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生活

陈染





13 阴阳洞

  他让以往的事物在她的身上迅速地死亡。他的姿势是一道闪电,使她吃惊,使她疼痛,使她发现自己身体上还有着另外一个她不知道的嘴唇在呼吸和呻吟,缓慢的纠缠是他的敌人,加速度的摩擦力是他的朋友。他征服了时间,他冲进了她身体内部的虚无之中,打断了她的模糊的沉睡,他把它丢进她生命的沟底……摩擦使他看见了太阳的光。摩擦却使她闻到了死亡的气昧。

  有些经历,我是在后来才知道它对我的影响有多大的。

  但那时,我只想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些使我纷乱的心情……在T不期而至的第二天,我匆匆打点行装,就离开了家。

  临行的前一天夜晚,我几乎彻夜未眠。T的身体始终压在我的心里和肌肤上,拒绝的渴望与排斥的向往,这一对矛盾的感觉纠缠着我,我无法解释自己的需要和行为。

  所以到了第二天清晨,我已决定,我要用彻底回避的办法,解除我的烦乱。

  我用当时流行的“回归自然”说法(这只是一种说法而己),对我母亲说,几年来我已经被书本吞没得几乎窒息,活像一只毫无生命的木偶,被摆布在高考、前途这一荒唐的操纵杆上,远离自然的都市生活已使我厌倦透顶,我要出去放松放松,我需要清理自己。

  我母亲对于我忽然提出外出旅行极为惊讶,说,“你要一个人去乡村隐居吗?”

  “我和伊秋几个同学一起去,我只是想换换环境。就几天时间。”我说了谎话。

  我母亲犹犹豫豫、忧心忡忡地不放心,就把她读过的书本上的话搬出来,试图使我放弃外出旅行的念头。

  她说。“见到自然的人在每一个地方都能见到自然,见不到自然的人在哪里也见不到自然。你就是到了真正的自然里,也不见得能欣赏到自然,环境并不是你的问题的所在。”

  “可是,我就是想出去透透空气,见见阳光。”我一边说着,一边固执地往一只帆布包里塞着衣物,做出一副我心已定、势不可挡的劲头。

  母亲心疼地看了看我苍白的脸色和凹陷发黑的眼眶,叹叹气,便不再阻拦我。

  我并不想去什么风景区,或者与什么人结伴而往,我喜欢独自旅行,任何陪伴都会扰乱我内心的活动。

  当我坐上了长途汽车,凭窗眺望到远处朦胧的绿山、黄坡以及寥寥落落几处低矮的农舍,眺望到棕色的石岩上静寂的溪流、光秃秃的谷地的时候,我心里居然升起了一股清寂的激动。

  我独自在郊外的一处幽僻的小旅店住下来,房间简陋而幽默,但清静寂寥。一条长满旺草和鲜艳野花的小径通往车站,几声凄然的汽笛就是这里的音乐,悠扬地在晚霞中回荡。令人神怡心旷的傍晚的小风拂肩而过,熏衣草的留香从远处弥漫过来,蔷薇花、草莓以及一丛丛灌木,把这郊外显得荒凉的旅店掩映得色彩纷呈。

  几丛低矮的绿色蕃篱随便一围,就是一个小公园,我坐在无人打扰的石凳上,披一件外衣,仿佛在等待什么人,其实我无人可等。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孤寂,我的身体内部,正享受着虚构的快乐光阴。

  在这种地方,我忽然产生了给什么人写信的愿望。

  于是,我回到旅店,坐在还算洁净的床上,就把随身带来的信纸铺展在膝盖上,下边垫上一本书。

  可是写给谁呢?我首先想到了禾。我们还从未写过信,我非常想在这人为的分别中,给她写一封信,用我的心灵绘制一幅图画,她一定会把这信当成我灵魂中最美好、最温暖的风景来读。我想象她斜倚在她的大床上,纤弱的身体弯曲着,像一匹光滑柔软的丝绸布料,被随意地丢在床上。她捧着我的信一定又惊又喜,她抚摸着我的每—个字,如同抚摸我的眼睛那么仔细。我发现,这个时候,我非常地想念她。

  接下来,我给T写了一封信。我在信中激烈地控诉了他多年来如何如何待我不好,我是多么地恨他,多么地与他不共戴天!我不想再见到他,永远不要再见到他!可是,在信的结尾处,我又自相矛盾地说,以后有机会也许我可以再见他。但我知道,我见他,只是想让他由于对我的肉体的欲望而痛苦,我喜欢看见他倍受折磨的样子。

  写信带给我极大的愉快,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一种离群索居、孑然独处更加充实的了。所有的遥远的愁绪抑或甜蜜,都近在咫尺,伸手可及。而当你真实地在人群里的时候,你却并不一定能感觉到那些。

  写完信,我松了一口气,仿佛我专程就是为了写这两封信而来这里的。

  第二天,我到附近的邮局把信寄出后,便无聊起来。又胡乱地在几处风景点转悠了两天,就开始有点想家了。

  这天清晨,我正欲收拾行装,然后结帐回家,忽然,我的房门被敲响了。

  我预感,这敲门声决不是服务员,因为那敲门声里含有一种模糊的犹疑、探询和渴望,那声音仿佛是一阵熟悉的心跳,即使隔着门板,我也能捕捉到那心跳似曾相识,就在几天之前它还在我的胸口处停留过。

  我一下子冲过去,哗啦一声打开房门。

  果然,是T站立在门外,一副孤零零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见到他我并没有感到惊讶,仿佛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尽管这预料毫无道理,因为没有人知道我在哪里,我一点也不清楚他怎么能找到这里来。

  T看到我,盯住我的脸孔,在门外迟疑了几秒钟,叹了口气,就走进房间里来。

  T说,“拗拗,你没出什么事吧。”

  “我很好。”我说。

  他又注视了我一会儿,才把目光从我的脸颊上移开,环视了一下房间,微微皱了皱眉头。

  “拗拗,你一个人出来玩,会很危险的,外边的坏人很多。”

  他说这话的时候,仿佛他自己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好人似的。

  “这不用你操心。”我做出冷漠的态度。

  T似乎并不介意我的话,继续说,“以后,你想出来玩,我陪你,你不要再一个人出门了。”

  我保持着拒绝他关心的疏远的姿态,“这与你无关。”

  “拗拗,别这样。我今天一清早天还没完全亮,就出来找你。我按照你信封上的邮戳,先找到了这里的邮局,又打听附近的旅馆,找了两处才找到你。你知道我多么担心!”

  我不吭声,任他自说自话。但是,他的表情和真诚,使我心里抵抗他的堡垒慢慢开始松动。

  停了一会儿,T说,“拗拗,我想你!”

