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
作者:邓一光

  “写不下去不要硬写, 到生活中去, 那里有丰富的创作源泉。”廖希铂坐在办公室的那一头, 突然这么对我说。
  廖希铂的话让我吃惊。他坐在那里, 手中捧着一杯刚沏的热茶, 慢慢在品。茶是上好的茶, 是苍条寻暗粒、紫萼落轻鳞的蒙顶。诗人说, 扬子江中水, 蒙顶山上茶, 这两样廖希铂此刻都有了, 一起握在手掌中, 人靠在椅子圈里, 怡情养性地啜着, 有一种“两腋清风生, 我欲上青天”的神仙风范。
  廖希铂喝茶很讲究, 是韶峰嫌淡、银毫嫌艳的讲究, 讲究到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地步。局里凡是喝茶的人都有点怕他, 都知道他在茶经方面是个杀手。每到清明谷雨前后, 廖希铂就让人胆战心惊, 他从什么地方过, 隔着两丈远, 突然站住, 翕了翕鼻子问人: “明前龙舞? ”或者说: “麻姑? ”那人或那人就心里发虚地掩紧抽屉, 下意识地点头, 然后又慌忙摇头。廖希铂已经走开了, 脸上淡泊如末道茶汤。
  据我的观察, 现实生活中, 廖希铂其实是个有原则但也很随意的茶客, 他是茶布衣而非茶君子。有时候企业到局里来请创作室的他帮他们看看本子, 街上的茶叶店里随便买上两斤茶, 或者区县文化馆站的人来了, 带一包地产茶来孝敬他, 只要是新茶, 他都接着, 嘴角露出一抹平静的笑容来, 是谢送茶的人, 连着茶也一并不嫌弃。遇到一时没茶了, 找人讨一撮, 无论瓜片还是火青, 只要是绿茶, 只要干净, 他也都能凑合着喝, 从不挑剔。只是在面对了茶中上品时, 他的挑战性才来了。也不激烈, 只是轻轻松松的一句评价, 立刻把茶主人批判得恨不能揭开茶叶筒的盖子钻进去, 把自己和那些丢了名分的茶一起埋起来。
  廖希铂淡泊地说: “雾少雨多, 龙舞张狂。”
  或者他再简练一点, 说: “洞气足, 麻姑浊。”
  我一上班就趴在桌子上写我的剧本, 写了一大堆纸, 都撕了, 痛苦得要命。调到文化局半年了, 挂了个创作员的招牌, 局里要我尽快进入角色, 拿本子出来。我先熬了几个夜, 写了两个话剧小品, 送给局里看, 局里不满意。我又发奋图强, 苦干了两个月, 拿出一部电视连续剧脚本, 局里仍然不满意。领导最后索性对我直说了。领导说, 小品是小儿科, 说的好听, 叫繁荣舞台艺术, 说的不好听, 那叫眼药水, 说的再不好听, 那是给文艺晚会提鞋呢。至于电视剧本, 鞋倒不是了, 是枕头, 但那不是文化局的枕头, 换句话说, 不是文化局的本行。“国家养着我们, 大小给了我们一块政府职能部门的牌子, 国家要的是戏。”领导这么说。“我们不能把自己弄贱了。”领导还说。
  领导这么说了, 我只能端正态度, 把创作方向转到戏剧上面来。我考虑了两天, 打算创作一部新编历史剧, 用传统鼓词里罗成后裔的那段故事, 写忠良遭谗害、好汉御外侵的事。提纲拿出来了, 选题开了论证会, 局里上下都觉得这个想法不错, 创作室胡主任要我尽快拿出本子, 可是一连过了几天, 我的写作陷入一种无头绪的状态里, 别说唱词了, 连这出戏怎么开场我都没能想出来。我觉得自己的状态糟糕透了。我想我才四十岁呀, 还不至于得老年痴呆症吧? 
  我的吃惊不在于廖希铂手握扬子水蒙顶茶的威风, 也不在于廖希铂的布衣茶杀手身份。我不喝茶, 只喝白开水, 如果碰上兜里有了钱, 我就喝可乐, 一喝两三箱, 喝得脸像非洲人。廖希铂在茶这方面造诣成什么样子, 也不可能对我说“无踪无影, 白水暧昧。”或者他再简练一点, 说“配方贼, 可乐诡。”他就是说我也不在乎, 他能把我怎么样呢? 
