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的美奴
  给温暖和爱意
  ----题记 


  围剿马哈鱼的那些日子,美奴常常到岸边去看船。入秋后,江水凉了,云彩淡了,朝霞却因为迟暮而变得艳俗,一抹又一抹的绯红像标语一样贴在天边,勾起了美奴想往霞光里填一些字的愿望。
  美奴看船,其实是为了看船上的收获。谁家打了大鱼,谁家又空空而归,美奴从船泊岸边那一瞬间的船主的脸上便能一眼望穿。有所收获的人表情是平静的,毫无收获的人则掩饰不住沮丧愁眉苦脸,而大有收获的人则百分之百都眉开眼笑。外地的鱼贩子这时就朝脸上有笑容的船主跑去,递烟、寒暄、奉承,想以低廉的价格把船主彻夜鏖战的成果收购走。但船主已经不是几十年前的老船主了,新船主们虽然仍不乏纯朴和正直,但更多了一份了解马哈鱼行情后的慧黠。他们和鱼贩子针锋相对地侃价,直侃得日头白白地升起,照活那一带江水,双方满意的价钱才水落石出。鱼贩子将一沓钱数好后交给船主,船主也不客气地沾着唾沫再数一遍,然后将钱交到一直躲在身后的老婆手上,由女人仔细把钱收好,这才将船上刚过了秤的鱼装入鱼贩子的麻袋。那鱼折腾到清晨大都已经僵死,但也有一息尚存的,仍然习惯地摆着尾,艰难地翕动着腮,雪青的鱼鳞被阳光照得泛出燃烧般的幽光。
  最不幸的要属于雌马哈鱼了,它们一上岸便首先被人用尖刀剖了腹,从里面涌出一汪汪金红色的鱼子,极似为爱情而落泪的女人的眼。专收鱼子的人就一拥而上,他们相互竞价,终归是由财大气粗的人把那莹莹欲动的鱼子给取走,剩下一具腹中空空的雌马哈鱼的尸体,这时蚊蚋苍蝇就乘虚而入、各行方便了。
  最刺激美奴的莫过于给雌马哈鱼破腹的那一时刻了。她会敛声屏气地挤在人丛中看着尖利的金属刀怎样刺破鱼腹,鱼皮被撕裂后抖动着向两侧展开,这时鱼腹中的鱼子就赫然显露了,它们用那金红的目光望着美奴,令她有见到棺材的那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太阳升得更高的时候美奴可以望见江心浅滩中那丰茂的水草了。银白的水鸟常常会突然从里面飞出来,让人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栖息进去的。这时归来的渔船大都靠岸了,鱼贩子乘兴离去,而渔民们也都拴好船回家歇息了。这时的江岸是寂静的,机帆船的轰鸣声消失了,江岸的水泥石礅、长堤和环形铁链成为阳光下真正的静物。
  美奴从码头的南岸走到北岸,货场上堆满了集装箱和金灿灿的玉米,一辆吊车正用巨大的铁钳一次次地把玉米装到一艘大船上,那是“青远号”货轮,是她父亲驾驶的货轮。吊车是租用乌克兰的,开吊车的小伙子一头金黄色的头发,美奴仰视他的时候被阳光刺痛了眼睛。玉米是从各个农场收购来的,它们被装到“青远号”后,将沿着黑龙江到达俄罗斯的玛戈港,然后换装到江海直达货轮,穿越鞑靼海峡运往日本的酒田港。美奴的父亲会一直跟着这些玉米在水上航行。
  吊车的铁钳将玉米抛向货轮的时候,一条优美的金色弧线出现了,但它很快伴着玉米垂落的哗哗声而消失。几千吨玉米就是这样渐渐被装上船的。
  美奴盼望着装货的速度放慢一些,可那位乌克兰小伙子的工作总是那么兢兢业业,这样,不出一个星期,“青远号”即将驶出码头了,这是美奴不愿承受的一个事实。因为父亲会离开家,而她对病后的母亲已经厌倦之极,她不知该如何对付这个与从前判若两人的女人。尽管父亲一再开导她:“美奴,你要有耐心,她会慢慢好起来的。”
  美奴已经对她失去信心了。现在她能吃能睡,喜欢耍泼,夜半时常常把父亲赶出她的屋子,她看待美奴的眼神就像看待街上的一条野狗,淡漠而又带着些许隐隐的厌恶。美奴特别不能忍受的是母亲接连几天都问她同一个问题:“你到了嫁人的年龄了,怎么还没男人来找你?”
