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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岩:潘小伟终于同意与你们合作了,我想,面对纪春雷的死,他不应该无动于衷了。
可我想问问,他愿意合作的这种表示,对推进整个案情的进展,有没有具体价值呢?
  吕月月:当然有。在游乐园事件发生的第二天,潘小伟在亚洲大酒店客房内拨通了香港
他哥哥的手持电话,当然这是在事先征得我们同意的情况下打的。自从他住进亚洲大酒店904
房以后,我们一直对他房间的电话进行了监听。他的这个电话的内容我们也同样收录下来。
哥俩儿是用广东话交谈的,当天我们看到了翻译成普通话的监听记录。我记得他们大致说了
这样一些内容:
  先是潘小伟问:“大哥,你那里讲话方便不方便?”
  潘大伟说:“没事的,你讲吧。”
  潘小伟说:“我现在已经被这边的警察保护了,我打电话警察知道的。大哥你和冯世民在
搞些什么,他们好辣,两次要杀我!”
  潘大伟问冯世民这混蛋又怎么搞了,潘小伟就把游乐园的事情简单讲了讲,“他们在港华
中心酒店已经搞我一次了,现在又搞。爹不在了,我是死是活你们管不管!”
  潘大伟说了许多安慰的话,然后问:“大陆警察想要怎么样?”
  潘小伟直言不讳:“他们说可以保护我,但是要你把那把小提琴拿出来的,那琴有没有在
你手里?”
  潘大伟半天没吭声,一会儿他问:“你是怎样和他们讲的?”
  潘小伟说:“我讲你会交的,我替你保证了,说你会交的。”
  潘大伟又迟疑了一会儿,说:“小提琴没在我手里呀。”但潘小伟马上抬高了声音:
  “大哥!你有没有搞错!你要琴没用的!你不交,一九九七年后你在香港怎么做生意!
你不交,大陆要扣我做人质的!”
  潘大伟这下才说:“好啦好啦,我想一想啦,你莫急呀。”
  最后他们约定晚上十点钟再通话,潘大伟对弟弟说希望晚上能和大陆警方的负责人直接
谈一下。潘小伟说没问题的。潘大伟又嘱咐弟弟保重,莫急,他说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电话就打完了。
  从交谈的口气上看,哥儿俩感情还行。
  当天晚上,处长和伍队长一起到了亚洲大酒店,他们此时的脸色,至少开始阴转多云了。
纪春雷的死使案情在二十四小时之内突然进展,不但基本确定了小提琴的下落,而且竟然可
以和潘氏家族的“大哥大”潘大伟直接通话,这对小提琴的追回,应当说有了一线曙光。
  临去亚大的时候,伍队长叫上了我,他说月月你跟我们一起去,潘小伟如果情绪不好,
你可以做做工作,他现在比较愿意听你的。于是我就跟上他们在晚上九点半钟到了亚大潘小
伟的房间。约定是晚上十点钟由潘大伟把电话打进来,但十点钟过了没有电话来,我们怕总
机出毛病,问了一下总机刚才有没有这房间的电话,总机说没有。我们就继续等。
  等到大约十点半钟,电话来了,果然是潘大伟本人,我们这边由伍队长来谈,潘小伟在
客房卫生间的串机电话上一起参加交谈,伍队长的北京话和潘大伟的半广东半国语发生沟通
障碍时,就由潘小伟翻译一下。他们谈了大约十五分钟左右,谈的什么我听不大明白。挂断
电话以后,处长队长就匆匆和潘小伟道晚安,我们三人就出来了。
  晚上十一点半钟,我们敲开了万副局长的家门。
  万副局长没有睡,正在家里等我们。局长的老伴已经穿了睡衣,给我们三个人端了几杯
茶水,就默默地回到自己卧室里去了。万副局长把客厅的门也紧紧关上,然后问处长要了根
烟,才开口问:
  “说吧,怎样个情况?”
  处长看队长,队长说:“电话通过了,是潘大伟本人打来的。他同意交琴。”
  队长的这句话一说出口,我心里不禁呼地一热,转脸看看万副局长和处长,很奇怪,竟
是无动于衷。
  万副局长冷冷地抽着烟,问:“什么条件?”
  队长说:“第一,要保障他弟弟潘小伟的安全和自由。”
  万副局长点了一下头。
  队长接着说:“第二,要按他提出的方法交这把琴。”
  万副局长问:“他提了什么方法?”
  队长说:“播大伟今天下午已经和冯世民通了电话,提出由他的弟弟潘小伟代表潘氏家族
出面,以这把纳格希尼小提琴作为礼物,向天龙帮求和。播大伟说,冯世民已经接受了潘家
的和解条件。他们约定在这个月二十五号晚上九点钟,在本市美高夜总会,由潘小伟与冯世
民会面,当场送交这把小提琴。潘大伟这个交琴方案的中心意思就是,必须是在潘家将小提
琴送交天龙帮以后,我们才可以采取行动,收回这份国宝。”
  处长说:“这意思很明白,可以理解。”
  局长摸着下巴,怀疑地问:“冯世民,肯来吗?”
  队长说:“据潘大伟说,冯世民每年五六月间都要到北京来一趟,主要目的是去潭拓寺许
愿,他一直相信潭拓寺里有释迹牟尼的真身。这次顺便以胜利者的身份接受潘家的求和,也
算一举两得。”
  处长说:“我倒是搞不懂,既然冯世民已经大驾劳动,潘大伟为何反而不能出头露面?”
  队长说:“潘大伟讲,上次与天龙帮火并之后,为了安全起见,他对外一直诈称有伤,并
且放风出去说意大利小提琴已不在香港。所以他不出面,于情理是比较顺的。”
  处长问队长:“我听你在电话里问为什么要选择美高夜总会作为和谈与交琴的地点,他怎
么解释,选这个地方有什么讲究吗?”
  队长说:“潘大伟讲,这是冯世民指定的地点。美高大厦好像有冯世民公司的股份,设在
美高大厦三层的美高夜总会是由港商承包经营的。承包商在香港也是搞娱乐业的,一直受天
龙帮的保护,连美高夜总会的内部装修也是包给冯世民手下的一个建筑公司做的。冯世民既
是美高大厦的一个股东老板,美高夜总会也算得上是他的地盘。”
  局长慢慢把烟在烟缸里按灭,又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把烟头碾碎,好半天才问:
  “冯世民入境之后,我们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为好,你们和香港警方协调过吗?”
