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生活

陈染





16 跳来跳去的苹果

  我母亲终于按照她的愿望,坚持独自去医院看病。尽管我一再说学院的课无所谓,我闭着眼睛都能毕业。可她依然坚持不要我陪她去。

  母亲从医院回来后轻描淡写,只是说医生为她做了X线等等全面的检查,初步认为是心脏负荷加重,现在问题还不大,但如不加以控制,将会出现心瓣膜关闭不全,比如主动脉瓣或二尖瓣关闭不全,引起左室舒张期负荷加重,最后可导致左心功能不全。医生给她开了一些洋地黄类强心剂,还开了利尿剂以减轻前负荷,并嘱咐她必要时可到医院做高流量吸氧。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母亲每天休息,按时吃药治疗,身体情况倒是明显稳定下来,我便也放了心。

  认识尹楠以后,我中午常在饭厅里遇到他,我们总是坐到一起吃午饭。不过,我们的关系渐渐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最初见到他时,我几乎完全被他漂亮的脸孔和迷人的丰采震住了,视觉上美好的审美体验迅速地在我心里扩展、膨胀,占领了我整个的思维。但慢慢的,这种冲动的感性就平息下来,转化成一种稳定而绵长的喜爱。我对他依然颇有好感,但也只是临近中午到了吃饭的时间,才想念起他。

  “微妙的变化”发生在尹楠身上。

  每次,当我遇到他时,他总是坐在老地方,故意埋头吃饭不看我。我走近他的时候,他连头也不抬,直到我说,“中午好”或者“我来了”之后,他才猛然抬起头,假装忽然看到我似的,说一声“你好”。

  我所以说他“假装”,因为我有足够的“证据”来说明他不过是在做一种姿态,一种内心的掩饰。他的手指充当了他的出卖者。

  每次,他总是一边吃饭,一边阅读一份什么报纸。当我向他走近时,他的眼睛虽然专心在报纸上,但是,他的一只手却停留在饭桌上,以一种与阅读和吃饭全然无关的焦急的速度,轻轻敲击着鼓点。我距离他越近,他的手指越是在桌面上敲击得更快。直到我的头影落在他的报纸上,他的手指便忽然停住敲击的动作,僵紧地半握着,瘦磷磷的骨缝和指尖失控地有点抖动。但是,他不抬头,他只等待我发出声音,然后才做出忽然“发现”我来了的漫不经心的样子。

  只是,他的一只手在悄然无声中出卖了他的内心,他的手无疑透露了他内心的不安和期待。他手指的表情,与他脸上故做出来的无动于衷的表情,形成鲜明而奇特的反差。

  我并不揭穿什么。这些个动作使我觉得他十分可爱。我知道,他其实想见到我正如同我想见到他一样、他每天中午都在等待我那一声“中午好”,单单是我的声音.就足以覆盖他对所有饭菜的食欲。

  我和尹楠经过一段时间的在饭厅里“偶然碰到”似的约会,慢慢熟悉起来,他也放松了一些。

  终于有一天,他约我周末到郊外去玩。我欣快地答应了。

  尹楠本来打算到我的房间里来接我,然后我们一同出去。但是,我还不想一下子就请他到我家里来,另外,我母亲近来身体不太好,也不宜见我的朋友。我便和他约好了时间,我说我在我家楼下等他。

  这年冬天格外暖和,周末是个晴晴朗朗、阳光绚烂的好天气。上午十点钟我准时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手里拿着羽绒终农,身上只穿了件羊绒毛衣。

  出门前,我站在镜子前细细打量了自己,我把几件衣服来来回回脱了穿穿了脱,试了几遍,最后选中了这件银灰色的羊绒衫。

  我看见自己早年那纸片儿一样单薄的身体,以及我小时候称之为“不小组”与“是小组”的细棍一般的胳臂、腿,明显得圆润起来,衬衣下边我的胸部沉静地隆起。我审视着镜中那年轻而姣美的女子,我看到她忽然转过身去,待她再从镜中转回过来的时候、她的贴身的衫衣已经脱掉了,或者说不翼而飞。她的赤裸的上半身毫无顾忌地在镜子里袒露着,暗红的乳头如同浸浴在阳光里闪闪发亮,那一双光滑白皙的乳房追随着我的目光,像两朵圆圆的向日葵追随着太阳的光芒。

  我知道有时候我是一个很容易爱上自己的人,但是,接下来的情况的确令我有些匪夷所思,甚至于惊讶了。

  我看见自己轻若羽毛的躯体从遥远的雾蒙蒙的地平线上飘浮过来,瘫在一个人的怀中,那个人完全是尹楠的模样。我是一路流着眼泪浮游过来的,轻轻地呜咽着。他温柔地抚摸着我的面颊和前额,试图使我安静下来。我一触碰到他的胸膛,立刻产生一种强烈地需要被俘虏的愿望。我以前从未遇到过如此年轻的怀抱,也从未体验过甘愿丧失自己的情形,我倚靠在他的手臂所散发的奇特而模糊的青紫色光线里,倚靠在他的充满活力的年轻的年龄中。他的年轻使我极为不安。

  这时,我听到一个模仿尹楠嗓音的奇特的声音说,“你的确与众不同。”

  我说,“你发现了?”

  那声音说,“你很迷人,纯洁而高贵。”

  我说,“我并不纯洁。你并不了解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那声音说,“我了解你。”

  我说,“你不了解。你不知道我曾在欲望面前多么的无耻。”

  那声音说,“我喜欢你那种天真的无耻。”

  我说,“你太年轻,你不可能了解我。而我已经很老了。”

  那声音说,“我了解你,我认识你已经很久了,我一直在观察你。”

  我说,“观察哪儿?”

  那声音说,“你的脸颊,你的眼睛,你的嘴唇和乳房……”

  这时候,我感到一双柔软而冰凉的指尖在我的脸孔和乳房上轻轻地触摸和划动……

  一阵眩晕袭来,我猛地睁开眼睛。

  我从镜中看到,我自己的双手正抚在镜中那年轻女子的身上……

  十点整我走下楼来。尹楠已经站在楼梯口处等我了。

  我紧走了几步,到他跟前,说,“让你等半天了吗?”

  尹楠不说什么,只是神秘兮兮地一笑。

  他引我走到一辆蓝黑色的帝王牌小汽车前,他打开右前门,说了声,“请上车吧。”

  我有些惊诧,看了那车一眼,没有司机,也没有出租汽车的标志。我纳闷地探进身子,坐到车里。

  这时,尹楠已经绕到车门的另一边,坐到司机的座位上,顺手关上了车门,然后启动了引擎。

  我无比惊讶地看着他。我说,“这是你开来的车吗?你会开车?”

  尹楠只管神秘又神气地暗自得意,并不回答我的问题。

  汽车沿着阳光斑驳的路面向前驶去,出了我家所在街区,迅速上了三环,然后顺着宽敞的马路急速行驶起来。路边的商店、梧桐树以及零零落落的屋舍,狂风般向后倾倒。我看见车上那只时速表已经到达了140公里,心里有些担心起来。

  我说,“不要开这么快,会出事的。”

  尹楠不说什么,头也不回,只管继续飞快地开。

  我着急了。

  我知道,今天的一切都是他精心策划的,他想向我炫耀他的驾驶技术,给我留下他开车很快的印象。

  于是我说,“行了,你已经把我吓住了。”待我们的汽车拐进一条岔路之后、他终于把车速放慢下来。

  这是一条通往东郊的小路。十分安静。阳光一无遮拦地斜射在我的脸颊上,我便把手支在额头上,试图挡住—部分刺目的光线。

  这时,我发现尹楠悄无声息地在把车子尽量往路边的荫凉里边靠。他的细心使我有点感动。

  我把手放下来,说,“没关系,只是有点晃眼。”

  他说,“我们尽量走荫凉吧,免得你的手总那么举着,像没完没了地给谁敬礼似的。”

  我笑起来。他还是第一次使我感觉到他的幽默。

  我们又行驶了一大阵,车外渐渐失去了琳琅满目的城市景观以及喧哗浮闹的人流,两侧闪现出荒芜的旷地,和一些仓库或茅屋似的破败的房子。

  一路上我们并没有更多地交谈什么。我不想表示出我的好奇,比如他什么时候学的开车,这个车子的所有者之类。我只是十分仔细地观察着他驾驶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生怕落下什么没有看见,以至于一路下来,我的眼睛疲劳得令我的头有些发晕,不得不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休息一会儿,才能缓过来。仿佛我是一个正在学习驾驶技术的实习生那么认真。

  当我闭上:眼睛打算放松一下的时候,模糊中我只觉得车身一闪,滑向了路边,然后尹楠在荫凉里刹住车,关掉引擎,向我转过身来。

  “你不舒服了吗?”他关切地问。

  我说,“没有,只是有点眼睛发花。”

  “我们休息一会儿吧。”尹楠说着,打开了汽车上的录音机。正好是那一首我非常喜欢的《The end of the world》(世界末日)。

  Why does the sun on shining?