  美奴憎恨城里的那位医生,就是他主刀的那场手术,治好了母亲的头痛,但却使她失去了记忆。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像什么呢?像这些远离家乡被异国人吃掉的玉米吗?
  美奴离开北岸的货场,她朝家走去。路上遇见母亲的一些老熟人,都问她:“美奴,你妈妈她好些了?”
  美奴木讷地点着头,低声回答的却是:“我爸爸要去酒田运玉米去了。”
  美奴的母亲正在吃早饭,她的刘海濡进粥里,吃咸菜时嘴里还发出吧唧声。美奴的父亲心事重重地翻着美奴小时候看过的一本小人书,是本穆桂英挂帅的连环画册,见到美奴,他说:“快吃饭上学吧,别迟到了。”
  美奴说:“那玉米装得可真快。”
  父亲漠然地说:“是吗?”
  美奴说:“我想跟着玉米一起去酒田。”
  父亲说:“那酒田是人人都能去得了的吗?”
  美奴哀伤地看了父亲一眼,抓起一个馒头背着书包便去学校了。刚一出门她便听见屋里“当啷”一声脆响,不用说,母亲又打碎了一只碗。如果美奴没记错的话,这是她病后失手的第十四只碗了。
  美奴本不想在课堂打瞌睡的,尤其是在白石文的课上,可她还是不胜倦意地趴在桌上睡着了。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她就像伏在一堆于草上一样舒服得不想起来,她正梦见一条鲟鳇鱼,像小船一般大,十几个渔民正合手将它拉向岸边。那时美奴赤着脚,初秋的阳光把岸上的水泥台阶照得很暖和,她就仿佛踩着一幅丝绸。白石文的嗓音总是那么动听:“陈美奴,你该醒醒了。”
  美奴就像咬了钩的鱼一样挣扎着浮出水面,这才明白换了另一番天地。教室里已经空空荡荡,同学们都出操去了,黑板上留下几道作业题,操场上嗓音很大的喇叭传来了广播体操的序曲。
  美奴心中想着的还是那条鲟鳇鱼,它被拖上岸边后,如果是雌性的,也要面临着被破膛的命运吗?鲟鳇鱼子是黑色的,有人称它为“黑珍珠”,营养价值极高,是飞行员的必需食品。今年只有两条鲟鳇鱼被打上岸,斤数都不重,一雌一雄。而美奴梦见的这条鲟鳇鱼却显然气派得多了。
  “又起大早去看船了?”白石文并没有责备她。
  “嗯。”美奴答应着,心中却想,老师怎么知道我去岸上了,难道他也起大早看过船?
  “你妈妈她好些了吗?”白石文的鼻尖上有一些细小的汗珠,左手上的粉笔灰很厚,他是左撇子。美奴的妈妈健康时开着一家小酒馆,那时白石文常常在冬日的夜晚去酒馆。
  “她今天又打碎了一只碗。”美奴站起身朝玻璃窗外望去,同学们正在做广播体操,她看见刘江故意在踢腿时踹旁边的矮个子一脚,矮个子趔趄了一下,仍然坚持做操。
  “她会慢慢好起来的。”白石文说,“她不会永远这样的,你要理解她。能不能不让她用瓷碗?铁碗土产日杂商店就有卖的。”
  “我爸爸犟嘛,铁碗我都买了,他却偏偏让她用瓷碗。”美奴嘟嚷着,“打了两摞瓷碗了,他又买了几摞放在仓房预备着呢。”
  “你爸爸为什么这么做?”