  处长答:“这事以前和国际刑警中国中心局请示过。据中心局说,冯世民和播大伟一样,
目前香港警方都没有收集到足够能证明他们本人犯罪的合法证据,所以一旦冯世民入境,港
警大概不会请求我们对他采取什么行动。但中心局的意见,只要这把小提琴一回到中国境内,
不管冯世民解释为是自己买的还是接受什么人的馈赠,作为失踪的国宝,我们都可以依法收
回。”
  万副局长站起来,在烟熏雾绕的屋里踱了两圈,打开阳台的门,站在阳台上看这个刚刚
睡去的城市,周围的楼群很少有亮着的窗户了。五月的夜晚确实乍暖还寒,风还是有点贼,
处长提醒说,万副局长小心别着凉,万副局长设应声。队长低头掏烟,还没点着,万副局长
进屋了,看看处长,又看看队长,队长拿烟的手难以察觉地微微抖个不停。他看着局长那张
犹豫的脸,轻声说:
  “局长,恐怕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万副局长站在阳台的门前,长出了一口气,说:“好,那就先这样办吧,按潘大伟的要求,
先让他们双方交接这把提琴。交接完以后,你们要立即控制冯世民,然后依法收回这件国宝。
你们要注意,要绝对保证不能让冯世民失控,他一旦溜走,是完全有可能从海路把这把琴再
偷渡出去的。”
  伍队长本来说话办事一向留有余地,不轻易许愿的,此时也只能立军令状似的站起来,
表态:“放心吧,他绝对跑不了。”
  处长也说:“我们精心设计,精心组织,精心准备。”
  万副局长点点头,“那就这样吧,但愿这个案子能像你们算计的那样顺利。”
  万副局长一锤定音,这个方案就算这样定了。但从他的神态口气上,对这个方案能否那
么顺利那么有把握,似是有所保留。
  海岩:既然不放心,为什么又同意这个方案呢?
  吕月月:这个案子抱了这么长时间,除此也没有更好的进展方向了,而且局长可能考虑
小提琴的交接是在中国境内,无论是真是假对我们都不会有什么损失。所以就姑且走一步看
一步吧。
  海岩:有枣没枣打一杆子。
  吕月月:对。
  海岩:后来结果怎么样?
  吕月月:从万副局长家出来都已经快凌晨两点钟了。方案通过了,处长和队长都觉得总
算向前走出了这一步,都有办成了一件大事似的那种轻松,但后面的路是不是顺,他们也心
中无数,而且这个方案的许多细节,还需要费时费心安排策划,所以两个人的脸上,又都带
着无尽的倦意。
  我们上了汽车,谁也没再谈这个案子。我开车,他们二位在后面默默无话,不知是在打
诚还是在想心事。我分头把他们送回家,然后自己开车回单位睡在办公室里,因为集体宿舍
太晚了早关门了,而我妈那儿又没法放车。
  第二天早上八点来钟,队里的人都来上班了。我困得不行也没法再睡。队里几个同志议
论着要捐点钱给纪春雷的爱人和小孩。我当然也就把身上的钱和抽屉里的钱都拿出来了,捐
了两百多块钱,加上其他人捐的,一共是一千多块钱。我们几个就带着钱到老纪家去了。到
了以后,看到老纪家已经有几个亲戚朋友来看望老纪的爱人。他爱人受了这个打击,从昨天
到现在水米不沾,已经不成人样儿了。甭管谁来,眼睛发直,一句话都不说,我们把钱给她
放在床头,一个老一点的同志代表我们几个人说了说捐钱的心意,老纪爱人听着,脸上没有
任何反应。后来有人向她介绍我,说我就是在老纪牺牲时和老纪在一块儿的那个女同志,她
才无声地哭起来。
  她摇晃着头不成调地说:“你还活着可春雷死了,他怎么就没躲过去呀,他明知道我们娘
儿俩离不了他呀
  她哭得我心里难受,我也跟着掉眼泪,抬眼看看老纪的这个穷家,除了旧沙发、木板床、
小桌子和一个破立柜之外,真没一样值钱的东西。就算是老纪被追认为烈士,家里能享受烈
属的抚恤政策,可那又能有几个钱呢。他老婆有病,孩子又小,孤儿寡母都是没钱不行的主
儿。
  海岩:不过月月,我听说这些年不少警察凭手里的那点权力,腰包里的虚实说不清楚。
有的警察维持地方治安,大至宾馆酒楼夜总会,小到摆地摊的个体户,没有不上贡的。有的
警察据说还在一些餐馆歌舞厅拿了干股,或者帮一些公司追帐讨债做生意,这几年都发了。
打开钱包不是有没有人民币的问题,那用的可都是美元港币信用卡!
  吕月月:那得看是什么警察了,搞治安秩序和侦破一般治安案件的人可能稍微富一点,
经常有人求得着他们呀,不过大富大贵的也是少数,像我们这种搞大案要案的单位,跟社会
上那些企业公司又没什么日常来往的,没戏。而且我们处长队长都特正统,把下面管得死死
的,我们就算有这贼心有这贼胆也没这贼机会呀。
  海岩:我觉得你们单位还真不错,同事家里有困难,都能自发的捐点钱,同志之间的感
情挺深的。这种情况现在不多了。
  吕月月:那天去老纪家的还有一个女的我认识,是焦长德的大女儿。她是特地从单位里
请了假来的,是受老焦的委派来的。我们从纪春雷家一起出来后,大家自然问了问老焦的病
情。他女儿说现在没事了,不过那天真吓人,要不是医院抢救及时恐怕要走在纪春雷的前头
了。在刑警队里,老焦算是纪春雷的进门师傅,纪春雷脾气好所以老焦挺喜欢他。师生一日
终生父母,老焦对纪春雷一直像对小辈似的挺疼爱。没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且又是为了
那把让老焦曾经苦苦追寻的小提琴,就更不是滋味儿。老焦本想亲自到纪家来,可医生不让。
  他大女儿对我说:“我爸说他心里特别堵得慌,他想让你去看看他,他特想跟你聊聊天儿,
月月你能抽空去一趟吗?”
