耳,老娘拉着她前进转弯前进,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终於老娘松开她的手说:「咱随人顾性命吧……」梦到此也醒了。梦醒烧退,费文回到久违的人间继续长大,继续尿床。

  最后一次尿床是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十二日,国父诞辰,费文牢牢记得。清晨五点半在咏琳住处及时惊醒,虽没弄湿地毯但内裤牛仔裤都完了。她猫身而起无声无息像专业间谍,逐一跨过地上横陈的贾仙椒椒阿宝爱玛等人,甚至踩到一枚坚硬凉冷的东西,赫然是前晚众人遍寻不着的麻将牌九条。摸黑进厕所把膀胱里的余尿排光,接下来却不知怎么办了。没裤子换。费文用卫生纸尽量将裤子吸乾,出来点菸到阳台上抽。妈的十一月清晨居然已经这么冷,她站也不是动也不是,冷裤子冷屁股搞得人呛极,索性扔了菸想乾脆回去算了,不料摩托车钥匙却不晓得塞到哪,连皮夹都不见了。很好,她喃喃自语,真是太好了,这下连坐计程车的钱都没!

  正恼着,费文突瞥见屋角有光闪动,定睛细看原来是玻璃杯。屋角地板上坐了个人捧着玻璃杯在喝水──不是洁西是谁?黑黑一圈影子,披头散发鬼一样。

  「你干嘛?鬼鬼崇崇不讲话!」费文没好气。

  「你才鬼鬼崇崇!干什么半夜不睡觉?」

  「尿骚味,闻到没?」费文不知发什么神经脱口而出:「本人尿床了。」

  「噢──」洁西动都不动,「然后呢?」

  「然后我没裤子换啦小姐!」

  「不早讲!」洁西起身把杯子递给她,进去拿裤子给她换。费文带浴室端详那灰蓝色缀满小星星图案蕾丝镶边的好小好小一条三角裤,简直怀疑它够不够裹住半个屁股。她小心翼翼怕失手扯坏了,穿好后才发现这种内裤可不能小觑。「原来洁西穿这种内裤……」她想像着,然而实在无从想起──彼时他们之间啥事都还没发生。

  从浴室出来,洁西审视她几秒后哈哈大笑:「怎么那么短!」指她身上那条嫩桔色运动裤。费文低头,可不是!裤脚才盖到她小腿肚。

  「欸,」洁西凑过来,用食指顶她屁股,「会不会太小?」说着作势要拉她裤腰。

  「干嘛啊你!」鬻文一闪,本来就很不习惯那么小一条内裤箍在那要掉不掉的露出大半个凉飕飕的肚子,这下内忧更兼外患了。她提提内外裤腰,离洁西三丈远。

  洁西要她一起散步去买早点,路上费文心一横,索性把自己的尿床史包括她老娘走前一夜所有细节全告诉这女人。洁西似听得心不在焉,费文则因为从不曾跟人讲过这事而结巴频频。两人直视前头都不看对方,走着走着一辆摩托车呼啸而来,费文警觉待要拉外侧的洁西,不料洁西已遭车子挡风板扫倒在地。

  「干你娘!」这女人迅即爬起来破口大骂,中气之足节奏之漂亮,令方圆百公尺之内的路人都投以讚赏目光,「骑那快要返去做孝男是勿!」洁西怒气未消,抓了一把石子乱扔,车子早在一公里外了。费文要洁西先回去擦药,一方面因为伤口又是砂又是血看起来颇恐怖,一方面,她已经感到这女人是大麻烦。怛洁西不肯,「一下下就到了嘛!」居然还跟她撒娇。

  走到十字路口遇上黄灯,洁西箭步往前冲:「快点费文我们来赛跑!」费文还没决定要不要跟进,红灯便亮了。她站在这头看洁西九死一生杀过重围抵达彼岸,接下来几十秒,两人中间隔着一条四线道,简直就像在人潮里失散的乱世情鸳。费文看对街那个梳两条辫子趿红拖鞋矮矮的女孩,晨光斜罩住她头脸落在她脚边成一团无辜的淡影,她无辜地往费文这边笑──费文很清醒晓得洁西没戴眼镜出来所以根本看不清楚她,所以,她那无辜的笑容大约跟对空气笑差不多吧,然而她已经来不及阻止自己也跟她笑,「Good Girl ,洁西…西…」她在这岸唤她,很庆幸洁西完全不可能听到。

  Good Girl ,洁西……

  「太阳下山明朝依旧爬上来,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洁西最爱唱这歌。太阳下山喽,快点来做爱,洁西小姐的口头禅,费文谨记之。澄澈只瞳唇红齿白,瓷娃娃一样思无邪,毒之极品看来最最无瑕可口,费文恨自己鬼迷心窍不自量力。

  青春的目的在做爱,洁西说,多多益善有益身心健康K 做爱过程是真和善的终点,性高潮是美的极致──瞧,许多年前洁西便早以血肉之躯在实验着Return to Innocence ,从来不掩藏她的性欲。

  可惜费文的做爱总纪录是零,她的性之欲力从未启动过,也许她真的有病,而且还病得不轻。

  「噢,可怜的费文……」洁西好心疼说过,言下似颇有普渡她之意。然而她们最大的关键不在这里,在於「见不得人」。无法光天化日当街亲嘴也就罢了,众同志面前,她们仍得悄无声息,作戏假装。费文之轻色重友,初始乃媚德不顾跟咏琳直接冲突,孰料走到最后却只有死路一条。洁西最念兹在兹不能释怀的就是这个,即使多年前她跟咏琳分手后,到今天,为费文之故她一直没有回到他们共同所属的这个圈子。