  “他说要让她像过去一样生活。过去她用瓷碗,现在就还得用瓷碗。”美奴转回身,她躲开了白石文的目光,看着他上衣的一颗钮扣,她说:“他老是惯着她,像过去一样,她想怎样就怎样。不过他惯不了她几天了,他就要到日本的酒田运玉米去了。”
  课间操结束了,白石文惯常地看看表,嘱咐美奴如果黑板上的题不会做,可以放学后找他补习去。美奴点点头,用橡皮擦掉了上课前她画在课文标题上的一条鱼,那是一条有五行硬鳞的鱼,半月形的嘴,两旁斜生着扁平的须。
  黑板上的题是分析句子成分的,共留下五个句子:一、同学们高兴得跳起来。二、你还记得二十年前发生在吴镇的一桩往事吗?三、土豆的学名是马铃薯。四、金黄色的牵牛花绕着篱笆向上爬。五、唱歌的姑娘不小心将花头巾掉到河水里去了。
  陆陆续续有一些同学回到教室,美奴心想,第二个句子的“吴镇”是否是“芜镇”的谐音?如果是,这个句子应该被填到那像标语一样鲜艳的朝霞里去:你还记得二十年前发生在芜镇的一桩往事吗?每天的朝霞里最好都要有这句话,它能提醒芜镇的人不要轻易就丧失记忆。
  白石文是美奴的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从五年级一直跟到了七年级,美奴一直很喜欢听他的课。白石文讲课干脆利索,不像其他老师喜欢用语气助词,啊呢吧嗨吗地没完没了,让人听了直耳鸣;他也不喜欢打手势,他站在讲台上通常是直溜溜的,衣着洁净,不苟言笑,似冷水中匀称端庄而珍稀的一条细鳞鱼。他第一次给美奴上课,美奴便觉得那堂课过得太快了,那天夜里她还梦见了他,他赤脚走在渔场上,阳光将他和鱼照出同样明滑的颜色。以前美奴不喜欢上学,她的学业水平只占中游,但白石文的出现使美奴觉得学校是最妙的去处,只要看见白石文,听见他的声音,美奴便觉得单调寂寞的芜镇生活有了生气。然而最近一年来美奴不敢抬头看白石文了,一看见他的脸尤其是眼睛她就心慌,所以她尽量去看他上衣的钮扣。他惯常穿的米色衬衫的第二粒钮扣已经被美奴看得烂熟于心,那粒柠檬色的钮扣中间有一道豁口,它像条雨丝一样一直滋润着美奴的眼帘。前一段白石文大概消化不良,他在小考巡视经过美奴身边时,她常常能听见他的腹部发出叽哩咕噜的声音,好像有条鱼在里面捣乱,美奴便为这声音而难过,她认为老师的腹部发出这种声音是可耻的。她便把家中晒干的鸡内金偷偷放在白石文宿舍的窗台上,并且用左手写下了一行歪歪斜斜的字:碾碎后用开水冲服,每日一次,可治疗消化不良。她不希望白石文发现是她送的鸡内金。结果这一段她没有再听到那种不良的响声了。
  美奴一个上午都在昏昏欲睡。第四节地理课时黑瘦的地理老师见美奴趴在桌上旁若无人地睡着,忍不住将一截粉笔甩向她,粉笔头准确无误地弹在美奴脑壳上,美奴激灵了一下,她醒过来,同学们满堂哄笑,她模模糊糊望见黑板上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图线,大概是铁路线吧,老师那气汹汹的样子活像被妻子给戴了绿帽子的男人,他的脸色常常使美奴联想到灶房上垂吊着的被烟熏火燎的腊肉。
  “陈美奴,你说说京广线经过哪些大城市?”老师问。
  美奴站起来时腿有些发软,快到正午了,阳光将书桌照得寡白寡白的,摊开的书页上的每一个字都空前活泛起来,仿佛鱼卵一样飘摇。
  “不许看书!”地理老师喝斥。
  美奴说:“北京和广州我都没去过,我怎么知道?”
  “全世界有很多人都没有去过耶路撒冷,可他们照样是圣徒。”老师一字一顿地反驳。
  “我听不懂你的话。”美奴说,“耶路撒冷是外国名字吧?咱们不是还没开《世界地理》吗?”
  同学们又一次哄堂大笑,不过这次不是笑美奴,有个男生打着悠长的口哨,美奴一听就知道那是刘江在起哄。
  “谁打的口哨?打口哨的站起来!”老师拍着讲台,粉笔灰被拍得白花花地飞起来,老师就像银幕上白点闪烁的旧电影中的悲剧人物一样。
  就在他气得颤抖的时候,下课铃声响了。家务活繁重的地理老师只得敛住怒气,夹上教案灰溜溜地回家。
  美奴坐在座位上呆呆地看着同学们一个个离开教室,最后只剩下她自己的时候,她趴在桌上嘤嘤地哭了,她的泪珠鱼苗一样柔软地游到手上。耶路撒冷、北京、芜镇,这三个地名在她的心目中只有芜镇是真实的。因为她站在芜镇的土地上,感受着这里的一切:泥泞的散发着猪粪恶臭的小巷、天色向晚便陷入睡梦的人们、西山上的红松以及码头上停泊着的渔船。在美奴的意识中,世界就是芜镇。
  “美奴——”
  “美奴——别哭了——”
  美奴抬起头,她发现刘江不知什么时候又返了回来,他飞快地把一张纸条递给美奴,就一溜烟地出了教室。
  刘江的字歪歪斜斜的,像地震后的一片危房:今晚八点在码头北岸见,就是给“青远号”装玉米的那个地方。你要是失约,我就把码头下的那条江当成我最后的家。
  美奴走在岸上,她感觉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喧闹。几条归船泊在岸边,许多人围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他们直着腰议论,说明他们议论的不是鱼,不然他们会频频低头看脚下被捕上来的鱼的。他们的神色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难道又一场渔汛即将到来了?