  我继续沉默,眼睛望着别处,做出无动于衷状。

  他站立在原地不动,继续一个人径自说下去,“我每分每秒都在想你,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他的语调沉重而缓慢,好像从他嘴里吐出的不是一些美妙的句子,而是一堆滞重的石头子,沉甸甸地落在我和他之间,绊挡在他的脚前,使他寸步难行。“拗拗,我一点都不想伤害你,我只是想见你,抑制不住地想见你,想和你在一起。”

  我注意到,他已经把我们上一次中断的谈话拣起来了,回到了那个核心问题上。而且,当我的名字从他的唇齿间闪动的时候,他的嗓音便不由自主地发颤。

  房间里一时死一般静寂。

  他没有走过来触碰我,两条长腿仿佛被地底下的一股莫名的凉气吸住,动弹不得。我依旧不看他,但我的余光还是瞥到了他的脸孔和身体,他的样子格外意志消沉,昔日那整张脸孔上的光彩似乎都被他心里的抑郁吸空了,即使在这万籁寂静的炎热的中午,他的脸颊依然像一片寒冷的荒原,苍白而消沉。他穿着一条制服短裤,那双淡棕色的长腿裸露出来,如同一匹负荷沉重的栗色的公马的腿,十分吃力地站立着。这缄默的腿。像是莫名其妙地散发出一股吸力,拽住了我的目光。

  我坚毅地把头扭向另一边。

  然后,我转过身,彻底地背向他,盯住墙壁上一个很大的蜘蛛网,那薄翼般的丝网在午日的微风里颤动。

  我毫无目的地继续盯住它看,似乎在察看一个有趣的东西。

  这时候,我听到T在我的身后有了动静,是他一步步向我靠近过来的声音,我甚至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呼吸声。

  但是,那声音终于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

  他叹了一声,说,“拗拗,我要带你去吃饭。这几天你—定饿坏了。”他说着,用手在我的肩臂捏了捏,“看看,你就快剩下一张像片的分量了。”

  他这么一说,我忽然感到饿了,胃里发出轻微的鸣叫。

  终于,我又转回了身体,朝向他,并冲他点了点头。

  T兴奋地一下子把我认地上悬抱起来,一边叫了声“喔”,一边原地转了一圈。

  T背上我的背包,为我结了帐,然后叫了一辆出租车,我们就上了路。

  还是我来这里时的那条公路,但是气氛却是完全不同了。来这里时,路面闷闷地摇摇晃晃,笔直的公路完全被黯淡的黑色所吞噬,整条长长的路在不灰不白的背景里同我的思路一样全神贯注地延伸,心事重重。

  可是,这时的路面却是另外一番样子,午日的阳光下它如镜子一般光滑闪亮,黑缎子的那种波澜荡漾,玫瑰色光晕在这公路的两边扩散弥漫,绿黝黝的农田、黝黑的耕地,褐白相间的母牛,垂荫弯曲的大树,浓墨重彩,十分醒目。路边的石墙、谷仓以及茂密的荒草,仿佛是给这条乏味的公路镶嵌的花边。

  车子大约行驶了两个多小时。我们就已经回到了市中心。

  T说,我今天请你到一家新型的洞穴餐馆吃饭,是我兵团时候的一位战友经营的,别具一格。

  这时,我的的车在中心路大街的一处叫做“半坡村”的餐厅门前停下来。

  当我们沿阶梯旋转下行,步入厅堂后,我四顾打量观望,只见这里光线黯谈,各个洞厅依自然地势,曲径通幽,巧布环套,丝丝相扣,既一个穴洞环套另一个洞穴,又保持每一个洞厅的独立与隔绝,果然是别有情趣,独具神韵。老板迎出来。T与老战友见了面先是一番热情寒喧,然后,他转过身对我说,“这是这里的村长赵先生。”

  “村长?”我疑惑不解。

  那位赵先生说,“我们这里是依半坡氏族的村落遗址为根据,以半坡文化为起点而建,所以称‘村’。我暂时是这里的村长,那么小姐暂时就是这里的村民了。”

  然后,赵村长就先带领我和T在整个洞穴里参观了一圈。村内共有六个洞穴,我们首先进人的是吧厅,秦兵马涌立于一侧隅,洞壁上随意扒几块凹台,各类酒瓶自然放置其间。吧台用粗犷古朴的麻绳装饰,柜台里摆设着半坡先民使用的“人面鱼纹”的陶盆、汲水器、彩陶罐以及“结绳记事”、“楔木为文”的陈设。

  村长说,“你们先看一圈,喜欢在哪儿用餐你们自己挑。”

  我和T先看了“氏族酋长厅”,T说,“墙壁上的图案肯定是后羿射日和半坡人农耕狩猎的情景了。”这里已有一些人在热热闹闹地吃着。我们便转入“鱼屋”。只见这里四壁墙面书满古老的象形文字,那些“鱼虫”文仿佛也在低吟浅斟,无比惬意。我们再转入另一洞穴“汉屋”,汉代的青龙、白虎纹样的瓦当图琳琅满目,一尊汉代说唱俑端坐洞中,仿佛正在谈古论今。

  最后,村长隆重向我和T推荐了“阴阳洞”,当我和T走入其间的时候,立刻被洞内的烛光幽幽、壁上的汉女起舞以及摇曳在一派温柔之乡的欢喜图震慑住了。

  T立刻说,“就在这,我们就在这儿。”

  这时,阴阴洞里只剩下了两个人,T先生和他的初谙世情的女学生。

  他显得极为兴奋,为她要了满满一桌子酒、菜,她从来没有品尝过如此丰盛的餐宴饭菜。他先要了金牌马爹利酒,然后要了苦菜、蘑菜、菊花全蝎、多味金蝉、茼菜、猴腿、五彩墨鱼丝、原壳扇贝、金银鹿肉、冰汁菏花龙眼……

  待一应俱全之后,服务员小姐便退出,洞门也随即吱扭一声知趣地关闭上了。

  他们开始喝酒,一边喝酒,一边品尝着佳肴美食,仿佛在品尝天堂的滋味。这黯淡的光线里,他的眼睛闪闪发亮,高大的身躯温柔得如同一匹发情的种马。他脸上的消沉与抑郁不见了,弥漫眼中的忧戚烟消云散。他不断地诉说着对她的怜爱与欲望,他请求她不要再翻他们已经过去了的学校生活的老账,他发誓过去的一切都是与他的初衷相违背的,那完全是由于他对于一个毫无反应的女学生的无能为力。而现在,他作为一个爱慕她年轻的肉体与情调的单身男子,已经有权力向不再是他的学生的她表达爱情。

  这时,他已经坐到她的这一侧来。她温柔而信任地倾听着,那双疲惫不堪的大眼睛忽闪着,失去了应有的戒备,并把她的头稍稍歪向他的一边。

  渐渐,他喘息起来,然后把他的一只手慢慢伸向了她的肩。

  她再也坚持不住内心的某种抵抗,在这一瞬间,原来所有的敌意彻底地瓦解、崩溃了。

  她莫名其妙地闭上服睛,似乎在等待着他手指的触碰的那一瞬。在这短暂的等待中,她仿佛感到她的身体长满了嘴,渴望着呼吸。

  身边的喘息声终于贴在了她的脊背上,他的手轻柔地环绕到她的胸前来,然后,她的头发便埋没在他嘴唇的热烈呼吸中。

  “拗拗,拗拗。”他低唤着。

  忽然,她像中了魔一样,猛地转过身来,把自己的胸口贴在他神秘莫测的心跳上。她纤细的胳臂和整条大腿,如同凉爽的皮质扶手和椅腿在渴望寻找一只完整的沙发一样,合拢在他庞大的汗律津的躯体上。

  她被他紧紧揽在怀里。

  他们拥抱着不断地喝酒,几杯酒下肚,他的手就开始在她的身上摩挲起来,他如同欣赏自己的战利品一样抚摸着她的乳房。薄薄的衣衫下,那一双圆润的果实已经成长得比她的学习成绩更令他满意,它们俏皮地挺立,乳头坚硬,她的身体似乎在他的手掌中融化。她噘起被油渍浸润的闪闪发亮的嘴唇,像是要给他吹上一段口哨似的,把嘴唇贴近他的耳朵,然后,终于把头枕在他的肩上。

  他让她看墙壁上的欢喜图,他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更美妙动人的了。然后,他把她抱起来,双腿分开迎面坐在他的腿上。她再一次地触碰到了他腰下的那一只奇妙热烈的“第三只手”,它仿佛正在寻找出口般地在她的腿间急切地蠕动。

  终于,他再也抑制不住燃烧的欲望,请求她在这个阴阳洞中,让他们的阴阳物具真实地相合。她半推半就,恐惧和欲望同时占领了她。她不置可否,只是闭上眼睛,羞耻地等待他解开他们的衣裤,让意念中的阴与阳交合起来,完成她作为一个处女最为辉煌的一瞬。

