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脚下过


作者:邓一光

  二十二

  如果不是叶灵风的再度出现,小姨将如何把这场戏演下去,当是一个难题。
  小姨开始默许鲁辉煌去她的家,并且接受鲁辉煌的约会,先是很少的,后来就越来越频繁了。
  小姨拿鲁辉煌做了一个道具,她想要让这个道具和自己一块儿坚定登台,舞蹈下去,借此向这个世界对抗,向这个世界表示她的不妥协。小姨以为她的不妥协会让更多的人明白起来,明白他们是不可能主宰她的。但她并不清楚,真正不明白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小姨在这场对手戏中面对的不是鲁辉煌一个人,而是所有认识她的人,是一个庞大的世界,在这个庞大的对手面前,小姨的角色是被规定好了的,不可改变。小姨也许有着与众不同的唱腔,有着与众不同的身段,她也许可以让这场戏出现许许多多让人无法预测的高潮,她甚至可以改变戏的起承转合跌宕起伏,但戏的结局却只有一个,只可能有一个。不管她怎样想要按照自己的愿望来演出下去,她都只能按照规定去结束它。在这场戏最终的落幕时分,小姨作为角色中的人物,命运早已被注定在灯光之下了。
  何同志给小姨打电话,告诉她叶灵风出狱了,正在到处打听她的去向。叶灵风服满了刑,他在监狱里表现得非常好,他的表现深得狱方的赞赏,为此他得到了减刑的宽待,提前得到了释放。出狱后的叶灵风一点也不隐瞒他对小姨做过的那些事。他对他见到的所有人承认了当年的那桩双狱案缘自于他。他说他当年是出于无奈才出此下策的,他伤害了小姨,他将向她作出解释,乞求她的原谅,并请求她回到他的身边去,他将复归为她的奴仆,永远为她吟咏莎士比亚那些惊艳美妙的十四行诗。所有见到叶灵风的人都证实,叶灵风完全变了,他和原来的那个叶灵风简直判若两人。
  小姨在电话里对何同志喊道,不!让他走远一点!别让我见到他!我不想见到他!
  何同志有些吃惊,说,梅琴,你怎么了?你干嘛冲我发火?我又不是叶灵风,叶灵风在很远的地方,你这么大喊大叫的他又听不见。
  小姨握着话筒的手颤抖着,说,告诉他,我不想见他,叫他离我远点!
  何同志在电话里为难地说,恐怕不可能,叶灵风已经在路上了。他说了,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你。
  小姨那一天失魂落魄的,办事老是出差错。下班后,她昏昏沉沉地走在大街上,过马路的时候没留意,被一辆汽车给撞倒了。
  有人目睹了那场车祸。目击者证实说,小姨本来在过马路,她完全可以过去的,却突然停了下来,站在路当中,好像有点犹豫,好像在想什么问题,那辆高速行驶的汽车扭着屁股急刹车的时候,她转过头来看着它,脸上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茫然的笑意,然后她叹息似的轻轻地叫了一声,扬开双臂高高地飞了起来,她那个姿势就好像从草叶上凌空飞过似的。目击者发誓说,他们真的看到了草叶上的露水随着她一起亮晶晶地飞起来,他们甚至听到了那些露水粉碎开来的声音。
  焦建国听说小姨出了车锅,脸都白了。他坐在那里,两只长长的手臂支楞在膝盖上,神经质地绞合在一起。学校教导主任说,焦建国同学,你姨来接你了,你跟你姨走吧,别急,先去看看你妈妈。焦建国就呆呆地站起来,跟在我母亲身后出了教导室。
  焦建国一上车就问我母亲:三姨,我妈怎么了?我妈她到底怎么了?!
  母亲紧紧地拽着他的手,安慰他说,你妈她没事。
  焦建国就又不说话了,紧阖着嘴,出着很粗的气。
  我知道焦建国在到处找那辆肇事的汽车。我没敢把这事告诉家里的大人。我那天趁着父亲没留意,溜进父亲的房间,从父亲的皮夹里偷了五块钱。我紧张得恨不得快死过去了,憋住呼吸,轻手轻脚地溜出父亲的房间,轻手轻脚地打开家里的门,像只惊慌失措的兔子,一口气跑到小姨家,喘着气把那张揉得面目全非的五块钱给了焦建国。
  焦建国好像非常不满意,说,怎么才五块钱?
  我说,我都吓死了。我肯定会死的。
  焦建国很不屑地耸了耸鼻子,撇下我,拎了一个旅行包往外走。
  我在后面说,你怎么才能找到那辆车呢?
  焦建国站下了,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说,所有的车祸都在公安局备了案,谁也别想跑掉。
  我想到了那个一直在诱惑着我的问题。我说,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那辆车呢?
  焦建国看了我一眼,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放把火,把那辆车给烧掉!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我说,你可不能这么干!你这么干会被枪毙的!
  焦建国说,为什么不能这么干?它撞了我妈,我就烧不了它!我非烧了它!我就是被枪毙了也得烧了它!
  我急急忙忙地说,车撞了小姨,小姨在医院里,公安局把司机抓走了,医生来抢救小姨,我妈说,得去学校把建国接来,警察说,先把人送医院,医生说,家属呢?谁是家属?我妈说……
  我停了下来。我呆呆地看着焦建国。我看着他的脸。他站在那里,脸上泛着光,左边的脸颊是干干的,右边的脸颊有一道脏兮兮的眼泪,很快地流了下来。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眼睁睁地看着焦建国在我面前走了出去。
  焦建国差一点就干成了那桩惊天动地的事情,他用我给他的那五块钱买了二百五十盒火柴,用整整一晚上的时间,把火柴头子全刮了下来,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些硭硝之类的东西,自己捻了一根导火线,又从夜晚停放在停车厂里的公共汽车里偷灌了一瓶汽油,做成了一个燃烧弹。警察抓住他的时候他差一点就干成了那件事,他甚至已经把划燃的火柴伸向了导火线。他拼命挣脱着警察,去捡地上的火柴,并且大声叫骂着:操你妈!放开我!操你妈!放开我!我非点燃它不可!我非点燃它不可!