  “早起发现时肚子已经跟鼓一样大了。”有个扁脸的男人啐口痰说:“他那……咦喝,怎么泡得跟棒槌一样大?”他瞅了瞅美奴,没再说下去。
  美奴的心一惊:难道淹死人了?
  美奴停住脚,她觑见一条死鱼就在她脚边腐烂着,一团苍蝇不厌其烦地叫着。太阳贴着江水腼腆地出现,江面上有了广阔而忧郁的波光。
  几条归来的渔船都空空荡荡的,渔民的脸色都不大好看。鱼贩子抽着烟兴味索然地踢着脚下的石子,恨不能一脚踢出一条大马哈鱼来。
  美奴轻声问一个拴船的渔民:“淹死的人在哪?”
  那人头也不抬地用力踩了一下船板说:“在北码头那。”
  美奴迟疑地朝北码头走去。她开始回忆刘江写给她的纸条的最后一句话:“你要是失约,我就把码头下的那条江当成我最后的家。”她的的确确失约了,她不想天色向晚时和一个男孩子呆在江边,他们之间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话非要到北码头去说吗?美奴出了一身虚汗,步子紊乱不堪了。金黄色头发的乌克兰小伙子仍然往“青远号”上装着玉米,一道道金色的弧线彗星般出现又消失,集装箱依然有条不紊地按老规矩站着,几条跟着主人来到江岸的狗在相互追逐,如果不是岸边的某一处围着许多人,美奴几乎看不出北码头有什么异常。
  那些围着尸体的人无疑都是芜镇的百姓。也许因为看厌了尸体,他们当中有的人竟然开始大口大口地吞咽馒头,还有的人若无其事地挖着鼻孔。美奴见一个妇女挤进人群,看了一眼就嬉笑着掩嘴而出,她不明白死人有什么可乐的。美奴鼓起勇气,她挤进人群,一个男性的赤身裸体的尸体横在沙地上,他面目浮肿,肚子果然跟鼓一样大,他那变态而丑陋的嘴脸令美奴分外陌生。这根本不是刘江,是谁美奴是不知道的。她还看见了他的下肢、脚以及被渔民称为泡得跟棒槌一样大的东西。她只觉得恶心,她挤出人群,蹲在沙滩上,满头大汗地“哦哦”呕吐起来。
  原来死者是个盲流,在货场打了一段零工,然后给一家馆子帮厨,最近一段天天晚上都到货场去偷东西。他偷了铁器、木板、纺织品,也有机器那崭新的配件和油漆,他想把这些东西变卖后回到家乡。昨夜他又一次行窃时被码头的更夫发现,更夫追着他来到江岸,并且将电棍亮了出来,他无路可逃,就朝江水跳去。更夫以为他要由水路逃走,也就听之任之,没想到清晨打鱼归来的渔船在下游发现了他漂浮的尸首。
  他那黧黑脸色的同乡说:“他根本就不会水。”
  更夫哀叹道:“那他朝水里跳什么哪,谁又没逼他,这又不是砍头的罪。”
  美奴这天在上学路上就觉得头晕得厉害。她的眼前老是飞舞着无数条银光,仿佛一双眼睛分别成为了锻造银的炉子。她在教室遇见刘江的一瞬觉得兴味索然,他并没有因为她的失约而表现出沮丧,他正吧唧吧唧地大口大口地嚼着口香糖,这是他从电视上美国职业篮球队员身上学来的。美奴觉得他违背誓言是可耻的,虽然她并不希望他死,他若无其事的表情比岸上异乡人的尸首还令她作呕。
  “他是个伪君子。”美奴告诫自己。
  刘江用书本玩世不恭地拍着桌子上的灰,然后将口香糖吐在掌心上,搓了几把,用手指神出几条乳白色的细线,说着“新出锅的银丝面”,然后强硬地塞向同桌男生的嘴,那男生慑于他的威力,屈辱地抵挡了一番,由他胡闹去。
  “他是个不知羞耻的人。”美奴又得出了一条结论。她奇怪自己清晨往北码头走的时候,为什么会认为死去的人是刘江呢?她还平白无故地为他张皇失措了一阵,美奴觉得自己的那种担心跟干涸的河床上的桥一样多余了。
  她又一次在白石文的课上睡着了。她又一次梦见了一条鱼,不过这鱼极为小巧,跟豌豆角一样大,美奴在浅水中提它的时候,它总能从她指间脱身而走。
  “陈美奴——”白石文唤醒了她。
  美奴睁开眼,一种已经出现过的单调场景又呈现在她面前,同学们都出操了,白石文的左手上有着很厚的粉笔灰,他米色衬衣的第二颗扣子仍然有着那道白色的豁口。阳光无聊地照着陈旧的桌椅,她觉得头痛极了。
  “美奴,你又起早去看船了?”