  多年来,他焦渴而疯狂盼望的时刻终于来临,梦想成真的快感使得他失控地发出呜呜咽咽的呻吟,他的眼睛放射出来的光芒有如丝绸一般绵软和充满爱意;而她,却是在一种矛盾的情感中,她看到眼前的这个男人.被爱意所折磨而展现出来的疼痛般的样子,感动之情油然而生。这短暂的感动,使她把往日的敌视情绪像逝去的时间一样从手指间流走。除此,她对他并没有更多的恋情,她只是感到自己身上的某一种欲望被唤起,她想在这个男人身上找到那神秘的、从未彻底经验过的快感,她更喜爱的是那一种快感而不是眼前这个人,正是为了那种近在咫尺的与性秘密相关联的感觉,她与眼前的这个男人亲密缠联在一起。她此时的渴望之情比她以往残存的厌恶更加强烈,她毫无准备地就陷入了这一境地。在这一刻,她的肉体和她的内心相互疏离,她是自己之外的另外的一个人,一个完全被魔鬼的快乐所支配的肉体。就在她顺从自然生命摆布的一瞬间,与这快乐相随相伴,她忽然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接下来,这股明晰的痛楚像一道闪电,照亮了她的整个皮肤和曲折的内心,她不得不用双手捂住脸……

  在这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遇了,他们的快乐没有“从前”,而疼痛使女学生最初的“相遇”,成为他们“最后的晚餐”。

  这一天给我留下深刻的记忆,仿拂是一次新的诞生。这新的领域是一片不纯净的汪洋,它向我发出了无声的呼喊,我把自己抛了出去,以至于后来的真正的呼喊我却听不到了。正如有人曾说,一次结合的意义在于另一次结合。

  我由此想到,这个世界是通过欲望控制着我们的,当我们走过很长的道路之后才会幅然醒悟,只是这时我们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

14 一个人的死是对另一个人的惩罚

  冤魂最终会到达鬼的身边,有时候它变成云,从那边飘来,变做雨来到人间。死者以它的特殊形式继续与活着的敌人战斗。

  一个异乡男人,或者说,一个打扮成异乡人形象的男人,在楼梯上与我擦肩而过。确切地说,我首先是看到我的影子的旁边忽然闪出另一个影子。

  正是傍晚时候,在我从禾寡妇的房间回到自己屋里的半途。楼道里一片清寂,昏暗的灯光从光源吝啬地散射出来,撞击到墙壁上,那光线如同暗哑的叹息,撞击到墙壁上之后,并没有把光亮反射出来。

  已是夏末秋初,凉爽的气息似乎是顺着一阶阶楼梯爬进房间里来的。在我遇到这个异乡人或者貌似异乡人的人之前,我在禾的房间里。我们一起共进的晚餐,她做了几样家常菜,卤花生、辣黄瓜条、油渍鲜蘑菇、豆腐松、咸鸭胗、油发蹄筋,还为我备了甜酒酿,十分可口。

  饭菜的香气缠绕在我们嘴边,玫瑰色的灯光聚拢在餐桌上。房间里褪了色的印花沙发巾,以及那些乾隆时期独出心裁的转颈瓶、扇子、书式金钟罩一类的瓷器古玩,给她的屋里凭添了一股古旧感,一股隐私的魅力。灯光映照着她光洁的皮肤,和她的在地毯上赤足来来回回走动的修长的腿。她不断变换姿势的优美的上身以及向前朝向我的探询的头,都被包裹在一圈封闭的光环里,这一切使得窗外的湿气和嘈杂无法进入房间里我们的氛围之中。

  禾面对外人的时候,身上总是缠绕着一种经年不去的傲慢之气,但当她独自面对我一人时,却更多地散发出一股“母亲”的气息。这气息一直令我十分迷恋。

  我从小到大,在自己家里几乎很少体验到这种细致入微生活的温馨。我的父母都是一天到晚沉醉于自己工作的人,对于日常琐事毫无兴趣。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几乎是从来不做的;而母亲又永远处于时间的紧张压迫之下,我知道她是十分爱我的,爱到了刻骨铭心,但是她的爱是一种抽象的爱、宏观的爱,不是那种广泛意义的家庭主妇式的母鸡对自己下的蛋的爱。当她不得已而劳作的时候,也是极不情愿的,但是出于对我的爱,她愿意付出一些牺牲。只是,她这种悲壮的“牺牲”感,使我产生压力,以至于我并不希望我的母亲更多地陷入日常生活的琐碎家务之中。我始终觉得,拥有那种“工作狂”的追求事业成功的父母,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并不是一件什么幸运的事。倒是平凡的父母能够带给孩子更多的家庭的温馨与依恋。

  禾与我的母亲都有着优雅懿丽的外表,但她们在个性方面又有明显的差别。禾的身体随时都荡漾着一股悠闲从容的韵律,她总是拥有充足的时间,这一点与我的家人不同。那一种过日子的兴趣来自于禾的本心。我从小到大,身上所有的毛衣、毛裤都是禾亲自为我编织的,她说外边买来的毛衣质地差不暖和,而且样式重复,她希望我各个方面与众不同,独一无二。我、包括我过去家里其他人的衣服,大多也是由禾陪着精心挑选的。她身上既有我母亲那一种优雅的知识女性气质,又有一股十足的“家庭主妇”韵味。

  这会儿,当我看到禾怀着无比的兴致调弄出来的饭饭菜菜,心里的确极为温暖。

  禾对我说,其实,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像我这样享受到“情人”待遇的,我是她的一个有着特殊亲情的人。若换了别人,坐在一边动口不动手,她才不伺候呢。

  我听了便很开心。顺手拿起沙发上的一本《易经杂说》,翻看禾用铅笔划了道道的句子。

  我从小就知道禾很喜爱读书。但是,我们对于读书趣味的投合,是在我长大了也读了许多书之后的事。我们越来越发现在对方那里有着广泛的契合点。

  禾说,她这几天在读《易经》,这东西像大麻。

  我说,你还是读点轻松的吧,古人说,“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已多时”,我们一辈子能有多少“春”呢!

  禾说,她也读轻松的书,读张洁的小说《方舟》和伊蕾的诗。

  当时,正是八十年代后期,正是中国的文艺界百花齐放、百花争鸣的时候。我与禾每次见面都用很多的时间谈论小说和人生。我们当时谈论最多的中国作家,除了一些男性作家,更多的时候是出于我们自身的女性心理角度,谈论一批优秀的女性作家。还有博尔赫斯、乔伊斯、卡夫卡、爱伦坡、福克纳等等一批外国作家。我们当时的那一种说文学的热情与陶醉,现在早已时过境迁、一逝不返了。我相信以后再也不会产生比那个时候更富于艺术激情的时代了。

  那一天,禾慢慢说着,她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开始进入兴奋状态。

  当我们再次举酒碰杯时,禾便顺嘴引用《方舟》里的话,说,“为了女人,干杯。”。

  我笑。

  禾的房间有一股独特的薄荷的清香,这是一种来自独身女人卧室的纯净的气味,是一种不含有正常的男女混合荷尔蒙气场的残缺的气味,这气息像一束浓浓的蓝色调的火焰,覆盖在我周身的皮肤上,并渗透到敏感的皮肤里边去,使我身体里的血液激动地涌流,却又没有爆裂的危险。

  禾穿着一身浅色的衣裙,紫色的裙边异常艳丽耀眼。她不时地在我的身前身后闪动,像一束不安静的银白的月光,占领着我的视线。

  这一天晚上她多喝了点酒,显得格外地激动,滔滔不绝地向我诉说读《方舟》的感想,我不住地点头。

  我们把电视调到最底音量,它只是在一旁作为一种道具背景。在房间里稀释着由两个女人组合起来的某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气氛。