  小姨出医院的时候,母亲领着焦建国和我去接小姨。
  在医院门口,焦建国站住了,死活不进去。母亲问他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进去接他妈妈,他也不说。母亲急着接小姨,就让我在外面陪着他,自己先进去了。
  我和焦建国等在外面。焦建国把两只长手揣在裤兜里,心不在焉,用脚踢着花坛边上的土,有点感冒的样子,老是抽搭着鼻子。我觉得这个时候我和他都需要做点事,要不我们会很无聊,我们说不定会去拔人家停在车棚里的自行车气门芯。我就跑出去,在医院外面的卤食店,花两分钱买了一只卤鸭翅膀,花三分线买了一个卤鸭头。我拿着装在纸袋里的那只翅膀和那个鸭头跑回来,想了想,很大方地把鸭头给了焦建国,自己啃那只翅膀。
  焦建国平时很喜欢啃鸭头。他啃鸭头很有水平,能把鸭头啃成一个空壳,一点肉都不留,然后他再慢慢来嚼它的骨头。他总是打我零花钱的主意,一会儿怂恿,一会儿威胁,恨不得把我的皮都剥下来,全换成卤鸭头啃掉才罢休。可今天他一点兴致也没有,拿着那只鸭头,有一嘴没一嘴的,没啃几口就丢掉了。我看了看被他丢进花坛里的鸭头,很心疼地埋怨他说,我是考虑到你心里难受才把鸭头给你的,你不想啃你早说呀?你把这么好的鸭头丢掉,那上面的肉都够三个人啃的了,都够三个人啃三天的了。
  直到小姨出来,我才知道焦建国为什么对卤鸭头不感兴趣了。
  苍白的小姨是被母亲扶出来的。鲁辉煌紧跟在后面。鲁辉煌老想去扶小姨,但小姨分明并不想要鲁辉煌扶,她显得有些冷淡地躲开鲁辉煌。但是她一看到焦建国的时候,眸子一下子就亮了。
  小姨喊,建国。
  焦建国站在那里没有动。他的脸又像他知道小姨车祸那天的样子,白得吓人。他看着小姨,朝后退去,一脚踩折了花坛里的一株开得正艳的朱砂红。
  小姨愣了一下。
  母亲说,建国,还不快过来扶扶你妈。
  小姨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朝焦建国伸出手。
  焦建国突然发作了,他大声地喊道:不!我才不扶你呢!我为什么要扶你?你什么时候让我扶过了?你什么时候问过我了?你要干什么根本不管我怎么想!你要干你就直接干了!你才不管我怎么想的呢!你干就干吧!你有本事就往车上撞吧!你往车上撞了你就可以死了!你就可以安心了!就可以不要我了!你还是个妈妈呢!你算个什么妈妈?!
  焦建国伸长了脖子,像一头仇恨到了极点的狼崽子,跳起脚来喊叫着。他最后那句话差不多是吼出来的。他吼完那句话,转身跑掉了,把闭上眼的小姨和大惊失色的我们丢在了那里。
  小姨是在车祸后的第三天才天昏迷中醒过来的。她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我母亲,第二个人就是鲁辉煌。
  鲁辉煌脸色蜡黄地坐在床头,两只手绞合在一起,焦急地看着小姨。当她醒过来时他惊喜地呼喊道,她醒了!她醒了!
  医生告诉小姨,手术很顺利,他们从她的跗骨上取下来几根碎裂的骨刺,从腹腔中抽出了一大盆积血,她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当时可有点抓瞎,血库里一点血浆都没有,医生笑笑说,幸亏鲁同志为你献了800 CC血,救了急,要不然,你真的有可能过不来了。
  小姨听完医生的话后又昏睡了过去。等她再一次醒来时,已经到了第五天。一个护士走进病房来,拉开了窗帘。太阳照进来,刺疼了小姨的眼睛。仍然守在病床前的鲁辉煌见状,立刻起身走过去,把窗帘重新拉上。
  小姨把眼睛闭上了,然后启开,虚弱地对一脸倦容的鲁辉煌说,我不会再要孩子。
  鲁辉煌开始没有听懂。他刚刚坐回到床前。后来他懂了。他高兴地差点儿没蹦起来。他一连声地说,我们不要孩子!我们要什么孩子!我们只要我们俩,那就是一个完整无缺的世界!
  小姨摇头,说,不是我们俩,还有建国,我不会让他离开我的。

  二十三

  小姨和鲁辉煌结婚的时候鲁辉煌流泪了。他就像一个大孩子,对命运的恩宠措手不及,同时还有一些委屈,有一些伤感,以至于无法承受突如其来降临的巨大快乐,只能用以泪洗面来倾诉自己的喜悦。
  小姨反倒很平静,既没有太多的兴奋,也没有太多的麻木。她很平静地和鲁辉煌商量有关结婚的一应事宜,比如他们结婚后,是鲁辉煌搬到她家里来住,还是她搬去鲁辉煌的单身宿舍里;要不要先见一见鲁辉煌的父母,听取他们的意见;要不要请一些要好的同事到家里来坐一坐,大家热闹;要不要添置一些新家具和新衣物,等等。
  那几天,小姨和鲁辉煌就像一对真正的恋人一样,一下班就开始商量这些事情,心平气和。他们用一张纸把两个人商量好的事情记下来,然后按照记下来的条款一项一项去办,让人觉得,这是一件温馨绵绵的事,这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只不过他们得在温暖的灯光下,重温一遍那些温馨的细节似的。实际上,所谓商量,不过是小姨征求鲁辉煌的意见。有关结婚的事宜,鲁辉煌希望怎样办,小姨一般都会依着他,惟有一件事情小姨没有和鲁辉煌商量的意思,那就是焦建国的事。小姨在决定下来要和鲁辉煌结婚时,告诉鲁辉煌,她这一辈子再不会要孩子,而焦建国必须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直到他长大成人为止。鲁辉煌当然同意。鲁辉煌不光是同意,他一开始就表明了他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他不要什么孩子,他只要小姨,他会把焦建国当成自己的孩子,用全部的真心去爱他、关心他、让他得到失去了的父爱。小姨想不到鲁辉煌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被这样的一番话感动了,同时感激得差点没流下泪来。她对鲁辉煌说,小鲁,谢谢你。鲁辉煌被小姨说得脸都红了。鲁辉煌不好意思地把他英俊的脸扭到一边去,嗫嚅着说,我没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做父亲,但是我会尽心尽力去做,我会疼爱建国的。他把脸转回来,情深意长地看着小姨,说,不过,琴,你以后能不能不叫我小鲁?你能不能不叫我的姓?你就叫我的名字,我们毕竟是相爱着的,我们不该分生,你就叫我辉煌好了。
  小姨终于结婚了,并且是和鲁辉煌结婚。她终于有了家,有了正常的家庭生活,这事使母亲万分高兴。母亲和大姨在整个事态的发展中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小姨所有的情况,都通过母亲传递到大姨那里,经过大姨和母亲周密的商量,反馈回到母亲那里,再由母亲形成对小姨的影响。母亲一直为小姨的生活操心不已,她不止一次向大姨抱怨过她其实并不能影响小姨,她和小姨生活在一座城市里,但她和小姨并不生活在一个世界里,她能看见小姨的人,却抓不着小姨的魂,她不能接受大姨对她不关心小姨的批评。现在小姨终于结婚了,她把自己安顿下来了,她再不让人操心了,这让母亲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鲁辉煌果然说话算话,结婚后,他一句有关孩子的话也没有提起过。
  鲁辉煌自己就是一个孩子,一个英俊而聪明的孩子,他需要别人来照顾,比如说他需要小姨来照顾,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鲁辉煌需要的不是生活上的照顾,别看鲁辉煌是个优秀的演员,在舞台上光彩照人,走在任何地方,都是神采奕奕、衣服鲜亮、引人注目,可在生活上,鲁辉煌却非常能干。他能做一手美妙绝伦的豆瓣鲁,能把衣服熨烫得有棱有角,能让卧室里整天充满花香,能买到别人买不到的糖果和排骨,他甚至能够准确地判断出早上出门后天气会不会变,会不会下雨,这样就可以决定洗过的衣服是晾晒在屋外还是晾晒在屋内。结婚之后小姨才发现,鲁辉煌在生活上是一个很细致也很讲究的人,实际上,鲁辉煌在生活上并没有让小姨照顾他,相反,更多的时候是他在照顾她。
  小姨其实是喜欢鲁辉煌的,这一点谁都看出来了。
  小姨在薪金制时代有一些积蓄,她一个人过日子,没有更多的开销,如果不接济同事,她根本没有什么可花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小姨把自己的积蓄全部交给了组织,那以后,她不时拿出自己的积蓄来帮助一些生活困难的同志,或者支援灾区,但即使那样,她仍然存下了一笔钱。结婚之后,小姨把那些积蓄拿出来,全都交给鲁辉煌。她有些不习惯地拿着那些钱,说,辉煌,结婚的时候咱俩都忙,也没送你一件礼物,现在我想补上。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我也没有时间陪你,你拿着这些钱,看看想买什么就买些什么。
  鲁辉煌不高兴了,说,你拿线给我干什么?我要你的礼物干什么?你这是在讽刺我,好像我和你结婚是为了你的钱,为了你的礼物似的。实话告诉你,我不稀罕你的钱,也不稀罕你的礼物,我要稀罕钱和礼物,我就不会找你,而去找那些资产阶级小姐了,我和你结婚是因为爱你,只要有你,什么钱和礼物我都不要,俄死冻死我也认了。
  小姨解释说,辉煌,你理解错了,我没讽刺你,我没说你和我结婚是为了我的钱,为了我的礼物,你千万不要这么想。
  鲁辉煌说,我不这么想,我也有积蓄,我要把钱拿给你,我要你去买一件礼物,你会不会这么想?