  我说那当然,我忙完这几天一定去。
  那天上午,队长他又去亚洲大酒店找潘小伟谈话去了。大概还是谈有关小提琴的情况和
那个方案。队长让我回家休养一天,调整一下心清。他们可能都觉得游乐园的这场遭遇让我
受了刺激。
  从纪春雷家出来我直接回地安门我妈那I[了。中午我妈给我做了面条。小时候我过生
日都是吃我妈做的面,这么多年了我在外面上学、工作,没怎么过生日。我妈说这次好不容
易能和我一起过个生日我还不回来,今天就把这碗长寿面补上吧。我吃面的时候我妈从抽屉
里拿出一个大信封交给我。我拆开一看,里边装的是小薛送的生日卡。上面有小薛手写的两
句诗:
  “你是我的梦,怕你走远,
  但愿梦醒时,还在眼前。”
  我问妈:“小薛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妈说:“他工作忙来不了,是托一个朋友送来的。”
  我反复看那两句诗,心里很暖。妈问我:
  “你和小薛,到底算定了没有?”
  我摇摇头:“我还小呢,干吗这么急着定。”
  妈叹口气,“你一个人在北京,应该早点有个着落,今后的生活我也就放。动了。”
  妈又说:“月月,如果你走了的话,要早些和小薛商量好,将来你们的孩子,能不能姓吕?”
  这个问题妈已经跟我说过好几次了,我不耐烦地说:“再说吧。”
  “小薛不是还有个弟弟么?你们的孩子要是不姓吕,老吕家就算是断了根啦。”
  “以后再说吧。”我打断我妈,“而且我又没说一定跟薛宇呀。而且我结了婚也不要孩子。”
  海岩,那时候我一听到别人跟我说孩子不孩子的,我心里老想哭,也觉得特可怕。我真
那么老了吗,真要成一个抱孩子洗尿布的大妇女了吗?
  海岩:我知道,好多女孩子当还没有产生做母亲的意识和渴望的时候,和她们探讨家庭
孩子之类的问题会把她fIJ吓着。
  吕月月:我妈半天没吭声。我妈本是个很刚强很果敢的女人,可每次说到这件事,总是
长吁短叹。她觉得我爸一生特惨,特可怜,现在唯一还能替他再做的事,就是别让老吕家的
香火断了。按说我妈也是在新中国长大的一代知青,可人一老还是逃不开传宗接代的观念。
我妈觉得自己是吕家的最后一个媳妇,总有点责无旁贷的心理。
  面还没吃完,房东家一个当工人的小伙子,也就是我妈同学的儿子,跑过来问我知道不
知道昨天游乐园里发生的枪战。我说不知道,他就绘声绘色地跟我讲述起来,说昨天游乐园
发生了警匪大战,双方互有死伤,匪首是个人面桃花的妙龄少女,论法一绝,而且据说该女
匪已经漏网……我问他这些都是从哪儿听来的,他说是坐地铁时亲耳听身边一个乘客讲的,
那人又是亲耳听游乐园的一个保卫人员讲的,因此绝对可靠。我说那可能吧。
  他又问我当警察是不是很危险很刺激,你当初怎么想起选这个职业。我说没事,我是坐
办公室的,一点危险也没有。可我妈同学的儿子则说干警察坐办公室那可太没劲了,当派出
所片儿警也没劲,当交通警站大街更没劲。最起码得当个刑警,要是当国际刑警那就更来劲
儿了,少不了生死搏斗,虎穴惊魂,侠骨柔情,午夜追杀……
  
     
  吕月月:下午薛宇来了。因为队长他们要把潘小伟从亚大接出来谈一天,所以也放了薛
宇的假。
  薛手带来一条在自由市场上买来的活鱼给我妈,对她左一声阿姨右一声阿姨寒暄个没完。
我妈很开心,一定留他吃晚饭。
  因为家里窄,没法聊天,我就和他上了街。我们从地安门往什刹海无目的地走。街上行
人不多,大都已是短打扮,把北京带进夏天的气氛,我也穿了一条很随便的裙子,让裤子捂
了大半年的双腿,突然暴露给空气,清凉无比。薛宇因为这些天总在酒店的空调中生活,对
季节变化感受迟钝,依然长裤外套,捂得一本正经。我说你把外套脱了吧,我帮你拿着。他
说不用了我不热。他问我是木是心情已经调整过来了,我说没什么了,现在没事了。其实不
知为什么我仍然感到脚下发飘,心有余悸,虽然从游乐场冲杀出来至现在不过短短一天的距
离,但此时沿着什刹海岸边的小路漫步,竟恍若隔世。
  然后我们一直谈老纪,越谈越觉得老纪是天下最好最好的人。我们谈到老纪的家境,谈
到老纪死前还说过皇历上写着今日勿近水,结果自己果然落水而亡,不禁感慨半天。不知不
觉走到后海,沿河边都是绿透的垂柳,河水在太阳下无风无浪,金光点点。小薛突然问我:
  “我给你的生日卡收到了吗?”
  “啊,收到了,谢谢你。”
  “谢什么,我们之间干吗总这么客气。”
  “这是礼貌。”
  小薛欲言又止,吭晓了半天,才扭捏着说:“生日卡上写的那两句话,是我心里的真实感
觉。你信吗?我总做梦,总能梦见你,可一睁眼,你就不见了,所以我幻想能有一天睁开眼
睛时,你还在我面前。”
  “你这几天不都是白天睡觉吗?难道白天睡觉也能做梦?”
  小薛对我的调侃有点气恼:“我知道,你不就是说我白日做梦吗!”
  我说:“没有没有,干吗一动就生气,玩笑也开不起。”
  小薛闷着没吭气,半晌才说:“那位阔少,也给你买生日礼物了,是吗?”
  我说:“啊,怎么啦?”
  他悻悻地说:“他有什么资格送礼物给你,我最看不起这种花花公子,一见着漂亮姑娘腿
肚子就转筋!”
  小薛脸上的恶毒,使我有点不快,我说:“我没觉得他有什么恶意。”
  薛宇说:“他有什么呀,不就是脸上皮肉嫩点吗,女里女气的。不就仗着家里有钱随他挥
霍吗,上次我给他房间里送衣服,他居然还想往我兜里塞小费,我心想你他妈把我当什么人
啦,他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家这点钱是怎么来的!贩毒、聚赌、走私、杀人越货,这种黑钱也
好意思花!”
  我也有点赌气了;“你要生气你冲他说去,跟我说有什么用。”
  薛宇抬高声音,吵架似的说:“你就不该用他的包!”
  我也抬起嗓门,“是队长叫我用的,你这人怎么这么狭隘!”