  (为什么太阳继续照耀?)

  Why does the sea rush to share?

  (为什么海水还在冲向堤岸?)

  Don't they know

  (它们不知道)

  It's the end of the world...

  (这是世界末日……)

  Why does my heart go on beating?

  (为什么我的心继续跳动?)

  Why do these eyes of mine cry?

  (为什么我的眼里还有泪水?)

  Don't they know

  (它们不懂得)

  It's the end of the world.

  (这是世界末日)

  It ended when you said good bye.

  (当你说“再见”的时候一切都将终结。)

  这种平静的伤感的情调,已经无法换取我的眼泪。我只是安静地倾听,心里有些沉重起来。

  我睁开眼睛,向车窗外边眺望,金黄的阳光追赶着满地焦枯的树叶在地上奔跑,那种明亮与灿黄如同燃透的火苗一般刺目。我眼睛发酸,被刺激得溢出泪花,我顺手用手指抹了一下。

  尹楠敏觉地探过头来,歪着脑袋凝视着我。

  看了我一会儿,他说,“你哭了?”

  我说,“谁哭了!我的眼睛不知怎么回事。”

  说完,我们谁也没再出声,只是静静地倾听那首歌。

  大概是受到了什么暗示,听着听着,我心里莫名其妙地难过起来,结果真的就哭了出来,而且一哭则停不住,越哭越伤起心来。

  至今我也闹不清当时是为了什么。但是我知道,我的眼泪与尹楠其实没有多大关系。

  一时间,我感到十分难堪,转过头去不看尹楠这边。

  这时,尹楠的一只手悄悄搂在我的肩上,那种轻悄仿佛他的手臂失去了分量,仿佛那一只手臂不是从他的躯体伸出来的,与他毫无关系,好像他自身并没有参与他的这一只手臂的情感。这试探性的动作,在我的身上却引起了反应,我被一股微妙的引力所驱使,那莫名其妙的引力如同巨大无边的睡意,使我无法抵御。

  于是,我慢慢向他的肩头靠过去。

  他的手得到了我的呼应,便显示出它本来的力量,它握在我的胳臂上,手指不停地捏着。然后,他的另一只手也围拢上来,环住我的上身。但是,他的动作都格外轻柔,不是那种失控的浓烈,同时又带有强烈不安的探索性。也许是他缺乏经验,也许是他不好意思,他长时间地满足于抚摸我的胳臂、脖颈和脸颊,动作十分节制。我注意到,他连自己的呼吸都尽可能控制在平稳的状态,他不想让我看到他一下子就无能为力地失态。

  我们这样磨磨蹭蹭了好一阵,然后。他的一只手才滑向我的胸前,开始解我的纽扣。

  这时,他的动作很慢,像个从容不迫的将军,非常自信地率军收复着他自己的失地,一点也没有小男孩那种盲目的冲动和失控的情态。他表现出来的既害羞又自尊的情态,使我产生极大的怜悯和好感。我空出一只手,帮他解开衣服下边的几个纽扣,一股凉凉的空气钻到我的好中。然后我便抬起头,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一只苹果似的乳房忽然跳了出来,这一只年轻的乳房汁液饱满,鲜脆欲滴,富于弹性,它在阳光的照射下颠荡了几下。接下来,我从镜中看到了尹楠的一只手,那只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只乳房,就急忙把我的衣襟遮掩起来,仿佛担心被别人偷看了去。那只手把我的衣裳的纽扣全部系好,还把我的衣领往上提了提,然后就停下来。但是它并没有离开我的胸部,好像只是做短暂的休息,舍不得让好节目一下子全部演完似的。

  我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接下来的情景证实了这一点。

  那只手平息了一会儿,就重新开始解我的纽扣。待我从后视镜中再一次看到那一只“苹果”跳跃出来之后,那只手轻轻触摸了它一下,就又把我的衣襟遮掩起来。似乎他只沉醉于这种短暂而珍贵的观赏和触摸,不想由于贪婪而不节制的欲望,破坏了他对于我的由审美建立起来的情感。

  后来我回到家里,回忆起这一幕,仍然使我深为感动。我一点也不觉得这种天真的举动比起那一种放纵的行为在感觉上肤浅,无论心理体验还是生理体验。我都觉得这个举功其实才更为深刻。我着迷一般地不断重复地回味这一幕、把每一个细节都用慢镜头拉长,生怕若干时间以后我会忘记,我长时间沉浸在一种天真而浪漫的体验之中。憧憬着未来。

  那一天,我们在汽车上缠缠绵绵歇息了大约一小时。最后,尹楠带着一种奇怪得近乎虔诚的严肃,在我的左耳垂上轻轻地但是长长地吻了一下,然后就松开了我,直直地坐在我身边,像个乘男孩儿,手提方向盘,开动了汽车。

  我们沿着田野里冬天的光秃秃的公路行驶,斑驳的阳光洒在青灰的路面上,在我们的汽车前边跳跃着热情地引路。我一边尽情地浏览乡间泛着土香的风光,一边握住尹楠不断伸给我的一只手。

  行驶的途中,他不停地把头转向我,目光亲昵地停留在我的脸孔和身体上,他盯住我看上一会儿,笑一下,就把头朝向汽车前方。但是,过一会儿,他又会把头转过来看我。渴望的目光犹如他轻悄的指尖触摸在我的肢体上。

  我担心这样开车会出事故,终于忍不住说,“你别老看我,看前边。”

  他不说什么,笑一下,便不再看我,只是把方向盘上的一只手滑下来伸向我,攥住我的手。

  我们又开始沉默,只有汽车在粗糙的路面上细微的摩擦声,像小船在海中游荡。

  乡村的风光从我的眼前掠过,金黄的干草堆,凋敝的秃树,空旷中的农舍以及一片片摇曳的冬麦,都具有一股与城市景观迥然相异的独特的韵味。

  我终于按捺不住,我说,“我喜欢乡村。”

  尹楠说,“你是指乡村的风光?”

  我说,“不只是远距离地观赏,我喜欢居住在乡村。”

  “住这种地方倒安静,没人知道你是谁。”他说。

  “我不喜欢别人知道我是谁。”我说。

  尹楠迟疑了一会儿,说,“你是说你喜欢隐居?但是,干么要隐居呢?我们这样年轻,世界正向我们招手呢!”

  我说,“在人群里活着太劳累了,也太危险。中国的人际简直是一座庞大的迷宫,走通这座迷宫凭的不是知识、才华和智力这些东西,而是别的,我无能为力。”

  “当然,要想成就大事情,除了我们积累的知识以外,要生存,首先得学会投机和厚脸皮。我现在正在学习这个。我听说在日本,一个未来要做大事情的人,无论政界还是商界,他最后所要接受的训练是站在大街上在人群里大喊:‘我是孙子!我王八蛋!’你想,这样的人,你还能拿他怎么样?”

  “就是说,到最后,就看谁能更不要脸,更六亲不认了!可是,你知道他心理得承受多少吗?”

  “所以,我说我们需要学习这一课嘛。”

  “有什么必要这样累自己。躲开多好。”

  “是啊。男人与女人不同嘛。你可以躲在这里,可是我得去面对和承担。”

  我们相识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尹楠腼腆的外表里边隐含着的力度。

  我有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隔了一会儿,我说,“当然。我当然理解。”

  尹楠这时收住话头,仿佛忽然从某种坚硬的思维中跳了出来,把头转向我,“说这些多没意思,我们在一起干么要说这些呢。呵,你知道吗……”他说着,把目光离开我的脸孔,朝向了前边的道路。

  “知道什么?”

  他没有紧接着回答我。他目视前边的路面,如快了车速。

  我又问,“知道什么?”