  小姨看他真不高兴了,连忙说,好好,刚才算我说错了,那我们换一种说法,我太忙,工作上抽不出身,现在我们结婚了,是一家人了,这些钱交给你保管,就算你管着家务,你当着我们这个家,成不成?
  鲁辉煌听小姨这么说,这才孩子气地咧开嘴笑了,把钱收下,乘机过来洋气十足地和小姨贴了贴脸蛋。
  小姨越来越依恋鲁辉煌,越来越表现出对他的饮慕,越来越离不开他了。
  结婚之初,小姨经常带鲁辉煌到我们家里来串门。小姨在这个城市里没有更多的亲人,她只有我母亲这个亲姐姐,她独来独往惯了,不喜欢串门,如果她要到谁家串门,只能到我们家来。
  实际上,在和小姨结婚以前,鲁辉煌已经是我们家的常客了。在追求小姨的那些日子里,他总是跟着小姨出现在任何地方,小姨走到哪里,他就出现在哪里,小姨上我们家来,他也跟着来,完全像小姨的影子,结婚之后,他反而不大愿意来我们家了。
  鲁辉煌不愿意到我们家来的原因是我的父亲。
  父亲很不喜次鲁辉煌这个人。他把他的不喜欢公开地表示出来。他从来不和鲁辉煌握手。鲁辉煌叫他姐夫他也不答不理。鲁辉煌一到我们家来,他就板着一张脸,甩门出去了,等小姨和鲁辉煌走了之后,他就大发雷霆地对母亲说,我是他什么姐夫?他一个小屁孩子,他才比咱们老大大几天?乳臭未干不说,再加上一身的胭脂味,他凭什么叫我姐夫?他也敢?操!
  鲁辉煌早就看出父亲瞧不起他。他对小姨说,你是个大忙人,难得有一个休息日,咱们应该在自己家里待着,以后就别去人家家里了。
  小姨知道鲁辉煌为什么才这样说的。她不想看着鲁辉煌受气,也不希望自己的亲人这样对待鲁辉煌。她一直试图改变这种情况,这正是她在婚后那么热心地带鲁辉煌上我们家来的目的。
  小姨背着鲁辉煌和父亲交涉过。她要父亲别那样对待鲁辉煌。
  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我丈夫,你没有权利这么对待他。小姨这么对父亲说。
  父亲鄙夷地对小姨说,我知道他是你丈夫,我怎么不知道他是你丈夫呢,但是不管你高不高兴,我还是得告诉你,他同时还是一只虱子,一只让人心烦的虱子。
  小姨生气了,涨红了脸大声地说,不许你污辱他!
  父亲在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也太抬举他了,他值得我污辱吗?他怎么配?
  小姨横睁杏目,紧咬玉牙,说,姐夫,不用你挑明,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我不管你们怎么想,这是我的日子,用不着谁来指手划脚,我就这么过了,你们能怎么样?
  父亲冷笑道,你不要在我这里大吵大闹的,你爱怎么过,你去你自己家过,你上天下地都没人管,可这是我的家,我的家从来不欢迎虱子,虱子让我看了心烦!
  母亲先前在厨房里做饭,听见小姨和父亲争吵,跑进屋里来,要拦父亲。
  父亲不要她拦,一甩门走了出去。
  母亲连忙转过身来对小姨说,梅琴,你们又争什么?你们怎么老是争来争去的?
  小姨半天没出声,再出声时,眼圈先红了。小姨对母亲说,姐,我不想争,我谁也不想争,我任何事都不想争,我只想好好地过日子,可谁又在乎呢?
  母亲看小姨的样子,安慰小姨,说,梅琴,你姐夫就是这样的人,你千万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小姨说,姐,你错了,不是我要和谁一般见识,是人家不愿意和我一般见识,在别人眼里,我是一个祸害,躲都来不及呢。
  母亲说,小妹,可别这么说,你这么说是糟贱自己。
  小姨摇了摇头,说,姐,就这样吧,辉煌是不能来这个家了,这个家容不得他,其实我知道,这个家和外面那个社会一样,真正容不得的是我,既然如此,辉煌不会再来了,我也不会再来了,好歹我们自己还有个家,我们还可以过自己的日子,我们在自己家里待着,也不会去妨碍着谁,以后有事,就让四儿去我那里传个信吧。
  小姨这么说过之后就走了。她从我们家走出去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就像一缕风,在院子门口停顿了一下,好像犹豫着要改变方向,看看去什么地方合适,然后她迈出门坎,消失在我们的视野内。从那以后,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她再也没有跨进过我们家的门坎一步。
  小姨走后母亲和父亲大吵了一架。
  母亲冲父奈喊道,梅琴她这一辈子已经很难了,她吃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安顿的日子,你还这么不待见她,你到底要她怎么样?
  父亲怒气冲冲地说,我要她怎么祥?是我要她怎么样了吗?你满世界去看一看,有没有她这样的人?有没有她这样过日子的?她吃再多的苦、遭再多的罪,那都是她自己弄成这样的,谁指挥她了?谁强拧她了?不是我要咒她,你看着吧,就是这样的日子,你说的安顿日子,迟早还会被她折腾垮的!迟早!