  薛宇说:“我知道你们女孩子都喜欢穿好的,用好的,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要有钱全给
你买衣服买香水,你知道我不是个大款,只能给你买个生日卡自己写上两句话,可每一分钱
都是干干净净的辛苦钱。姓潘的是有钱,可你别忘了你和他之间现在是什么关系!”
  他居然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当然气坏了:“是什么关系,你说是什么关系!”
  “你别忘了你是警察!他是什么人?是黑帮!”
  我吵起来:“他爸爸是,他哥哥是,他又不是!”
  “得得,”小薛摆摆手,“这儿不是地方,我不跟你吵,我不跟你吵。”
  我气得够呛,转身往回走,小薛双手插在衣服兜里,闷闷无声地跟在我后面。我们一前
一后,谁也不搭理谁。
  快回到我家时,小薛从身后加快几步追上来,拉住我的胳膊,和解道:“别生气啦!”见
我歪过头不看他,便进一步放软声音:“怪我不好行不行,不过我也是为你好呀。”
  每次吵嘴,总是薛宇光和解。照例他一和解,我也就不再说什么。不过那天我始终心情
郁闷,以前和薛宇在一起时那种轻松的心态,好像很难找寻了。我脑子里不能自制地,总是
出现潘小伟的影子。我也明白,假使再这样神魂离窍下去,我说不定就该犯错误了。
  回到家时天已黄昏,我妈开始做饭。因为东北我们老家那地方水少,吃鱼是件极为奢侈
的事情。我妈不大会烧鱼,薛宇就亲自动手。他收拾这玩意的样子看上去挺专业,我妈由此
越发对他有好感了。妈问他这条鱼要多少钱?薛宇说要二十块钱,妈说太贵了太浪费了,以
后可不要再买。薛宇说没事好不容易休息一天来看看您做条鱼您尝尝是应该的。我妈说真难
为你了。
  薛宇家是老北京人,家教上很讲个“礼儿”,所以他自小对长辈就很会讲话。我妈转脸就
说我:“你看你还是女孩子呢,什么都不会干,真是从小惯坏了你!”
  吃饭的时候,妈问薛宇家里兄弟几个,薛宇说两个。妈说有兄弟两个的话,要有一个倒
插门的或者将来生了儿子姓女方姓的估计还好说一点。薛宇没听明白,说姓名嘛也就是一个
符号,姓什么都无所谓。妈又问,那你喜欢啥样姑娘呀?薛宇说得是那种特能互相理解,好
学上进,有事业心的女孩,家庭条件无所谓。妈说,其实女孩子只要贤惠、懂事明理就行了,
事业上主要靠男的。老辈人都讲“女子无才便是德”嘛,女的事业好坏不一定重要。薛宇说
这都是孔老夫子重男轻女的偏见,你说这孔老夫子本来是个教育家,怎么会说出“无才便是
德”这种和他的本职工作这么不相称的话来!
  海岩:月月,我插一句,我认为在人类认识的历史上,凡是幸福、美丽、和平、丰收、
慈爱的主题,都是以女性为表现象征的,这说明女性是代表了人类温和美好柔顺的事物和情
感,所以你母亲说的对,一方面女性不应该在事业上受到歧视,但另一方面,如果所有女性
都和男性一样刚强、果敢、有事业、不屑于家庭琐碎、照顾丈夫、养儿育女,那这世界一定
是很不美好了,人类的大多数都会觉得无味。孔夫子强调了女性由于生理、心理上的特点而
形成的社会角色的分工和规矩,可以说是符合人之常情的,“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其实被
很多人误解了。
  吕月月:你这套话,道理是有,不过除非研究学问的人能听明白,一般凡夫俗子都理解
不了,别说薛宇这种比较正统的人了。我也觉得成熟的男人肯定都需要一个贤妻良母型的老
婆。
  海岩:没错。
  吕月月:后来我妈又问:“小薛,你最不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呀?”薛宇说:“最不喜欢撒
谎的姑娘。”我妈说:“姑娘要是不跟你撒谎,那难是不爱你了。”
  海岩:我发觉你妈还真是个很懂辩证法的人,讲话真学问。
  吕月月:薛宇说:“女人对男人,至少得专一吧。”妈说:“那当然,要真定了,那不管男
的女的,都得专一才行。”
  本来我一直吃我的饭,他们说到专一这个问题时,我搭了一句腔,我说你们大概不知道
前不久有关部门搞的一次家庭社会调查吧,中国有百分之八十的家庭有外遇,不是男的有就
是女的有。在有外遇的人当中,又有百分之八十不影响家庭和睦,甚至有的外退还增进夫妻
感情呢。
  我妈马上喝斥我:“这孩子真是越说越离谱了。”小薛乘机对我妈说:“您瞧见没有,她就
是这样,一脑袋歪理。”
  我说:“这你们就不懂了,一个人要是天天跟自己的丈夫或者老婆在一起,对方人再好也
没知觉了。只有在有外遇时,通过和那些露水情人的比较,才能在麻木当中重新体会老婆或
者丈夫的种种好处,没准会重新认识对方的价值和感情。而且人一有外遇,回家必定胆虚,
觉得对不起对方,所以自然表现得格外听话、温顺,家务活儿也抢着干了。所以说,有外遇
不一定全是坏事。现在的道德标准是:喜新不厌旧!”
  我妈冲小薛咂嘴,“你说,她怎么就一点儿也不像我,也不像她爸爸呢,我01那个时代,
没过门的姑娘,哪儿敢这么顺嘴胡说呀。”
  薛宇却另有所思地盯住我:“怎么,你是不是已经有外遇了?”
  我说:“我又没结婚又没许配,跟谁好算外遇?”薛字眨巴着眼睛,没说出话来。
  海岩:月月,你这些关于外遇的观点,也过分开放了,连我这个研究过女性心理的人都
是头一回听说,你母亲和薛字当然接受不了。其实人要真有外遇,那才是件苦事,在外面幽
会藏藏躲躲,回家连电话铃响都提心吊胆,接了电话也是支支吾吾,再傻再迟钝的老婆也能
一眼看出来这是谁来的电话,人活着就跟做贼似的。所以外遇这东西,和钱财地位一样,没
有是福。
  吕月月:其实我也是跟他们开玩笑,主要是薛宇那几天对我特别疑心,那天吃完饭我送
他出来时,他对我说:“月月,这下你是潘小伟的救命恩人了,他对你肯定感思不尽了。”
  我不知道他这话是何用意,绷着脸没答话。
  薛宇又说:“前两天我听队里有人瞎议论,说
  吕月月陪的那个工作对象对
  吕月月特殷勤,又买东西又请吃饭,让
  吕月月摆得服服帖帖的,准是迷上
  吕月月了。你别以为这是夸你呢,老让人议论这个对你其实一点好处也没有。你不知道
咱们这种机关,对男女大防看得重,一招上这方面的口舌,就难翻身了。”
  薛宇苦口婆心,我就是再傻也能听懂他的醉翁之意,我冷冷地冲他说:“我明天就找队长
辞了这份差事,我干吗呀!一方面要求我对他要热情要接近,等我热情了接近了又疑心我假
戏真做。谁有本事谁来吧,这活儿我不干了,我差点儿还赔上一条命!我死里逃生,死里逃
生,你们谁看见了!”