  她又向我大段大段背诵伊蕾的诗,

  ……把我镶满你的皮肤/我要和你一起盛开/让我的嘴唇长成你的花瓣/让你的枝条长成我蓬松的头发/我呼吸着你的黄色/在万物中通体透明……

  禾的声音在半明半昧的光线里闪闪发亮,每一个字从她的嘴唇里流溢出来都如同一颗耀眼的水珠,滚烫地滴落到我的脸孔上。

  我说,我也非常喜欢伊蕾的诗。

  禾得到我的呼应,更加兴奋,干脆拿起手边的伊蕾的诗集朗诵起那一首在当时极为轰动的《独身女人的卧室》。

  你猜我认识的是谁/她是一个,又是许多个/在各个方向突然出现/又瞬间消隐/她目光直视/没有幸福的痕迹/她自言自语,没有声音/她肌肉健美,没有热气/她是立体,又是平面/她给你什么你也无法接受/她不能属于任何人/——她就是镜中的我/整个世界除以二/剩下的一个单数/一个自由运动的独立的单子/一个具有创造力的精神实体/——她就是镜中的我/我的木框镜子就在床头/它一天做一百次这样的魔术/你不来与我同居……

  那一天,由于我的某种特殊心境,我有些心不在焉、神不守舍。我一边欣赏着她的激动,脑子里却一边不由自主地转动起另外的事情来。

  我很想和她说一说我与T的事,想对她说我与一个并不是发自内心爱恋的男人有过的某种关系。她会怎么想?她会不会把我看成一个不纯洁的人、一个坏女孩儿?她会不会不再喜欢我?

  几天来我不断地反省,我发现我其实并不是真的喜爱T这个男人,我对他的向往只是因为他传递给我一种莫名的欲望,这欲望如同一片树叶,不小心被丢进起伏跌宕的河水里,水波的涌动挤压使这片叶子从懵懂中苏醒过来。它一边疼痛,一边涌满湿淋淋的幻想和欲望。

  我非常想与禾——这个年长于我、使我信赖和依恋的女人交谈,使她的经验化成我的经验,以她的清晰了然化解我的模糊混乱。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是那么地需要她。

  我想告诉她,多年来我真正喜爱的人其实是她,我经常怀想她早年对我的呵护和喜爱,想起她对我的亲密与温情,这沉默无声的情感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日益生长。我不需要别的什么人介入我的生活和身体。我不知道是什么使自己陷入了一片糟糕的混乱之中,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的愿望被勒在悬崖的边缘,往前一步即是深渊。

  关于性的秘密和我所发现的一切都成为虚无,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我感到自己不过是被那个男人牵引着通过了某个入口,这个男人是欲望的化身,我勇敢地面对了他的探索。他像一个旅行者一样,仅仅是旅行了一个年轻女学生的身体,我们只是彼此奉献了一部分身体,一些器官。就像在田间劳动一样。他的旅程对于我并不意味着什么。接下来,我又意识到,这旅程,这个自己曾献身的地方,其实只是一块空地,一种幻想。

  而禾,才是属于我内心的一座用镜子做成的房子,我在其中无论从哪一个角度,都可以照见自己。她身上所有的空白都是我的沉默,她的喜悦在我的脸上总是映出笑容。当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一天天长大成人,用她那双纤瘦的手指攥紧生活这一根带刺的铁栅,我的手上立刻就感到疼痛,指缝里便会渗出鲜红的血珠。她站立在屋门的门框前,一只手放在额头上遮住刺目的阳光,另一只手支撑在她疲惫的腰间,望着我像一只离巢的大鸟独自去觅食时的那一种神情,使我感到她是我的母亲,但她的确不是我的母亲。她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就孤独无助地站立在那里等着我,等待我长大成人。空气中充满了焦虑与渴望。这一切使我的嘴唇对她失去了所有的语言,我试图说些什么,但我不可能找到适当的词语。只有我的身体本身是我的语言。

  可是,那天晚上,禾这个一向细心而体贴的女人,似乎失去了情绪的自控力。她忽略了我的反应,忽略了我的沉默。她只是沉醉在别人的诗句里思绪游荡,两颊散发着红酒的颜色。她的激动覆盖了我的语言和愿望。

  我几次想打断她,谈一谈我自己,谈一谈我们,却欲言又止。

  当电视里的节目告一段落的时候,我便站了起来。我说,我累了,明早还要去学院,得回自己的房间体息了。

  禾这时仿佛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从兴奋的诉说中戛然而止。

  她走近我,看了看我的脸孔,又用手指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说,“你今天不舒服吗?”

  我说,“没有,只是有些累了。”

  禾见我心事重重的样子,不放心地继续问,“你没什么问题吧?”我说,“没有。改天再聊吧,我还有话跟你说。改日吧。”

  禾说,“那,那好。你回去好好睡吧。”

  她送到门口,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说,“晚安,宝贝!”

  我从禾的房间出来,顺着楼梯缓缓而上。楼道里阒无人影,灯光像暗语一样模糊不清,晃动着阴影,显得鬼鬼祟祟。我一边从衣兜里掏着钥匙,一边心不在焉地陷在自己的思绪里。

  正在这时,我在楼道里遇见了那个异乡人。

  他从我身边轻手轻脚经过的时候,我闻到一股腐土或污水的气味,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饥渴与肮脏,仿佛是一个被死亡马不停蹄地追赶着的人,浑身困倦疲惫。似乎是有某种幽灵似的东西纠缠着他,使他离开了真实的道路,不停地从一个地方逃避到另一个地方。

  我注意到他的头发像野草,恣意膨胀。他的眼窝深陷,镶嵌在一张熏黑的脸孔上,从那里发射出来的光芒,与其说是目光,不如说是从地缝里闪出的一道微弱影子。当我们忽然在楼道里不期而遇、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我感到他的身体仿佛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所触碰,不易察觉地晃动了一下,全身的神经立刻警惕地绷紧。他背上的一只包裹随即立刻被他移动到疏离于我的那一边。

  他的警觉唤起了我的警觉。

  当他从我身边滑过之后,我便转回头再一次看他。

  然后。我发现,我似乎见过这个陌生男人,在很多年以前。但是,在多久以前、以及他是谁,我无从想起。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对着敞开的窗子,我用力回忆往昔的与这个男人相关联的踪影,外边的月光散发着眩目的强光,不安静的夜风在我对面的屋檐上喘息,几只怪怪的飞禽从我的窗口闪过,在昏昏欲睡的空中回响。

  我蜷缩在沙发上,感到累了,昏昏欲睡,我微微闭上眼睛。

  我看到一些过去的岁月同尘埃一起升腾而起,一群群旧识的男女披上翅膀从窗前飞旋而过,身上的土屑和锈痕抖落在空中,发出跌落的粉碎声。我在记忆的泥潭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四处都是垃圾和腐臭,滋蔓着奇异的野草和毒菌,只有远处的栗树林在召唤。有一道小径可以通向那里,但是,小径在中途折断了,我无法前行。

  我用力在记忆中向前眺望,却一个人影也没有。

  这时候,有一个名字仿佛被夜风从寂静中托起,它从许多只嘴唇中吐出,浮在空中,从街道的另一边浮动到我的窗子的这一边。它颤抖着,在青黑色的夜幕里闪烁着血淋淋的光泽,我无法抓到它。隐隐约约,我看到一个死者姗然而立,我定睛细看,发现她好象是葛家女人,只是面孔模糊肿胀,脖颈上的一道深深的勒痕把她的嘴角撤向一边,嘴唇充着血,向外翻着,如同一朵扭曲的花瓣。我看到她在幽灵的无辜者的行列里愤然抗议,发出惨烈的嚎叫,但是空中的回响却极为微弱。

  我惊恐地谛听。

  终于,那微弱之音被窗外一阵真实的重型汽车隆隆而过的轰鸣声淹没。

  我睁开眼睛,站起身,走到窗前,关上半扇窗子,想了想,把另半扇窗子也关上。但是,封闭感依然无法使我集中思路,勾起与楼道里邂逅的那个异乡人相关联的记忆。

  最后,我只好作罢。

  冲过淋浴,我便上床躺下,熄了灯。

  这时,外边下起了雨,硕大的雨珠从高空跌落到柏油路面上劈劈啪啪,象无数只马蹄或四脚动物在飞奔。……窗外的嘈杂之声似乎把我拉进一场宏大的晚会,一个女人旋转着从舞池的一角飘弋过来,用一种灼热与渴望的目光注视着我,她的一只温暖的手一直在寻找着我的手,当她终于触碰到我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她是禾。

  她说,我们去跳舞吧。

  我说,我们俩怎么跳呢?