  「猫发情的时候叫得多大声你听过吧?」洁西的话她没忘记:「圣人费丽文,我会歌颂你的!」

  「可是咏琳真的爱你啊……」费文居然还能背她的四维八德。

  洁西长歎一口气,「唉!乖孩子,你─去─死─吧──」

  ……死,那么容易?昨晚洁西在电话那头说。

  「我大概快死了,洁西。」费文送走椒椒之后与她通过话。

  「真的?」洁西笑,「是癌症还是什么?」继续笑,「出车祸啦?你这种人就算出车祸也是撞死人家。」笑毕停了一下,「喂,椒椒要杀你啊?」

  「我─有─白─头─发─啦──!」费文呼救。

  「白头发?」洁西笑得更大声,「大惊小怪!你不会拔啊?不然染嘛,剃光头也可以。我连阴毛都白了好几根你信不信?死要那么容易,那我明天就陪你去跳楼……」

  还跳楼咧,费文筋疲力竭只剩一息尚存,连跳楼的力气都没了。



  4

  可疑的日光不知何时悄悄渗侵,溶穴即将不保矣。费文翻箱倒柜找出一条深色厚床单,窗口再补上一层。床单立成半面花墙,往事历历重现。

  粗棉平织布摸起来疙疙瘩瘩好像还杂有棉花子,足以砥肌砺肤,洁西说的,类土壤质感。褐土上开满碗大红花,花芯瓣缘靛青渐层描金线,花间有肥硕茎叶浓绿得发黑。洁西穿梭在花丛里向她吟笑招手,明眸皓齿冰肌玉肤。来!费文,来洁西这里──她鬼迷了心窍勇往直前……

  洁西的床单,费文匍匐在这床单上头一次跟洁西亲嘴,洁西发丛衣襟里里外外花海涵涌,她迷航似的怎么转也转不出来。甜沁滋味是花蜜是琼浆,费文虔心俯自,一时贪念大起欲罢不能,待清醒过来才知道完了,洁西的唇牢牢贴在她唇上。花蜜琼浆,毒液之伪装,而且愈甜愈毒。她盲目吸吮自寻死路──就算没死也不完全了,恨这个东西已足可废尽她武功。

  恨,是的K 那种她一辈子都不要沾到的恨啊,她躲避它像躲避瘟疫,不能不行不可以恨,她退无可退,终至连爱都弃她而去。没有爱便没有恨,套用洁西的逻辑,无光亦无暗,无爱亦无恨,没有肉欲就没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人能用灵魂去爱谁呢?这样的逻辑绕来绕去几乎要把她搞疯,椒椒的话言犹在耳:「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她跟她们都上过了,每一个,都?上?过?了!」

  是吗?都上过了?她不相信。

  但椒椒具有值得信任的品德,费文相信。她帮费文守住洁西这段祕史多年,她们头一回在牌桌下发生的奸情她就是目击证人。然而答应费文不说,她便半个字也不曾多问或者泄露。

  直到那么一天,椒椒从一个替她守密的朋友变成情人。

  费文完全没有料到自己会栽倒在这里──作风超辣的椒椒开始端出一盘盘草莓鲜奶油蛋糕,令胃酸过多的费文日甚一日地恐惧甜食。但胃酸尚不致令她疼痛,她痛的是椒椒挖掘出她以为自己已经痊癒了的恨──洁西跟她们都上过了,每一个,都?上?过?了──荧荧恨火烧红她的眼睛。

  椒椒是逼不得已的,费文知道。

  然而这不得已的一刀多么血淋淋啊!费文屈膝盘腿坐在地板上,两手来回抠着脚趾头,目统涣散。她体内有个东西在急遽膨胀,耳边有个声音说:快点快点不然你会来不及……来不及又何妨呢?费文自问,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恨的致命速度她比谁都清楚,远在母体里头,远在胚胎时期她就注定感染了这玩意儿,能活到现在已经算命大了。

  她移动坐麻的只腿站起来,到浴室放了满满一缸水把自己泡进去。热水转温,温水变冷,起来放掉冷水再接热水,如此循环重複一遍又一遍。浴室中雾气瀰漫,引费文来到迷离幻境,她站在一处洞穴,洞中阴黯霉湿充塞着呛鼻药草味,沿着洞壁,三百六十五度环绕整圈玻璃缸,缸中注满萤黄液体,浸泡着一具具标本。一具具头尾蜷曲、表皮起皱泛白或泛青或泛紫的标本。人体的标本。闭眼的人。死了的人。小小的人。很小很小,像人又像某种她所不认得的兽雏。

  那是一具具夭折后做为标本的婴屍。有些五官畸形不齐全,有些四肢畸形不齐全。每个小人肚腹都连着脐带,脐带缠绕小人的颈脖手脚胸腹。她发现其中几具小人毫无瑕疵,五官手脚皆完整,她纳闷着,眨眼一片萤黄世界,这才赫然发现自己正是缸里其中一名小人,而站在缸外那个既是大人的她又是她老娘。她在冰冷侵骨的萤黄药水中载浮载沉,老娘默默注视小人费文许久,然后转身朝洞口走。小人费文大叫:「妈呀我还没夭折啊……」老娘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大人费文庞然的影子贴在石壁上发抖。

  冷啊!真他妈的冷!一对神经病,她跟她三哥,十一月底寒流来袭那天,居然跑去见他们老娘。

  ……阿桂,囝仔来看你了……那个当初偕老娘私奔的人向「显妣费氏许桂」的墓碑介绍他们兄妹俩,费文瞄墓碑左下侧几个字:孝男正文明文鸿文泣首。拜託他们谁来「泣首」过了?要捏造何不捏造到底,连丽文名字一并列上?她倒宁愿墓碑上头刻的是「爱人某某某立」──如果这个陈仔够胆识的话。也许,老娘跟陈仔终究还是害怕到了阴曹地府无容身之地吧。费文撇了一下嘴角,脸上的冷笑还来不及成形就遭寒风吹散。



  5

  老娘一直跟陈仔一起,东搬西搬大概全台湾都跑遍了,早老爸两年挂,之前洗肾洗了好几年。路上她三哥大致向她交代,「台中有个叫新社的地方听过吧?陈仔开杂货店兼槟榔摊,老娘就埋在种苗场附近……」费文完全不和道她三哥何时开始万里寻母的,就像他何时成为她的同路人她完全不知道──没错,一门只傑,她三哥是GAY ,是那种邋里邋遢、小平头落腮鬍、走在街上外人很难鑑定得出来的那种GAY.她只知道他跟他那个叫小龙的Lover 已经五年了,他们零一不分,不过三哥做零多些,偶尔打打野食彼此心照不宣,但因AIDS的关系近来他们都很三贞九烈。既是兄妹又是同志亲上加亲,不过他们其实不大谈这个,可能做兄妹还是比做同志习惯吧。