  尽管我知道局长、处长、队长和队里许多同志在游乐园事件以后都夸过我安慰过我,还
表示将来要给我报功,但我还是觉得委屈。
  海岩:月月,你以前曾经说过在那些天和潘小伟相处之后,内心里对他产生了好感和好
奇,换句话说,多少是有点喜欢他吧,你现在能否跟我再明确地解释一下,你当时对潘小伟
究竟是何种心态呢?
  吕月月:……这个,怎么说呢,当时也只是下意识地挺喜欢他,觉得和他在一起心情挺
好,对他确实有点好奇,有新鲜感,当时也就是这样。
  海岩:好,我明白了,我能体会到你的意思。
  吕月月:所以薛宇那么说我,我一方面感到委屈,也有点反感。可另一方面我心里也明
白我对潘小伟和潘小伟对我,彼此都有好感。所以我也提不起勇气去跟薛宇辩白到底。怎么
说呢,反正是一种挺复杂挺说不清的心情。
  海岩:我明白。
  吕月月:那天是我和薛字难得的一次休息日,薛宇晚上九点多钟走了以后,伍队长到我
家来了,跟我妈夸了我一通。出于保密的需要,当然没有具体说游乐园的这件事。送队长走
的时候,队长在巷子口问我现在心情怎么样,要不要在家多调养几天,我说没事,明天就能
上班了。他说真的没事了吗?你别强撑着。我说真的没事了,他说那好,明天要和潘小伟一
起开会研究与冯世民接头的具体方案,你一起参加吧,我说没问题。
  在我和小薛休息的这一天里,潘小伟被接到我们一个据点里和处长队长谈了一整天话,
主要是从他那里再摸一摸天龙帮的情况。到晚上才把他送回亚洲大酒店。晚饭是他一个人在
酒店里吃的,吃完饭大概是晚上九点多钟,潘小伟在饭店大堂里散了散步,并不想过早回房
睡觉,转来转去转到地下一层的迪斯科舞厅,买了张门票就进去了。盯在他后面的外线侦察
员一看到那价牌上写着门票120元,没敢买,就守在舞厅门外等他出来。
  潘小伟进去以后,随着砰砰作响的音乐在舞池里跳了会儿舞,出了身汗,就坐在酒吧台
前要了杯可乐,刚要喝,一个彪形大汉一屁股在他旁边的吧凳上坐下来,冲他咧嘴一笑,他
吓了一跳,压着嗓子惊叫一声:“大哥!”
  海岩:大哥?是潘大伟吗?
  吕月月:对,就是他大哥潘大伟!
  海岩:他到了北京?
  吕月月:潘大伟是当天下午到了北京,一直在饭店大堂等着他弟弟露面,到晚上他终于
看到潘小伟出现在大堂,便尾随其后进了迪斯科舞厅。他知道我们有人盯在潘小伟后面,也
看到盯梢的人没有跟进舞厅。
  海岩:看这架式播大伟是秘密来的,他为什么要亲自到北京来?
  吕月月:这是后话,那天晚上潘小伟见了他大哥,又惊又喜又疑。哥儿俩在震耳欲聋的
迪斯科音乐的掩护下,匆忙交谈了短短二十来分钟。据我们的外线侦察员回来汇报,潘小伟
从舞厅出来时,脸色苍白,心事重重,低头径直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没有对外打电话,也没有人给他打电话。半夜两点多钟,他通过总机找酒店的大堂副
理索要安眠药,第二天早上也没有去吃早饭。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我们用一辆伪装成出租车的汽车把他接到了我们的据点,会在这里
开。除了两个队长和刘保华外,我和小薛都参加了。我靠窗坐在角落里,潘小伟被人领进来
时我没有和他打招呼,伍队长注意到了潘小伟疲惫的脸色,问他是否没睡好,他含含糊糊应
了一声,李队长开玩笑说潘先生吉人天相,命大福大造化大,受点惊不要紧,小惊是福,大
惊消灾,总归有惊无险。潘小伟很勉强地笑笑,然后看我。
  薛字留意到潘小伟的视线,斜过眼来观察我的反应。我看窗外。
  五月,窗外的树都染透了那种成熟的深绿,我最喜欢这种沉稳的扎实的绿。我好像从来
不喜欢太稚嫩太热情的东西。
  会是怎么开起来的我给忘了,好像是李队长先讲了一段话,然后由伍队长具体部署五月
二十五日的行动安排。伍队长手里拿着个小笔记本,不停地翻着,再一次和潘小伟核对着可
能已经核对了很多遍的方案细节:
  “你大哥的意思是,要到二十五号那天晚上七点至八点钟,才有人从香港打电话告诉你
到什么地方去取那把小提琴,是吗?他能不能早一点告诉你?”
  潘小伟说:“也许他不能更早地把提琴带到北京来。”
  李队长狡猾地问:“他是不是派人乘香港到北京的班机把琴带来?我们可以通知机场海
关让这个人顺利进来……
  
  对
  潘小伟:“琴怎么带到北京来你直接去问我大哥好了。”
  也许李队长心里也明白自己的这种狡猾是很愚蠢的,显然潘小伟并不知道这把琴将用什
么方式通过何种途径在二十五日送到北京。于是伍队长接着问:“二十五日晚上你按照香港电
话所通知的地点和方式拿到琴,然后带着琴直接去美高夜总会,有人已经事先在那里订好了
一个包房,你将在那里见到天龙帮的老板冯世民,然后你代表潘氏家族把琴当面交给他,整
个过程是这样吧?”