  我的吃惊是廖希铂一向不对谁的剧本创作提出任何方式的意见, 而现在他却对我提了。
  我来文化局半年时间了, 和他同在创作室里做同事, 平时也偶有交谈, 都只限于天气或读报体会之类, 从来不提创作上的事。他不但不提创作, 他自己也不写一个字。他每天早上准时来创作室上班, 扫地, 抹桌子, 打开水, 坐下来看报纸, 研究一下棋谱, 然后回家, 闲云野鹤, 日子很有规律, 惟独没见他在稿纸上写过什么。我来文化局的时候, 领导就对我说了他的情况。当然领导也没有明确地说, 是我自己听出来的。领导要我向老编剧们学习。“你们胡主任, 她是老资格的剧作家了, 她在延安时期就写剧本, 写出了很多可歌可泣的好本子, 她的作品教育了整整一代人。你们老黄, 他是我们自己建国以后培养的第一代编剧家, 全国戏剧家协会常务理事, 在戏剧创作上是权威, 经验丰富得你能学一辈子。你们小张, 别看他年轻, 有时候有点骄傲, 可八十年代以后戏剧界的大奖, 哪一项都被他拿回来过, 他这种成绩, 再骄傲一点我看也没有什么。”我虚心地听着, 我想我该继续虚心下去, 就提醒说: “还有老廖呢, 不是还有一个老廖吗? ”领导愣了一下: “老廖? 对对, 还有一个老廖, 他是你们副主任, 是个老同志。”领导的话到此为止。
  后来的事是我自己打听出来的。
  廖希铂在创作室里资格很老, 除了胡主任, 再没有谁能超过他。他不但资格老, 而且才华横溢, 年轻时写出过不少令人拍案叫绝的好本子, 被称做武汉戏剧界的“八绝”之一, 而这“八绝”中, 无论是胡主任、老黄还是小张, 无论他们怎样的老资格、权威和骄傲, 都没有进入其中, 可见廖希铂当年的才气和名气是双响的, 远远超过了他的同事。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 廖希铂不再写剧本了, 他开始喝茶。他喝茶, 并且说一些“雾少雨多, 龙舞张狂”、“洞气足, 麻姑浊”之类的话, 让人认定他或是松懈了, 或是消极了, 要么干脆就是江郎才尽了。我到创作室后, 发现室里的人都不大和他交往, 他也不大和室里的人交往, 大家对他很冷淡, 他对大家很淡薄, 有点像宁红与铁罗汉的关系, 或者玳玳花和普洱的关系。我初来乍到, 不说战战兢兢, 确实是个半道出家的新手。我也不敢说把九十年代以后戏剧界的大奖全拿回来这样的大话, 但既然领导把道路指明了, 我也不能把自己弄贱了, 也不能只是弄弄眼药水提鞋子之类的活, 也得像模像样弄两个本行的枕头出来。我想有一个好的写作空间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不愿去涉及别的人事关系, 自然也淡化着, 好比是杀青时的叶子, 不管锅也好, 槽也好, 瓶也好, 总之是要有个合适我成为茶叶的环境。
  我已习惯了和廖希铂之间的那种淡泊, 他今天突然对我说了那样一番有关创作上的话, 而且很慎重, 当然会令我吃惊。
  我放下笔, 让自己从稿纸上挣出来, 空出手, 把头发弄乱。我说: “老廖你说的是老话, 这话我从小就听过了。”
  廖希铂说: “不光你听过, 大家都听过。听过是一回事, 谙熟个中是另外一回事。我知道, 你在人物上卡住了, 你对人物的了解是个空白。”
  我不服气地说: “我了解他们。我读过全本《粉妆楼》。”
  廖希铂笑了一下, 有点像银针初开的样子: “我说的不是人物的生活背景和经历, 那种场景和故事的了解并不困难。我说的是人物的身份感和心理活动。比如罗灿,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为什么会那么去做——不是他怎样去救祁巧云而是他为什么会和权奸沈谦结怨, 不是他为什么会去勾栏之地而是他眼里的朝廷和天下为何物, 不是他出身名门与匪为道的委屈而是他为什么会流着泪水放声大笑。我说的是这个。”
  我有点感到沮丧。廖希铂说得对。这个老家伙一针见血。我的确不了解。我的问题正出在这里。好比我是拿着矿泉冲龙井。我想这样的水多好呵。我不知道矿泉水太洁净了, 它没法对付龙井这样的茶叶。我想让人们有一次绝上的品茗机会, 但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我反正是黔驴技穷了。”我把头发弄得更乱说。
  “熟悉生活, ”廖希铂干脆地说, “只有生活才能给你提供创作的源泉。”
  “怎么熟悉? 我不可能回到唐朝去, 我就是想回去也回去不了。”我说。
  “生活是相对的, 任何生活都有借鉴性, 都是触类旁通的, 朝代只是时空概念。”廖希铂说, “你到市井中去走一走, 去茶馆里喝喝茶, 去里弄寻寻古旧, ”他笑了笑, “甚至你去追追小巷里的小妞, 那都会给你带来无穷的创作契机。”
  我对他的建议很感兴趣, 尤其是最后那一条。但是另外一个问题是: “去哪儿呢? ”
  廖希铂从他的圈椅中站起来, 走到茶几旁, 旋开杯盖, 注满水, 把暖瓶放回原处, 回到位子上去。“后城街。”他说。
  我哑然一乐。
  我不是武汉人, 但我知道后城街, 那是个卖石头和小土铲的花鸟市场。
  硬着头皮又写了一周, 终于没写下去, 我开始考虑廖希铂的话了。
  我先问了小张。小张拿疑虑的目光看我, 很警觉地问我打听后城街的事干什么。我老实告诉了他前因后果。小张吃了一惊, 说, 老廖要出山收徒了? 我问这和出山收徒有什么关系。小张不说, 只是有些口气酸酸地说, 老廖说的没错, 去后城街看看, 你他妈会受益无穷的。
  小张的话和廖希铂一样, 没头没脑的, 让人怀疑。这反而使我下定决心去后城街看一看。
  我对武汉的情况可以说相当不熟, 有时候我得向外地人打听从武昌去汉阳应该坐哪一路公共汽车, 或者彭刘杨路在什么地方, 起义门在什么地方, 我总是被这种缺乏主人翁精神的状态弄得很没趣。在去后城街前, 为了心中有数, 我去武汉市图书馆, 找了一些有关后城街的文史资料翻阅了一下。
  以下就是后城街的资料: 
  清同治三年, 汉阳知府钟谦钧知县修筑半圆形城堡, 从桥口至一元路, 全长十一华里, 用作防洪和抵御捻军。光绪三十一年, 张公堤修成, 替代汉口老城堡, 旧城堡拆除, 沿城基修成汉口的第一条近代化马路, 名为后城马路。北伐战争后, 后城马路改名为中山路。晚清以后, 汉口商业中心逐渐从汉水沿岸和汉正街向租界附近的中山路转移, 一时建起了南洋大楼、水塔、大清银行、汉口总商会、初开堂等高层建筑, 至三十年代, 中山大道繁华极度, 惹得四海权贵富贾都往汉口中山路来, 当年宋美龄曾专程到中山路, 一游其繁华盛景。