  二十四

  小姨和鲁辉煌婚姻中最大的障碍并不是我的父母,也不是她自己,而是焦建国。
  小姨把她和鲁辉煌要结婚的事告诉了焦建国。小姨是在星期六晚上焦建国回家来吃晚饭时在饭桌上对焦建国提起这件事的。
  小姨说,建国,有一件事情我得告诉你,那个经常到我们家来的鲁叔叔,我们打算在一起过日子。
  焦建国很认真地挑着黄花鱼的骨头,好像一点也不关心这件事似地说了一声,哦。
  小姨往焦建国碗里拈着菜,问:妈想问问你,你对这事是怎么想的。
  焦建国把一条鱼骨从嘴里拉线似地拉出来,小心地放在桌子上,然后去拈另一条黄花鱼。他在大海边生活过两年,经验丰富,知道怎么对付一条色,何况那是一条已经没有了生命的黄花色。
  小姨说,建国,这件事,妈也不能和别人商量,妈只能自己做主,你是妈的孩子,你的意见对我很重要,
  焦建国不吭声,他放弃了那块鱼,把筷子从盘子里收回来,埋了头往嘴里扒饭。
  小姨有些为难了,她想也许她不该在这个时候和焦建国谈这件事,他每个星期只回家来一次,她该和他谈点别的,谈点轻松的话题。小姨先让自己轻松起来,换了个话题,说,建国,我给你买了一双回力牌球鞋,你不是一直想再要一双吗?明天你把新鞋穿上,我们去你二姨家,二姨说了,要给你包饺子吃呢。
  焦建国把筷子放下,拿起勺子来,脸上麻木着,慢吞吞说,你想和哪个男人过日子你就和哪个男人过吧,没有必要问我,反正你和谁一起过日子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小姨愣住了,饭粒从她的筷子边落到桌子上。
  那天晚上焦建国很早就上床睡了,小姨几次坐到他的床边,想要和他把饭桌上断掉的话续起来,他都背过身子去,不理小姨。小姨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知道不能勉强,只好替他掖了掖被子,熄了灯,轻轻地走开了。
  小姨和鲁辉煌结婚后,焦建国星期天就很少回家里来了,他在学校里开始有了朋友,他们大多和他一样,也是父母离得很远,在外地工作,或者干脆就是孤儿,他和他们在一起,星期天的时候不回家,待在学校里,大家一块打球、躺在草地上翘着一双臭脚聊天、到街上去闲逛。像雨中找不到群的鸭子一样伸长了脖子唱《歌唱小二放牛郎》。他们唱:牛儿还在山上吃草,放牛的却不知道哪儿去了,然后他们格格地大笑。有时候小姨见焦建国连续几个星期不回家来,就去学校里接他。焦建国不愿意跟小姨走,小姨若是说多了,他就很冷漠地对小姨说,我在这里很好,我自己有朋友了,用不着你关心,你就把那个小男人管好吧。炝得小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姨为这事很痛苦。小姨是个很坚强的女人,生离死别的事她这一辈子遇到过太多,似乎没有什么事可以把她打倒,但焦建国却是她无法摆脱的伤心和罪孽。小姨有时候想得绝望了,就跑到我母亲的单位去,在母亲的办公室里坐着,关了门大哭一场。
  母亲劝小姨,可母亲怎么劝都劝不住。母亲忍不住,就去找焦建国。
  焦建国浑身脏兮兮的,怀里抱了一只球,一副不耐烦要走开的样子。母亲去拉他,他说,二姨,我知道你会帮你们梅家人说话的,那又何必呢?
  母亲总是被他那又何必呢这句话问倒。母亲一听见焦建国说那又何必呢就没辙了。母亲回来以后就把这把说给父亲听。母亲说,真是很怪,十几岁的孩子,能懂什么?却有这么怪的念头、这么怪的话,让人听了寒毛直立。你说说,他怎么就会有这样怪的念头?他怎么就会有这样怪的话?
  父亲哼了一声,说,你不看看那是什么样的种,你还指望他能说出什么话来?
  母亲就拿眼白去看父亲。但母奈看是看,却没说什么。
  结婚后不久,鲁辉煌向小姨提出了自己的工作调动问题。
  那是一个星期天,鲁辉煌事先说服了小姨,两个人去公园里玩。小姨很多年没去过公园了,这些年一来工作忙,二来生活坎坎坷坷,既没有时间又没有心思逛公园,现在一说公园,她就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忘记公园是个什么样子的了,鲁辉煌一倡议,她就拍手称好,说,也是,我来这个城市时间也不短了,还不知道这个城市的公园是个什么样子的呢。
  星期天一大早两个人就起来,吃了饭,一人骑了一辆自行车,直奔公园。小姨陌生,鲁辉煌却熟悉,鲁辉煌不光熟悉,还会玩,拉小姨去划船、放风筝、看花圃,玩得兴志盎然。玩到中午,两个人也不回家,就在公园里的饭馆里要了两个菜,亲亲热热香香甜甜地吃了。吃过饭,小姨说,咱们回去吧。鲁辉煌说,慌什么,时间还早呢,难得一个星期天,你又难得出来一趟,不如玩到晚上,咱们再回去。小姨和鲁辉煌结婚后,已经渐渐地习惯听鲁辉煌的了,鲁辉煌这么一说,她也就不再反对,乖乖地点头,说,行,听你的。
  两个人玩了大半天,玩得有些累了。小姨说脚疼,鲁辉煌就倡议,坐到湖边的草地上去晒太阳。太阳很好,晒得人暖洋洋的,小姨坐在草地上,人靠在鲁辉煌身上,先看了一会儿湖上的风帆,渐渐地,就有些睁不开眼睛。
  鲁辉煌说,你眯着眼干什么?
  小姨说,我困了。
  鲁辉煌说,别睡。
  小姨说,我眼睛打架。
  鲁辉煌就去摇晃小姨,说,不如我和你打架。
  小姨吃吃地笑,说,那你说一个有趣的事情来,你说一个有趣的事情,看我能不能不睡。
  鲁辉煌想了想,说,我想调动一下。
  小姨先没听清,或者说,她听是听清了,没往这方面想,等醒悟过来,人一下子就撑了起来,把脸朝向鲁辉煌,问:你刚才说什么?
  鲁辉煌说,我说我想调动一下。
  小姨盯着他的眼睛,一脸正色地说,你不是说过,你不去北京了吗?
  鲁辉煌看小姨一副警觉的样子,意识到自己的话让她误解了,笑着说,我现在也没有说要去北京啦,你急什么?
  小姨说,那你说你想调动?