  禾说,为什么我们俩不能跳?你听,这是最现代的乐曲,是不分男步、女步的。然后。我们便被令人发昏的乐声拖进舞池,她牵引着我的手往人群中央走,我们的脚步在拥挤的空间里前行、回响,却没有碰到任何人。然后,我们就跳起了不分男步、女步的一步舞。

  灯光不断地闪烁变换着令人眼花燎乱的色彩,我看到所有的人的脸孔都在变形。我与禾紧紧搂在一起,生怕对方一不小心变成了别人。我的舞伴狂乱的心跳如同乐队里的小鼓,敲击在我的乳房上。从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含含糊糊的热力,将我不由分说地包裹起来。她紧紧贴在我的身体上,双手搂紧我年轻的臀部,我激动得抑制不住地大声呼吸。

  这时,我被她明亮的眸子引领到一处带斜坡的狭窄的空地,我们沿着这条肠子似的走廊,翩翩舞动着来到尽头的栅栏前。我才发现,这儿是一座弃园。我们站住。这里光线昏暗,我只是不顾一切地跟着她,别无所想,觉得自己正在一种温馨的等待中瘫软。

  她开始解我的上衣,我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这跳动声扰乱了她的从容,以至于她的手指不再听从她的使唤。我默不作声地由她支配。她解开我的衣裳后并没有脱掉它,只是把它散开,并把我的头发向后捋了捋,露出我的整个额头和脸孔。然后,她向后退了几步,使她与我的距离保持在既不太近又不太远的位置上,也就是说,既不近得丧失掉足够的审美距离,以便于欣赏我的形体,又不远得使之在黯淡的光线里模糊不清。

  然后,她开始解她自己的衣裳,以和我相同的姿势站立在我的对面。我们互相欣赏。我的内心被一种莫名的焦急骚扰着,我急切盼望着她尽快地把她的形体美暴露无遗,她的每一种姿势都使我感到强烈的完美,震撼着我的全部欲望。

  她是我的镜子。

  我们凝视着对方,审视良久。禾用她那一双略显忧郁同时又充满探询的眼睛凝视着我,我从来没有在这样一张满溢着聪慧与深情的女性的脸孔上,捕捉到如此内涵的表情。她的整洁而富有光泽的短发,以及她的唇角处那一道沉思的皱纹,都恰到好处地体现着她内在的沉着、深邃与沧桑。

  可以肯定地说,此刻我审视她,远远清楚于她审视我。

  一种晕晕乎乎的感觉从脚底升上来。

  这时,她走上前来亲吻我的脸颊,就像很久以前一样,她的光滑的肌肤和轮廓触摸着我的肌肤,我感到了那熟悉的芬芳、温馨和凸凹起伏的线条,她在我的心口轻轻叫着我的名字,像早年一样令我心动,颤抖,我终于用自己的心脏听到了她,用我的内心抓住了她。同时,我为自己前一段时间与T的交往和“堕落”感到惭愧,我觉得自己曾经背叛了她,伤害了她。

  忽然,我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急切地渴望某种呼吸。这时,不知从何处,那一只似曾相识的“第三只手”莫名其妙地伸向我的身体,我再也顾不上更多,迅速地迎了上去,随着我们舞姿的旋转,一阵颤栗把我沐浴在一种奇妙的欲望里,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融化了,全身的皮肤都被淹没在过度激动的麻木中。

  待我们松弛下来之后,我们疲倦地垂下头,伫立在原地调整呼吸。

  忽然,我猛然看见我的舞伴的腿失去了往日的纤细与娇美,像一株顷刻间迅速生长膨胀起来的树木,变得有力而壮硕。我顺着那雄马一般强壮的腿一点点往上看,我发现我的舞伴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男人。我迅速地向后闪了一下,我说,怎么回事?

  他嘿嘿一笑。

  我说,我不需要你。

  他说,你的欲望需要我。

  我的脸胀得通红,我说,我的内心不需要你。

  他说,你不知道你自己,你需要的其实是我。

  我焦急她四顾巡视,想看到禾在哪里,心底产生一种被戏弄的感觉。

  我脱开这个男人,大声对他说,我不需要你,我一点也不需要你……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把我惊醒过来,这爆炸声惊醒了楼房里所有的睡梦,压倒了绵绵延延的雨水的喧哗。

  爆炸声响后,四下先是一片出奇的沉寂,然后,楼道里响起了一声女人尖厉刺耳的嚎叫,“来人……救命……救命……”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阒静。

  再然后,楼道里响起了防盗铁门哐当哐当的打开声,以及塔啦塔啦稀稀落落的趿鞋声。

  接下来,骚乱的动静越来越大。

  意识在这时才重新回到我的身体里,我一个蹿跳从床上蹦下来,直奔房门冲去。这时,我的房门被人用力敲响。

  我哗一下打开门,见是禾站立在门外,她惊恐无比。

  禾说,“你没出事吧?”

  我二话没说,拉住她就往我母亲房间跑。

  楼道里这时已拥出了许多人,大家互相询问是什么爆炸了。我顾不上与任何人搭讪,三步两步冲到我母亲房门前,用力敲了起来。

  里边没有反应。

  我知道,母亲是一个十分惊醒的人。这种没有反应,立刻使我的腿颤抖起来。

  我一边大声叫喊,一边不住地用拳头砸门。

  禾说,你快回去拿钥匙吧。

  待我们终于打开母亲的房门,冲到她的床前,用力把她摇醒,才吃惊地发现,她什么事也没有,安然无恙。而且,她居然没有听到爆炸声。

  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母亲说,她这几日身体总不舒服,睡不着觉。所以晚上临睡前,她吃了超量的安眠药。

  楼道里没有灯,我与禾在靛蓝色的夜幕光线中,跟随着几个已经发现了出事现场的邻人,往楼上出事的房子摸索而去。

  葛家女儿的门前已经堵满了人,她面色惨白,瘫到在敞开的门槛处颤抖不止,嘴里连连说着,“快救救我爸!厨房……高压锅……”她的先生抱着大声啼哭的儿子,不住地颠着。

  这时,我忽然想起来,晚上我在楼道里碰见的那个眼熟的“异乡人”,原来是葛家男人,他在失踪匿迹这么多年之后,终于从天边地角冒了出来,回到自己的家里。

  我紧张地随着几个邻人进了屋,向厨房里探去。然后,我被看到的场景惊惧得马上就要呕吐出来。

  那个“异乡人”,也就是葛家男人,倒卧在厨房暗红色的石砖地面上,他的头部周围满地都是红白相间的糊状物,在他的左肩膀处,有一只变形拧歪了的高压锅,锅里的绿豆粥已经喷撒得荡然无存,锅盖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左耳根上边的脑勺地方,有一个圆洞,从那里依然往外流溢着灰白的脑浆和酱状的血糊。十分恶心。