  后城街, 位于中山大道东段, 原是老后城马路的起点。光绪二十五年, 英国强行扩展租界辖区, 后城街被划入租界内, 成为银楼和住宅一条街。这条街上当年住着的全是洋人、买办和皇亲贵族, 北伐之后, 洋人被赶走, 换了军阀和权贵富贾, 汉口沦陷后又换了日倭和汉奸, 抗战胜利后再换了国民党高官和另一拨支持国军的洋人, 直至1949 年。
  看过资料, 我一下子就明白廖希铂的意思了。后城街不是一般的地方, 那里藏龙卧虎, 遗珠匿玑。往街上一走, 谁也保不定撞上一位, 会是什么样的历史角色。或者随便一位提笼架鸟的老头, 正是人们以为早就消失了的最后的满清遗老; 或者随便一位当街洗涮的男人, 老婆在身后唠唠叨叨声都不敢吭, 此人正是当年风光一时的“血花市场”老板的孙子; 甚至一位受了气的胖女人, 穿了大裤衩子, 手插了腰, 头上鸟窝似的戴满了卷发器, 在巷子口唾沫横飞地破口大骂着, 她不是别人, 正是当年名震江南江北的中原第一青衣云娘本人呢。
  我就去了。
  后城街不长, 约摸一华里路, 下至江堤, 上至中山大道, 其间蚕吃过的桑叶似的, 经纬出一些小巷子。街旁种着整齐的阔叶梧桐。梧桐都是百年以上的梧桐, 年轻的也有几十年历史了, 长得干粗枝壮, 丝毫不见颓败。建筑大多是租界时期的老建筑, 既有浪漫流动的英国文艺复兴风格的, 又有纤巧精细的德国巴罗克风格的, 还有有条不紊的俄罗斯古典主义风格的, 不管哪一种风格, 建筑一律很讲究。还有一点, 我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不对, 它们很结实。
  后城街在经济复苏期后, 被政府开辟成花鸟一条街。这个消息我是从报纸上看来的。我最开始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 总觉得和经济复苏不怎么协调, 有点颓废气, 或者说怀旧心态, 是没有被商场大潮逼急, 还想留一点羞羞答答的老家当下来。现在一看, 我的观点改变了, 反倒觉得这里要不是辟成博物馆, 弄花弄鸟弄犬弄龟倒是挺合适。只不过我还有进一步的提议, 龟不用玻璃瓶子装着, 让它们在梧桐树下乘凉, 想去江里游游泳也行; 狗不用皮带拴着, 放开它们爱上哪儿溜达就上哪儿溜达, 要跑到江堤上去对着来往的轮船叫也别拦它们; 花不必养在钵子里, 直接就种在街道上, 让它们随着大堤外吹来的江风招摇; 鸟儿也别拿鸟笼来装着, 放出来, 让它们自由自在地飞, 飞成大家的, 不要人群中走出来一个乡音未改的阔佬, 上数两代也许正是打鸟易米出身的, 如今鸟枪换了劳斯莱斯, 拍出一张现金支票来, 拎回家去自己冒充回归自然者, 那就败了风景。
  走进后城街不久我就发现, 后城街里茶馆很多, 差不多隔几步就有一家, 这和这条街的整体风格不协调, 准确地说, 是和建筑不一致, 让人感到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劲。
  没有头绪, 我就先进了一家茶馆去喝茶。
  我进的这家茶馆和别的茶馆不一样, 是利用老建筑开的, 不像别的茶馆, 是新建筑。茶馆没有招牌, 没有茶幌, 好像自信茶若好了, 招牌是不必要的, 这也和别的茶馆不一样。建筑从外面看, 总体上保持着哥特传统, 但又注意细部上的处理, 如卷涡、断山花、断檐、曲线、曲面, 这样过多的装饰与追求光影效果, 则完全是巴罗克的。但一走进去, 我就更有点迷惑了, 我的迷惑不是建筑, 而是建筑里的家具。进门先是一架黄花梨木的碰头座屏, 座屏两边是花架, 上置奇松异桧, 影墙上悬了几幅字画, 看得出不是复制品。绕过座屏, 四架三面透雕屏心镶嵌的六扇折屏围出几间雅座来, 雅座互不干涉, 围屏同样用的是黄花梨木, 黄花梨木后, 每间雅座都只一张方桌, 椅子数把。椅是花梨木官帽椅, 手艺饰而不繁, 干净利落, 沉甸甸的, 生了根似卧在那里。方桌就厉害了, 束腰, 仿竹节腿, 霸王枨, 长牙头, 勾脚, 深沉稳重, 古雅静穆, 颜色已黑了, 竟是名贵的紫檀。这样的家具, 分明是明朝的东西, 且不是仿明的赝品, 它们摆放在一栋哥特和巴罗克混合风格的建筑里, 组成一间中西合璧的茶室, 不知是一种暗示, 还是一种故意的反动, 无论是哪一种, 都让人心里怪怪的, 好像进了一处暗藏玄机的地方, 有些神秘的激动。
  我站在那里, 呆呆的, 有些灵魂出窍。幻觉中会有达官贵人、富室子弟、诸司下直、街司衙兵、僧道头陀、娼妓兄弟、卖伎之类进进出出, 却没有。茶室里空空的, 没有茶客。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 穿一身月白布衣短衫, 挽了衣袖, 拿一块抹布在那里抹着家具, 大约是茶博士。柜台后一个同样上了年纪的男人, 捧了一只珊瑚红开框茶碗, 碗盖缓滗, 借收音机里吡吡啵啵干扰声中的《柜中缘》, 一口一口慢慢啜着茶, 大约是掌柜。
  那个像是掌柜的看见我, 放了茶碗, 招呼道: “客人吃茶? ”
  我说: “是。”
  他回头对另一个男人说: “老百, 待客。”我就收回灵魂, 活过来了, 找了一处向街的方桌坐下, 心想, 果然是掌柜和茶博士了。叫老百的男人过来, 样子有点萎琐, 垂着手问: “先生想喝点什么? 我们这儿茶齐备, 叶子都新着, 先生您要什么都行。”
  我差一点就说出要一大杯可乐了。我把自己控制住, 说: “什么都行。”
  老百没动, 满脸的褶子里堆着仙人掌一般的笑, 说: “先生是等人还是消闲? ”
  我说: “这有什么关系吗? ”
  老百说: “有。先生如果约了人, 您先来一壶老竹大方, 清清口, 定定神, 待客人来了您再讲究, 或者乌龙, 或者功夫红, 或者您是偏爱白茶的, 那就来贡眉和白牡丹, 也许您要黑茶, 我们有普洱、六堡散、蜀边、湘黑和老青茶, 您可以随便挑。如果先生是消闲, 没有约客人, 自己用茶, 那您就得先说说偏口, 我好侍候您。”
  我一下子就窘了。只知道茶室是消停之处, 如果说寻找人物和灵感是我来后城街的目的, 那茶室就是打烊之地和驿站, 是阵地前的掩体, 人在驿站里歇着腿, 在掩体里观察着, 看见是目标了, 饿虎抢食扑出去, 或死缠烂打, 或倾巢之下无完卵, 哪里知道还有那么多的讲究? 要真知道了这些讲究, 我还真不如买一大杯可乐, 在街头猴蹲着, 无非是个暴露的掩体而已, 也没有那么多的麻烦了。
  但既然进来了, 我也不能退出去, 不就是一壶老竹大方吗? 我总不能为一壶老竹大方吓破了胆吧? 