  美奴讷讷地说:“北码头那淹死了个人,他是馆子里帮厨的。他要到码头偷什么东西的。”
  白石文说:“我听说了。”
  美奴又说:“那么多人围着看死人,还有人吃东西。”
  白石文说:“你看见尸首了?”
  美奴垂下头:“他可真难看,我长这么大没见过比他难看的东西,我一想起他就要恶心。”
  白石文说:“过几天就会好的,别去想他。”
  可美奴这一天非想这件事不可,因为这是芜镇发生的大事。大家都在津津有味地谈论着。货场上、菜园里、歪歪斜斜的障子边、苍蝇横飞的厕所旁,总能见到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黄昏时,风传死者的家属撑着船来码头接尸首了,于是一家家的大人孩子丢下饭碗就朝码头奔,就像一群羊被赶下山坡一样。果然来了只木船,下来三个男人,船和来人都没有吊孝,但船和来人一样的肃穆。他们一声不吭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肥大的尸首抬上船,然后将死者的衣服在沙滩上烧掉了。一股难闻的布灰味使几个上岁数的人咳嗽起来。接着是撒纸钱,其中一个穿黑衣的矮瘦男人从一个油渍演的黄布兜里掏出一把纸钱,将它们撒在沙滩上。他只撒了一把,显得有些吝啬,纸钱又不是钱,何至如此呢?想来漫长的水路更需要买路钱吧。死者的同乡又将死者用过的碗、盆和暖瓶送上船,东西都很旧了。他用的行李用麻绳打成十字花,绳扣上还别着一把笛子,难道他生前还能吹出一些乐声?天色已经暗了,江水灰蒙蒙的。那条载着尸首的木船渐渐离开北码头了,船朝远方驶去。也许是江上起了雾气吧,船很快就模糊不清了。人们以为会听到一阵热闹的哭声,然而一声哀哭也没有。听说死者的母亲已经故去,他只有兄弟,没有姐妹,也没有娶妻,没有女人参与的祭奠当然就冷清了。芜镇的百姓都有些失落地垂头丧气地回家,该吃饭的接着吃饭,该收干菜的就收干菜,该睡觉的赶紧解净手拴门。美奴一直站到码头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俯身捡起一片纸钱,用它遮着双眼,从纸钱的洞隙中去看天上的月亮、月亮中的桂树。月光把纸钱照得仿佛浸了油,黄灿灿的。
  四
  “青远号”驶出北码头的时间是正午。美奴最厌正午,日头当空,阳光无拘束地直泻着,仿佛一个泼皮在耍赖,哪里都逃不过它的魔爪。这是个礼拜天,渔汛已经过了,江面上再也没有往返的渔船了。芜镇的百姓纷纷赶到码头去看“青远号”远航。芜镇的几位领导也来了,他们为“青远号”饯行,还带来一挂鞭炮。镇长穿着中山装,逢人便龇牙乐,仿佛今夜他要填房纳妾了。美奴看见父亲登上了“青远号”,他由底舱的舷梯登上了二楼的驾驶室,满嘴酒气的副镇长就冲手下人吆喝:“快放花放花!”