  三哥的事老爸不瞭,费文则在若干年前正式遭老爸扫地出门。「贱!」他啐她:「贱种!」好像费文的品种跟他毫无瓜葛,又好像,费文的Tomboy养成过程他没有一点功劳。荧荧恨火烧红了他的眼睛,逼得他手刃骨肉大义灭亲。

  但也都过去了,他嚥气前几天费文最后一次去看他,他已经没力气咒她也没力气赶她走,重病老人两眼凹陷彷彿已无视觉,一点点微弱红光偶尔偶尔晃动那么一下,也完全是另外的恨法,恨的对象已经不是人了。费文帮他擦澡换尿片,他瞪着天花板任她摆佈,皱巴巴皮包骨的身子,皱巴巴萎萎一截阳具,比她大哥那个刚满周岁的儿子一吉先生的小鸡鸡大不了多少。「老爸,」那天费文忍不住对他说:「人生海海啊啦!」明知他根本不瞭台语。他过世后费文回老家清东西,发现几张破烂照片推断应是老娘,拿给她大哥,她大哥说如果她跟老三都不要就扔了吧,费文也没问她三哥,全扔了。

  「老大晓不晓得?」她从夹克口袋陶菸出来,递给她三哥一根。

  三哥摇头。诡好,费文想,老娘离家的时候老大十二岁,如果他存心要忘的话,肯定比她跟老三吃力而且彻底。

  ……阿桂,囝仔来看你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站在萧瑟山头祭老母还是让费文有点手足无措。她努力拼凑老娘形貌,完全空白,而且是像眼前这片即将凋尽的菅芒花一样稀稀落落的白。

  ……阿桂,这是鸿文啦,这是丽文,你看,这大汉了……陈仔递给他们一人三柱香,烟薰得费文拚命眨眼睛──她突然很怕陈仔误会她在哭。不料她三哥这时候也吸了吸鼻子,顷刻间,兄妹两人似冰棍冻在原地,各自或左或右以四十五度角把脸转开不看对方,这时候看不得,彼此的表情彼此都陌生。

  ……阿桂,你要保庇这几个囝仔,乎尹身体康健,头路成功……陈仔凝神默祷,费文突然嗅见一股胶香想起她老爸,忍不住瞄了一眼陈仔头发,果然油光水滑。嗯,没错,林森美发蜡的味道。不知老娘跟陈仔一起这十几年,是否曾有一两次因为森林美发蜡而想到他们老爸?或者因而想起他们兄妹几个?她快乐吗?她幸福吗?费文忽想起椒椒写的一首歌叫(面具),讲隐身在贤妻良母群中的女同性恋,本想给他们公司那个小仙女唱的,结果当然没有下文。其实,椒椒说,小仙女辛西亚她就是Lesbian ,她那个搞地下音乐的汤包女朋友他们公司谁没看过?最后椒椒在小仙女那支讲童年的第二波主打MTV里偷渡了三秒半镜头,让一群小女孩戴着面具手牵手跳木椿,背光强反差加滤光镜广角拍摄,诡异的粉红色童贞践踏一根根枯萎无助的阳具。

  她在撒谎啦啦啦,她在骗你骗你啦啦啦,笑的面具,哭的面具,漂亮的面具,你还是不知道,她到底爱不爱你……

  照理说应该动容的──眼前不正是则淒美壮观的同志爱史吗?陈仔跟老娘,不错,陈仔是女的是老Tomboy真正老Uncle ,当年勾搭老娘相偕款了包袱离乡私奔,令他们老爸可耻可恨到死都参不透。抛夫弃子的老娘啊,费文实在不晓得该拍案叫好还是搥胸顿足,同志,同志,许桂同志,陈月珠同志,除了同志,其余跟她费丽文毫无瓜葛──是这样的吧?费文努力向自己客观陈述,努力小心提醒自己,不做母女,做同志也算够了吧?心里滋味无以名状。

  在陈仔家吃饭,荫豉蚵卤大肠凉拌地瓜叶香菇鸡汤,费文认出有好几样是陈仔携到老娘坟前祭过的,她说这些都是老娘爱吃的菜。陈仔人虽不起眼菜倒做得挺起眼,费文胃口甚佳,连扒了两大碗饭。吃饭时陈仔不时抛来探测的目光,费文发狠做足男相要陈仔开眼界,她三哥趁隙K她几眼,大意是说,老么你他妈飙够没有?

  老汤包陈月珠,拐走老娘的陈月珠,突肚粗手短腿,小眼睛小鼻子,一口黄板牙积满菸垢槟榔渍,连帅字都沾不上边的陈月珠,这么不称头的陈月珠……哇操!费文咬牙切齿往嘴里塞一把地瓜叶,没料到菜里暗崁了好大一棵生大蒜,辣得她差点掉眼泪。

  饭后无事可做,只好又掏菸出来,三管菸齐燃,屋内白茫茫一片,放乾冰似的。陈仔抽菸嚼槟榔看电视不讲话,烧水泡茶不讲话,费文跟她三哥各自努力定坐窄小的籐椅里K 怕不慎弄出什么声响吓到自己。她三哥挺高有一八二,费文一六七,大个子的共通悲情莫过於此──进退不得。费文像灌气一样把菸大口大口灌进肺里聊以取暖,倾所有意志力在控制自己不发抖。妈的什么鸟地方这么冷?起码比台北低了五度哇操!