  我把头发弄乱, 弄成伪装的样子。我说: “老伯, 说实话, 我不会喝茶, 我也不等人, 只是想找地方歇歇腿, 你看我合适什么, 你就给我来一壶什么吧。”
  老百仍然不走, 仍然是一副卑琐的样子, 勾着身子, 脸上笑容不变, 说: “先生口紧, 是清淡人, 那到更要讲究了, 老竹大方反倒不合适了。要是不忌讳, 我给您上一壶珠兰花茶吧, 是出伏前我自己用上好的烘青和刚下枝的珍珠兰窨制的, 老板前些日子送了客人, 店里还剩了二两, 我给您用木兰雨水沏上, 保准不伤您的口。您看如何? ”
  我有点耳晕。我说: “行, 你看着办吧。”老百去了, 是退着去的。后间少顷传来淅沥的水响, 大概是在净手。一会儿人回来, 用托盘端了几样干干净净的茶点心, 碟子盛着, 在方桌上依次布好, 又退下去。
  我在官帽椅上坐了, 抓一把南瓜籽嗑, 一边看街头走过的人。看一会儿, 觉着身边有了人, 回头一看, 是那个掌柜的, 还有他的珊瑚红茶盖碗。
  他撩了一下长衫, 在我身边坐下, 说: “先生不是后城街的人吧? ”
  我说: “不是。”
  他说: “先生是吃文墨饭的吧? 让我猜猜。不是学馆里教书的, 不是写字间里侍候笔墨的, 不是广告公司做文案的, 报社里遛马路的嘛, 也不是。我若猜得不错, 先生该是写书的。”
  我有些心里暗暗惊讶, 脸上不动声色地说: “何以见得? ”
  他笑了一下, 说: “先生眉宇间有书卷气, 坐时依着靠背, 是习惯了案头工作的。先生一坐下来就留心看街面的人来人去, 神情若有所思, 是对人有兴趣。先生若是学馆里教书的, 该有一种世道隔阂; 若是写字间里侍候笔墨的, 该有一份矜持; 若是广告公司做文案的, 该有一种神道; 若是报社里跑马路的, 眼神里又缺了急躁。不是写书的, 那就是我走眼了。”
  我暗自称奇, 心想, 廖希铂的话果然没错, 后城街不是普通的街, 藏着龙卧着虎, 我刚来, 随便寻了一家茶室做掩体, 坐下还没喘好气, 就有人知道我是吃哪碗饭的, 暴露无遗, 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 
  我看那个男人, 他大约有七十来岁, 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 黑而油亮, 不是漆的, 是天生的; 人长得很清瘦, 白皮嫩肉的, 眼睛细眯着, 是见多识广聪慧绝顶的样子; 他身上穿了一袭很考究的藏青中式长衫, 翻折袖口宽大洁白, 是那种民间家传手艺、店里没处买、名声很大、不多接活收费却很高、只侍候熟客的老裁缝的精心活, 衣襟前耷拉着一段银表链, 不显山不露水, 保养得很好的手指头上暗暗的卧着两枚硕大的祖母绿。这样的妆着与这个时代有些间隔了, 是有着自己的经历, 自己的主张, 已经过时了, 又不肯妥协, 不肯随意, 但并不张扬的妆着。不用断定我也知道, 不管他是不是罗增, 他是人物。
  我把兴趣转移到他的身上。我说: “您没走眼, 我确实是吃文章饭的。我写戏, 是编剧——您是茶室的主人吧? ”
  他说: “鄙姓呼延, 单名舫。闲着没事, 自家的宅子, 收拾收拾, 就是一间茶舍, 不为生计, 只是自己喜欢, 有客客是客, 无客自是客, 叫主人反倒俗了。”
  他“自家的宅子”, 我先已从外面看过了, 是仰着头看的; 宅子里摆设的家具, 我进来后也看过了, 是瞪了眼深抽一口气看的; 连他这个宅子的主人, 我也一并看过了, 看的是架式和做派。很明显, 这个宅子不是一般的宅子, 他这个主人也不是一般的主人, 正是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那一类人。我很高兴, 觉得听了廖希铂的话没错, 我来对了。
  门外的街上有一个架着鸟笼子的孩子过去了, 小肚兜, 银项圈, 一片瓦的头湿润着。后面跟着过去了一个老头, 手里牵着一根红线, 红线上拴了一只木头做的拉线耗子, 耗子咕噜咕噜的, 跟着他走。耗子走远了, 远处传来一声脆生生的鸟叫, 是新口。
  “先生到后城街来, 不约客人, 又不喝茶, 是来收集故事的吧? ”
  我把头扭回来, 看呼延舫, 他正捻着几根清瘦的口须, 细细的眼里露着见多不怪的神情。
  “是, 我是来收集故事的。”我说, “我正写一个本子, 是写罗成后代遭奸佞陷害, 反上梁山, 又抵御外侵, 精忠报国的事, 找不着感觉, 有人指点上后城街驱驱浊气的。”
  呼延舫说: “你说的这个故事倒有意思。不就是祁巧云祁姑娘替柏玉霜上刑场那段事吗? ”
  我又吃了一惊。我说: “这故事您也知道呀? ”
  他不说他知道, 只是轻描淡写地说: “盛唐无弱事, 那是老辈子们的活法了。”
  我说: “老呼——我能这么称呼您吧? ”
  他不卑不亢地说: “行, 怎么都行, 都什么年代了, 再不跟着时代走, 也不能忌号呀, 就算自己忌, 别人也不在乎, 如今谁还管你叫什么, 一律先生小姐地叫, 听着好像挺客气的, 也就比要吃扁食了缺翘头, 上韭菜地里割一茬多点礼性罢了。”