  这时,楼里的一个当医生的中年男子来了,他蹲下身子,伸出一只手。在倒伏于地已经一动不动的葛家男人的脖颈处摸了摸,然后站起来,说,“完了。这种情况人在几秒钟之内就完了。”我再也看不下去,拔腿向外跑去。

15 永远的日子

  他以他的眉毛和手指袭击了我,他是我用幻想砌成的房子。

  大学三年级那年对于我来说实在是个多事之秋,我这一生中的重大变革可以说起源于这悲剧性的一年。

  在这一年,先是我的母亲患上绝症;然后是,有可能成为我这一生中的“初恋”的经历,被迫宣告流产;再后是,一场大火夺走了我心爱的友人;最后,我成为一场重大事件的无辜的牺牲者……

  那一天,我在回家的路上被一颗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名其妙的流弹击中,幸好那子弹打在我左腿的小腿肚上,我在医院里只待了两天,就回家去休养了。

  我还一直没有来得及描述我的大学生活,我一直极力打算绕开这一令我厌倦的侧面。可以说,长久以来,我对上学始终怀有一股天生的抵触和敌意,对有问必答的考试尤其深恶痛绝(我永远也没有权力面对各种各样的提问而回答说“无可奉告”)。但是,由于将要涉及到一个叫做尹楠的男孩儿的若隐若现的存在,以及他真实地离我而去,所以,我在这里不得不一掠而过提到这个侧面。

  那时候,我所在的学院创办了一个叫“皱眉”的诗社。我与尹楠的关系正是由于这个诗社的名称,而联系起来的。

  当初,学院里有几个青春激荡的男性师生提议创建一个诗社,在筹备期,他们为诗社起草了纲领,并起名为“颠覆”,结果被校方勒令禁止;然后,他们再一次起草了一份相当柔和的纲领,并再一次起名,申报叫做“投机者”,结果纲领被通过,但诗社的名称又被校方枪毙。正在百般艰难和无奈之际,该诗社成员之一的尹楠出现在我视线之中,他是在一天中午的饭厅里引起我的注意的。

  这是一张瘦长且白皙的俊秀的脸孔,鼻子挺直,黑眼睛长长的十分开阔,牙齿雪白得如同一道闪电,而且他的穿着非常讲究,身材颀长,有点像美国的那个华裔影星尊龙。

  那一天,我端着饭盒丝毫没有犹豫地就向尹楠身边的一个空座位走去,坦白地说,我和他的搭讪完全出于他迷人的外表。

  自从我离开T以后,似乎有一种美妙而神秘的什么也被他带走了。可是这会儿眼前这个男孩儿,却又把那美妙的感觉呈现出来,那么清醇。

  我对于漂亮的男孩儿,在遇到尹楠之前始终拥有一种顽固的偏见,认为一个男人的深度和成就往往与他的漂亮的程度成反比。在我的少女时代,我只看到一个男人除外,他就是美国前总统尼克松,这个既漂亮又深邃并且富于成就的男人,所以令少女时代的我迷恋,只是因为我发现他高大的鼻子、宽展的肩骨以及慈祥可鞠的神态,非常符合我想象中父亲的模样,我迷恋父亲般的拥有足够的思想和能力来“覆盖”我的男人,这几乎是到目前为止我生命中的一个最为致命的残缺。

  对尼克松的迷恋可与政治无关。实际上我是一个天生厌倦参与任何与政治相关联活动的人。我讨厌政治的原因,是因为很多时候它与我终生喜爱的“诚实”这个字词相违离。我学生生涯中所有的政治试卷成绩都很糟糕,有一次,大约是在大学二年级时的一次调查试卷中,问道,“你热爱政治吗?”我答,“除非允许我说谎。”为此,学校领导还找我做了长时间的谈话。政治风云的倏忽即变,让我看不清楚它的真伪,它们在我面前只是一堆暴满而不成形的记忆。好象深渊之上所形成的一股巨浪,你必须等到互相撞击的两股水流最终融化到它的对立面里面之后,等到那涌起的白浪最终自身平息下来了,我们才能够重新找到那“深渊”的地方。政治风云有时候又像爱情一样,也会使人们产生盲目的热情如饥似渴地去追求,而我有权力决定自己的生命从何“开始”,又在哪里“中断”它。

  尼克松情结是我早年的一个十分幼稚的梦幻,一直到1995年2月他病逝。我看到他病逝的消息的那天,正好在天上向南飞行,我是乘经南方航空公司的飞机前往一个亚热带城市的途中、我在当天的《人民日报》海外版上看到了有关他的字幕和像片。当时,我十分郑重地在尼克松像片那饱经沧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朝飞机舷窗外面的天空凝视了一会儿,仿佛尼克松的灵魂已升上蓝天,就在机身旁边与我在同一个高度上飘浮;仿佛他的灵魂正在向机舱里回视我,接受着我的信息与之挥手告别,我说了声,再见,尼克松。然后就把报纸丢在一边了,连同早年所有的关于他的幻想一起放了下来。

  另一位使我产生类似情感的男人,是在很多年之后我已经作为一个成年女子出席艺术活动的时候了。他是一位中国的艺术家。由于他是现实中的人物,所以使我倍感亲切。有一次,在一个晚宴上,天意竟使我坐在了他的身边。但是由于我天生的拘谨和不善言辞,我并没有说什么。如果说我是不喜欢“交谈”,毋宁说我是不太相信“交谈”。交谈是没有结果的。我只是敬了他一杯酒,轻描淡写地说了声,“为了表示对您的敬爱”。这个时候,我已经懂得了生活应该是水一样的随和的自然态度,—种无所谓的境界。而这种无所渭,其实又是最大的自我克制才能达到的境界。

  另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宾馆里,他正在大堂里操持着娴熟的英语与一个外国的摄影家交谈。他一转身忽然就看见了我,他认出了我。并微笑着朝我招手。以他的年龄和显赫的地位,能够如此流畅地用英语交谈,实在令我震惊。我在他的身边站住,很想握住他那从容镇定的手臂,倚靠住他那令我安慰和安全的年龄中。但是,我的思维似乎停滞了,失去了任何反应能力。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陷入一片混乱而飘浮的身不由己之中,觉得整个富丽堂皇的大厅都浸浴在玫瑰色的情调里。我们分手的时候,我把事先写好的一封信塞在他的手里,怯懦得如同一个没有过什么经历的小女孩儿,我所有的智慧似乎都脱离我的头脑,退缩跌落到我的手指尖上,因为我发现我所有的敏感只还残存在我冰凉的指尖上,而我的大脑里却空空洞洞荡然无存。我把信交给他后,就逃跑一般地离开了他。

  遗憾的是,这并不是一封表达我的爱慕之情的信函,我是为了摆脱某种困境而求助他的支持,因为他是我唯一愿意获得援助的手臂。但是,我一走出宾馆的大门,就后悔起来。我十分担心他会把我当成一个只是仰慕他的名声的势利之徒。其实,以我的近乎傲慢的冷静和偏执,是不大容易为了一个人外界的名声而崇敬一个人的。

  后来,他给我回了电话,当我听到他的声音,就像接到了上帝打来的电话。

  我知道我自己,我就是想拥有一个我爱恋的父亲般的男人!他拥有与我共通的关于人类普遍事物的思考,我只是他主体上的不同性别的延伸,我在他的性别停止的地方,才开始继续思考。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伦理问题。

  其实,作为一个现代人,所有的问题都是问题,所有的问题又都不是问题。文明的意义之一,无非是给我们千奇百怪的人类与事物命名,那不过是一种命名而已。

  那一天,我坐在尹楠身边。

  这是一个与我以往所喜爱的父亲般的男人完全不同的类型。我们自然而然地闲谈起来,在经过短暂的彼此询问,诸如在哪一个系、几年级之类的问题,他便向我提起诗社的事。

  我注意到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优雅自如,显出颇有教养的风度。当他说到诗社的名称两次被否定的时候,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神态沉稳,不像现在的男孩子们那样华而不实、使你隔着电话线就知道他在言不由衷。