  尹楠压低了声音说,“我,喜欢你!”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没吭声。

  “非常……喜欢,你没意识到吗?”他继续说。

  “当然……我知道。”

  我不想过多地谈论俩人的关系。我觉得“关系”不是谈判出来的,它是自然形成的。

  于是,我转移了交谈的方向,我说,“你怎么没有告诉过我你会开车?”

  “还有许多呢,我都没有告诉你。”他说着,从上衣兜里掏出驾驶证,“你看,这是我去年暑假考下来的。这是我哥哥的车,今天我偷开出来的。他有很多的钱,就是没有远大的目标。他寄希望于我。”

  我说,“看来,你身负重任,是个想做大事情的人。”

  尹楠没有回答我,只是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带着那种我十分习惯的腼腆的微笑。

  我又说,“你真是个神秘的人。”

  这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我感到有些饿了。于是,我开始留心车窗外边的餐馆。

  尹楠说,“我们开回城里,找个好地方吧。”

  我说,“也是你哥哥的钱吗?”

  “他愿意给我,做我的后方,干么不要呢。我有许多设想,也许你会说这是梦想,即便是梦想又有什么不好呢。”

  “什么梦想?”

  他嘿嘿笑了一下,“许多。你,也算是我的梦想之一吧。无论你怎么想,我觉得我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而是两个人。”

  很快我们就进了城,汽车缓慢了下来,在春节前夕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穿行。

  我的脑子停留在他的“两个人”这句话上,对车窗外边街上的变化似乎没有反应。他的话仿佛是一团火焰,一剂令人陶醉的麻药。我感到自己的身体里涌进来一股新的力量。

  我们在停车场下车之前,尹楠像是忽然爆发出一股勇气,猛地抓住我的肩,把他的面颊贴在我的脸孔上,用低得近乎耳语的声音说,“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虽然是一句问话,但他并没打算倾听我的回答,因为接下来他便紧紧搂住我,亲吻我的嘴唇,用他那甜橡皮做的似的嘴唇挡住了我的回答。他在汽车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满足地吮吸着芬芳,如同一只可爱而巨大的青蛙,拼命地呼吸,激动而喧哗地呼吸。

  我触碰到了他的结实的肋骨,那肋骨架像一根根清晰的手指,挤压着我的胸口,金属般清脆的怦跳声从他的肋骨缝隙钻出来,直刺到我的心脏土。这庞大而热烈的肋骨架,向外张开着,仿佛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大国,时刻准备着吞灭、确切地说是迎接或包容一个小国。

  他的手指在我的脊背上颤抖地摩挲着,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然后,我感到他手掌上的颤抖蔓延到了他整个的身体,他越发笨拙而僵硬地搂紧我。我知道,唯有真正的爱,才会使他如此激动、笨拙,又如此克制、拘谨。

  我们做了一个长得令人疲倦的拥抱。

  我们终于从汽车里出来。

  迎面一棵吱吱做响的秃树底下,正有怪怪的笛子声袅袅飘来。一个眼窝凹陷的瞎老头使劲吹着,他的胡须不停地抖动,脸上的表情凝滞,上身摇摇晃晃,骨头格格做响,不成调的笛声沿着树梢、电缆线和明黄色的阳光向上空飘浮,风把它刮上蓝天,那声音犹如刺目的光线使人迷离恍惚。

  他一边对着太阳胡乱吹着笛子,一边嘶哑着干枯的嗓音叫喊:“我从遥远的地方来,遥远的地方,我看见了,看见了战争像云彩一样飘来了……许多人伸出了他们年轻的舌头……眼珠是地上的星星那么明亮耀眼……”

  他撕扯着自己的衣服,把碎片撒在地上,风把它们刮散,“看啊,许多许多年轻的舌头就这样撒了一地,在地上继续歌唱……他们的眼珠们像葡萄一样滚动而破裂……”

  这时,他突然“看到”我和尹楠经过他跟前,一把摸住尹楠的手,瞎眼睛里散射出一股奇怪的光,“你有半个脑袋……”

  然后他转头朝向我,“你只有一条腿……快快跑吧快快跑吧……”

  “疯子。”我吓得拉起尹楠就跑开了。

  瞎老头的尖嚎在我们身后变得越发凄厉,令人毛骨悚然。

17 火红的死神之舞

  我将在天堂与你同榻。死人更懂得死人。

  那一场大火是怎么引燃的,至今没有得出确凿的答案。它简直是从天而降,我今天回想起来依然觉得十分不真实,像梦中的梦,令人模糊不清,难以置信。这场震惊整条街区的大火所夺走的、或者说带给我的悲伤,使我在几天之后仍然饱和得流不出一滴眼泪。

  晚上我一般都睡得很迟,喧哗而杂乱的白天总是使我感到格外劳神疲倦,由于厌倦,我总是觉得白天长得没边没沿。而每天晚饭后一直到深夜这段时间,我便感到舒松而快乐。我常常一个人静静地呆着,脑子里没完没了地像演电影似的滑过许许多多的人与事,在松弛中,我任凭那些图画一般的镜头一幕幕闪现。这段时间还可以做梦,做极为真实的梦。我经常不打开灯,想象自己正在一个石洞里,或者在一块巨石的缝隙中,我和一个类似于自己的人在交谈,她就在我的对面很近的地方呼吸和说话,但我看不见她的脸孔和身影,我的身边只有一片模糊而沉甸甸的黑暗。我潜入这样一个秘密而安全的地方,这里的时间和空间都是停滞的。我坐在沙发上,或在地毯上来来回回走动,脚步如同猫一样轻悄,动作和话语都十分审慎,生怕打破什么。我在这里常常看到许许多多的生灵,比如我曾经看到过葛家女人排列在一群女幽灵的队伍里,举着一面复仇的小旗子声嘶力竭地叫喊。虽然那一次我并没有听到她喊的是什么,但从她愤怒得扭曲了嘴唇上,我看到了她的话语,她的嘴唇是一朵血一样艳红的火苗,那火苗跳跃出来的曲线是一种象形文字,我就是通过这种象形文字看到了她的话语的。

  另一次,我看到的是在一个雨后的巨大的露天市场里边,地上的泥浆弄了我一裤腿,货摊上的蔬菜都像纸画的那样鲜艳。数不清的童年的熟人面孔都拥挤在这里。一阵混吨和喧闹之后,我发现黑暗中有一只眼睛紧紧跟随着我,我试图看见这个人的整个脸孔和身体,但是除了这一只眼睛之外,我再也看不见这个人身体的任何部位,也就是说,这个人光秃秃的就剩下一只眼睛,跟随我的只是这只眼睛。

  我先是惊恐了一阵,但是我很快就看出来了,这只眼睛原来是我的奶奶。我买东西的时候,小贩们总是不断地欺骗我,这时候我身边的那只眼睛就会发出刺耳的尖叫,仿佛是鬼怪般的鸣叫。小贩们慌乱地寻找这个声音,他们看看我的嘴唇,发现尖叫并不是我发出的,然后他们转向我身边的这一只眼睛,仿佛是看到了某种奇特而骇人的东西,胆怯地把东西称足分量交给我。我十分得意,从一个货摊到另一个货摊,招摇来去,买了很多东西。

  最后,我冲着空气说,“奶奶跟我回家吧。”

  那只眼睛说,“我已经和月光交织在一起了,我的这一只眼睛再也不会像花瓣那样被男人打碎了,现在我住在尘世的屋顶上,黑暗是我的对手,我再也不会让我们女人的眼睛像灯盏那样一盏一盏被暴力熄灭。”

  她的声音在不知是什么季节的风中飘浮。然后,她的低语和脚步声就飘然而去,迎着在黑暗中厮杀的风声而去。那声音在多重的或者说多声部的“合唱”中,成为一声强有力的女人的“独唱”……