  鲁辉煌说,我本来是想调去北京的,想在业务上发展发展,谁知道竟遇见了你,你改变了我的一生,你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就算给个天堂我也不去,我会永远扎根在你身边。又说,本来也没打算这时说给你听的,你要我说件事情,哄你不睡觉,我又不是个会讲故事的,想了想,只有这件事可以说一说,就说了。
  小姨这才放心了,人松弛下来,重新转过身子去,靠在鲁辉煌身上,说,怎么回事,你想怎么个调动法,反正已经说了,我也真被你弄得没瞌睡了,你就慢慢说吧。
  鲁辉煌就慢慢地说。
  鲁辉煌提出调动,他是想换个行当搞行政。鲁辉煌给小姨分析他想法的理由,他因为长期练功,伤了腰腿,而且伤痛平重,留下了不少后遗症。往眼皮子底下说,他现在是剧院里的当家武生,正走红,剧院里拿他当着台柱子,自己要发展也不是没有可能。往长远里说,他这个样子,已经不再适应吃演员这碗饭了,这碗饭如果再吃下去,伤病会越来越严重,长期以往,他会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瘫倒在床上,到时候人给废掉了不说,再没有人来关照小姨,反过来得要小姨照顾他这个瘫子了。
  小姨听鲁辉煌那么一说,不由得心里紧张起来。这些事情她过去从来没有想到过,她只知道鲁辉煌是个演员,是个出色的演员,受观众爱戴和欢迎的演员,他在舞台上扮相英武,风采夺人,就没有想到他为此付出过的艰辛和伤痛,没有想到这些伤痛会使他落下累累创伤,没有想到这些累累创伤会影响到他今后的正常生活。现在鲁辉煌一说,她才醒悟过来,她觉得鲁辉煌说得有道理,她倒并不在乎要他照顾,相反她更愿意照顾他,但他有伤病这是事实,他的腰肌劳损毛病很严重,天一阴他就青着脸捂着腰腿嘶嘶地抽冷气,有时候自己用暖身子去焐他,要焐半天才能焐过来,为这事她还心疼过。小姨那么一想,就为自己对鲁辉煌的忽略感到不安了。
  小姨替鲁辉煌一想,反过来又有些拿不准了,她有些犹豫地说,你要改了行搞政工,可就失去舞台了,你三岁起就练功,练得一身本事,练成了团里的台柱子,现在要丢掉,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惜了吗?
  鲁辉煌苦笑着说,没有认识你之前,我也想撑下去,撑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哪一天撑不下去了,倒在舞台上,也算是英雄一场,无非让人抬下去,躺在病床上度过后半辈子。我不像你,是个老革命,贡献大,受人尊敬,但做一个人,总得做得成功才对,这种决心我始终是有的。遇见你之后,我觉得我这一生也算值得了,我也算是个生活中的成功者,想一想,又有多少人能够像我这样,舞台上做了这么些年的主角,生活中遇见了你,我是太幸运了。过去想要撑住,是拿生命来撑,现在我没有必要拿命去硬拼,我可以改变我的人生,我可以在别的方面去努力、去发展,做新的领域里的成功者。
  小姨说,你这么说,反而让我心里不安,是我影响了你的生活,要是你不遇见我,你还会在舞台上坚持下去的,你还是一个大家喜欢的出色演员,现在反而是我改变了你的想法。
  鲁辉煌说,没错,我肯定会是那样的演员,我甚至还能做得更好一些,但是不会有更长的时间,在某一次排练或者演出的时候,我会摔倒在舞台上,从此再也站立不起来了。
  鲁辉煌转过身子来。小姨没留神,人往下一倒。鲁辉煌接住她,就势将她搂进怀里,用他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看着小姨,说,琴,告诉我,你是不是愿意看见我倒在舞台上的样子?
  小姨拼命地摇头,说,不!我不愿意看见!
  鲁辉煌说,那你就得理解我的选择。
  小姨拼命地点头,说,我理解!
  鲁辉煌说,你不光得理解,你还要帮助我。
  小姨说,我怎么帮你?
  鲁辉煌说,我现在这种情况,真要一下子提出离开舞台,院里不会放的,他们需要我这样的人,他们需要我替他们拉大辕,如果你不出面,我自己没法解脱出来的。
  小姨人仰在鲁辉煌怀里。她和他的脸离得很近。她在阳光中眯着眼,看着他,看着他那张英俊但分明充满疲惫的脸,过了一会儿,慎重地点了点头,说,辉煌,我帮你。
  经过考虑之后,小姨谨慎地向党委和局里作了汇报。小姨那个时候已经是文化局分管人事的副局长了,局里当然很重视她的意见。局里做工作,很快就把鲁辉煌调出了演员队,安排到剧院里做了一名一般性的行政干部。
  鲁辉煌离开了演员队,不再排练和演出,他的伤痛有了明显的好转,更重要的是,他不会再有进一步伤瘫的危险了,这让他和小姨都十分高兴。
  鲁辉煌不会再倒在舞台上了,他会英武挺拔地永远那么站立下去,直到他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这是小姨最大的安慰,也是她最大的心愿,现在她得到了这样的安慰和心愿,为此地私下里偷偷地松了一口气。但是有的时候,小姨也会若有所失,她一时还无法习惯鲁辉煌离开舞台这个事实,无法习惯鲁辉煌坐在办公室里,手里捧着一杯茶,用一支红蓝铅笔在收发记录上签名这个事实。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鲁辉煌离开了舞台,对他和她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没过多久,鲁辉煌又和小姨商量,提出他想搞政工。鲁辉煌认为,他出生好,苗子正,思想觉悟高,头脑灵活,再加上一副好口才,具备了搞政工的基本素质,像现在这样待在办公室里,做一般性收收发发的行政人员,一来为国家贡献小,二来自己也荒废年华,再说点小心眼的活思想,也配不上小姨这样的老革命。
  就算下来了,不当演员了,也不能没有个上进心。鲁辉煌这么对小姨说,我到底人还年轻,因为身体不适不能再在舞台上演出,可我心是健康的,思想是健康的,那神安安逸逸过小日子的生活,不是让我荒废青春吗?
  小姨说,你现在在办公室里不也干得很好吗?
  鲁辉煌说,你不知道我们剧院的情况,我们那个办公室,针鼻子眼大的一点事,其实并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却养着好几个人,我也就是个跑腿的传达罢了,大多数时间都是闲着,哪里说得上干得好?
  小姨说,那你想要怎么样呢?
  鲁辉煌说,我们剧院是业务单位,平时练功排戏再加上演出,大家一门心思,只把力气用在业务上,从来不关心学习,不关心政治,剧院的领导也不大关心这些事情,这种状况由来已久。我觉得这不正常,我们毕竟是社会主义的剧院,是人民大众的文艺工作者,不能放松了学习,放松了政治。我想,我可以在这方面做一些工作。具体地说,我觉得我可以去做一个政治工作干部。
  小姨说,可你并不是干部呀?