  鞭炮先是爆响了几声,接着便有气无力偶尔迸出一两声响,想必是哑炮频频出现了,那声音就很不让人过瘾,有点虎头蛇尾的味道。“青远号”拉响三声汽笛,船身就慢吞吞地动了。船员都站在甲板上朝岸上的人招手,有的挥舞着帽子,有的风动着毛巾,还有的干脆把背心脱下来当做旗帜。毛巾和汗衫一律是白色的,虽然帽子的颜色有了些反差,但也老气横秋,加上船体是灰色的,这艘远航的船便没有了预想的喜气洋洋的色彩。船离岸远了的时候,船员都回舱了,而岸上的人也陆陆续续回家。美奴一直望到船不见了踪影,这才有些失落和委屈地回家。
  美奴的母亲杨玉翠穿着件碎花小褂坐在院子里挺得意地喂着鸡。她用衣襟兜着一捧金灿灿的玉米,噜噜地唤着鸡,很勤快地扬着粮食,那些对粮食已经丧失兴趣的鸡用嘴啄着粮食玩。
  美奴说:“我爸开着船走了。”
  杨玉翠“哦”了一声,仍然噜噜噜地唤着鸡。
  美奴说:“船先到俄罗斯的玛戈港,然后换装后才能去日本的酒田。听说酒田的晚上很好看,有许多的灯,全都像羊奶子一样?”
  杨玉翠很怪异地看了美奴一眼,挺神秘地笑了。她说:“酒田到了晚上当然好看了,酒馆全开了,门前都吊着灯,一串串的,像南瓜那般大,都是红灯。酒田又靠着海,好空气,坐在酒馆里还能看见——”
  她的话突然止住了,她的意识大概又出现了空白,嘴唇失去血色,满面紧张。
  美奴轻声说:“你不要急,慢慢说。”
  杨玉翠嗫嚅了半晌,终于像一个大汗淋漓的失主找回了东西,她平静地接着说:“坐在酒馆里还能看见海船、海鸥,听见汽笛声——哞哞哞——”她捏着嗓子学了三声,“像牛叫一样。”她笑了。
  美奴不禁大为吃惊,父亲才走,她的意识就灵光闪烁了?
  杨玉翠接着说:“你爸爸第一次从酒田回来就跟丢了魂似的。玉米运到了,魂也跟着不回来了。说是酒田的酒馆比咱们这里的好,干净,莱里还爱放腌梅子,酒不烈,柔得很,女招待个个把发髻梳得跟牛犊舔过似的,跪着给客人倒酒,有时还清唱一两曲。这么样的好伺候,你爸爸怎么舍得从酒田回来呢?他想他要能变成玉米,他就非留在那不可了。唉,想想真让我头痛。”
  美奴几乎激动得要哭出声来,母亲口口声声地称呼着父亲为“你爸爸”,而在此之前,她总用敌意的目光看待他,说她是良家妇女,被他给拐卖至此了。父亲那时连辩解的份也没有了,他只是重复说:“你在十几年前就嫁给了我,你生下了美奴,一直跟我在芜镇生活。”
  “芜镇?!”她茫然而愤怒地指着窗外说,“就这么个破镇子,我在这生活了十几年?跟那些丑陋的鸡和愚蠢的猪?还有你这个不洗脚就睡觉的人?我可不认识这个破镇子,我活过的镇子比这美多了。”说着,泪就下来了,仿佛一颗享受过天堂美好的灵魂,又被强行打入了地狱似的。
  病好归来后她还没有离开家院,父亲一让她到码头呼吸呼吸好空气,她就气恼地说:“到处都是灰尘,我怎么好出门?”
  杨玉翠大概说累了,她嚷着困了,她把兜着的粮食一古脑弃在地上,拍拍衣襟回屋睡下了,美奴颇为哀伤地想,自己要是能生出一双翅膀,沿着江水追上“青远号”该多好啊,她会把母亲突然好转的消息告诉父亲,让他一路安心地去酒田。父亲离家时看母亲的那眼神令美奴触目惊心,那是种担忧、绝望、无可奈何、隐隐怜爱、痛苦纠合在一起的矛盾的目光。
  美奴的母亲一直睡到日落时分。她醒来后便吃美奴已做好的饭,美奴不动声色地陪着她。美奴等待她开口,然而那顿饭异常沉默。饭后,月亮起来了,美奴不知怎的又想起了死去的异乡人,胃里一阵恶心,这时母亲突然对美奴说:“我要到码头看看水,你不必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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