  以往,我在这种亦真亦假的幻境中所看到的人和事,都是过去了的旧人旧物。可是,这天晚上,我在黑暗中却意外地看见了禾。

  她从一扇门旁边探出头,手里拿着一本书,她冲我微笑,笑容姣美得如同一圈圈涟游在她的光滑的脸颊上弥散。奇怪的是,她居然没有穿衣服,赤身裸体地就从房间里闪出身,在一种殷红色的天光映耀下,她光滑的肌肤如同一条红鱼。但是,她没有一点不自信或羞怯的神态,从从容容地在走廊里与人们交错而过。我远远地看着她,尽管她的面容显得有些憔悴,脸上有一种从睡眠中忽然惊醒的困倦,但是她那双迷离恍惚的大眼睛依然妩媚,特立独行地凝视着前边,一点也意识不到自己身上正一丝不挂。我十分惊诧,焦急地向她挥手,想让她离开这里,因为这是幽灵经常出没的地方。我喊她的名字,但是,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消失了,无论我多么用力。也无济于事。我想上前去推开她,但是,她不等我到她跟前,她的身子向后一仰。就被阴影吞噬了,她的身影也随之在我的视线中消失。

  身边全是模糊不清的身影在晃动,我渺茫地希冀是自己看错了人,继续在那幽长的曲曲折折的走廊里巡视,人们的脸上挂着一层巫气。天色很黑,为了弄清方向,我闭上了眼睛。我沿着狭窄的长廊走来走去,却不敢回头向后边看,我听说乡间有个说法,在黑暗的地方走路不要往后看,因为人的双肩上有两朵“肩火”,肩火亮着,鬼怪就不敢靠近你,但如果你胆怯地回头,你头部的转动和你因紧张而粗重的呼吸,就会把“肩火”给吹灭了,鬼怪就会上来缠住你。

  这时候,我听到一丝类似于呻吟的气息在我不远的四周轻轻唤着,因为我急于找到禾,所以我觉得那声音便很像是她发出的。

  走廊里的温度忽然热起来,我脱掉了上衣。然后,我发现了一扇房门,我一看,原来正是禾的房门。我推门而入,我听到刚才那模糊不清的呻吟声离我靠近了,而且室内的热气扑面而来,像一股凶猛的浪头。我热得大汗淋漓,马上就要虚脱过去了,我气喘吁吁,急促地唤着禾。

  呻吟声越来越近,我沿着那声音走到里间的一扇门前,我熟悉这扇屋门,那是禾的卧房。我焦急地敲门,可是里边没有回应,我便用力推门。我感到那门十分烫手,而且门框已经被高温拧歪走形,无论如何也打不开了。我清晰地听到了那呻吟声就是从里间屋里渗透出来的。

  我从钥匙孔向里边窥望,我看到一个通体透明的女人形的躯体蜷缩在床上,她的腿奇怪地拘挛着,双臂僵硬地环抱在胸前,她的头发、眉毛全部光秃秃的,她侧卧在床上一动不动。她的身边窜跳着无数只火苗一般的鲜红的舌头,她身上的毛发就是被那些火苗似的红舌头“舔”光的。我用力看这个女人,她不像是禾,好像是另外什么人。可是我听到了她发出的呻吟声,那磁质的嗓音的确是禾的声音。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浑身一抖,回过神来。

  这时,我感到一阵恐惧,意识到我在自己莫想的世界里呆得太久了,我怀疑自己又潜入了一个神秘的境地,一个非正当的领地。别人是否都抵达过“那里”,我无从所知。但是,回想起来,“那里”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就开始伴随于我的脑中,像风一样跟随着我的脚步,无论我在雨中,在街上,在旷场还是在人群里,它总是以各种各样的形式或场景闪现。它是一个无底的洞穴,如果我不打算及时收住思路,我的目光将无止境地伸展下去。

  我感到恐怖,慌慌张张地打断自己。然后就打开了电灯。

  时间已经不早了,我盯住墙壁上的挂钟楞了一会儿神,然后站起来神不守舍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但又不知道它是什么。

  我打算去母亲的房间看看,然后回来洗个澡,放松一下,就上床睡觉。

  来到母亲房间的时候,母亲正在写着什么。

  我说,“妈妈,这么晚了还写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哎,我也不想瞒你,我想……”她断住,又迟疑起来。“说嘛。”我有些急不可待。

  “我想给你找个……父亲。”母亲说完,就用眼睛没有把握地瞧着我,等待我的反应。

  我一下楞住了。

  但隔了一会儿,我便嘿嘿笑起来,“是吗?好啊,好啊。”

  我笑了一阵,又说,“不过,这人跟我没什么关系。您给自己我个老伴就是了。”

  我母亲说,“怎么跟你没关系?我是个快活到头的人了,老伴不老伴的其实是无所谓了。但是,我得给你找个父亲。不定哪天我一口气上不来,你就成孤儿了,那怎么行。咱们家又不缺房子,缺的是房子里的人。”

  我说,“妈,您可真有意思,我多大了!再说,什么快活到头了’,我们的安宁日子不才开始嘛。”

  母亲说,“今天我从报纸上看到一个报道,是一个身患绝症的博士生的征婚事迹。他是独生子,三十一岁,相貌也不错,然而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女人。这件事几乎成了他父母的一桩心事,整天长吁短叹。一个月前他得知自己患了绝症,医生说他最多只能活两年。这简直是晴天霹雳,他的第三个反应是自杀。可是回到家看到忧心仲仲、年迈体衰的父母,他觉得若这样摇手走了,实在对不起父母。经过反复思考,始终于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决定了却他们的心愿,并打算为他们留下一个后代。自从他查出这病之后,他没有告诉家人,他不愿打破家里的安宁。只是背着他们在报纸上登了一个征婚广告,并且把自己的身体情况以及心愿如实登出。结果,一下子得到不少女人的呼应。后来,他看中了一个女医生,这个女医生对他的生命充满了信心。他们结婚后不久,就生了一个小女儿。虽然最终他没能选脱死亡的命运,可是,他毕竟欣慰地活过了,并且留下了自己的后代。”

  “那……那个女人怎么办?”我说,“这样的事迹还要赞美吗?也就是我们中国会为这样的事大唱赞歌。”

  “那个女医生是自己愿意的嘛。咱们不管它的道德评判。我只是说,这件事很启发人。”

  我说,“这么说,您也要去登征婚启示了?”

  母亲停了一会儿,“这不是跟你闲谈嘛。”

  这时,母亲也许是说得累了,有些气喘起来,呼吸显得紧张而吃力。

  她夸张的喘吸似乎影响了我,我也不自觉地深呼吸起来。

  忽然,我闻到空气中有一般焦糊气味。

  那的确是一个难以追忆的夜晚,由于我的本能不断地拒绝记忆它,它变得如此遥远和模糊,仿佛是一种虚构,它总是淹没在这一年其他的灾难之中。

  在那一个死人的年里,回忆的火焰是靠着我强大的理性才没有被熄灭。长久以来,我一直在寻找一个途径,把这一年的记忆放下来,但是空气和风好像是奉了一道密令,我的前面总是挡着一幢幢老房子,窗帘紧闭,铁栅生锈;或者是一片片曲曲弯弯的老树密林,含含糊糊地如同一道屏隐,使我在缝隙间无法贴近开阔她,贴近广场,我无法放下这重负。我只能在心里沉甸甸装着这些记亿,兜着圈子,顺着安全的路来来回回地走,毫无结果。我只能在阒静中故意把脚步踏得重一些,使它成为一种令一些人难以忍受的声音,我想象这脚步声最终总会得到回声。本来,这一年的雾瘴已经多得足以抹去许多东西原本的真实形状。但是,老天似乎觉得不够,就在这个暮冬的夜晚,浓烈的青灰烟雾完全地把我的生活淹没了,它像一场悲剧的序幕,拉开了帷帘,以至于几个月之后的“剧情”越演越烈,蔓延了整个国家。

  这天夜晚,弥漫而来的烟雾是在忽然之间打断了我和母亲的交谈的。

  我先是发现母亲的脸孔像发虚的相片那样模糊起来,她的五官似乎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鼻子、眼睛和嘴都自行游移。我揉了揉眼睛,使劲看她,她脸孔的轮廓果然像是在蒸汽浓烈的浴室里,影像模糊。其实,她依然坐在书桌前的软椅上,并没有变换位置。可是她的身影如同罩了一层蚊帐或纱帘,退缩到相对于原来较远的一个位置上,使我看不清。

  这情景使我吓了一跳。因为近来我的脑子里总是出现一些稀奇古怪的场面,使我陷入一种非真实性的莫名其妙的恐怖之中。所以,这时候我首先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否真实。

  直到我的母亲问,“这些烟是怎么回事?”