  再坐一会就走人吧,费文向她三哥示意。她三哥清清喉咙,「正文在卖卤肉饭──」没头没脑冒出一句,陈仔啊一声表示没听清楚,费文乾脆接过来讲。

  他们兄弟几个一直很亲,她说。算是开场白。

  老大正文当兵前混过一阵子,不过似乎不大尾,因为除了一把小扁钻从没见他有过什么像样装备。大概真的没搞头,所以他当兵回来就「退出江湖」了,干了一阵子推销员,最恐怖是卖快锅,那时她曾认真替正文想过,干兄弟的时候没死在开山刀之下,要是现在反而被快锅炸死那就糗大了。后来他陆续卖过瓷砖马桶OA家具等等,前几年做保全,结婚以后他丈人无期无息贷款给他顶了间店面,唯一条件就是戒赌。开张前三天,老丈人送了大礼来,九包祖传配料祕方,一锅九年老卤汤,勉励他生意做得久久长长。如今费正文先生已经老老实实卖了五年的猪脚跟卤肉饭,最大原因乃忌惮他丈人──这老傢伙据说真的混过的,在他们云林老家还颇有势力。费文见过他剁猪脚,七十几岁乾乾瘪瘪一个老头,袖子一卷露出两条青龙张牙舞爪,剁起猪脚之快之准之狼的!

  费文一口气洋洋洒洒,不容陈仔有插嘴余地,陈仔忙着递菸倒茶吐槟榔汁,两腿抖来抖去,右脚抖乏了换左脚,太专心的缘故。

  老二明文国三那年死的,肝病。费文尽量把声音放平静不带任何情绪,怕她老娘万一躲在什么地方偷听突然跳出来抓狂。要不是碰上九年国教,说不定早在五、六年级就被操死了,「联考害的K书K坏了。」马上交出罪魁祸首,反正也不算栽赃。

  嗯,反应不错,费文心想,连自己都意外哪来的本事睁眼说这堆瞎话。或许她潜意识里章已将这段历史窜改得倒背如流?天晓得,反正得瞒,就算老娘在场也不一定要讲──是老三最先发现老二不对劲的,有回他看见老二在「吃」新乐园,真的是吃,整管菸草放嘴里嚼,像嚼英伦心心口香糖。丙来他喝派克墨水,喝得喷喷有声像在喝豆浆。他吃香皂,那种用网袋装成一串的橙色柠檬香皂,他吃起来比吃森永牛奶糖还香。他吃橡皮筋,吃报纸,吃煤炭,吃火柴棒三马软膏绿油精,也吃图钉水彩刀片橡皮擦……无所不吃,他的胃液像硫酸,吃什么都融解得掉不会死。

  最后老爸决定绑他,是因为他开始挖大便来吃。

  那几年他们过得挺惨,老爸标会借钱搞了七八台机器织毛衣,订单还不见踪影,一堆欧巴桑叽叽喳喳就来上工。机器整天喀拉喀拉响,老爸的钱像水一样哗啦哗啦流。老二差不多就是那时候开始疯的。

  后来欧巴桑不来了,他们家这儿那儿到处一座座毛线山,成品半成品,多数不是缺袖子少领子就是短半截,一堆卖不出去的残障毛衣。比毛衣更多的是毛线,五颜六色粗细不一的开斯米龙一捆捆,哪里有缝隙就往哪里塞,最后蔓延到费文床铺,大热天闷得她浑身都是痱子。

  机器脱不了手,她老爸只好打起精神自己上阵一块块补缀霓裳碎梦,暂时做妈一件是一件,再拿去菜场摆地摊换点柴米油盐回来。也就是那天夜里,费文又尿床了K 起来听见老爸还在忙着喀拉喀拉响,她换好裤子床单,顺便想绕到客厅看看。

  喀拉声停了,老爸不知道在跟谁讲话。

  「走吧,你去吧!」她老爸说。

  费文站在漆黑的厨房里,看到老爸解开她二哥身上的麻绳,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

  「走吧,你去吧!」老爸拉着二哥穿过院子,打开大门把他推出去,然后转身关门,动作流畅毫不犹豫。

  费文看见老爸眼睛泛着荧荧红光,不知怎的她马上就明白了那是恨,是那种她一辈子都不要沾到的恨。她速速逃回房,卸下纱窗,把床上所有开斯米龙全部往外扔。然后躺下来,一觉到天明。

  第二天她才发现夜里下了场大雨,那些开斯米龙毛线全部泡汤了。老爸拿籐条抽她,罚她跪一个锺头外加一天不准吃饭。她心甘情愿付出代价(说不定还笑了),因为她己很久没有睡得如此香甜饱足。

  第三天,她二哥的浮屍出现在五公里外一池废弃鱼塘,老大带她跟老三去认屍。她二哥肿胀得有两倍大,嘴巴开开像跟他们打招呼。老大哭了,她跟老三却一点也没掉眼泪的意思。


  6

  孤独的旅程,与恨搏斗的旅程,从这里开始。

  「魔钪,魔镜……谁是世界上最该死的人?」

  费文走到镜子前站定,另一个费文冷眼旁观。

  椭圆形长镜,若干年前小青跟阿宝还在一起时送她的生日礼物。小青说,费文拜託你出门前照照镜子,不要老那么邋遢。才不邋遢,椒椒说,这就是她的风格……。费文没意见,她对那面镜子、对小青和椒椒的话都没意见,然而洁西有意见,她说那么大一面镜子叫人神经紧张,「老觉得你屋里凭空多出一堆「东西」,鬼影幢幢!」洁西把她做衣服剩的碎布头拼缝成一大块帘子盖住,长镜也就从此隐姓埋名了这些年。

  其实当初这帘子一罩,才真是鬼影幢幢让费文神经紧张。哪,中间那块栗色麻,洁西衣袖飒飒有风刮过手腕一只晶白玉镯,麻粗玉冷,费文的手心指腹还记得这触觉……上面那方湖绿,没错,就是洁西那条纱帐似的大蓬裙,某年圣诞夜横扫林森北路黛安娜舞池……下面这片年代更早,那是洁西一度锺爱的水蓝冰纹露背装,某年夏天众人从圆山动物园越基隆河走到天文台再杀往士林夜市,午后闷雷隆隆如战鼓,众女将们斗志昂扬,费文走在队伍末端,一路赤胆忠心追随水蓝冰纹如追随女皇的旗帜……