  我没在乎他的说法。我知道这是他这种人惯常的一套, 这叫失落感。我觉得这样的失落感可以理解, 日子好好的过着, 突然一天失去了光景, 要是我, 我也咸不了。
  我说: “老呼, 您家有这样的宅子, 一定在后城街住的年头不短, 能不能给我讲讲后城街的事? ”
  我把年头之后有关家世的判断省略了。我心想, 就算不忌号, 未必不忌祖坟里的事吧, 不管失落不失落, 时代是真的变了, 东风西风, 谁知道吹到脸上是什么滋味, 说不定揭了伤疤戳了痛, 反倒弄出尴尬来。他到现在也间隔着, 不问我姓什名谁, 这里面的讲究, 我当然明白。
  呼延舫笑了笑, 没说话。这个时候老百从后面出来了。老百竟然换了一身行头, 短衫还是短衫, 老布还是老布, 却是新浆洗过的, 清清爽爽一套, 领子浆洗得硬硬的, 纽扣是布编的, 扣得严严实实, 手腕上搭了一方茶巾, 脸上的神色也不同于先前, 一副慎重, 换了先前的卑琐。
  老百先将脱胎漆茶盘放于桌上, 从茶盘中拿出一张干净的白纸, 摊开在桌上, 取过茶盘里一只晶莹剔透的玻璃茶室, 揭开盖子, 从茶室里拈了一小撮茶叶出来, 小心翼翼地放在纸上, 两只指头各揿纸的一端, 左右一抖晃, 将纸上的叶子筛开, 退后一步, 轻声说: “先生您请观茶。”
  我弄不懂, 扭头看呼延舫。呼延舫也看我。我说: “我平时很少喝茶。”呼延舫点点头, 将手中的茶盖碗放下, 一个指头揿住, 将桌上的那张白纸引到面前, 用手拨了拨茶胚, 又凑近了微闭了眼嗅了嗅, 然后睁开眼, 抬起身子, 说: “老百, 咱们还有多少珠兰? ”老百说: “还能泡两壶。”呼延舫说: “你给我留着。你再给我拿一只杯子来。”
  老百又去取了一只杯子, 将两只一样透明的玻璃杯放在托盘里, 放入茶叶, 冲了沸水, 加上杯盖, 然后退开。
  呼延舫将一只杯子端起来, 对着光亮处, 透过玻璃看杯中的茶。水已静了, 杯中的茶缓缓的游动着, 沉下去, 又升上来, 茶胚徐徐开展, 现出原形, 并渐渐有了汤色, 若不是杯中有茶叶舞蹈着, 若不是茶叶活过来似的洇出茶血, 静了的水是看不出来的。呼延舫说: “一杯小世界, 山川花木情。”然后他又揭开杯盖一侧, 歪了头, 闭了眼, 去嗅杯中的香味。片刻, 睁了眼, 浅浅的啜了一口, 口吸气, 鼻呼气, 舌头搅动着茶汤, 如是三番, 如痴如醉地咽下, 轻出一口气, 说: “香于九畹芳兰气, 草木英华信有神。您试试。”
  我学着他的样子, 将杯子端起来, 揭开杯盖, 贴近鼻子, 闻了一下, 果然香气氤氲。再喝了一口杯中的茶, 立时觉得五腑洞开, 有如醍醐灌顶。我说: “好茶。”
  呼延舫说: “您这样不习惯茶的, 说好, 那是感觉。知道茶的, 要经过观、闻、尝三道, 鲜灵、浓、纯三香者为全香, 形、味、气全佳者为高品。”
  我说: “好是好, 太麻烦, 不如可乐痛快, 同样九味俱全, 缭绕徘徊。”
  呼延舫轻轻一笑, 露出一口雪白的牙, 说: “当年放翁有诗道, 桑苎家风君勿笑, 它年犹得作茶神。又说, 饭囊酒瓮纷纷是, 谁赏蒙山紫笋香。放翁什么样骨气的人, 终究也做了茶官, 何况我等俗辈。”
  我心里一动, 想到廖希铂也是喜欢喝茶的, 并且众茶之中, 惟崇蒙山, 只是廖希铂不吟诗, 他倒是说很多大白话, 或者干脆什么也不说, 不知他认不认识这位呼延舫? 
  老百从后面出来, 给我们续水。呼延舫说: “老百, 这里不用你了, 你忙你的去。”老百诺诺地点头退下, 一会儿, 换了先前的布衣短衫出来, 拿了先前的抹布, 缩在角落里, 一点一点地抹家具。
  呼延舫不再动那杯珠兰, 仍捧了他的珊瑚红茶碗, 啜了一口, 把茶碗放下, 说: “当年的事, 如今再没有多少人知道了, 老一辈的, 死的死了, 出走的出走了, 活下来没走的, 谁还愿意说那种古事? 年轻一辈自有年轻一辈的活法, 日子不一样了, 谁还要听那种古事? ”我先愣了一下, 后来明白, 他是接着我先前的问。我知道他开始了, 这种人, 守着一爿中西合璧古里古怪的茶坊, 一日日品着香茶, 好像岁月全在了渐淡的茶汤里, 其实不然, 他的经历正如茶叶, 不管遇到过怎样的烘制和压缩, 如果遇上了好水, 再遇到了能解的茶客, 是会舒展开, 轻轻地浮起来, 渗出老日子的汤色来的。我坐直了身子, 让自己学着做一杯好水, 学着做一个虚心的茶客, 认真地听他讲。
  “要说起来, 当年后城街, 比这要宽敞不少, 路面是碎石铺成的, 能并排走四架马车, 两旁的人行道, 是整块的青石, 道旁的水沟是明沟, 镂空铁盖, 盖上的透气口鸽蛋大, 经常有时髦女子走来, 高跟鞋的鞋跟卡进去, 让过路的军人或街头的巡捕来帮忙, 连人带鞋拔起来。”
  呼延舫嘴角露出一丝笑, 好像人已经回到了早些年, 好像又见到了时髦女子风摆杨柳地笃笃走来, 鞋跟卡进了地盖里, 莺声燕语地召唤过路的军人或巡捕去把她们拔起来。那该是他的儿提时代吧? 