  随着焦糊味的浓烈,我和母亲几乎是同时发现了房间里忽然弥漫起来的烟雾。

  我朝房门望去,发现那烟是从门缝钻进来的。

  我说,“妈妈,是不是有人在楼道里生火炉?”

  我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打开屋门。

  随着房门的打开,滚滚的浓烟顺着我的脚和腿爬进屋来。我在一瞥之间。看到楼道里昏暗的灯光完全被烟雾所吞噬,那烟雾如同锯齿一样啃食着氧气。我一阵呛咳,透不过气来。便立刻关上了屋门。

  这时,楼道里哐哐当当响起杂乱轰闹的奔跑声,还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嚷嚷声。“跑啊,快跑啊……”

  我和母亲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知道我们居住的大楼出事了。

  “妈妈,我们得快跑。”由于紧张,我的声音似乎走了调,像是从另一个人的喉咙里发出的。

  我母亲捂着胸口,用力吸气,“往哪儿跑?电梯早关闭没人了。外边全是浓烟,没法呼吸。”她一边喘着,一边说,“火源要是在底层,我们不是往火坑里跳嘛!烟和火都是往上跑的,所以不会是咱们楼上的问题,肯定是楼下的什么地方出事了。”她吃力地说。

  我母亲的确是处惊不乱的女人,这种时刻她依然拥有稳定的理性。

  “可是,您听,”我有些慌了,“大家都在往楼下跑。”

  这时候,楼道里的嘈杂纷乱的脚步声和铁盆木箱被踢拌的声音更响了,还有什么东西被砸碎了。

  我母亲由于憋气,一个箭步蹿到窗户旁,迅速打开窗子。

  我第二个箭步蹿过去,“妈妈,不能开窗户。”我忽然想起报纸上曾提到过这一点。

  我听到外边的风声,巨大的嘶鸣在一瞬间盖住了楼里的喧哗,“我们只能逃出这座大楼。”

  我不由分说地关上窗户,拉起母亲就往门外跑。

  楼道里的滚滚浓烟立刻将我和母亲吞没,我的眼睛被刺得哗哗地淌出泪水,我死死牵住她的手,但咫尺之内,我却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了。浑浊的烟雾里,我听见身边全是逃跑的脚步声,还有人体重重地撞击到什么障碍物上边的声音,但也同样看不清人影,只是摸索着顺着人流往楼下跑。

  楼道里的空气变得十分稀薄,咳嗽声和惊恐的叫喊声随着烟雾一同弥漫。我已经无法张嘴说什么,窒息感如同一只铁钳,卡在我的喉咙上。我担心着母亲会由于窒息倒下去,便紧紧攥住她的手臂往楼下跑。

  说是跑,其实只是摸索着走。

  我觉察到,浓烟混杂着热气正从楼下往上蔓延,无边无际的迷雾像浮力极大的盐海水,向上烘托着我们,你越是用力向下滑行,那浮力就越是往上托起我们的脚步,使我们难以沿着楼梯向下走。但我们必须探着步子往下走,生命的出口在那里。这感觉,正如同我们在生活里的其他荒诞的悖论一样。

  这时候,我感到牵着母亲的那一只手臂越来越重,母亲就要倒下去了。

  “跳……跳……”母亲艰难地进出几个宇。

  我明白她在说什么。因为这时候,我们正好摸索到楼梯拐角处,冬天封死的窗子正透进来一缕月光。往日,那月亮如同一只银白的圆眼睛,在靛蓝色的天幕里闪闪烁烁。可是这会儿,它的光晕如同一个死人的目光,在我们窄小的楼道拐角处残存着一丝余亮。

  我知道母亲的意思是说,实在不行,我们就从楼道的窗户跳出去。

  我母亲肯定是晕了头。我们的房子在十一层,现在才下了一层半,是在九层半的位置上。从这里跳下去,等于自杀。

  我不理睬她,只是拼命拉住她往楼下逃。我们深一脚浅—脚地摸索,我的拖鞋已经不知哪里去了,我赤着脚蹒跚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出去。

  奇怪的是,这时候我恍惚忆起很早以前的一件事。

  还是上中学的时候,有一阵,我觉得活着没意思透了,整天想着死。然而,我并不像许多想死的人那样,到处去说“想死”。我只是默默地想。后来终于想“成熟”了。

  有一天,我从外边回到家里,郑重其事地对母亲说,“我已经想好了,活着没有意义,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我母亲十分震惊地看着我,她看了我半天,却不急于说什么。

  于是,我加重语气,重复地说,“我是真的想好了,活着没意义!”

  空了半天,我母亲终于说,“真的吗?是想好了?”

  我坚定地点头,说“是。”说着,我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了起来。

  我母亲的确是一个读过不少书的不凡的女人,她听了我的话,并没有像其他的母亲面对自己有问题的孩子那样,惊慌失措地挽留、劝慰和阻拦,她有足够的知识对付一个“问题儿童”。她又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像我一样,她做出一付考虑成熟的样子,说,“妈妈很爱你,你应该知道的。但是,如果你已经想好了去死,那么谁也看不住你,中国这么大,长江、黄河都没盖盖。只是妈妈会很难过。”

  接下来,是轮到我震惊了,我被母亲的话噎住。是啊,别说长江黄河了,就是家门口的小河沟也没盖盖。死是很容易的。我不吭声了。从这以后,我再也没向母亲提到“想死”这件事。

  这时候,我们已经又摸索下来一层。我连拉带拽,死死牵住即将窒息晕倒的母亲。

  忽然,我发现,这一层楼的烟雾明显地稀薄下来,皮肤被浓烟熏烤的灼热感也降低了。随着我们越来越往下摸索,已经可以喘气了。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我们已经走过了出事的楼层。我像忽然得救一样,兴奋地对我妈妈说,“好了,我们能走出去了,再坚持一下。”

  果然,当我们又转下来一层的时候,空气已经渐渐清晰了,楼道里微弱的灯光也闪烁出光泽。我母亲终于长长的喘了几口气,说出话来。“九层。”她说,“或者八层。”

  母亲和我估计得差不多,可能是八、九层出事了。

  当我们终于离开大楼的门洞,站立在暮冬夜晚的风声里的时候,我看见外边已经拥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他们有的是从被窝里爬出来,来不及穿衣服就往外逃的,颤栗地裹在被子里;有的,一家人抱做一团,牙齿抖动得咯咯响。我和母亲由于习惯睡得晚,所以身上都还穿着毛衣。但是,冷风一吹,我们依然感到身上只有一层薄纸片,冷气像无数只凉凉的蠕虫,从我们身体的各个部位往骨头里边钻,越钻越深。

  我开始在人群里用目光搜寻着禾的身影。一张张惊恐未定的黑脸从我的视线中滑过,从浓烟里跳着死亡之舞跑出来的人群,这时候都如同一个个植物人,呆若木鸡地向着我们的大楼张望。寻找火光的位置。

  我找不到禾,心里慌起来,想起火源的位置也许正在她那一层,想起她穿着那件青素的睡衣躺在床上的样子,我的脑袋里嗡一下子就着起了火。

  这时候,呼啸而来的救火车晃动着令人眼花撩乱的光线急驶而来。人群、树木和楼房都变成了晃眼的桔红色。天空呈现出那种反常的钴蓝,仿佛有无数只死者的目光在上空浮动,它们用冷嗖嗖的嘴唇吹拂着大地。

  我们立刻就被勒令退却到二百米之外的马路对面的一片空地上,不允许靠近我们的大楼。我混杂在一群打算返回楼里寻找家人或是索取什么东西的男人当中,挣扎着想往大楼方向跑,却被牢牢地挡住了。我们拥挤在一起,动弹不得。

  我仰着头,一边在心里虏诚地祈祷着,让禾平安让禾平安,一边颤抖不已。

  有两个消防队员顺着绳索攀墙而上,他们是进入起火的房间救人的。我死死地盯住他们。我看到这两个绿火苗一样的小影子,在大楼的墙壁上如同两只飞跑的壁虎,几个蹿跃就抵达了九层。然后,在我最怕他们停下来的地方——禾的阳台上——用铁钩把悠荡在半空的身体挂住。再然后翻身而入。

  我的心跳仿佛被什么利器击中,猛地一收缩,暗哑在凝固的血管里。

  不言而喻,是禾的房间出事了。

  我站立在原地动不了身。忽然,我失控地大声哭起来。

  接下来,无数只水龙头和我的眼泪—起奔淌出来。

  一场混战之后,如注的水流从楼上顺着阶梯滚涌而下,黑呼呼地从楼道口漫出来。然后,我看到两个消防队员抬着一个招架走了出来。

  那个赤裸的粉红色的躯体、或者说一切人形的模糊的肉身,平放在担架上,慢慢移动过来。人群一阵骚动。

  一个消防队员冲着我们叫嚷着,“谁是905的家属?”