  往事历历在目,佳人巧笑倩兮鬼影幢幢。块布寸缕已足够测她胆量了,她怕洁西,没错,但以毒攻毒总有练成金刚不坏身的一天。尤其这两年来,洁西生下芽芽又离婚以后面貌丕变,这些碎布头反倒成了可贵的考古标本,让费文藉以勾勒过去的洁西──曾经湖绿冰蓝◎紫嫣红的洁西,曾经柔软垂坠丝光纺雪的洁西……现在洁西削短发剃细眉,穿衣非黑即白,生产后甲状腺出了问题不胖反瘦K 瘦骨嶙峋脸色青白的洁西虽仍擅放毒,不过更像个吸血鬼。

  冷眼旁观的费文歎了口气,另外那个费文则伸手将镜子上那块拼布拉了下来。生平头一遭,费文看见了赤裸裸的自己。

  镜马里的女体居然令她感到好陌生。「嗨!你好!」她跟她打招呼。她凑近她,仔细触摸她的脸,她看到她这里有一颗痣,那里有一块斑。她轻轻拂过她颈子上的细纹,手指随着她锁骨的坡度起伏,上坡,下滑……她检视她胸前两小球圆圆鼓起、名之曰乳房的东西,她的手绕过乳晕乳头,发现右边乳晕有四根毛,左边有三根。她一节一节爬过她的肋骨,抵达肚腹。她滑过她内凹的腰线,凸出的骨盆。她梳理她肚脐下方、两腿会合处一丛鬈曲的黑竭色体毛,体毛所覆盖的,当然,她晓得,是阴唇阴核阴道。就常识上而言她也了解,在费丽文的肚皮底下、骨盆腔里面,有两个卵巢和一个子宫。

  她找出小钪子与穿衣镜对照,看费丽文的左侧脸、右侧脸,连耳窝都没放过。她检查她的背,在她背上找到三颗痣和两颗黑头粉刺。她再检查她的胳肢窝、肚脐、肛门……。越看头皮越凉。关於费丽文,她了解多少?这副肉体,这副已跟她相处了三十几年的肉体,居然他妈的这样隔阂这样陌生。

  多么悲哀,冷眼旁观的费文几几乎要落下泪来。疏於照料三十三年,费丽文就算立时萎掉也危不得谁。能不萎吗?她头顶乙冒出数茎白发,她已经连续做了七七四十九夜的相同噩梦无法好睡,她一再梦见白发银丝三千丈将她密密缠缚成一具木乃伊。谁都知道她怕黑,她睡觉要点十二盏一百瓦灯泡并不是新闻,阴天她最赢弱,雨天她最憔悴,日光是她的活命仙丹──然而她今天居然将日光阻绝在斗室之外,如困兽於洞穴中垂首踱步……

  差不多是时候了。

  血液自下体大量释出,白发从顶上源源滋生。

  还长命百岁呢!十一月底过生日的时候,洁西在她脖子上繫红线绳,绳坠「长命百岁」金锁片。费文简直怀疑自己跟芽芽一样是个吸奶嘴兜尿片的小鬼,还来不及长大长熟就萎掉的小鬼。

  那晚洁西为她准备了她所锺爱的CHIVAS,而且是二十一年份的Royal Salute. 费文一个人就干掉半瓶,末了两杯是on the rock ,加了冰块的,但还是醉得一塌糊涂。

  半夜洁西摇醒她,「来洗澡!」

  费文本能抓了摩托车钥匙就想逃,却颠颠倒倒一路被洁西推进浴室。莲蓬头泻下千万条水柱敲得瓷砖地震耳欲聋,她的衣服裤子湿搭搭贴在身上,洁西帮她解釦子,她举手挡开。「干嘛?我手有毒啊?」没错是有毒……费文全力集中心神想开口,怔忡间已被洁西剥得只剩汗衫内裤。她猛然警醒退到墙边,洁西朝她逼近,她紧贴墙壁无处可逃。然而洁西却只是过来抱住她,两手安静扣在她背后。费文放松警戒张臂拥住她,哗啦啦的水瀑织成网裹住她们,钻过来又穿过去的水是小鱼透明鱼。

  终究费文的澡没洗成,到洁西房里找了衣服穿上,回来靠在浴室门口跟她聊天。

  「有饼乾欸,昨天烤的,要不要吃?」洁西一把纠乾湿淋淋的头发转头问她。

  「留给芽芽吃吧,我不吃。」

  「这礼拜芽不来,跟她阿嬷去日本。」

  「吴志鹏呢?什么时候结婚?」

  「下个月。」

  「芽芽跟你?还是跟他?」

  「拜託!跟我她就衰了,我也衰。」

  费文看一眼洁西骨稜稜的背,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你多久没做爱了。」

  「嗄?」洁西看她。

  「我问你,多久没做爱了。」

  两人沈默只余水声。费文看洁西半晌不讲话,回客厅坐在地板上打俄罗斯方块。

  她听见洁西到后阳台关瓦斯的声音,听见她吹头发开关衣橱洗碗盘收垃圾的声音。方块从天而降,凸的凹的横的直的,下冰雹般掷地有声,敲得费文脑袋咚咚响。前滚翻,后滚翻,左转右转,腾空落下成一列,刷──自地平线消失。消失之必要,空白之必要,节制之必要……费文突然嗅到咖啡香,洁西不知何时已坐在她身后。

  俄罗斯方块都打倒最后一关了还游刃有余,费文住手,无聊毙了。

  「死啦?」洁西问她。

  「就是死不了,有够烦!」

  「换别的嘛,一直打这个,打几百年了也不腻。」

  费文突又嗅到别的气味,低头闻了闻自己,「这衣服有你的味道。」

  「废话!我衣服当然有我味道。」

  「狐臭味。」费文逗她,其实是想逗自己。她紧张。

  「你才有狐臭!」洁西踢她一脚。

  费文调匀呼吸往后靠,顺便扑过洁西的脚丫来玩。其实洁西并不怕痒,但每次都会假装很痒的样子呀呀乱叫陪费文玩。现在却没动静。费文扳扳她脚趾头,又抠抠她脚底,她仍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费文放下她的脚丫,手都凉了。

  「你刚刚问我多久没做爱──」声音幽幽传来。

  「随便问的,」费文急了:「你不用讲,真的。」

  「上礼拜……」洁西迳自往下说:「跟一个男同事──」三言两语石破天惊,躲都来不及,「前几天跟阿宝,昨天跟王咏琳……」

  费文头骨遭落石击碎成一片片。

  「还有贾仙──」洁西继续说:「他们三个都跟我做过,从以前到现在。」

  哇──操!

