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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伊系哟小笼包

作者:曹丽娟


  那是怎样轻盈的青春如太稀薄的粥,怎样奢华的无知如太甜太香太油的枣泥桂花糕,[刚好」出现在他所处的那个才解严的骚动的挑战禁忌的时代(刚好)。无论太稀薄或者太甜太香太油......

  说要请她吃饭,他做菜。

  噗哧一声,她笑。鼻音很重的笑声令他忆起她笑时皱成一团的鼻子像小笼包。

  小笼包笑完没下文,他贴着安静话筒的右边牙床忽来一阵酸抽,像什么劣质镇江醋在口腔发酵。

  酸酵呛喉,口水流到胃,更酸,酸且辣,胃里有锅就要滚沸的酸辣汤。

  他抓住锅盖——怎么反胃咧他想,一边搓肚子稍微疑心着不是已经结痂了吗那四公分平方左右他的胃溃疡……糟糕就要溢出来了这汤,他掀起锅盖边提气,使劲呼呼往火上吹。

  「怎嘛?不方便?」中气不足火没吹熄,因为分神注意到吹气姿势优雅与否的缘故。

  话筒有气弹回,小笼包笑声是风继续搧。他火大了——火必须扑灭他已闻到腹中焦味——「请你吃饭那么好笑?」

  哼,更尖气音从小笼包鼻腔挤出,他突然有股冲动想捏紧她一口咬住那剔透Q 薄的面皮那么她必乖乖就范……那么小一个小笼包又不是什么大菜名点她能怎样……摆了十年的小笼包还剔透不?Q 薄不?

  他掐指算算她比他小十四岁所以现在不过三十一,那么,如无意外仍可以是哦伊系哟小笼包。

  嗯,如无意外……从记忆的冰柜里取出冷冻小笼包回蒸,他抿湿嘴唇让舌头复习久违了的第一支华尔滋,热呼呼馅汁就要流出来了小笼包抖着瘫在他舌尖旋转……

  「你真的会做菜啊?」小笼包开口,仍嚼着笑。

  他被她的忽然出声吓一跳,顿时舌步大乱,楞在齿间来不及滑开,鲜生血嫩舌头肉惨遭利牙辗过。

  干!他痛得暗干三声,一时开不了口。

  「喂?」小笼包不让他疗伤止痛,「你真的会做菜?」

  腹中焦味传来,酸辣汤已经烧干。现在他冷静——被食欲与痛觉同时唤醒的冷静——判断出锅底牢牢粘着的那层面目模糊的东西叫做「焦虑」,黑糊糊硬帮帮的焦虑其味可疑,像烧干了的馊水,像屯藏牙缝死角十年的面皮菜梗肉屑姜蒜渣……要吐了,真的要吐了,他揪住皮带力保斯文。

  「我会做菜那么好笑?」

  「不是啦我儿子……」小笼包咯咯,心不在焉。「我儿子在玩面粉好好笑……」他这才发现她旁边果然有娃音叽呱。


  四十五岁以前他绝对没耐性发海参。慢者一星期,快也要三、四天,什么效率啊拜托。之所以会有头一回,完全只因那句话:「一斤发六斤,倷弗晓得吧?」

  老婆眉飞色舞学他丈母娘的苏州腔。一斤发六斤?说的是发海参。眉飞色舞为另一桩。

  原来老婆二十岁时送给自己成年礼跟男友上床,就要礼成之际,却因为她的笑场而行礼未成。何以笑场?哎呀她看见男友瞬间膨胀了的阳具忽然就想起她母亲在厨房里花数日夜泡发的海参嘛。

  「一斤发到六斤?」他很大吃一惊,妈的这么夸张?

  那之前老婆和丈母娘才在馆子里合作无间将一条油滋滋乌参用筷子砍成一段段……够水准一盘虾子乌参,他还记得牙缝里卡着的几粒虾卵多有弹性(多有弹性肥厚海参血肉模糊)……呃,他打了个嗝,立刻掏烟点火,强压下险险涌上喉的胃酸——要是从此不敢吃海参那多冤枉?