  我凝视着他,欣赏着他的俊逸。

  尹楠的眉毛是他身体所有的部位中最先打动我的地方。

  说来很奇怪,以前我总是通过一个人的脸颊、眼睛、嘴唇、身材等等这种庞大或显眼的部位,来观察一个人。而现在我的落“脚”点却更多地投射到一些细微或者容易被忽略的部位,比如眉毛、鼻子、牙、手和脚。

  尹楠的眉毛像一道漆黑而润亮的流线,横展在他光洁的额头底下,那微蹙的样子,不禁使我想到“烦恼的线条”这句话。我对于人体的毛发有着某种特殊的敏感,假若是一个女人,我会首先看到她那一蓬纷乱的头发,女人就像头发一样纷乱,然后我才看到那头发背面的女人的脸孔;而一个男人,他身上的毛发,首先夺走我的目光的是他的眉毛,我是通过他的眉毛看到他的头发、胡须以及他的身体上标志着成年特征的其他部位的毛发的,甚至可以通过它看到他的生命和灵魂。

  尹楠的眉毛秀美而绵长,有一股柔软的坚硬,弹性的固执。那一天。他的眉毛就在那一瞬间出卖了他,向我展示了他的身体和内心。

  望着他微蹙起来的漂亮的眉头,我不假思索地顺嘴说,“诗社就叫‘皱眉’吧,这个名字与原来的名称意思相当,但软化了其中的暴力色彩。其实一样是摇头否定的意思,而且比‘摇头’更加具有审美意识。”

  尹楠默然了一小会儿,然后,用他那摸着饭勺的纤长的、确切地说是瘦骨零丁的右手一挥,兴奋地说,“太好了,太好了。”

  接下来,尹楠开始重新打量我,并且郑重地与我握了握手。

  尹楠的手,是他身体上第二个吸引我的部位。

  他的那只手像一股真实的气流,从我的手心穿过,或者说它是一种独特的声音,也许是血液的声音被秘密地隐藏在指尖上,有一种光滑、流动、怦跳的特质,但并不轻飘。当你触碰到这样的手时,你会首先想到“在指缝间呼吸”,或者“泪水顺着掌纹缓缓流出”这一类手指试图掩饰、遮盖什么情感的特质,一种肌肤与肌肤相摩挲的光滑与沉甸。你不会只觉得那仅仅是手,你同时会觉得它也是一只呼吸着的嘴,在吮吸你的肌肤、你的温度;觉得它是一只倾心于谛听的耳朵,贴附在你的血管壁上,呼应着你体内液体的流动之音;觉得它是一只饥渴而热烈的鼻子,探寻着与之相碰的另一只手所能够传递的无限的柔软或坚硬的体息;觉得它是一种眼神、一种口音、一种咀嚼……

  这只手,我似乎早已熟识,在我见到尹楠这个人之前、在他的脸孔闪现在我的视域中的很早以前,我就认识了这只手。

  这只手暴露了他。

  这时,尹楠诚恳地邀请我加入他们的诗社。

  我说,“我从来对任何团伙都没有兴趣,我是个‘个人主义者’。从小到大,我在任何一个集体中都是处于少数人的尴尬地位,因为我总是在大家齐声说‘是’的时候,不由自主极不知趣地说‘不’。我认为—个人能经常勇敢地站出来对这个世界说‘不’,是一种强烈责任心的表现。”

  尹楠说,“我们的诗社是专门说‘不’的。”

  我说,“糟糕的是,当你们集体同声说‘不’的时候,我预感,我的思路又滑向了‘是’。”

  “为什么?你只是想标新立异、与众不同吗?”他问。

  “当然不是。”我说。

  那一年,我已经开始读克尔凯戈尔的书了,于是,我把克氏的关于少数人与多数人的论述搬了出来。我说,“少数人或者说个人,有时候其实更有力量,因为少数人或个人是真正抱有某种观点的人,而多数人的力量倒往往是一种假象,他们是由一群乌合之众所组成的。当少数人或个人产生某种想法,并且比较有力量时,那观点便被多数人占为己有,于是那观点便成了多数人的观点。但是,由于得到了多数人的支持和众说纷坛的图解,这观点又成为了胡说八道。继而最先持有这观点的少数人或个人,又与之相脱离。”

  尹楠惊讶地看我,用他那双清澈但已无法保持静谧的眼睛看着我,两只黑亮的眸子里有一种迷惘的神情,长睫毛忽闪着,像女人似的激动。

  然后,他一边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我要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们。”但隔了一会儿,他又说,“对,我不会把你介绍给他们。”

  他的声音十分轻。

  我说,“你说什么?”

  他说,“没,没什么。”

  他这个时候似乎比刚才更俊美了,一种脱俗的内在的清逸与帅气。除了尼克松式的父亲般的男人使我迷恋以外,这时我发现我还十分喜欢尹楠这一种男孩儿。那一天,与尹楠分手后,我至少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沉浸在某种从未有过的对于一个年轻男子的幻想里,由于它的具体和贴近,使得我心里乱七八糟,堆得满满的,思绪纷乱,仿佛我胸口里装着一只鸟笼子,无数只欢快的鸟都挤在里面,叽叽喳喳,四处扑打,我只觉得惊喜、迷惑和不安。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快快见到禾,好像是忽然撞见了一个什么稀奇之宝,想赶快与禾分享。我发现,无论什么事,只要能够与她分担,所有的激动或困惑都会烟消云散。禾在我的心目中永远是一个心照不宣的最亲密的共谋者。前一时期,我还因为没有机会与禾谈论T这个人而心感不安,但是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再提起那个人,我只想谈论尹楠,只要尹楠这个名字在我的嘴中闪烁,我便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正是昼短夜长的寒冷的一月,下午在学院里心不在焉地挨到了四点钟,我就匆匆忙忙离开了。

  我打算先从各个侧面清理一下自己的思路。这种时候,最适宜的地方就是在街上乱走了,迎着凉爽的空气和渐渐垂落的暮色,在谁也不认识我的街上胡乱闹走。我喜欢自己作为一个陌生人在街巷里穿行,为了满足我的陌生或异乡感,我常常假设自己正走在一个远离家乡的城市,最好是一个闭塞的小镇的集市上。人人觉得我是一个陌生人、以及我觉得人人都很陌生,这感觉令我永远惬意。这是从我的幼年就延袭下来的习惯。

  我此刻漫不经心又逍遥自在,快到春节了,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商店里灯火辉煌。

  长久以来,城市生活的景观在我心里始终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我一直不认为它属于我,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对于城市生活的感情日益淡漠。不知为什么,我的身体还是那么的年轻,但我的心里却在很多时候像一个老人一样习惯于沉思默想,我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生活的真旨。

  可是今天,我的感觉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我一点也不觉得生活的冰冷和绝望,而且还不断有一股欢快从我的脚底升涌上来,使我在沉思中猝然惊醒。我再一次假设我脚下的街道不是以往自己熟悉的地方,我想制造一种浓厚的与世隔绝的气氛,使自己的内心活动陷入带有刺激性的体验中。在经历了这么长久的孤单和内心曲折,我居然还活着,还能碰到奇迹的出现,实在是不可思议。所以,这个时候,与尹楠相识的意义,在不自觉中已经被我放大了一百倍。

  这时,我看见路边有个老妇人席地而坐,目光呆滞地在乞讨。她的怀中抱着一个头颅奇大的男孩儿,那个男儿正在吮吸她萎缩的乳房,他没有手,断掉的残头像两个打磨得锃亮的小拳头闪闪发光。我身上立刻穿过一股寒气,美妙的想象忽然中断。

  我迅速掉转目光,从兜里掏出一元钱丢在老妇人脚边。就离开了。

  回到家里,我先去母亲的房间看了看。

  我一进她的屋门,就听到了她嘶嘶啦啦的呼吸声,像我们日常烧开水时,不纯净的液化煤气被点燃后所发出的声音。

  接下来。我很吃惊地发现,母亲房间的窗子四敞大开,冷空气正长驱直入,屋里冷得与外边毫无二致。她穿着厚厚的棉衣,倚在暖气上。面对敞开的窗子,用力地在呼吸,很深地在呼吸。我说,“妈妈,这么冷的天,您怎么开这么大的窗子?”