  905正是禾的房间。

  我感到自己的头和脚都肿胀起来,双眼发烫,两手冰凉。我不断地提醒自己,是幻境又来袭击我了。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可是,母亲就在身边搂着我,她的手紧紧地掐住我的胳臂。

  我知道,眼前这一切是真实的。

  当那一只担架从街另一边移向我们这一边的时候,我脑子里忽然一阵轰鸣,这声音随即又在我的两耳之间消失,人影、街灯以及我们的大楼都摇晃起来。

  接下来我眼前一黑,便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向地面瘫倒下去。

  恍惚中,只有凄厉的风声唤着禾的名字,震耳欲聋,遮掩了一切的喧哗。所有的人都在这轰鸣声中隐身而去,只有禾的身影如一道耀眼的光环,飘然而立……

  直到后来,在这一场火灾发生丁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我才听说,那火源正是由禾的坏冰箱引起的……

18 偶然一弹

  直到现在,我们一直用沉默来避开我们的过去。

  这是一些令人记不住的日子,一切都变化太快了。我越来越重,这个世界越来越轻。

  这是我的一个门槛。走出去也许我会“年轻”,但我知道,我不会再“年轻”了……

  那一颗流弹是怎样飞向我,并使我毫无察觉地从我的左小腿肚内侧进入、从外侧穿出的,至今是一个谜。

  那是初夏的一个昏黄的傍晚,我去医院探望因左心功能不全而住院的母亲的路上。

  那条街此时显得空旷静谧,多日来那些沸沸扬扬的喧哗与吵闹忽然顿住了。我有些纳闷,那些车水马龙以及拥挤的人群怎么就忽然没了踪影呢?我警觉起来。

  我听到远处不断传来奇怪的吱嘎吱嘎的车轮声。两边二、三百米的拐角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横卧在马路上,如同一匹巨大的死马,它的周围似乎有一些人头的影子在晃动,那些黑影闪闪烁烁。令我捉摸不定。再远处,是墨蓝色的忽然宁息下来的夜空的一角,心事重重,仿佛正预谋着什么秘密。

  这时,我听见了一种声音,那声音嘶哑地悬浮在半空,像一声野猪叫。与此同时,我的左小腿忽然感到被什么坚硬物撞击了一下,又热又麻,失去了平衡力。好像那腿在一瞬间与我的身体分离开来,不再属于我。我并不觉得疼痛,只是奇怪地低下头看了看我的腿。然后,我便看到了一注红红的液体顺着我的左裤腿流到地面上。

  我立刻抬起头环视四周。空荡的回音之后,一片死寂。薄暮里墨蓝色渐渐浓稠起来,黯淡的光线像厚密的纱网一样笼罩在身边。我惊恐地站立在原地,看不出有什么异赏。我一动不敢动,无法判断是什么坚硬物击中了我的腿。

  忽然,远处的人影大片地朝我这边拥来,我急忙卧俯下身体,爬向路边,抓住一棵瘦嶙嶙的小树,像个小偷—样蹲伏下来,屏住呼吸,肩膀倚靠在一块大石头上。直到这时,疼痛才从我的脚跟往上升起,将我吞没。那伤口像一个黯红色的窟窿,—个活的泉眼,洞眼边缘处的皮肤如同爆竹炸碎后的硬纸壳,向外翻卷着……

  直到后来、我作为一个“病人”而不是作为一个“探访者”被路人就近送往我妈妈位的那所医院。我才知道那个击中我左腿的坚硬物是一颗来路不明的流动子弹,它从我小腿肚的骨缝间闪电般穿过,猝不及防。

  当我在医院急诊室里被我焦急的母亲过来探望的时候,我觉得这简直像梦一样荒诞。

  这年夏天我的家乡,变得狂热、躁动。晚风在饥饿的郁闷中酝酿着风暴来临,发出哀叹和饮泣。路边的树苗和草茎被狂暴的阳光或急落的雨珠,压迫得弯垂下来,但是,经过短暂的摆动,那些叶茎又挺拔起来。

  几天来,我门户紧闭。但是外边街道上仍然不断有节奏地传来狂热的声音,警察如同一棵棵小树,林立在街头巷尾。那僵硬的制服像铅灰的天色一样,从远古时代就有,遍布任何朝代、任何地域,它贯穿一切时间和空间,也许从来都是如此。一阵雨或者一阵风,细微的颤动总会从一个点传递到另一个点,蔓延成一片,草木皆兵。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酝酿当中。

  就在我被这一颗莫名其妙的流弹击中之前的这天下午,我还没有意识到局势的严重性。我站在家里的窗口处向外望去,发现这个夏天的阳光不同往昔,它总是散射出一种破坏性的光线。在这种光线下,我看到街道上众多的人流卷在一起,那些像孩子一般的整齐的人群,狂热地如痴如醉地挥舞着手臂,构成一幅使人不辨真假的沸腾场面。

  我身置这种氛围之中,但它又在我之外。

  我的神思仍然没有从那一场大火里抽脱出来。禾的死,使我的身心几个月来几乎陷入瘫痪状态,空洞虚无。我不能够相信一个亲密的人说没有被没有了。这使得我的思维总是发生故障或塌方,仿拂走进一面倾斜的镜子,时光倒流……

  我常着见禾依然躺在她的大床是,浑身赤红,像一颗粉红色的长条形胶囊药丸。床边的一把摇椅慌慌张张自动摇晃着,仿佛在等待一个忠诚的朋友坐上去,使那撕裂空气的隆隆作响的摇椅安静下来,变成一种固定的永恒的姿势。禾期待地望着我,指望我坐到她身边去。她一只手挡住光秃的眉头,另一只手伸向站立在远处的我。我恐惧地喘着气,不敢靠近。我低头看了看手表,表带和表壳已经不见了,但指针依然在兀自地走。我说,“禾,你已经死了,死了,我看见的已经不是你了,你让我怎么办?你不要吓唬我,我不能走过去。”可是,当我说完,抬起头来再看她的时候,我发现她脸孔又缩少了三分之一。她一边被呛咳着吐出粉红色的液体,一边急剧地收缩,慢慢地,她成为一堆只有思想而没有了躯体的残骸,最后只剩下一只孤零零的手臂向我伸着。我无声地叫着“不,不!”然后,便从脱离现实的幻境中清醒过来。

  有时候,禾会从一个出人意料的方向忽然闪出身来,她的裙裾沿着与夏风相反的方向舞动。她从远处的一个拐角或者地铁里走过来,在人群中穿梭。我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看见她站立在对面马路边上的树荫里,在一株幽灵似的槐树底下朝我看。她手捧一束湿漉漉的鲜花。那束鲜花被泪珠淋洒得熠熠闪亮,它艳丽得使她身后背景里的草坪、栗树以及奶油蛋糕似的小房子全都黯然失色。那是一束多么迷人的上坟用的鲜花啊!多么迷人的一个年轻的寡妇!她是要去给自己上坟吗?