  鲁辉煌说,不是干部,我就不能朝这方面努力吗?我过去还不是演员呢,我不是仍然做了一名优秀的演员吗?事情总有发展,人总得进步,要不发展,要不进步,那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希望?当然,这事你得支持我,你要不支持我,我干起来就没有动力,我也没有什么劲,还不如维持现状,做我的收收发发算了。
  小姨想了想,觉得鲁辉煌说得有道理,他的确有一些别人不具备的优点,比如他对新生事物的接受、他做一名优秀演员时争得的好人缘、他的热情洋溢、他干事情的执著和他极富煽动性的口才,在一般的群众中,他这样的素质是少有的。小姨也希望鲁辉煌能做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为国家多做贡猷,他能有这样积极向上的想法,她当然会高兴并且支持他的。
  小姨找了一个机会,和党委书记谈了谈。党委书记说,你分工管人事,有经验,你自己认为怎么样?鲁辉煌同志合不合适搞政工?小姨说,这事我考虑过,我觉得他还是有潜力的。党委书记说,既然这样,我就给老丁说一说,咱们再在下一次的党委会上议一议,要组织部门考虑一下他的问题。
  这样,没过多久,鲁辉煌就改行做了一名政工干部。
  剧院里宣布鲁辉煌转为搞政工那一天,鲁辉煌下班后就给小姨打了一个电话。
  鲁辉煌在电话里话,亲爱的,咱们今天上馆子吧?
  小姨况,又不逢年过节,上馆子干吗?
  鲁辉煌憋不住地说,今天院里宣布了!
  小姨没明白,问:宣布什么了?
  鲁辉煌说,宣布我转为政工干部了!
  小姨一听,高兴地说,真宣布了呀?那我祝贺你。
  鲁辉煌说,才开始呢,祝贺什么,就算有点进步,还不是在你的帮助下,你要不帮我,我一个人也没法努力,所以我得感谢你。
  小姨爽快地说,行,那咱们就去庆祝一下。
  鲁辉煌说,你在局里等着,我过去接你。
  鲁辉煌后来向组织上交了一份热情洋溢的入党申请书,要求加入党组织。这一回鲁辉煌没有要小姨关照,自己找了组织部门。鲁辉煌对组织部门说,我和梅琴同志是这种关系,别人说,连梅局长的爱人都不在党内,这对党的形象是多么大的损害呀,我还是应该早日加入党组织,让别人说不了闲话。这样,不久以后他就入了党。
  等到小姨发现鲁辉煌利用她的关系上上下下做了大量工作的时候,他已经把很多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他完成了从一般的政工干部到剧院党总支书记这个上升过程,下一个目标,则是局党委成员、京刷院院长了。
  小姨那段时间对鲁辉煌飞速的进步感到有些惊讶。她发现他十分的活跃,很快成了京剧院里的政治红人。他频繁出现在文化局里,出现在文化局的上级部门,他就像一颗令人吃惊的政治新星,正在闪烁着通过文化局的天空。小姨起先还为鲁辉煌的这种表现感到高兴和自豪,她觉得鲁辉煌没有辜负他自己的抱负,没有辜负她的希望,他失去了他的艺术舞台,但他在新的工作岗位上热情洋溢、不断努力,终于又找到了适合自己发展的新舞台。但是很快的,小姨发现,事情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简单。她发现鲁辉煌的进步太快了,快得令人不可思议,他从一名普通的政工干部,很快做到了副科长、科长、党总支副书记、党总支书记,成为京剧院党的最高领导。鲁辉煌是演员出生的干部,严格地说,他演戏的功夫的确不错,他的唱腔、身段和扮相在行当中有口皆碑,但那也仅限于他的舞台形象,他在别的行业里完全是一个陌生的新手,根本谈不上有什么作为和经验。一个政工干部,从来就是要靠长期的工作积累和丰富经验来证明自己的,那是一条漫长的道路,不是短短的时间里可以一蹴而成的,鲁辉煌没有这样的证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道路,他甚至才刚刚入党,还是个党龄很短的新党员,他怎么能够在那么快的时间里飞速地超越他人脱颖而出呢?但是,鲁辉煌在那以后并没有找小姨办过什么事,没有要小姨帮过他的忙,那以后,他的所有天才展示全都与她无关,这是事实,也就是说,他是靠着自己的努力有了那些飞越的,他是当之无愧的成功者。
  小姨对鲁辉煌的快速进步有了一些疑惑。但她并没有往别处想。她信任鲁辉煌。她从来不去朝别的方面想他。有几次小姨和鲁辉煌开玩笑,说,辉煌,你就没有发现,你这些日子进步太快了?说不定哪一天,你会来做我的领导呢。鲁辉煌憨憨地笑着,说,我当然想赶上你,我只有赶上你了才配得上你,可我赶得上你吗?不是我说泄气的话,就算我进步得非常快,等我到了你现在的位置,你也早跑到前面去了,你还是比我进步。我算死心了,这一辈子呀,我就跟在你后面慢慢地爬吧。
  直到有一天,局里宣布过任命鲁辉煌为京剧院院长后,党委书记找小姨谈话。常委书记来到小姨的办公室,掩上门,对小姨说,梅琴同志,鲁辉煌同志的事情,我们按照上面领导的意图办了,我们是完全按照上面领导的意图办的,请你在适当的时候向领导转达我们的工作情况。小姨这才发现事情完全超过了她的想象。小姨要党委书记把情况全都告诉她。党委书记就告诉她,鲁辉煌对京剧院说,他当院长是梅琴同志的意思,他对局里说,那是省里领导的意思,这样,京剧院和局里也就不能不考虑这件事情了。党委书记还告诉小姨,鲁辉煌向他们学着省里领导的口气说,梅琴同志和鲁辉煌同志,他们不光要做生活中的夫妻,他们在政治上也要比翼齐飞嘛。党委书记学鲁辉煌学得很像,但他申明说,鲁辉煌学省里领导的口气学得更像。我一听就知道,这话肯定是省里领导说的,没错。党委书记说。
  小姨气坏了,回去以后关上门和鲁辉煌大吵了一架。
  小姨说,我真是傻,我还以为你真是在进步呢,我还在心里为你感到高兴、感到骄傲呢,谁知你是用这种方法进步的!
  鲁辉煌说,我这种方法怎么了?
  小姨说,你凭什么打着我和老王的名义对京剧院和局里说那样的话?那样的话我从来没有说过,我给老王打过电话,老王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那是你自己的编造,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是在蒙骗组织!
  鲁辉煌瞪着一双天真的眼睛,好像受了极大的委屈。他说,我怎么是蒙骗组织呢?难道你和老王就不希望我进步吗?难道我们俩在生活中不是夫妻吗?难道我们在政治上比翼双飞不应该吗?我进步了,我当京剧院院长了,又怎么丢你的脸了呢?
  小姨说,你进步就光明正大地进步,就靠自己的能力进步,不要搞阳奉阴违这一套,这样的进步才能算是真进步。你不是靠自己的努力,不是靠群众和组织上对你的信任,而是靠着欺骗的手段,这样的进步就是虚假的。你现在去把这件事向组织上并请楚,全部坦白地讲清楚,一点也不要保留,听候组织的处理。
  鲁辉煌为难地说,我怎么向组织上讲清楚?我又怎么能够向组织上讲得清楚?你想想,我们是夫妻,老王又是你多年的战友,你和老王有关心我成长这一层意思是很正常的事情,不用明说大家也能够想到,没有这样的关心相反是不正常的,我要去说了,我说梅琴和老王谁都不关心我,他们巴不得我不进步,我一进步他们就不高兴,他们就很难过,这话能骗谁呢?这话说出来谁会相信呢?弄不好,人家以为是咱们对组织上的安排不满意,咱们还需要更多的安排,是讲价钱,那不是给组织上出难题吗?