  “当年的后城街上安静得很, 平时没有人走动, 宅院都闭着大门, 有英、法、德、俄、日各国巡捕巡街。走街串巷的不许进来。人力车也是不许进的, 进来的都是马车和汽车。马车带着漂亮的篷厢, 人坐在里面, 外面看不见。马夫一律穿着湖蓝或者石墨蓝的坎肩, 头上戴着黑色小瓜皮帽。马腰上搭着五色饰布, 马尾下挂着布袋, 接马粪, 防止牲口弄脏了路面。汽车是各家自备的。也有长包的, 福特道奇什么的。当年的公共汽车都烧炭, 屁股上背了个大背包, 私家车才烧油。天津汽车行就开在现在的中原电影院附近, 专做后城街的生意。”
  呼延舫停下来, 端起茶盖碗, 用盖碗滗了滗汤浮, 喝了一口。
  “后城街是老城墙根子了。早些年, 城墙推倒后, 后城马路一直修到桥口。民国十年的时候, 后城大道成了汉口的繁华闹市区。大华饭店是有名的烟赌娼的乐园, 烟馆、赌局、妓院从早到晚开着, 客人络绎不绝。边上就是虎豹永安堂和浙江兴业银行。老通城、四季美、五芳斋、蔡林记里人头如攒, 到夜里打烊了, 扫地的一天能扫出两麻袋鞋子。民国十年建成的新市场, 那就更热闹了, 大舞台整天出台南北名角的戏, 场场空不出台子来; 露天电影院上演的是无声电影; 雍和厅里是各色百种相声、独角戏、魔术、杂耍; 要想玩新潮的, 你可以去溜冰场、网球馆、弹子球馆和保龄球馆。你别笑, 那时真有这些, 去玩的都是公子名媛。那时就兴包馆。有一次, 段史蒲的三公子和徐庆鳌的侄女请朋友玩, 争着要包保龄球馆, 把馆价从八十抬到六百大洋。后来地皮大王刘歆生的大公子刘伟雄出来, 给了新市场老板一张法国东方汇理银行的万两纹银票, 说, 别争了, 今天我想玩球, 这张现票你拿着, 划多少你看着办。没等新市场的老板看清票面, 大元帅黎元洪的公子坐着澳斯汀来了, 到新市场下车, 拿手里的司可德敲了敲车灯, 对下面跟班的人说, 我今天早上起来就不舒服, 也不知道哪儿不对劲, 你们回去告诉徐司令, 中山大道宵禁三天, 这三天我就在保龄球馆里待着, 我请人喝咖啡。这事到了这一步才算了了。要不了怎么办? 您总不能让黎元洪老爷子亲自出来摆平吧? ”
  呼延舫停了下来, 示意我喝茶, 我端起茶杯来喝了两口, 他给我续上水。
  “当年我常去新市场。我在那儿看过梅兰芳的《宇宙锋》和《奇双会》, 看过《黑奴》和《荒山血泪》, 还看过沃尔顿的大变活人。孙怡云带着尚小云来演《二进宫》那一次, 大舞台下至少有一万人。幸亏我在包厢里。那一次挤坏了好些人, 还有死了的。”
  街上有一辆车过去, 不是澳斯汀, 也不是福特道奇什么的, 是一辆平板车, 车上拉着红红绿绿的花草。花草颤颤巍巍的, 走远了。
  “宣统三年, 革命党人在武昌举事, 冯国璋火攻汉口, 中山大道一片火海, 后城街落满了飞鸟, 整条街上都是逃命的猫狗, 冯帅的兵见房子就点火, 就是没动后城街。民国廿六年和廿七年, 小日本的飞机对汉口狂轰滥炸, 中山大道一片废墟, 瓦砾成堆, 后城街却安然无恙, 连片瓦都没震破。到民国三十二年和三十三年, 美国人想迫小日本竖白旗, 开来了军舰, 炮轰日军驻地, 中山大道又被轰了个稀哩哗啦, 后城街仍然完好无损。这条街, 是谁都不敢动, 谁都动不了的。”
  呼延舫娓娓说着。他的声音有点细, 和他的手指一样, 保养得很好。他的口气很平淡, 只是叙述, 没有语气强调, 这种平淡, 若不是有过真正经历的, 历经过苍海的, 大起大落过的, 没法做出来。
  我有点忍不住。我想我现在已经进入后城街了, 我已经站在这条街上了, 我差不多已经从街的这一头看过去, 看到街的那一头了, 我甚至看得更远, 已经看到这条街昔日的繁华景象了, 看到那景象中影影绰绰的人了, 我想我都这样了, 还是值得冒一下险。
  我问道: “老呼, 您也是世家出身吧? ”
  呼延舫微微的一抿嘴, 两只修长的手指伸出来, 捻了一下清瘦的胡须, 说: “过去的事, 说出来都是故事, 说多了就走样了, 没有什么意思。”
  我怂恿他说: “说说吧, 我没听过呢。”
  他揭开碗盖, 喝了一口茶, 低头看了一眼茶汤, 把茶剩倒进一旁的茶盂里, 起身去柜台后面, 换了新叶子出来, 沏上水, 盖上碗盖, 坐下。他那样走开又走回来, 站起来又坐下, 分明是回避, 不想涉及那个话题, 不想进入自己的过去。但他毕竟还是回来了, 并且坐下了, 那也就是说, 不管过去的历史是什么样子的, 不管他想不想回避, 他都只能回来, 回避不了。
  他把目光转到街上去。有一阵他好像是走了神。后来他又回过神来, 说: “我给您说一段侠妓王金玉的故事吧, 这故事与后城街有关, 也算与我有关吧。
  “民国初年, 汉口名妓四大金刚中, 有一位名叫王金玉的。此人体态丰盈, 缠一对三寸金莲, 相貌十分美丽。王金玉性格安静, 不喜欢喧闹, 琴棋书画无所不能, 犹擅讲故事, 如果遇到了知音, 能三日三夜, 娓娓不倦。王金玉能唱汉剧, 正旦丝丝入扣, 百肠回转, 唱起《重台分别》来, 连牡丹花董瑶阶都抚掌叫绝。