  潘小伟没精打采地说:“如果我大哥和你们商量的过程是这样,那就是这样吧。”
  伍队长突然把目光转到我的身上,大声说:“月月,五月二十五日的晚上,还是由你来陪
潘先生。从他接到电话去取小提琴,一直到带着琴到美高夜总会去见冯世民,你要负责保护
潘先生的安全。”
  潘小伟呼地一下站起来,断然反对:“不行的!我大哥说过,我只可以单独去的,警方绝
对不能派人跟着,万一让天龙帮察觉,冯世民是不会赴约的!”
  伍队长看着情绪突然暴躁的潘小伟,反而格外慢条斯理了,笑着说:“所以我们才派自小
姐陪着你嘛。在天龙帮那些人眼里,一个女孩儿陪着你,他们顶多认为这是你在北京找的一
个伴儿。”
  刘保华看着我,做了一个鬼脸。我没有吭声。
  潘小伟也看了我一眼,依然僵直地站着,大声反抗:“警官先生,请你讲话尊重些,我不
能同意这个安排。”
  伍队长啪地一声合上笔记本,板起面孔:“你必须同意!”
  潘小伟涨红了脸,站到历队长面前,气急败坏地说:“你不能强迫我,否则你就得不到这
把小提琴!”
  李向华被潘小伟的威胁激怒了,哗地一下站起来,刚要说话,被伍队长拦住,大家都愣
着不敢多嘴,我没想到潘小伟几乎到了最后一刻会和我们翻脸,我紧张地看着伍队长的反应。
伍队长慢慢地站起来,正视着潘小伟,一字一顿地说:
  “你必须同意,否则,就取消你大哥的方案,我们另起炉灶,也一样要收回这把琴!”
  伍队长说完,走到屋子另一头,从桌上拿起暖壶,若无其事地倒水喝,他欣赏着墙上的
一幅水墨荷花,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呷着开水。李队长冲着潘小伟狠狠地补充了一句:
  “事情要做到这一步,你大哥要再想跟我们合作就来不及了……,,
  潘小伟孤立无援地瞪了半天眼,不得已,泄了口气:“好,你们可以派人陪着我,但吕小
姐不行,我不要她陪。”
  李队长说:“这几天,吕小姐陪你不是很好吗?”
  潘小伟说:“她是女的,她保护不了我!”
  李队长说:“你放心,我们都在……”
  这时伍队长转回身,完全不理会已经把语气变为恳求的潘小伟,若无其事地向我布置道:
  “月月,二十五号晚上,你要和潘先生一起吃晚饭,然后一起到他房间等香港的电话,
一起去拿那把小提琴,再然后就陪他去美高夜总会。二十五号那天你可以对潘先生表现得稍
微亲呢一些。”
  这种木加讨论的口气使潘小伟无法还口,他只有冲伍队长怒目而视了。
  此后一直到会开完,潘小伟一言不发。散了会,小薛先回亚洲大酒店。潘小伟被伍队长
留下来单独谈了一会儿,我在外面等他。潘小伟出来时脸色依然阴沉,队长让我和刘保华送
他回酒店,一路上他一直没有说话,刘保华一边开车一边总想找点话题调节一下气氛,但潘
小伟问一句答一句,情绪极度低落。
  我也不说话。
  我倒不是情绪低落,可我找不出话来。
  到了酒店,我陪潘小伟上楼,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看着电梯上慢慢跳动的楼层数
字显示灯,淡淡地问:
  “为什么不让我陪?”
  他低声说:“我不想再让你冒这个险了。否则我欠你太多了。”
  我说:“这是我的职业。”
  这时,我万没想到,潘小伟竟然转过身来把我抱住了,紧接着他的嘴很生硬地紧紧地贴
在我的嘴上。我一下子僵了,吓得浑身乱抖,可我也万没想到我居然没有叫,没有挣扎,没
有怒不可遏地推开他……
  在警院上大学的时候,有不少男同学追过我,到单位以后,小薛也许g追我,可我还从
来没让一个男人用嘴亲过我。潘小伟的这一亲把我亲呆了,我一下子不知该怎样反应,我的
全身都激动不安,可心里又恐惧到极点,我觉得天要塌了!
  电梯到了,电梯的门开了。潘小伟仍然没有松开我,他甚至隐隐地想用舌头顶开我紧闭
的嘴。正巧站在楼层电梯厅值班的薛字千不该万不该地看到了一切!
  他用标准的酒店服务生的规范语言大声地说:“中午好,先生,这是九楼!”
  潘小伟松开我,他看见了并且正视着薛字,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愧和胆怯。他下了电
梯,在电梯门关上的一刹那间,我清楚地看到这两张男人的脸,潘小伟镇定而深情地注视着
我,而薛宇,竟是异样的冷漠!
  电梯无声地往下走,我全身发抖,想哭,却无泪。我说不上心里的感觉是什么,是委屈,
是羞愧,是恐惧,还是慌乱?直到今天我也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当时的心情。
  电梯在三楼停下来,上来一大群有说有笑的年轻男女,他们似乎面带疑惑地打量着我的
脸,难道我带了什么奇怪的表情?
  电梯到了底层,我随着他们走出去。这时候薛字不知怎么搞的追下来了,他在大堂拐弯
的一个角落里追上我,拽着我的胳膊压低声音咬牙切齿:
  “你还算个刑警吗?”
  我甩开他继续往前走,他从后面再一次拽住我。
  “
  吕月月,你对我说清楚!”
  我再次甩开他的手,加快步伐往饭店的大门口走去。薛字站住了,他呆呆地看着我走出
饭店的大门,看着我头也不回地上了刘保华的汽车。
    第十四英谈话
  海岩:月月,在我看来,自从你们接手这个案件的工作以后,薛宇对你和潘小伟的接触
就一直有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敏感。当然这种敏感也许仅仅是一种下意识。但是在那一天他看
到电梯里发生的情形后,这个问题至少在你们三个人中间就公开了。薛宇当时的心境是可想
而知的,那么事后他会不会做出什么举动呢?比如说,有没有把这件事向领导汇报一下?而
潘小伟,他对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这件事发生后,照理他应该对你有个解释,或者道歉,承
认自己冲动、冒犯,或者……总之得有个说法。
  吕月月:薛宇那天没再追我,他毕竟有任务不能离开酒店。他乘电梯回到楼层,正巧被
饭店服务质量检查组的几个巡查干部堵住了。检查组的人劈头就问:“你是九楼的服务员
吗?”薛字看着他们,阴着脸没有吭声。这种正视,这种沉默,统统被当作对纠查的抗拒。
检查组的人火了,抬高声音再问:
  “你是不是九楼服务员?”