  禾这时正准备穿过熙来攘往、穿流不息的马路走向我。可是,一辆辆汽车挡住了她的脚步,也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一筹莫展地等待那些蜗牛似的车虫子缓缓驶过。待车流过去之后,我发现禾的踪影转眼之间又消失不见了。我惊诧地伫立在一片汽车鸣笛和自行车铃的喧叫声里,呆若木鸡。

  当我意识到身边轰鸣的叫声、自己妨碍了交通的时候,禾的影像就彻底离开了我……

  就在这样一个闷热的下午,我从自己的窗口向外眺望,惦念着我的朋友尹楠,我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面了,不知他的行踪。现在,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和安慰,他令我放心不下。

  还有,我的母亲,她正躺在一所医院里,忍受着由左心功能不全而引起的一阵阵窒息。这一切都让我牵肠挂肚。

  刚才,尹楠从街头的电话亭打来电话,说有紧急情况要见我一面。从他的语气我感到这是一次非同往常的秘密见面,因为我们约会的地点定在了有一次我们看完《人鬼情未了》电影后路过的一个废仓库里。

  放下电话,我急奔那个废仓库。

  半小时后,我就赶到了那个门扇生满铁锈、半掩大门的废仑库。

  我向里边望去,干草、铁板、废木料、用过的空油漆筒、塑料品下脚料以及铺天盖地的灰尘堆得满满的。由于没有窗户,里边的黑暗像一只庞然大物洞张着阴森的大嘴,立刻将我吞没。我向里边探着步子摸去,潮湿的空气摩擦着我的肌肤,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感到正有无数的昆虫和老鼠正云集在我的脚下。但我什么也看不见。一股锈铁氧化的怪味冲进我的鼻孔,我掏出手绢捂住鼻子和嘴。

  待我的眼睛终于适应的这里边黯淡的光线后,便明晰了方向,我向最里边的那个干草堆上的长木椅摸去。我和尹楠曾在那里激动地亲吻过。

  我终于听到了草垛上的摩挲声。

  于是站住,低声叫,“尹楠,尹楠!”

  然后,我在黑暗中看到一小排雪白的牙齿如同雨夜里的闪电,忽倏一闪,就不见了。

  我认识这排可爱结实的牙齿,它们如同两列身着雪白制服的漂亮的仪仗队,整齐而优美。

  如果在一群人中,让他(她)们遮掩住脸孔和身体的其他部位,单单露出他(她)们的牙齿,我便可以把尹楠从人群里辨识出来。

  这时,那闪电般的牙齿,忽然变换了方位,在另一边的阴影里又是倏忽一闪。我说,“尹楠,是我,是我。”

  沉默了一会儿,那个黑影一个蹿跳飞过来,抱住了我。

  我依然看不清尹楠的脸孔,但我听到了他那熟悉的呼吸。急迫而粗糙地在我的耳边颤动,嘴中的玉米叶清香热热地扑到我的脸颊上。他的整个身体就像一匹瘦马,每一根骨头都仿佛是绷紧的琴弦,激动不安地颤抖,发出咝咝啦啦的声音。

  我说,“尹楠,你怎么瘦成了这样?”

  他不出声,依然浑身上下不停地抖动,好像他一直做着原地奔跑。气喘吁吁,实际上他一动不动死死地抱住我,也许只是他的血液和思绪在奔跑。

  我说.“这些天,你一直在外边吗?怎么不来看我?”

  尹楠终于出声了,带着我从未听到过的哭腔,“拗拗,我—直没有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近一时期,你家楼里着火,你妈妈又生病住院,你已经够受的了。我伯你承受不了,不放心……”

  “你……?”

  他不回答我。

  隔了一会儿,他说,“拗拗,我要……离开你了。”

  “去哪儿?”“我必须……离开……”

  “不,不!”我的声音大了起来,他立刻用嘴亲在我的嘴唇上,堵住我的声音。我的头向后挺仰,闪开他的脸孔,降低了嗓音说,“你不能离开我!你不能说走就走!”

  “拗拗,我……非常非常……爱你……但是,我必须得走。”他的眼泪落到我的脸颊和嘴唇上,咸咸的涩涩的。

  我们相识以来,尹楠还是第一次说出“爱”这个字。

  几个月来,家里家外的一切压得我几乎窒息,这会儿,在他艰难地说出的这个字面前,我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我的泪水像开了闸的河水,哗哗啦啦倾流而下。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抱住他,生怕在我刚刚失去禾不久的悲痛中,再一次地失去尹楠这个唯一亲密的朋友。这时,尹楠稍稍脱开我一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用他的嘴唇和舌尖亲吻我泪流满面的脸孔。他把我大颗大颗的泪珠一下一下全都吃进肚子里去。

  “我爱你的……眼泪!”他说。

  我们哭了好一会儿,终于平息下来。

  尹楠说,“我只有半个小时时间。然后。就得离开了。”

  我说。“你一定得离开,非走不可吗?”

  他点了点头,“现在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我必须得离开这里。”

  我们又紧紧地抱在一起,他的心脏如同一只急响的战鼓,嘭嘭撞击到我的胸口上。

  我伏在他的肩上,说,“那么,你去哪儿?什么时候?”

  “今天傍晚的飞机,乘德航的721航班,十小时后先到法兰克福,再转乘2410航班飞往柏林。”

  废仓库的顶部有一扇豁口或天窗,从那里斜射进来一缕荒凉得可怕的阳光,它在棚顶处呈现出一种深黄色。伸进黑洞洞的仓库后逐渐下沉,变成沉默的栗黑色。那光线斜抹在尹楠的脸颊上,像一缕稻草抚在上面浮动。

  他的大眼睛在昏黯中流露出一股令人心醉的绝望,黑漆漆地闪亮,一刻也不离开我的脸孔。我举起一只手,抚摸他的眼睛,那眼睛像一朵墨黑的花朵,散发出幽幽的清香。他微伏在我的肩上,头颅弯俯下来,他的滚热的气息便涂抹到我的脊背上,如同在我的脊骨上轻轻抹上一层温热的牛扔。我的双手从后边环住他的肩臂,我感到了他的重量和热量正挤压着我,他的胸骨在我的乳房上摩挲、移动,坚实的筋骨在昏黯中滚烫地贴紧在我的腿上。我可以看见他的头部的影子一点点向我的身体下边沿动。

  我说:“尹楠,我想……要你记住我。”

  他说,“我永远都会记住你!”

  我说,“我要你的身体……记住我。”

  我感到他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了,胸口处发出一阵抽搐,有一种无声的声音回应到我的身体内部。

  我抓住他的手,引领着他向那只草堆上残破的木椅靠去。

  这时候,尹楠忽然像一个生病的乖男孩儿,不知所措。我示意他坐下。然后,我慢慢解开衣襟,脱掉自己的汗衫,铺在椅上。我双手环抱住她的头颅,使之缓缓地仰躺下去。我把他弓起两膝的双腿拉直,他几乎是不好意思地把他的四肢伸展在我的手臂底下,但他无比温驯地顺从了我。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两只孩子气的细长的大手像是忽然残废了一般,悬垂到木椅的两侧。

  我轻轻地抚摸他的脸孔、眉毛和耳朵,耐心而缓慢地向他的耳后及脖颈抚摸,然后,我的两只手使插进他汗衫的领口里边去,触碰到了他脊背上的皮肤。我一直向下抚摸,摸到能够抵达的地方。

  他的脊椎骨激动地抖了一下,呻吟般地叫了声我的名字。

  我俯下身,轻轻地解开他的衣扣和裤带,他像个心甘情愿的俘虏,任我摆布。他半闭着眼睛,头颅僵紧地扭向一边,柔软的头发便向那一边倒去。

  他的身体终于滚烫地裸露在我的面前了,我还是第一次准确无误地浏览一个男子暴露的身体,如此切肤地触摸到他的身躯。他的肋骨曲线优美地耸起,皮肤在昏黯中如同白皙的光芒粼粼闪烁。

  我不知别的女人是如何记忆她们初恋男人的身体的。在我的记忆中,他的不太干净的外衣里边的躯体,在这个废仓库里散发出来的洁白而柔嫩的光耀,简直把我照射得头晕目眩。

  我侧身坐在他的身边、手指如清水在他弓紧的躯体上活动,不停地一下滑动。

  他的躯体倒卧在黑暗中,如同一块水中的长长的礁石,不知如何摆脱眼下的兴奋或是焦虑,只好等待着那如波之手不断地涌动,触碰他的坚硬的胸骨、大腿、腹部以及致命的私处。

  终于,我向着他的头颅俯下上身,双手抱住他滚烫的脖颈,微微抬起他的头,把胸部的“果实”垂挂到他的唇边,那甘梨一股的果实在他的唇上摇荡、晃悠了几下。然后,他忽然爆发出一声抑制而痛苦的呻吟,便把它含在口中,接下来,他猛地举起双臂,把那个垂挂着梨子般甘甜果实的身体揽倒在他的身体上边。他的整个身体全都剧烈地震发出痉挛般的抖动,仿佛急切而笨拙地寻找着那个出口。

  我轻轻地握住它,把那个想吃“草”而不识路的“羔羊”放到它想去的地方……

  他的爱,年轻而有力!