  不幸,他果然无法碰海参近一年。实在离谱,只有对症下药,卯起来请示丈母娘如何「一斤发六斤」。

  为何失败他后来也没兴趣追究了——反正市场里新鲜的刺参乌参光参随你挑——老婆认为第一道手续就有问题,说他根本把海参都烤焦了。他则怀疑是锅子的关系,老婆用黄豆粉(还是茶籽油?)哪里洗得干净油渍?(丈母娘万嘱,发海参的盆不能有半丝油气)……总之,当时他正十万火急于迎战报禁一解波及杂志市场的烟硝,兵荒马乱还研究发海参,不如干脆躲到山顶洞里抱着竹片刻象形文。

  更何况,天助他也恰恰就在那节骨眼,第一笼小笼包端上来他才动筷子就奇迹似地痊愈了海参恐惧症……

  「欸?」老婆抱着洗衣篮挤过他身后。「怎么想到发海参?」

  「给你们做顿好吃的啊。」算实话,不必思索。「上次你妈回来不是买了一堆干货?」

  左掌轻托,右手执软毛刷轻刷去表皮包覆的石灰质,就着水龙头生怕弄痛它似的轻轻轻轻地刷,水量矜持涓流着的温柔的水温柔洗着它。要洗得很干净非常干净,要虔诚净身迎接即将返回了的他热腾腾的小笼包创世纪。

  特地跑一趟莺歌挑的新陶锅已先用洗米水泡过,将它小心抱上炉台,晶褐色暧暧含光的浑圆肚子令手指摩娑流连。放海参,一条条摆好,加水、姜片、米酒,吸口气,「啪!」开火。肃穆的祭司肃穆向灶神默祷一个微不足道的奖赏——比起多数贪心的信徒们灶神啊他这不过一顿饭的祈愿难道不卑微?

  闹钟转一小时,届时熄火,泡一日夜,明晚再开火煨一小时,再泡。如是数日夜,连续数日夜肃穆仪式……算好了妻女赴温哥华探视丈母娘前夕,为她们端上一盘以鸡火高汤精心烧透的海参蹄筋煨鸽蛋。一式二份,隔日,以鸡火高汤精心烧透的海参蹄筋煨鸽蛋再上一盘。哎从没吃过他烧的菜的十年不见了小笼包…

  …

  清炉台,取烤盘,女儿叫进来,「妹妹烤布丁喽!」

  这一个小时做盘烤布丁刚好。面包撕碎,倒牛奶鲜奶油,妹妹你打蛋。

  他肃穆的脸有含笑之嫌——没错他喜欢烤布丁。干硬法国面包(就算吐司)

  要撕碎得使点手劲,使劲乱撕随便撕,牛奶里浸软再捣烂,乱捣随便捣,他享受着破坏的乐感。

  无害之破坏,甚至还能取悦妻女赢得荣宠之破坏。虽然他宁愿吃吐司沾酱油也不愿吃这玩意却乐意一做再做为她们烤布丁,在女权忠实用户的老婆眼里,男人下厨算什么特异功能?但他为她烘烤他自己根本不爱吃的布丁,而且,还是这种其貌不扬其内在也平凡、注定排不上大厨主秀的面包布丁,她如何能不激赏他豁免他,甚至自味蕾而脑神经而肾上腺等等产生化学变化,甚至,作用到鼻腔一阵幸福感地热泪盈眶?