  费文努力拼凑碎裂的头骨,什么念头都没有只除了痛,好痛,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果然如此?果然到头来真正的外人就是她?太阳下山了,大家来做爱,那个大同世界爱情乌托邦不独是洁西一个人的,她们联手创造了它,创造了那奇异壮观的生物链。而她落单了。

  「洪美华呢?冯端如呢?小青爱玛椒椒曼卿还有哪个漏掉的?是不是连盖子盖书婷都有份?」费文嗓子尖了起来。

  「拜託!」

  「芽芽真是吴志鹏的种啊?」费文冷笑,杀戒既开就杀到底吧,人不怕我死我还怕他没命?

  「不知道耶,」洁西还手:「说不定也不是我的种,根本抱错了!」

  「噢,那真糟糕。」

  「是啊,真糟糕。」

  费文拾起地上的电玩调到最后一关,低头再打。速度之必要,空间之必要,节制之必要……凹的凸的方块不是方块纷纷而出,三角形圆形梯形多角形点和线漫天飞舞……费文眼花撩乱,乱了乱了,整个整个都乱了,她眼冒金星两耳嗡嗡作响──干你娘这要怎么玩啊?

  「……每一个,都?上?过?了……」费文回味过来,原来她们不是一只只在白头偕老,而是一群!真相大白,同志们早已串联而她丝毫未曾察觉,当大夥纷纷交换着回春丹大补丸,唯独她,她还在这儿顾影自怜。真是连镇捶胸顿足都可以省了,多么不甘心──就这样?玩完了?

  「Come on !不爽就不要玩嘛!」洁西拿走她手上的电玩,「去睡觉好不好?明天还要上班……」说着拉她起来。

  费文两条腿突然瘫掉一样无处着力,快倒下的一刹那她攀住洁西如同攀住一截树。洁西晃了一下,随即接过费文抛来的重量想稳住她。可是稳不住啦,费文顺势下滑,手掌滑过洁西肩胛和背,接着膝盖一软,跪了下去。洁西被她顺势一带扑倒在她身上,费文攫住洁西,吻她。她吻她的额头眼睛鼻子嘴唇下巴,狠狠啃◎她的脖子。突然她嚐到一股鹹味,温湿似血。她溯源而上,原来──她的眼睛──原来洁西竟,竟哭了吗?她俯首舔舐,没错是眼泪。

  她从来没见过她哭,她自己从有记忆以来也没哭过。久违了啊,眼泪的味道,多感人的一刻,该哭的不是吗?南海鲛人有泪,泪成粒粒珍珠……费文眨巴着乾涸只眼,到底挤不出一粒珍珠。同性恋路上十余载,比起众同志们,她费丽文完全是布袋戏里头的秘雕而不是史艳文,连苦海女神龙都不是。

  费文掀开洁西衣服想向她借点体温。她揉搓她的背,她的乳,揉差她这些年来瘦得硬得竹节似的手臂。即使如此我依然爱你如昔,他妈的洁西……费文软弱的脑袋往下垂,再垂……终於埋入洁西两腿间。十数年来头一遭,她亲吻了这里,这个她完全陌生的所在。她的手指像学步小儿跌跌撞撞,一步两步,前寻后觅,陌生的国度深邃的迷宫层层叠叠,怎么也走不进去。

  也许应该问洁西要一份DIY手册或地图吧?费文跌坐在地,众神垂怜,她现才明白洁西瘦得多厉害──这女人已经瘦到连屁股连下体都没肉了,耻骨稜稜彷彿还敲得出声。该心痛的,枯鱼临河泣,何时悔复及?原来原来,枯掉萎掉的不只她费丽文一个人而已。


  7

  「去吧,你走吧……」有人在费文耳边低语,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她老爸老娘她哥,盖子椒椒咏琳阿宝……每一个她认识的人。她看见自己正在大把大把的吞图钉喝墨水,又拿肥皂煤炭橡皮筋往嘴里塞。「去吧,你走吧!」──她一辈子都不要沾到的那种恨啊,她一点都不要像她老爸老娘她大哥二哥三哥,她谁都不要像。她甚至也不要「像」一个Tomboy.

  她没胆她无能她有病,她们说的统统都对,大家都在做爱只有她没有,没有做爱的人,没有性的同性恋者,这就是她的罪。

  待罪之身还有什么话好说?不就立时拉出去斩了吗?费文站在三十三岁的开端,看到衰老同时看到了死亡。就算她不死,就算她可以活到三十九岁、四十九岁甚至五十九岁,就算她有了N加N根白发,就算她可以像洁西说的拔掉白发或者染红染绿,然而届时那偻背垂肩的松垮身架、那些老人斑那些皱纹……也许……也许将来她不穿牛仔裤了,可以改穿宽罩衫以及大直筒棉麻长裤,说不定迺能营造出一种颇富禅机的格局;她也可以终年一顶帽子一副墨镜,说不定还会酷得颇为神秘。只要──只要什么?只要老而不死吗?随身携带着一颗被恨吸乾吸空的心,即使老而不死又能去哪里?

  哀伤,这样的哀伤。

  哀伤令人冷静,因为冷静,终於感觉到肉体的寒冷。她浑身鸡皮疙瘩赶紧抓了衣服空上,仍觉得冷。再搜出春天时为上黄山而买的飞狼羽绒夹克,套上毛袜,给自己倒了一杯Wid Turkey.