  半小时很快就过去,我们到了该分手的时候了。

  当我们从被此滚热的怀抱里松开身体,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一股冷冬的凉意交刻涌到我的体肤上,我浑身热烈张开的毛细孔一下子遇到这股冷气,肌肤绷得紧紧的。

  分离在即,我无法自制地抖着。

  我们向仓库外走去,尹楠的手抚在我的肩上。我一边朝外面走,一边想这只手再过一小时就要伸到蓝天上去了,然后这只手将一路向西摸索着伸向欧洲大陆,伸向那个缜于思索与哲学的柏林城。我无法再触摸到他的躯体,他此刻的手臂抚在我肩头的体温,也许在他离开我之后的一分钟里,就会消失殆尽。

  我清晰地记得那一天的天气,灰蒙蒙的,如同街上人们的脸色,经过一个多月的与热暑的抗争、煎熬,呈现出一层心灰意懒的倦意。我强打精神,暗暗盼望尹楠忽然改变主意,或者出现什么意外,使他没能马上就离开我。哪怕耽搁一天时间也好。

  直到尹楠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在那最后的一秒钟,我才放弃了这个念头。

  送走了尹楠,天色已经黯淡下来,我便朝母亲住院的方向走去。

  我的泪水再一次慢慢流淌下来。我不知道这泪水为谁而流。因为,我心里非常清楚,我与尹楠之间的情谊,并非长久得令我刻骨铭心。但是,这个与我亲密交融的人,毕竟是我在失去禾之后唯一的密友,他离开了我,变成了一个难舍的记忆,一件失去活生生动感的“外衣”。这件不再真实的“外衣”,由于分离,会把他的形象越发地完美起来,把那些由于过于密切而带来的黯然失色,全都包裹在这光彩照人的“外衣”里边.封锁在这完好无损的外套之中。它将呈现出永久的光辉,这光辉将比那身躯本身的魅力更永存。由于这情谊的意想不到的中断,它的美感将像大理石一样,被永久地固定下来。

  这是人类关系中最为动人的结束。

  我为此而哭泣!

  这时候,我抬起头,向机场方向的上空仰望。我模糊看到,蓝天之上果然有一架银灰色的飞行物在浮动,它像一只巨大的风第,忽忽悠悠地被我手中的长长的绵线牵引着,一点一点拉向我站立的上空。

  它慢慢向我飘浮过来,形象越来越清晰。

  我渐渐发现它好像不是一架飞机。到了近处,我才看到那浮游之物原来是一个人。奇怪的是,那个人也并不是尹楠。那个大鸟一样翱翔的人,原来是我自己!

  地面上真实的我,手握牵线,系放着天空一模一样的另一个我……

  这个一闪即逝的颇具镜头感的幻像,在许多年之后的一个夏天与我重逢,这使我十分惊奇。

  那是到了1993年的暮夏季节,我在偶然看到的一部名叫《八又二分之一》的意大利电影中,我与那个疯狂的费里尼导演不谋而合、期然相遇。

  而在1994年,另一个暮夏时节,我在另一部瑞典的多声部影片《野草莓》和《第七封印》中,紧紧拥抱了这个世界上我所迷恋的另一个男人——英格玛.伯格曼。这些都是后来的事。

  我与他们,身处两个不同的时代,却在某一瞬间闪现出相同的意象!

  《野草莓》:

  ……好像也是阳光灿烂的夏季,一个老男人梦见自己走在阒无人迹的街上,整个城市冷清得出奇,阳光映衬出他的影子,但他依然觉得得冷。他漫步在一条宽敞的有林荫的马路上,脚步声不安地在周围建筑物之间回响。

  他感到奇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他路过一个眼镜店,发现招牌上硕大的挂钟没有了指针,钟面空白着。他掏出怀表,低头看看,想核对一下时间。可是,他那个报时准确的老金表指针也忽然消失了,他的时间已经成为过去,指针不再为他提示时间。他把怀表举到耳边,打算听听它的嘀嗒嘀嗒声,可是他却听到了他自己的心脏狂跳声。

  他放下怀表,抬头又看了看路边眼镜店那个招牌,那上边的一双眼睛已经糜烂。他感到十分惊惧,便向家的方向走去。

  在街角处,他终于看见一个人,那人背朝着他站立。他冲过去,倏地转过那人的身子,可是,他发现那人柔软的帽子底下,却没有脸。随着身子的转动,那人整个的躯体如同一堆灰尘或碎木片,坍塌下来,变成一摊空洞的衣服。

  他这时才发现,这个从广场延伸出来的林萌路上,所有的人都死了,一个活的都没有……一辆灵车摇摇晃晃驶过来,车轮发出巨大的嘎啦嘎啦声,那灵车在空荡的街上一路剧烈颠荡。终于,它在行驶到他跟前时,棺材摔了出来。三个金属的轮子自动飞旋出去,哐当哐当转到他的脚前。他抬头看那棺材,棺盖敞开了,里边无声无息。他好奇地缓缓走过去。这时,从碎木棺板里猛然伸出一只手臂,那只手拼命拽住了他。然后死尸慢慢站立了起来,他定睛一看,原来这个从棺材里穿着燕尾服站立起来的尸体,竟是他自己。死神在召唤……

  《第七封印》:

  天空灰暗,沉滞不动,像一座坟墓的穹顶。

  夜幕降临了,一片乌云纹丝不动地挂在地平线上,一只怪鸟在空中飘荡,发出不安的鸣声。

  骑士安东尼俄斯正在寻找返回家园的路上,所经之处尸横遍野,瘟疫流行。他四顾环望。

  这时,一个浑身穿着黑衣服的人站立在他的身后,那人脸色非常苍白,双手藏在他的斗篷的巨大的折缝里。

  骑士转向他问:你是谁?

  黑衣白脸人说:我是死亡。

  骑士:你来找我吗?

  死神:我巳监视你好长时间了。

  骑士:这我知道,你会这样的。

  死神:这是我的地盘。现在,你准备好跟我“上路”了吗?

  骑士:我的肉体有点害始,但我倒无所谓。

  死神张开了他的黑斗篷,伸了过来,欲将骑士覆盖。

  骑士:再等一会儿。

  死神:我不能再缓期。

  骑士:你不是喜欢下棋吗?

  死神:你怎么知道的。

  骑士:我在绘画里看到过,在民歌里听到过。

  死神:对啦,我是一个相当棒的棋手。

  骑士:但你不见得比我高明。

  骑士一边说着,一边把棋盘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开始摆棋子。然后他说:条件是只要我仍在同你对阵,你就得让我活下去……

  骑士向死神伸出两只拳头。

  死神突然对他狂笑起来。接着,死神的手里举起一个黑卒。

  骑士:你选择下黑的?

  死神:这非常合适我,难道不是这样吗?

  骑士和死神僵持地俯身对着棋盘,安东尼俄斯犹豫了一会儿后,开始走卒。死神也走卒。

  热浪包围着这片沉浸在奇怪烟雾的荒原。远处,人群在跳着死神舞,死神在和所有的人跳夺命之舞。

  死神紧紧地与安东尼俄斯继续对弈,执意要把他带走。最后安东尼俄斯输了棋。死神把他带走了……

  这里,时间出现了误差。当我在那个初夏的闷热的黄昏,脑子里连绵不绝地闪现上述种种奇怪画面的时候,我还没有看到过上边那些电影。

  当时,我在脑子里一边预演着那些镜头,一边走到了闹市后边的那一条林荫的街上。不远处就是我母亲所住的那个医院了。

  这时,似乎有一股阴森森的风从上空倾压下来,发出惶惶不安的浮动声。我沉闷的脚步踏在黄昏的路面上,踏在风暴来临之前某种短暂的平息之中,这踏踏声否定了刚才眼前浮动的镜头画面的真实性。

  街道拐角处那侧身倒卧的东西,如同一匹死去的怀孕的母马,肚皮向外凸起,烧毁的残片,弥散出一股橡胶烤焦的难闻的气昧,这种令人厌恶的属于战争的气味,在不是废墟的林荫路上飘浮,然后停滞在黄昏的半透明的城市的上空。

  它像飘扬起来的祭台上的烟火,腾向隐秘的高空。

  就在这时,那一颗来路不明的流弹不偏不倚从我的左腿肚内侧钻入,又从另一侧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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