  至于,直接自老婆那儿吸取奶水长大的女儿,更早就颁给了他父权合法条款。

  「ㄅㄚˇㄅㄚˊ最棒!」五岁时女儿就完全出于自由意志如是说——爸爸当然棒,他让她任意在那碗蛋奶糊里(挺恶心他其实觉得)加各种东西,包括香肠、花生酱、洋芋片、夏威夷豆、芒果干、起司球等等。他没意见,反正他不吃;有意见的是女儿的妈。他甚至体贴到分别为她们烤两盘。

  「加什么今天?」循例问女儿。

  樱桃干?好。肉桂粉?嗯你倒。兰姆酒?OK拿来吧——居然有点失落近来女儿要掺的东西越来越正常——女儿打着蛋仰脸往橱柜搜寻酒瓶,仰着的朝着灯光的十五岁脸蛋粉亮幼嫩……粉亮幼嫩,剔透,Q 薄呃……

  那年小笼包几岁?十八?还是十九?高职刚毕业来杂志社当广告部行政助理兼小妹,整个夏天都穿紧裹住臀腿的窄管牛仔裤,发禁还没开当时,刚蓄满耳垂的新烫头发翘翘卷卷似包子皮上的细褶子覆在那小小圆圆后脑杓老是埋首状在上班时间偷看「海水正蓝」。一直到股市破天荒杀上万点全杂志社都跳进汹涌股海杀红了眼,小笼包还没把她的海水正蓝看完。

  头一个月薪水买了好大一只史努比抱着上班(天哪),也抱着史努比没事就到编辑部探头探脑好奇着他们在干啥,的,唉,小笼包在他们去拍无壳蜗牛数万人大热天的露宿忠孝东路时居然,跟下楼好着急地要他们帮她带一球巧克力薄荷口味三一冰淇淋……学运那阵子还有她镇日哼小虎队青苹果乐园管你什么老国代和军人干政的给他们当配乐……

  居然记得那么清楚啊(十年来他几乎连塞车的发呆空档都不曾忽然忆起片段不是吗?),如今他居然全部记起那是怎样轻盈的青春如太稀薄的粥,怎样奢华的无知如太甜太香太油的枣泥桂花糕,「刚好」出现在他所处的那个才解严的骚动的挑战禁忌的时代(刚好)。无论太稀薄或者太甜太香太油,都挑衅着他做为一个好厨师的责任感。

  十年来他几乎连塞车的发呆空档都不曾记得,啊小笼包第一代……不曾记得到简直不曾发生,不曾发生妈的他敢赌,十年来绝对没有人知道他一个杂志社总编辑最爱吃的点心居然是「这些」小笼包。

  「爸你说什么小笼包?」

  「啊?」心一沉。天哪难道喃喃自语了吗?不是老骨头才干的蠢事?

  「你这里,」反应算快逮到女儿额上一颗痘,「这么大的痘子?跟小笼包一样……」真的严肃端详起女儿的痘子来了——十五岁啦这小鬼?有男朋友了吗?

  得跟老婆严肃讨论怎么盯她。

  周末清早往返机场奔波,回程,车未到泰山收费站,他就止不住哈欠连连简直比还没落脚加拿大的妻女先有时差。到家倒头就睡,呼呼不知今夕,渐觉冷。

  冷得蜷身毯子里从头裹到脚仍冷。冷冷睡睡,白日梦洸洸钻进来。梦成块成条成圈状在砧板上颤危危,刀子剁下他也跟着笃笃颤抖起来或许是冷的缘故……梦被剁成烂糊糊一团无色无味,他持刀立于灶前束手无策。

  束手无策。他辗转,毯子全堆在胸口令他呼吸困难。

  终于冷醒,起来关冷气开窗帘,日光螫眼,外头是八月溽暑午后三十几度,他在屋里冷得直想温泉清酒麻辣锅。

  上厕所,站在马桶前半天尿不出来。抖抖弄弄,两脚换个姿势,尿不出来还是。恍然大悟原来坐垫没掀开——妈的制约成这样优雅体贴的他一次也不能容许老婆女儿逮到他溅湿马桶……

  开录音机手机听留言。传真机已经吐了好长一条白舌头卷卷垂到地上在等他。

  开计算机,联机,收E-Mail. 忽传惊悚惨叫——部分由于他打翻手里热咖啡烫得脚丫痛毙——「嗨我是小笼包晚上不用来接我们自己去你家嗨我是小笼包晚上不用来接我们自己去你家……」录音机手机传真E-Mail哦My God!天哪都是她她怎么弄到他手机和家里电话传真号码还有E-Mail adress ?「我自己去你家」是说她根本已经知道他住哪里?——等等,她说「我们」,难道带她儿子来?难道…

  …不会吧?这下要来几个小笼包?