  小姨冷冷地说,你不要用这种话来堵我,群众没有那么傻,组织上也没有那么傻,不会像你说的这样想。
  鲁辉煌赌气说,我不去。你叫我怎么去说?
  小姨说,你要不去说,我去说。
  鲁辉煌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他伤心地说,琴,没想到你会这样,连不相干的人对我的事情都很关心,我一说,他们就尽量去解决,而你却对我的政治生命会这么不关心,这么冷漠,我已经做成的事、已经取得的成功,你也要给我拿掉。好吧,既然这样,你要想去你就去吧,去说清楚吧,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一个骗子,是一个政治投机分子,让所有的人都轻视我,瞧不起我,朝我吐唾沫,让我彻底地毁掉,这样你就满意了吧?
  小姨在鲁辉煌说出那番话之前已经走到门口了,她真的准备去找组织上把事情况清楚。现在,她被他的那番话钉在那里,停了下来。小姨明白鲁辉煌的处境,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如果她那样做了,她去找到组织上,把事情说清楚了,他就完了,不光是政治上完了,组织上再也不会信任他了,他还会成为人们唾弃的对象,遭到人们的蔑视和抨击,大量的流言蜚语会像潮水似的涌来,淹没他,让他再也抬不起头来,如果那样,他真的有可能给毁掉。小姨犹豫了。她有过这种切肤的疼痛,有过这种绝望的窒息感,有过这种被人抛弃的遭遇,她不可能看着鲁辉煌也遭到和她同样的厄运。地握着门把手,站在那里,进退不得。
  鲁辉煌见小姨犹豫了,乘机走过来,想要去拉小姨。小姨躲闪了一下。
  鲁辉煌缩回手,站在小姨身边,掏心窝里的话说,琴,我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我和你生活在一起,我们是一家人,我看见你那么优秀,那么出色,那么让人敬佩,我也是一个有志青年,我也有上进的想法,我也想向你学习,和你一样,一起进步,这样才能不愧做你的爱人,不愧于这个火热的时代,让人们都羡慕我们,让那些过去在背后说我们坏话的人知道他们是错的。我的出发点是好的,是积极的,只是我太急,没有把握好,你应该帮助我才对。
  小姨万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掩上打开的门,回过身来,擦着鲁辉煌走进卧室,走到床边,疲倦地坐在床上,好半天才开口说,好吧,这次我就原谅你,但这是最后一次,以后这种事你再也别干了,如果你再干,我不会听你说任何好听的话。
  鲁辉煌跟着小姨走进卧室,在小姨的身旁坐下来,千赌咒万发誓,说他再也不会这么做了,说他会珍惜来之不易的一切,说他会积极努力,发愤工作,报答小姨对他的信任。
  鲁辉煌这么赌咒发誓过后,就站起来,从柜子里喜气洋洋地拿出一件新做的裙子来,要小姨换上试试。
  小姨没心情,不想换,说,算了,我今天累了,明天再说吧。
  鲁辉煌像个受了遗弃的孩子,委屈地说,这条裙子是我花了几个晚上时间做的,就算我有什么错,这裙子总不会有错吧,我对你的爱总不会有错吧,要早知道这样,我何苦还要点灯熬夜,我死了这条心算了。我也知道,你不是瞧不起这条裙子,你是瞧不起我,也好,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好辩护的,我活该,这总行了吧?
  鲁辉煌这么说着,把那条裙子丢到一旁,从床上抱起一床被子,委屈得要命的样子,慢慢朝外屋走去。
  小姨看鲁辉煌那个样子,既好气又好笑,又不能任他这么委屈下去,就说,行了,都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呀?你想怎么样?夜里蹬被子了,还要我去外屋给你掖呀?
  鲁辉煌站住了,背对着小姨,说,反正你也把我看轻了,就算夜里冻死,我半个悔字也不说。
  小姨真是拿鲁辉煌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说,不就是要我试衣裳吗?用得着这样赌气?
  鲁辉煌一听这话,连忙转了身,跑过来,把被子往床上一丢,从一旁拾起裙子,欢天喜地,殷勤地替小姨脱身上的衣服,又把新裙子给她套上。
  鲁辉煌对小姨的身材和自己的手艺十分满意,他站在那里,歪着头,上下左右打量着小姨,惊讶地说,天哪,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任何衣料到你身上,都会产生不可思议的奇迹,你瞧你穿上这条裙子有多漂亮呀!
  事实上,鲁辉煌从来就没有兑现过他发过的那些誓。打那以后,他的野心越来越大,他利用小姨和老王的关系频繁地活动着,他甚至直接找到了老王,通过老王认识了不少各级领导,并且和这些领导打得火热。鲁辉煌开始还瞒着小姨,后来瞒不住了,他就索性不瞒了,公开地那样做。小姨企图阻止他,但没有丝毫效果,他在小姨警告和严责他的时候会说,行,我可以不去找他们,但你必须帮我,我总不能不要求上进,我总不能在要求上进的路途上独自奋斗,半途而废,你要不帮我,我只能去找别人。如果小姨说她要采取行动,他就做出一副受到了伤害的样子,跪下来乞求小姨。他不停地流着泪,然后灰心丧气地说,也罢,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反正你不在乎我的前途,我那么苦苦守住它有什么意思?事情闹出来,我也没有脸了,我也不能回到舞台上去了,我也不能发展了,我干脆就辞了公职,在家睡大觉,要不就去信个什么教,念经拜佛什么都行,反正破罐子破摔吧。小姨不可能让鲁辉煌破罐子破摔,不可能让他碎了公职去信个什么教。她要阻止鲁辉煌而不能,她始终处在这种矛盾的状态中。她惟一可以做的就是关起门来和鲁辉煌吵架。她先还顾及着影响,在吵架之前把门窗关起来,声音尽可能地放小。但鲁辉煌一点也不担心这个,鲁辉煌把小姨关上的门窗重又打开,说那样又闷又热,他还搬了一把椅子到门口去坐着,不断招呼院子门口的孩子到家里来玩,让小姨没法发火,甚至没法说话。
  小姨和鲁辉煌的关系开始出现裂痕,他们的分歧越来越大,而且他们俩谁也说服不了谁。
  小姨没有想到事情弄到最后会是这种样子。她什么都想到了,她想到了她和鲁辉煌之间的经历差距、年龄差距、文化差距,想到了他们之间生活的背景不同、缺乏共同语言和了解,想到社会上人们的种种看法,惟独没有想到鲁辉煌是一个在政治上有着强烈欲望的人,他在做着他的政治追求时会把他在追求她时的那种执著演出得更加出色、没有余地并且决不回头。她不知道应该怎么来应付这一切,不知道事情继续下去会发生什么,她只知道她不想看到这一切发生,不想看到鲁辉煌这样不择手段地去图政治上的发展,那和她做人的信条是格格不入的。
  而鲁辉煌则对小姨表现出越来越多的失望,他不断地埋怨小姨,埋怨她不关心他,不关心他的政治进步,不关心他的前途和未来。他认为他们作为夫妻,作为一家人,根本没有平等地位可言,她在单位上是领导,在家里是他的主人,她只是把他当做一只花瓶、一只漂亮健康的花瓶,放在她的五层柜上,供她每天回家来欣赏和把玩,她只要他成为她的一个保姆、一个体贴能干细致的保姆,让他照顾她生活上的一切,她始终对他防范着,用缰绳约束着他,禁锢着他,让他按照她的思维方式来生活,她只是在床上、在他们做爱的时候,才去真正对他放松、对他完全消解防范、对他百依百顺。
  小姨为她和鲁辉煌之间出现这种矛盾十分痛苦。她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知道可以用什么方式来化解它,但她无法那么去做。小姨有时候会尝试着做一些妥协。她不想把问题搞得太僵,不想太为难鲁辉煌,不想在他们之间出现更大的裂痕,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失去鲁辉煌。小姨尽量不让自己把坏心情带入两个人的私人生活之中。她在下班回家后,总是先让自己抛却烦恼,或者把烦恼收敛起来,脸上尽可能地显出平静的神色。她用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关心鲁辉煌,关心在他身上发生着的一切事情。她有时候会主动和他谈到他的情况、谈到他们剧院的情况。鲁辉煌不太愿意谈到这样的话题,小姨问他,他也是含糊其锌,丙十人都明白达一原,淡话当然无法继续下去。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那个档案事件发生。
  有一天,党委书记碰到小姨,随口说了一句,没想到鲁辉煌同志原来有着那么丰富的革命斗争史,比局里很多领导的资格都要老。
  小姨十分敏感地问,你说的是什么?他的什么斗争史?