  我一边说着,一边把窗户关上。

  母亲说,这些天总感觉不舒服,好像屋子里氧气不足,透不过气来。

  我凝视了一会儿她的脸孔,果然她的脸色不太好,苍白里透着一股青光,眼圈黯淡,十分疲倦的样子,目光中流露出恍惚迷茫的神情。

  我建议她躺下来,多休息多睡觉。

  母亲说,躺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站着,不知怎么回事,这屋里好像特别憋闷,总是喘不过气来。

  她说话的时候,我在脑子里迅速回顾了近来她的种种“异常”。

  她几次跟我说起,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夜间睡眠时,经常憋醒,必须直起身子端坐一阵,呼吸才能平缓,而且还伴随着哮鸣音,总是睡不好觉。近来尤其严重,常常半宿半宿地把头部上身垫得很高半卧而躺,否则就会发憋,无法安睡。白天也总是疲乏无力,经常莫名其妙地忽一下出一身汗。母亲发愁地说,更年期怎么总也“更”不完呢?

  接下来,我的想象力便把我引向了伯格曼电影《呼喊与细语》和《沉默》里的女主人公身上,她们总是仰卧在床榻之上,头颅向后挺仰,破锣一般的肺部发出风箱似的巨大的呼噜呼噜声。她们高举起来的瘦骨嶙峋的双手,在窒息的空气中拼命抓取着什么,仿佛她们体内空虚而残损的器官马上就要枯竭,马上就要被黑暗的颜色和窒息填满吞没……她们永远都处于一个封闭的“牢笼”里,视自己的孤独和个性为神圣,她们聚拢在一起却都在为自己的孤独哀鸣,既不互相倾听,也意识不到她们正在互相窒息。每一个人都盯住对方的眼睛,却否认对方的存在……

  这些镜头如同降临的暮色把我完全地笼罩了,我一下子慌乱起来,惊恐从我的脚尖猛地窜到我的头顶,我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但是,我保持住镇定,双手插在裤兜里,故意轻松地说,“明天我陪您去医院看看吧,我觉得您可能是病了。”

  母亲说,“等等再说吧,可能是更年期的毛病,一忽一阵的,就像前一时期闹出汗、发热的毛病似的。”

  但是,凭直觉,我觉得母亲这次是病了。

  自从母亲住进这套房子,我就莫名其妙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哪儿不对。我们刚刚搬进这座大楼时,我听说,这座大楼的动工建造日选择得不好,冲犯了中国旧时民间传说中的“太岁”。太岁是民间一种颇为特殊的信仰,它与天体崇拜有关,但又不代表任何星体,也不象征某种天象,有人说太岁就是岁星(即木星),是主宰一岁之尊神。它左行于地,在地下与天上的岁星做相对运动。如果在太岁头上动土,就会挖到一种会动的肉,即太岁的化身。日后,住进来的人若精神荣盛,命运兴旺还不至于怎么样,若身体不佳,命象衰微,就会遭到丧亡的灾祸。我早就听说过“胆敢在太岁的头上动土”的说法,但我一直认定这是一种虚妄之说,认定“太岁”是个非实体的想象物,是人们根据需要而想象出来的,无非是民间的风水先生的玄言,是为现代科学所嗤之以鼻的。所以,我从来也没有往心里去。

  这会儿,我看到母亲的样子,仿佛忽然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触碰了一下。我在母亲的房子里走来走去,试图找到是哪儿不对劲。然后,我犹犹豫豫地说,“妈妈,我觉得您这房子的位置不好。”

  母亲说,“别乱想了。”

  我脑子里继续琢磨着,嘴上却不再说。

  我拉母亲在床边坐下,她这时似乎已经缓过来,呼吸显得平缓,脸色也不那么发青了。她一边用手摸着床栏、褥垫,一边很感慨地说,“好不容易从以前的日子里熬出来了,这么好的房子,这么好的床,就我们俩人,再也不用受谁的气了。可是……唉……”她说话的神情仿佛是将要永远失去这一切似的。

  我心里一下子莫名其妙地难受起来。

  为了分散她对于自己呼吸困难的专注,我和她说起了在饭厅里遇到的那个叫尹楠的男孩儿。

  母亲是个读了一辈子书的有知识的女性,的确也经历了种种苦难。但是,她的性格中始终磨不掉那股天真与浪漫的气息,她的心思像个小女孩儿那么容易分散。这会儿,当她第一次从我的嘴中听到有关一个帅气的男孩子的消息时,她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完全转移了。她一边询问我尹楠的情况,一边呆呆地沉浸在幻想的前景中。

  我没有对母亲说出我对她的身体情况的预感,因为我已经意识到了她可能和我的预感一样的不妙。我脑袋里空空的,中午在学院饭厅里的事情已杳无踪影。我站立在房子中央一动不动,注视着乳白色的吊灯在洁净的墙壁上投下的阴影。

  然后,我便从母亲的房间出来。我的脚鬼使神差地直朝禾寡妇的房间走去。

  禾正在一边吸烟一边翻着书,房间里烟雾腾腾。

  她的冰箱坏了。一进屋我就听到巨大的嗡嗡声。这声音和缭绕的雾气,使得她的家里像是一部科幻影片的室内场景,一个缩小的宇宙之谜。

  我走进她的房间,站立在门厅一动不动,这一天发生的所有的事都像在梦里一样一件连着一件从我的眼前掠过,我脑子里满满的,却呆呆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怎么了?”禾问。

  我不出声。我的脑袋里装得太满,以至于觉得她房间里的嗡嗡声干扰着我的听觉和神经,似乎它还要渗透到我的脑袋里边去。我用力拒绝着那声音,说,“你的冰箱坏了。”

  “我知道。”禾坚持问我,“你怎么了?”

  我重复地说,“你的冰箱坏了。”

  “我知道了。难道你是专程来告诉我冰箱问题的吗?”

  我又不出声了。

  我试图排开那嗡嗡声,把心里的东西如同倒“垃圾”似的倾倒出来。然而,那声音却奇怪地像烟雾一样缭绕在我的耳边,占领着我的思维,甚至爬满我全身的皮肤,硬要再钻入我的脑子里边去,我感到一阵头晕,僵立在那儿,一时觉得孤立无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禾熄灭了烟,就过来搂住我。

  我终于扶在了她的肩上。

  禾柔声地说,“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慢慢再说。”

  我熟悉这肩膀,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已经迷恋这肩膀的芬芳了。这一双柔软又坚定的肩,仿佛一直就是我自己身体的主人,支撑着我长大成人。我紧紧环住她的脖颈,生怕我的胳臂由于内心的感动而变成一双飘扬的翅膀,使我离她而去,脱离她的怀抱。

  “我非常……”我说,“需要你。”

  “我知道,知道。”

  隔了一会儿,我又说,“但是,我今天不能和你一起吃晚饭,我妈妈病了,我得去照顾她。”

  “那,你就先去吧。”禾在我的背上轻轻拍了拍,“你记住,无论出了什么事,我都会和你一起分担,不用着急,好吗?”

  我感到心里踏实了许多。

  我们又拥抱了一会儿,然后,我就离开了她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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