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与“颓毁的宫殿”

每逢听人谈“传统”两个字,不觉想起歌德在晚年写的关

于新大陆的几行诗:

美利坚,你比我们的

旧大陆要幸福;

你没有颓毁的宫殿,

没有玄武岩。

无用的回忆,

徒然的争执,

不在内部搅扰你,

在这生气蓬勃的时代。

这几行诗写于1820年左右,那时在欧洲可以说是一个反动

的时代,一般政治的情形并没有随着拿破仑的覆亡能有一些进

步,只是在梅特涅的控制下变得更保守、更专制了。德国的文

学界,十余年前的那种神采焕发的古典时代已成过去,社会中

充斥了盗侠、骑士、鬼怪的小说,无怪乎这寂寞的老诗人在这

陈腐的气氛中发出来这样的感慨,而对于西方的新大陆怀有一

种前途无量的憧憬了。

我们中华民族是旧大陆上最古旧的民族里的一个,有过光

荣的富有创造性的过去,我们负担着一部悠久的历史,无论走

到什么地方,都能接触到历史的遗迹,很难遇到一块新地供我

们前无古人地去耕耘。因此我们“回忆”特别多,“争执”也

特别多,诗人的诗集里随处都见得到怀古的诗篇,文人的文集

里也有一大部分充满了翻来覆去的史论,两宋以来一千多年,

人们,尤其是读书的人,不知为了“无用的回忆、徒然的争执”

费了多少笔墨,耗去多少心血。若是节省了这方面所消耗的笔

墨和心血,把精神灌注在眼前或将来的事务上,中国恐怕早巳

不是现在这样了。

但是怀旧的情绪只要不流于否定现实的伤感,究竟不失为

一种可爱的情绪,在许多人的心里是不容易芟除的,更何况我

们有过一个光荣的富有创造性的时代,那时代的遗产到现在我

们还受用不尽呢?进一步说,若要使一个民族增加自信心,促

使它努力自强,也许能从对于过去的光荣的怀念里吸取鼓舞的

力量,为了这个目的,纵使给过去加上一点理想的色彩也无妨。

所以回忆的心情,苟能发生积极的作用,不但无须芟除,反倒

需要助长。周秦时代距离我们虽然有两千年的隔离;但是那时

代的思想与史实比两宋以后的种种我们会感觉亲切得多,这也

正如希腊精神对于现代的欧洲人比在他们本乡本士有过的中古

时代有更多的意义一样。现由很简单,就是因为周秦时代和古

希腊,都同样一再孕育了后世的文化。在西方每逢到了一个危

机的或觉醒的时代,自然而然地便发生一种呼吁,向往远古的

希腊。现在的觉醒的中国在万事待理的时机,教育实在是一个

迫切的问题,许多关于精神的营养不能不从“过去”里去摄取,

也是必然的道理。(歌德的那几行诗无非是由于一时的激愤;

歌德并不是一个不尊重过去的人,他伟大的成就使他时时都感

激古典的世界,他所憎根的却是那些“颓毁的宫殿”,它们在

混淆清洁的传统。)

现在常常有人谈论继承传统问题,并不是无故的。我只担

心,在大家向过去一回顾时,只看见些“颓毁的宫殿”,而因

此望不清传统的本来面目。什么是“颓毁的宫殿”呢?从字面

上就可以了解;一座宫殿,曾经是美丽的建筑,有王侯在这里

边居住过,随后它的盛时过去了,被人遗弃,经过风雨的浸蚀

倒塌在山腰或水滨,无人居住,无人修理,只供些过路人的感

伤的凭吊。──我们过去的历史所遗留给我们的,除去优秀的

传统精神,还有许多这样的“宫殿”。有人望着它们由于感伤

的凭吊而不自觉地发生爱好,由于爱好却又进一步,想搬到里

边去住。就是一个小学生也会知道,一个不蔽风雨的建筑是不

能居住的,但有些人偏偏要这样做。所谓违背时代的复古运动

者大都跟这类的人很相似。在中国,几十年来,想率领着大家

走入“颓毁的宫殿”的复古的老调子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弹来

弹去。我们明知道这个调子里没有什么新鲜悦耳的声音,归终

也无非是自趋毁灭,但它淆乱听闻,无形中在阻碍民族的正常

的进展,正如歌德所说的,无用的回忆,徒然的争执,在内部

搅扰我们。以文字而论,现代的人,用现代的活文字表达思想,

本来是很平常的道理。三十年来。总不断有迷恋那些“颓毁的

宫殿”的人们出来做梗,觉得之乎者也里边好像含有无限起死

回生的力量。他们的影响虽然很有限,而且他们的一再抬头只

是一次比一次显出力量的单薄,但他们也能眩惑一时,在人面

前投下一些阴影,阻碍前进。我们无须讳言,我们一般的精神

生活与物质生活都还停滞在十八世纪的状况里,我们要成为一

个现代的国家,急起直追还怕来不及,哪能再容受那些无用的

回忆与徒然的争执来搅乱我们的内部呢。

里尔克在上次欧战后在给一个朋友的信里说“我解释革命

是克服许多恶习而有利于最深的传统。”这句话很耐人寻味,

这就是拆除那些颓毁的宫殿,不要让它们长久蒙混纯正的传统。

在历史上我们也看得明白: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是呼吁人们

注意基督教的本义;革命后的法国更能发扬法国人的精神,革

命后的苏联也充分地把俄罗斯人的特性介绍给世界。五四时代

的文学革命,也廓清了不少附着在文学史上乌烟瘴气的部分,

而显露出中国文学的本来面目。─—这些最深的传统,在一个

民族的历史上只要到了一个颓败堕落的时代便容易被些“恶习”

给淹没,人们曾经流过许多血,用革命的手段铲除那些障碍物,

为的是把真实的传统精神挖掘出来,我们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

坐视这些障碍物再被人搬运回来,让他们继续淹没最深的传统

了。

一九四四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