  “清朝末年, 晋人某氏以候补知县的身份赴湘候差, 过汉口时, 与王金玉相识, 两人情好甚笃。此人到湖南不久, 染上了重病, 死前以后事相托。王金玉接到信后, 悲痛欲绝, 立即关门谢客, 打点行李, 亲往长沙, 料理某氏的后事, 并扶柩返晋。那个时候, 交通十分不便, 路途多有坎坷, 所耗银两颇巨, 王金玉积蓄散尽, 负债累累, 返汉后大病三月, 仍无怨无悔, 人称侠妓。
  “民国四年, 大总统袁世凯召湖南名流王湘绮入京任国史馆馆长。王湘绮过汉口时, 汉口要人借王金玉在后城街的别墅设宴款待。王湘绮见王金玉清水芙蓉貌, 荷间莲花心, 别墅收拾得幽静典雅, 屋中琴棋陈设, 悬挂着名人字画, 毫无脂粉勾栏之气, 大为叹赏, 立生爱慕之心, 在王金玉处盘桓数日, 不忍离去。王湘绮年已逾古稀, 词人老去, 风情犹在, 为王金玉亲笔题写锤金纸扇一柄, 字皆蝇头小楷, 弥足珍贵, 又书条屏一轴, 录李商隐无题律诗一首, 有‘相见时难别亦难’一句, 也是正楷。大总统京城等得不耐烦了, 数电频催, 湘绮老先生不得不移轿北上。临行前, 执娇娃手, 涕泪不绝, 长叹息道: 金牌十二道道关, 从此不与美人谋。我那时常去王金玉别墅, 那天正好在场, 亲睹了这一幕。”
  呼延舫说到这里, 停了下来, 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有一只鸟儿飞了进来, 落在碰头屏上, 歪着脑袋看我们, 然后又飞走了。鸟儿不是花鸟市场里卖来卖去, 中途逃出来的那种鸟, 这点我能看出来。
  “再说一个故事给您听。这个故事也与后城街有关, 当然, 与我也有关。”呼延舫说。“您是写书的, 近代有个著名的科学家叫华蘅芳的, 想必您该知道。华蘅芳本是无锡人, 早年湖广总督张之洞钦佩他的才学, 聘他主持武昌算学馆, 家宅就安顿在后城街。华蘅芳为人谨厚, 是个书呆子, 他埋头西学, 终日与学文打交道, 从来不计日子苦甜。他有一个侍仆, 专门料理他的起居事宜, 这个侍仆手脚不干净, 常偷了他的东西去当了换零花钱, 然后把当票放回箱子里。有一次我去华宅, 正好碰见那侍仆偷华先生的西洋钟, 他要我别告诉华先生, 他答应送我一只万花筒。我又不是华先生的亲眷, 我管这种闲事干吗? 这种事, 我们这条街的人都知道, 惟独瞒着华先生一人。
  “有一年冬天, 华蘅芳取皮衣御寒, 打开箱子一看, 皮衣无踪无迹, 转而诘问侍仆。侍仆答道, 前些时主人缺钱用, 命我拿去当铺抵典, 怎么就忘记了呢? 华蘅芳没头没脑地说, 有这事吗? 我怎么不记得了呢? 你不是在说假话吧? 侍仆不慌不忙地走过去, 从箱子里找出当票, 笑着说, 自己藏好了, 自己又忘记, 还怪小的说假话, 这样的主子好难侍候。华蘅芳立时红了脸, 拍拍头, 说, 你看我, 还真给忘了呢。然后就安抚侍仆, 给他道歉, 叫他不要把这件事情往心里去。
  “华蘅芳在数学方面的贡献世人皆知, 他主持武昌算学馆时, 一位西人慕名带着自己的女儿来, 让女儿跟着华蘅芳学数学。那西女正值二八, 年绮玉貌, 同馆的中国学生无不为之倾倒, 每天一到上课的时候, 学生都想与她同坐, 与她搭话, 就出了为争执位子摔倒了的, 说话心急结巴了的这样一些事。华蘅芳觉得很奇怪, 万般想不通, 问学生为何举止失态。学生不敢说, 旁顾左右言其他。华蘅芳琢磨一阵, 恍然大悟, 说, 我知道了, 你们是为一个人这样失态的, 你们是为了西女, 你们怎么像乡下人一样呢, 看见西人就稀奇古怪, 怎么西人看见你们就一点也不稀奇古怪呢? 你们这些没骨头的东西, 真是让我失望呵。”
  我嗬嗬笑着, 说: “这故事很有意思。”
  呼延舫淡淡地摇晃着头, 又黑又亮的头发衬托着白白细细的脸, 使他那张脸有如一张不知底里的面具。呼延舫说: “靠了嘴说出来, 让人知道的也就是意思了。”
  我说: “是, 都做了戏中人, 谁来欣赏戏呢? ”
  呼延舫说: “只是戏是局外人演出来的, 与局内人反倒无干了。”
  我不甘心, 诱导说: “老呼, 您是戏中人, 您就再讲两件, 讲您自己的事。”
  呼延舫摇摇头, 说: “郑板桥当年有联道, 白菜青盐子饭, 瓦壶天水菊花茶。我是什么事都见过了, 什么事也都经历过了, 粗茶淡饭为香, 清贫日子是福, 不谈往事了。”
  呼延舫说罢, 就去端茶碗, 分明是往昔如海, 数数点点也就罢了, 总之不愿自己再下到海里去, 咸涩重涉了。我知道劝也没用, 只好作罢。