  党委书记支吾着要走开。小姨拦住了他,要他把话说清楚。党委书记就告诉小姨,最近有关部门转来一份鲁辉煌的材料,这份材料证明鲁辉煌于1949年他十四岁的时候就参加了地下党组织,并担任青年民盟机关的负责人,因为他的工作属于保密级的,是单线联系,所以直到现在这个秘密才被解冻。
  小姨一听,头嗡的一声响,血一下子就涌到脸上。她盯着党委书记,问,你相信有这事吗?
  常委书记说,这份材料是上级组织转来的,怎么会不相信呢?
  小姨决断地说,你们相信,我不相信,他的情况别人不清楚,我还能不清楚? 1949年他没有十四岁,只有八岁,还在戏班子里抹着眼泪翻跟头呢,根本就没有什么革命斗争史。
  党委书记看了看小姨,看出小姨是认真的,没有诱供的意思,这才叹了一口气说,梅琴同志,不瞒你说,对这事我也有疑虑,其实不光这件事,对鲁辉煌同志的很多事我都有疑虑,只不过考虑到你的原因,我不好多说什么。
  小姨后悔极了,后悔她为什么不早一些把事情说出来,她原以为这件事只有鲁辉煌和她两个人知道,她不想让鲁辉煌那么干,却又害怕毁了他,下不了决心揭穿他,她要早一些把那些事情说出来,在最后一道关口扎下阵营,鲁辉煌就没有机会继续干下去了,这件事也许就不会发生了。可现在这一切已经发生了,她已经来不及去阻止它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它出现在她面前,似乎是在嘲笑着她,她以为鲁辉煌会觉悟,会良心发现,会停止下来,不再干那种蠢事,可她错了,她还以为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只要鲁辉煌改正,她不说,谁也不知道,她又错了。她在心里想,也许正是因为她一次又一次地错,她不断地错下去,鲁辉煌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小姨盯着党委书记,一字一顿地说,我希望组织上将此事慎重地调查一下,我要一个清白。
  党委书记犹豫地说,这事……
  小姨坚定不移地说,如果组织上有什么为难,我愿意亲自来作这个调查。
  小姨认真了,非要把事情弄清楚不可,文化局方面也早对鲁辉煌的做法看不下去了,只是碍于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姨自己那么坚持,自然就顺竿子上,对鲁辉煌的档案情况作了详细外调,那一调查,鲁辉煌精心策划的“革命历史”就露了包。
  伪造历史的事情一经败露,鲁辉煌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在文化局党委会讨论对鲁辉煌的处理意见时,小姨第一个举了手。处分决定很快付诸执行,先在京剧院里宣布,然后在局党委扩大会上宣布,鲁辉煌本人也在会上作了检查。鲁辉煌当着全剧院的人站在台上作检查,丢尽了面子,最重要的是,他精心策划的行动被彻底揭穿了,组织上以后也不会再相信他了,可以说,他的不断进步的道路全被堵死了。这一回,鲁辉煌气急败坏,一回到家里,就主动找小姨大吵了一架。
  鲁辉煌暴跳如雷地说,我走过那么多地方,听过那么多故事,演过那么多戏,见过那么多世道,还是头一次知道一个妻子可以出卖自己的丈夫,把自己的丈夫弄得里外不是人!你知不知道,你毁了我!彻底地毁了我!
  小姨平静地说,这次你做得太过分了,我不能眼看着你这么继续干下去,如果说到毁,那才是真正的毁。
  鲁辉煌声嘶力竭质问小姨,说,我毁什么?我毁了什么?我在靠自己的奋斗上进,我孤军奋战,没有任何人帮助,我只是要你保持沉默,不要自以为是,你连这个都做不到,你算什么妻子?!
  小姨不想和鲁辉煌吵架,她知这他正在气头上,他们这样争吵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小姨说,辉煌,你不要说气话,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你的妻子。
  鲁辉煌气咻咻地说,你这也叫妻子呀?你到大街上去问问,有哪个做妻子的这样害自己的丈夫?我知道,你根本就是在恨我,根本就是把我往死里整,既然你这样仇恨我,早知道,你何必还要嫁给我!
  小姨有些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盯着鲁辉煌,说,当初是你追着要娶我的,这个你十分清楚。
  鲁辉煌痉孳着他那张英俊的脸,说,你以为当初我要你?你以为你还是什么香饽饽?你也不想一想,论年龄你都可以做我的妈了,论经历你都可以和母马比了,我要不是看你能帮助我进步,我满庭芳草里躺着的人,什么样的鲜花不能要?我要你?!
  小姨站在那里,晃了一晃。她不相信这话是从鲁辉煌嘴里说出来的。有一刻她闭上了眼睛,整个儿地深陷入黑暗之中。她在黑暗中听见鲁辉煌咻咻地喘着粗气,是玩急了眼玩伤了心玩累了身子的架式。小姨的心脏一阵搐痛,呼吸一瞬间停止了,黑暗中弥漫起一片红色。她让自己镇定下来,一点一点地,摸索到呼吸,拽紧了它。然后她睁开眼睛,看着鲁辉煌,平静地说,那么孩子,你听好了,你先乖乖地去洗把脸,换件干净的衣服,拿上你那些糖果和玩具,从这个门里走出去,去别的地方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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