  好一会儿,仍然暖不过来,费文只好在夹克里加了一件毛衣,裹上围巾,再戴上帽子跟手套。所有最禦寒的衣物都在身上,她向来不怕冷的,能穿的也只有这些。洞穴内寒气逼人,她再倒一杯酒,拖了毯子来披着,还是抖个不停。

  果然是一点一点的在冷掉僵掉死掉了。费文抖抖一笑,「好,来吧!老子成全你!」

  找出纸笔写遗嘱,呆愣半晌不知从何写起。首先是后事,交给谁来办?老大猪脚店一年难得几次公休,再说嫂子也一直跟她保持距离。老三呢,他自己烂摊子一堆。至於洁西,连芽芽都懒得管了还管她这个死人?那么椒椒?算了她八成又要在丧礼上放Return to Innocence,再说人家什么也不欠她,她凭什么?想来想去,就找咏琳跟贾仙吧,咏琳擅企划,贾仙擅执行,最重要的是她们两人都财力雄厚,万一她自己的钱不够办后事,她们掏腰包贴补不成问题。十数年交情,即使不是同志也有同窗死党之谊,只好算她们倒楣。

  一切从简不需任何宗教仪式──费文忽想起盖子的遗容,还有不久前在报纸上看到的孔二小姐消息,可怜老汤包一生男装,死后却让人换上旗袍梳包头(说不定还戴纷红色珍珠耳环项炼手镯),打扮成慈祥老太太模样,真是情何以堪!──不行,费文想,随即从衣橱里找出最常穿的衬衫长裤,继续写道:「一切从简不需任何宗教仪式,遗体若有更衣之必要,本人已准备好衣裤一套放在枕头上,请依本人生前之衣着习惯处理,不要画蛇添足──」

  火葬,骨灰视同垃圾处理,往后什么忌日生日都不必了,不需记得她,众同志一样继续吃喝玩乐一样继续建构她们的爱情乌托邦共和国,而她费丽文,就此湮消云散……

  濒死之鸟,其鸣也哀。费文想到许多一直想做却已来不及做的事情觉得好不甘心。比方她计画了许久的尼泊尔还有荷兰之旅,她甚至已经打听好加德满都哪条巷子有老银铺,哪个摊子有春宫画,更巴望能看一眼悲情巴洛克大师林布兰的诸多自画像。还有,她一直想要抽空练潜水,想学开车,想存够钱搞麦金塔──现在纯手工的版样完稿越来越难混了。同事老K答应让给她的Nicon 相机FM2 Body并Pentex 85-105mm 钪头只等她拿了年终奖金就可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但现在这些都已不具意义,毫无意义,除了继续呼吸,一切都毫无意义。此刻她只觉得体内有一球剧毒冰瘤,正在逐渐膨胀蔓延,一点一点的冷死她,她冷得手僵足硬,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了。「Shit!」费文扔下笔,遗嘱到底没写完。

  捱到夜深人静,才敢出门到咏琳店口去牵车。路灯月光冷冷飘洒,她以时速九十在夜街奔驰,几乎绕遍了整个大台北地区,到众同志住处各兜一圈算是告别。

  黎明前来到洁西公寓楼,下揿了许久对讲机,睏倦的男声传来:「谁啊?」无言以对,掉头离去。

  三日后费文到出版社去接稿,人整个瘦了一圈,肤色也白了一点,戴着窄边黑呢帽还有墨镜手套,在室内也不拿下。往常冬天在办公室只着衬衫的她,身上却是厚棉长裤、套头毛衣跟羽绒夹克。同事吃惊,纷纷探询。「费丽文你感冒啦?」、「看医生没?」、「要多喝水多休息多吃维他命……」费文吃力微笑着点头或摇头,啜饮同事端来的苦涩难◎的热咖啡。

  第四天,腹痛加剧,每隔一个钟头吞一颗普拿疼。

  第五天,她在窗户上加一层毯子,把自己桎梏於彻底幽暗的洞穴中,也不点灯,瞇跟趴在地上绘插图好多赚取一些货币办后事。洞内空气晦浊,充塞菸气酒味,她累极时倒在地板睏睡,总睡不沉,才几十分钟便被不复记忆的噩梦惊醒。

  第六天,费文出门蒐集了满满一背包的色情书刊录影带。电视萤幕成玻璃缸,特大号的人体曲臂蜷足浮游在她眼前,彷彿随时都会破缸而出向她扑来。肉色欲流氾滥斗室,却怎么也淹不透满屋子的空洞。

  费文撑着严重睡眠不足的凹陷眼眶,忽而清晰忽而失焦。黑毛。金毛。无毛。巨乳,巨唇,巨蛋,巨根。女─女,女─男,女─男─女,前后左右上下……音量调到零,反正不需要情节对话只有呻吟,而那样的呻吟,听来毋宁更似受伤或重病的兽在哀鸣。无声的默片令她专心一点,肉的色泽,肉的质地,局部特写,只剩器官与器官,够简单也够纯粹了吧?

  开始练习自慰。但是神啊──她费丽文长到三十三岁了,居然连自慰的方法都不会。

  她一手持镜子放在两腿间观察,另一手跟自己做爱。她依样画葫芦学者萤幕上那个满头贵宾狗似髦发的女人,笨拙地与自己的肉体对话。许久许久,麻木没有感觉,只除了一点疼痛,麻木无感觉。她闭上眼睛,据说这需要一点想像。好吧,想像,虽然她实在不擅想像。

  想遍了所有能想的,包括电影与小说的画面,包括咏琳与爱玛做爱,贾仙与小青做爱,甚至她老爸老娘,还有她大哥与波霸阿霞。仍然麻木无感觉,她乏力进入昏寐。

  悠悠醒转,彷彿睡了一生之久,她看见自己与洁西躺在荆棘丛中,她忽男忽女,洁西忽女忽男。两头雌雄同体兽以各种性别组合交欢──女与男,男与女,男与男,女与女──彷彿从开天闢地做到地老天荒,生殖死亡不存在,只剩下性,永恆不灭的性高潮。高潮即真理,信徒虔心俯首膜拜。