  那日在后城街无名茶室里喝了三杯上好的花茶, 听呼延舫说一些后城街的往事, 回到家里, 酣睡一觉。第二天我又去了后城街。如是三日, 渐渐有了感觉, 然后闭门七日, 一气将剧本拉了出来。再写时, 自感混沌皆开, 有气贯穿, 朦胧里, 是离开了现实, 回到了历史, 进入戏中人的世界里去了。那几日, 我从早上写到晚上, 直写得我毛孔四乍, 喉头发紧, 激动时, 恨不得击节高吟, 以笔作剑, 舞之蹈之。那是我从未有过的创作状态。
  剧本交上去后, 各方面反映都不错。局里找专家来开了一个研讨会, 听了专家们的修改意见。专家们各抒己见, 归总起来, 都认为本子基础不错, 是可造就的胚子, 这对我是个极大的鼓舞。我在一旁认认真真地记了笔记, 以便再做修改。想到是廖希铂的点拨, 我才去了后城街, 我去了后城街, 才见到了呼延舫, 我见到了呼延舫, 才找到了创作的灵感, 这一切, 都源于廖希铂的指点, 要不如此, 我现在还皱着眉头咬笔杆挠脑袋呢, 这么一想, 我觉得自己应该知恩图报, 感谢感谢廖希铂。
  那天晚上, 我拎着半斤托人买的极品蒙山, 去廖希铂家里道谢。
  廖希铂的妻子是汉剧演员, 那天有演出任务, 不在家。廖希铂一个人在家里独自饮酒, 见我去, 加了一只杯子, 要我坐下喝一杯。我本来不大喝酒, 又吃过饭了, 差点儿没说出宁愿喝可乐的话, 幸亏及时想到自己是来道谢的, 再提什么要求就不像话了, 马上把可乐的念头打住, 在饭桌前坐了下来。
  陪廖希铂喝过三巡, 廖希铂说他看过我写的剧本, 感觉不错, 有几场戏可圈可点。我听了很高兴, 就说了去后城街采风的事, 说了无名茶室里听的故事, 谢谢他的指点, 并借着他愿意说话的机会向他继续讨教。廖希铂慢慢地呷着酒, 说了一些十年磨一戏的道理, 显然是喝酒的时候, 不愿把话题扯到别的方面去。我听着, 在一旁不住的点头, 心里想再找一个机会, 喝酒的时候不行, 喝茶的时候呢, 行不行? 又坐了一会儿, 我就告辞。
  廖希铂起身送我, 走到门口时, 突然说: “你说的那家无名茶室, 主人叫呼延舫吧? ”
  我说: “是, 你知道他? ”
  廖希铂点点头, 说: “他不是什么世家。若一定要说世家, 那就是卖水的世家。他家祖辈都是卖水的, 拉一辆车, 在江边灌了水, 整天走街串巷, 送到人家里去, 一桶水两个铜板。后来有钱人家里都接上了自来水, 就换了给人送冰。先是人拉着车, 后来有了两个积蓄, 买了一头叫驴, 改成驴拉车, 也算是进步, 人称吃水饭的。倒是他店里那个做茶童的老百, 祖上是显赫一时的人物, 明清两朝都有人做过朝廷上的官, 曾祖父做到了道台, 是历史上有名的汉中三君子之一。到了他爷爷那一辈, 家里出了好几个人物, 这回不做官了, 做买办, 是英国汇洋银行在华的代理人, 二三十年代的时候, 家业中兴, 据说家产加起来, 能买下三个汉口。”
  我想想呼延舫, 又想想老百, 我想他们俩的样子, 有些不相信, 说: “这怎么可能? ”
  廖希铂笑笑, 说: “有什么不可能? ”
  我说: “呼延舫在新市场大舞台的包厢里看过尚小云的《二进宫》。”
  廖希铂说: “没错, 他是看过, 也的确是在大舞台的包厢里看的, 他那个时候给人当小跟班, 主人想吃茶水果子, 他去买了往包厢里送, 他要不在包厢里待着, 到处乱跑, 主人打断他的腿。”
  我说: “那侠妓王金玉呢? 他可是常去她的别墅呀? ”
  廖希铂说: “王金玉喜静怕热, 她用水很讲究, 不用自来水, 要用都灵巷的井水, 一到夏天, 不可一时无冰, 呼延舫是家人遣了去给她送水送冰的。”
  我说: “华蘅芳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他也喜静怕热, 也不用自来水, 要用都灵巷的井水, 呼延舫给他送水送冰的吗? ”
  廖希铂有些奇异地看着我, 说: “那你要他干什么呢? 难道说你要他去帮华蘅芳演算微积分不成? ”
  我在绝望中, 就想到那栋宅子, 它似乎是惟一的稻草了, 我必须抓住它。
  我说: “那栋宅子呢? 那栋宅子是怎么回事? 未必呼延舫家里卖水卖发了, 发成了阔佬, 盘下了那栋宅子? ”
  廖希铂说: “什么宅子? ”
  我说: “就是那栋哥特风格的西洋建筑, 那栋摆设着明代家具的建筑, 那间无名茶室, 那可不是一栋普通的宅子。”
  廖希铂把门打开了, 说: “宅子是宅子, 主人可以不断地换, 情况就是这样。”
  门开了。门又关了。灯光消失在身后。我站在门道里, 一时没敢动弹。我没有弄清黑暗中的楼梯, 它们一共有几节。
  1999 年8 月30 日于汉口花桥
  (此文原载于《当代》2000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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