  九楼的领班听见声音从工作间跑出来,赔着小心说:“是我们层的。”
  检查组的说:“服务员不允许乘坐客用电梯知道吗?”
  领班点头哈腰:“知道,知道。”
  检查组的瞪眼:“我没问你!”
  领班连忙看薛宇,薛宇哑着嗓子说:“知道。”
  检查组的拿出违纪单:“你自己说,罚多少。”
  薛宇木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检查组的也不再商量,撕下违纪单,说:“交一百吧,五十块钱是事儿,五十块钱是态度。”
  薛宇没解释,把头一低,就接了单子。
  检查组的人走了,薛宇还怔怔地站在原地不动,眼圈红了。领班还以为他是心疼这一百
块钱呢,就劝他,说没事,等以后让你们领导找我们保卫部把罚你的钱都要回来不就得了。
领班说:“也是该着你倒霉,服务质量检查组的头儿现在和我们客房部的头儿不对付,这一阵
儿老是盯在楼层排刺儿,大伙儿都给他们罚怕了。”
  薛宇并没把这事汇报给队里,也许是因为现在的年轻人都很忌讳把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
的同事伤得太厉害,也许是因为薛字虽然恼恨我但并没有恨透我。可第二天伍、李两位队长
还是分头批评了我们俩,说我们重任在身还如此不分场合不分时间地闹个人感情纠纷,实在
是太没规矩太不成器影响极坏。后来我听刘保华说薛宇在饭店大堂拐角处拽着我骂我的情形
被不远的外线侦察员看到并向队里作了汇报。他还告诉我伍队长在批评薛宇时薛宇闷着头一
言未发。
  刘保华问我,你和薛宇到底怎么啦?
  那天外线还反映,潘小伟吃过中午饭后,一个人到饭店的桑拿浴室去洗桑拿浴。在饭店
里洗桑拿也很贵,再加上洗的人很少,外线如果跟进去一定暴露,所以只是记录了他进浴室
和出浴室的时间,并没有跟进去。从记录上看,潘小伟在里边一共呆了四十分钟。
  海岩:倒不怕热。不过桑拿一般都是胖人洗,减肥。
  吕月月:中午一般是很少有人蒸桑拿的,但是潘小伟脱光衣服走进用芬兰木板制成的桑
拿房时,里边已经坐了一个人正在等他,就是他的大哥。
  海岩:啊,原来桑拿房是他们约定接头的地点。这倒有趣,赤身裸体,热气腾腾,这哥
俩儿倒是别出心裁。
  吕月月:在饭店的公共场所秘密接头,桑拿房确实是最自然也最便于避人耳目的地方。
  海岩:他们谈了些什么?
  吕月月:主要是潘大伟给他弟弟鼓劲,因为潘小伟向他大哥明确表示不想再参与这件事
情,他说你忘记父亲死前要你怎样待我的吗,你为什么把我往这种风口浪尖上推。潘大伟说
你不要怕,一切我都替你安排好了,冯世民不会动你一根汗毛的。潘小伟说我过去不想搅进
你的事,现在也没必要搅进去,而且这种事情我干不来的。潘大伟说,你以后要干什么不要
干什么我都依你,但这次潘家和天龙帮必须有个了结,否则,他们要杀的不光是我,还有你,
还有整个潘家。你难道不是潘家的人吗!
  其实潘小伟别无选择,至少天龙帮要置他于死地也有两次了,不解除这个威胁,今后走
到哪里也无宁日,而且大哥“献宝求和”这出戏也不光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潘姓一家,
假使潘小伟袖手旁观,于请于理于自己的切身利益都说不过去,在这种情况下,他只有充当
他大哥给他指定的角色,代表潘家去见那个冯世民。
  但是那天在离开桑拿房之前,他和大哥讲了一个条件。
  海岩:什么条件?
  吕月月:他告诉他大哥,他认识了一个女孩,那女孩曾经帮助过他,他要求大哥在事情
办完之后想办法带她一起走。
  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潘大伟当然一下子愣住了,他实在反应不过来,在这种紧要关
头弟弟竟会节外生枝地冒出这么个荒唐至极的念头来。
  “一个女孩?你有没有搞错!”
  潘小伟说:“大哥,我一生一世只求你这一次。”
  潘大伟绘了弟弟一个耳光:“你昏头了!”
  潘小伟发狠说:“你答应不答应?”
  潘大伟看看弟弟,像看一个陌生人,而弟弟又是那样一脸义无返顾的神色。他有点急了,
几乎是恳求地说:“她是本地人吗?带走一个本地人不是一句话啦,你懂不懂呀。”
  潘小伟大概知道他大哥早年做过往香港偷渡大陆客的“蛇头”,所以毫不退让地逼他答应:
  “你要不答应,我就不去见冯世民!绝对不去!”
  潘大伟知道弟弟的脾气,只好先用缓兵之计,摇头叹息说:“搞不懂你呀,让什么三头六
臂的妖精给缠昏头了!她是做什么的?”
  潘小伟没有把我的身份说出来,他只是说:“到时我会带她来给你看的。”
  这天的傍晚,我在办公室里接了一个电话。那电话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打来的,一片沙沙
的杂音。我“喂”了两声,可听筒里只有一个和杂音一样遥远的喘气声。
  我木客气地大声问:“喂,你是谁?”
  听筒里说:“就你一个人吗?”
  是薛宇。我的心猛地提到嗓门儿,我不知该说什么。
  薛宇的声调很平静,只是显得有些老气横秋。“月月,我们应该认真谈一谈。”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谈什么?”
  “以前别人对我说,你绝对是一个受不了寂寞的女孩,跟你这样人见人爱的女孩好,要
倒霉的。我一直不信。”
  “现在你信了,对吗?”
  电话里长长出了一口气,不置可否,却问:“月月,你跟我讲句实话吧,你是不是真喜欢
他,还是逢场作戏。”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么尖锐的问题,只能强词夺理:“我不会逢场作戏,而且喜欢谁并不
等于就要怎么样。”
  薛宇的声调有点激动了:“你还要怎么样?要是你喜欢上别人,我会自动走开,可你如果
喜欢他,那我不能不告诉你,这已经木是什么儿女情长的事了,这是政治问题。你前几天还
说要犯一回错误给我看,我当你是气话,没料到你说到做到。对别的人你要怎么喜欢就怎么
喜欢,我无权干涉。可对他,你要掂量掂量后果!”