  恍然大悟啊!这滋味!真与善与美的极致,是的是的洁西,朝闻道,夕死可矣!费文手指拨弄着长睡已久的肉欲,像爱抚乍醒的灵魂。

  自此费文分裂成好几个:男费文,女费文,又男又女,不男不女,女性化的男费文,男性化的女费文……。每一个费文都跟自己做爱,一回结束再来一回,好像要把三十几年来未曾支用的欲力耗泄殆尽。她做得筋疲力竭,做到形容枯槁像个色痨鬼──差不多是鬼了,不吃不喝不睡,脸色灰败,满眼血丝似蜘蛛网密佈,也许她根本就想用这种方式自杀。

  一脚踩进深渊,无法停止不能回头,只有以重力加速度坠落。除非有人垂给她一根绳子,可惜,她还来不及祈祷一根绳子或研究出制绳的方法就起不来了。浑身发烫,奄奄一息,费文辗转病中,顶上的青丝终於悉数变白。

  第七日,门被撬开,有人找了锁匠来。

  「发什么神经啊你?」那人破口大骂,一边踢轮地上七零八落的录影带、酒瓶、菸蒂、画笔……,再扯下覆在窗口的纸板布帘,刷刷打开四扁窗。日照直窜而入,费文无所遁逃,吃力学起只臂抱头伏卧。光刀凌厉切割斗室,浮尘蓬蓬,彷佛一座看不见的屋楼瞬间遭到无声摧毁而扬起漫天灰沙。这屋中之楼,她安全的囚笼。费文遭到重击似的乾咳起来。

  脑袋随咳嗽而剧烈晃动,乍看之下好像罩了一顶白帽子,帽子在光中熠熠生辉,原来那是她的白发。满头的白,彻底的白,连一根乌丝都不剩。她咳得脸发红,红颜白发,看起来还真有点回光返照的模样。

  那人马上架起费文送医院。

  费文心想这一去大概出不来了,一路上睁大眼频频流连人世,连行道树都依依不舍。

  半个钟头后,她看肉内科被诊治为重感冒,又被推进妇科诊疗室做内诊及超音波扫描。费文完全瘫软无法反抗地任人脱下裤子搬上诊疗台,完全来不及有任何尴尬或愤怒的情绪,即使扫描棒塞入阴道中她亦无疼痛,只是感到荒谬,太荒谬了──此生第一次碰触她下体深处的居然是这一根棒子,而她连它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

  卵巢囊肿,费文依稀听到医生宣布。要生育就先不割,观察;不生就乾脆割了,以绝后患……暂时不用住院……

  返家途中费文终於清醒过来,「要不要割?」那人问她。

  费文踌躇着,她从未有过生育的念头,可以肯定将来也不会有,但是,突然间她跟她的卵巢彷彿已经有了感情,它们在她体内负责尽职工作了这么多年,对她的意义并非生殖,而是唇齿相依的夥伴。她不愿失去它们──如果有别办法的话。

  「我真的不会挂?」费文想再确定一次。

  「不然你希望怎样?癌啊?」那人没好气,「像你这样搞法,快了。」

  费文惨惨一笑,不知悲喜。

  第九日,费文经过打针吃药进食以及睡眠,体力已恢复了大半。这天早晨她醒来,那个送她就医还照顾了她两天的人已经彻底消失──离开她的住处,也离开她的记忆。费文大惑,竭力回想却百分之百想不起那人的长相,甚至想不起这一生中是否曾经结识过、看过那个人,她只嗅到遗留在斗室中的气味,混合了开斯米毛线的霉味、新乐园菸味、威士忌、血腥、花香、日晒后所蒸发的体味,基碉是林森美发蜡,后段则是女人私处像铁鏽般的微淡酸酵。部份气味悠扬似笛音,有的清脆若琴声,叮叮咚咚,咿呀鸣鸣搭拉……种种气味组合成乐曲回荡斗室,穿透毛孔逐渐渗入她体内。

  第十日,洁西来看她。

  「这给你,」甫进门便塞给费文一只袋子,「保养品,除皱保湿防晒之类的,等会我一样一样跟你讲。」接着瞅她头发,「要不要染?我知道一种染发剂──」

  「不染。」

  「嗯,」洁西专注评估她这满头银丝的新造型,「其实也挺好看。」

  费文让洁西看她拟好的遗嘱还有那些色情书刊录影带,跟她说连日来的种种,包括自慰与春梦。洁西大笑:「你完了!开荤啦!」

  洁西在没隔间的小厨房敖鱼汤,费文仔细看她裹着毛衣的背影,这些年洁西瘦了许多,毛衣看上去空空的,却反衬托出底下那副凌厉的骨架──奇怪费文想到的是凌厉两个字,她突然发现洁西一直是把线条「撑」在那儿的,不准任何人碰垮它。原来那并非强悍,而是孤单。

  费文掏菸点上,吸了两口无滋味,熄菸踱到洁西背后圈住她的腰。洁西拍拍她的手,仍然聚精会神在炉台上。几乎也就是这不到一分钟的工夫,费文知道自己已经不爱她了。或者说,已经不再爱恋她,那感觉毋宁更像两个老姊妹──她更愿洁西是姊妹而不是情人。

  窗外夕阳西沉,锅里鱼鲜扑鼻,费文搔搔洁西头发,发根白光闪过,她不禁忆起她的话─我连阴毛都白了好几根你信不信──「你染发?」

  洁西愣了一下,「是啊,怀芽芽的时候突然白了好多,遗传,我妈也一样。坐完月子我就开始染了,不染不行,花的,之可怕。所以才剪短嘛。」费文想起从前她那头长到屁股的毛黄鬈发,现在的显然黑了许多,奇怪这么多年她都没注意到。

  一时无话,费文看洁西洗青菜挑虾肠,「我来切葱。」她自告奋勇。

  「拜託,这是蒜苗,那才是葱。」

  费文大吃一惊,她完全不知道这两样东西长得这么像。

  「有空教我做菜吧。」

  「要不要顺便教你做爱?」

  「好啊,」费文侧身在洁西脸颊亲一记,「等病好了,我要跟她们每个人都做一次。」

  自小受洗的基督徒洁西小姐,多年前曾在写给费文的信上提到约翰福音第八章。关於那个行淫的女人,费文记得耶苏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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