  头皮发麻他叫自己冷静下来——她(她们)是怎么知道的?

  ……小笼包二代认识小笼包一代,嗯,她们应该曾经同事几个月但不熟……

  三代跟她们完全没重叠,四代早就去了日本……微软时代他没吃点心好一阵(虽然曾任由工程部那家伙暧昧他数周直到他能在网络上行走自如,但他也已很够诚意早就表明自己之不近男色……),然后,就是现在的第五代小笼包。



  第五代小笼包在客服部负责问卷才二十一岁,夜校毕业所以已经混了职场五、六年,爱玩得很另外还有两个男友,抱过摸过就是还没做。小笼包们一代不如一代越来越难搞定……忽忽脑海闪过一景十年前冬天,尾牙散摊他送几个喝挂了的女同事回家,最后下车小笼包第一代。从后视镜看她抱着史努比歪在靠垫上睡得热腾腾他一时嘴馋,竟,就,卯了胆子直接把车开进Motel ,就,把她做了。小笼包嗯嗯啊呀可能还哭了什么的,完全没经验吓傻了的一个我见犹怜蠢兮兮小处女,「胡大哥这是不是强暴?」事后居然问他。他搂着她拍呀拍(像拍家里还五岁的女儿)轻声细语:「胡大哥喜欢你会保护你。」

  ……是不是强暴?又没绑她没打她没拿刀子威胁她,她也没说不要没抵抗没逃开……难道——天哪不会吧?好聚好散各不相欠难道她一直认为他强暴了她?

  十年不见她找上门来,也许要拉保险也许要找工作总之不会只是来叙旧,又也许,抱了个小孩来认祖归宗(虽然他早结扎了在女儿生下不久,但谁知道呢说不定杀万漏一刚好就那么衰?)——不对不对小孩若是他的应该也有十岁了怎么还会「我儿子在玩面粉好好笑」?难道智障?脑性麻痹?那么她就要抱个十岁的智障或脑性麻痹小孩来还给他了?

  也可能历代小笼包们姊姊妹妹串起来合演一出复仇记?那就是说有四个女人就要抱着四个十岁八岁七岁五岁不等的小孩可能智障或脑性麻痹,来,还给他?

  ——这年头女人擅自生下小孩自己养养不行了最后还要告男的验什么DNA 宾果了就拿钱,这这,男人恶梦啊他去年就目睹了某同业差点家破人亡还好他们挺他到底,换个出版社照样东山再起那家伙,照样又妻贤子孝——照样又妻贤子孝不是?

  他恢复理智,她们怀孕的机率微乎其微,除此之外他当年都很小心的没留下任何证据,小笼包们没啥身分地位也不国色天香,只要他抵死不认,风头过后也只是八卦一桩没人当真。好吧就算事情爆开来,放眼人脉哪怕他没挺过的也必得挺他——风水轮流谁知道哪天轮到谁倒霉?哼哼,她们,绝对动不了他。

  那么今晚饭局照旧他倒要看看小笼包玩啥把戏,嗄?猫捉老鼠的兴奋(太刺激了他就要做一只猫)令他精神抖擞摩拳霍霍——只等夜来,老鼠来,届时先让小老鼠玩玩转圈圈再看着办……不用去接更好,如此可从容做菜……他向厨房走,穿过客厅挑高落地窗前西晒夕照萎萎而下,映得他秃顶发亮,充满智能之光。

  同样的日光萎萎,也晒着炉台上那锅他忘了收冰箱的鸡火高汤。全鸡火腿精熬的高汤就靠它给海参提味,没有它,海参无味就算软硬适口也不过是弹性疲乏了的大橡皮筋一条……关在锅盖下密不透气的高汤有日光助一臂之力,悄悄地搞起分子活动来了,悄悄地神不知鬼不觉,已经,哦,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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