  我知道薛宇说的对,可我当时的心情,很难接受他的这种居高临下威胁教训的口气,我
赌着气地说:
  “我就爱上他了,你说什么后果!”
  我更清晰地听到了薛字起伏沉重的呼吸:“别忘了你是干什么的,你爱上他就是叛变!”
  薛宇这一枪把我打哑了,我羞恨交加,欲哭无泪!我砰地一下把电话给扣了。
  四周一下子静下来。这是个星期天,处里大多数人不上班,队里的人大概也都跟队长上
美高夜总会踩点儿去了。天好像不那么情愿地暗下来,屋里的桌椅柜子,默默保留着模糊的
轮廓。只名两扇不大的窗子还灰灰地亮着,好像两只混浊不清的猫眼,懒洋洋地与人冷眼相
对。
  我坐在电话机前一动不动,心里感觉被什么东西给掏空了,心情也败坏到了极点。我脑
子里反复滚动着薛宇刚才的话:“叛变叛变叛变叛变……”我又想到伍队长,无论是碰上了好
事还是坏事,我都会马上想到伍队长,猜测着他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样反应。我还想起了纪春
雷,我想老纪真算是忠心忠职、舍身取义了,他有妻有女招谁惹谁了把命搭上,这世界上人
死了没有鬼魂吧,我和潘小伟亲嘴对得起他吗,老纪尸骨未寒!一想老纪我甚至觉得无地自
容。
  我还想了我妈和我死去的爸爸,虽然我嘴上不承认可我心里明白,我和别人不一样,我
是从边远的小县城里走出来的一个土匪的后代,能上了大学分到北京我应该知足应该珍惜不
能胡来。
  电话又响了,尖锐的铃声吓人一跳,我知道天已很晚。
  还是薛宇,他在电话里粗粗地叹气,然后说:“月月,你别这样,我知道你说的都是气话,
可你知道你这气话真吓着我了,我真怕你一时糊涂啊。”
  我说:“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他说:“月月,我为什么总也了解不透你,老天给了你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可又给了你这
么冰冷善变的一颗心,我总幻想,你要不这样,那该是一个多么完美的人啊。”
  薛宇的话让我全身发软,我知道自己是太不理智太轻浮了,潘小伟这种人这种事其实也
就是一阵风来去无踪,怎能认真怎能动情。可我这时一想起了潘小伟,他那张白白的胜在我
眼前怎么也挥不走,赶不动。我拿着电话的手有点哆噱,我便咽了一句:
  “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心里乱透了。”
  薛字好像明白了什么,他良久地沉默,听我啜泣,最后他说:“好吧月月,那你好自为之
吧。我知道感情这东西有时候说不清。不过一个人总要忠于自己的职业和组织,这也是人的
基本道德,我希望你的情绪别影响眼前的工作。”
  我不哭了,我说:“这你放心,我还不至于那么不冷静,我不会对不起大家的。”
  这一天是五月二十三号,是潘氏家族与天龙帮约定的和谈日期的前两天。
  接下来是五月二十四号,各方面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这一天表面上平静无事地度过。
  二十五日上午,发生了一件事。亚洲大酒店财务部把电话打到我们办公室,询问这儿是
不是平安旅行社。电话是刘保华接的,他回答说没错正是平安旅行社。来电话的人说你们接
待的904房的客人在饭店的各项消费已经累计超过两万元,按饭店的规定需要结一次帐。刘
保华请示队长后,去亚洲大酒店找财务部的结帐处要了一份904房的帐单,说核对完了再付
帐。帐单拿回来给伍队长看了一遍,伍队长当即跑到处长的办公室来了,一进门他就对处长
说:
  “你看吧,这是潘小伟在亚洲大酒店这几天的帐单。”
  处长一看队长的脸色,似乎意识到有什么不妙,他问:“有问题吗?”
  帐单是用电脑打出来的,记录得极为详尽。队长指着其中一项给处长看:“你看这一笔,
是在商务中心打国际长途电话发生的费用,是签单记帐的。”
  处长好像也明白了什么:“商务中心?”
  队长说:“是打给香港的,日期是五月十一号,时间是下午一点二十五分,也就是说,是
潘小伟住进亚洲大酒店后不到两个小时的时候打的。”
  处长也觉得意外,当然他一时还无法断定这件事的性质,但伍队长却对潘小伟倍感怀疑
了。“关键是他到现在还一直隐瞒这件事,我们以为他从搬进‘亚洲’以后就没有对外联系过,
其实他早就和他家里联系上了,说不定这些天他们一直用什么方法保持着这个联系。他到底
哪句话是真的我看现在都得重新琢磨一下了。”
  处长说:“你的意见呢,怎么办?”
  队长说:“我想,现在必须马上去亚洲大酒店找潘小伟,好好攻攻他,也许能搞出点新情
况来。”
  处长摇摇头,“别把他当孩子,他不会说的。”
  队长果断地说:“除非他说出点什么,否则我就告诉他取消今天晚上的计划。”
  处长说:“取消计划对他们固然木利,可对我们也没好处,今天晚上很可能是我们拿回这
把提琴的唯一机会了,别搞得功败垂成。”
  队长说:“我们可以把计划推迟,至少推迟一天。”
  处长看表,说:“怎么也来不及了,现在离取琴不过还有七八个小时,就算你现在能联系
上潘小伟,潘大伟也未必能找到冯世民,这个计划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处长认为大问题不会有,因为接头地点毕竟是在大陆,是我们完全可以控制的地盘。而
且潘小伟又在我们手里,如果潘家万一滑头不把琴拿出来,于我无损,而他们自己就难以收
场了。队长想想也是,但是他更进一步地建议:
  “还有一个办法,等潘小伟一拿到琴,我们立即采取取行动提前收回来,以防万一。我
fll没有必要对潘大伟守信用。如果潘小伟拿不到琴,就立即拘留他,琴在潘家,我们有和
潘大伟的电话录音作证据,完全可以向潘家公开追缴!”
  处长还是摇头:“不行,局里刚刚转来香港警方的请求,希望我们在潘小伟将琴交给冯世
民后,就以非法持有国家文物为名拘留冯世民,然后把他转给香港警署处理。部里要求我们
满足港警的这个请求。所以,只要潘小伟拿到琴,美高夜总会献宝和谈这出戏,还非得唱一
遍不可。”
  处长和队长的这段讨论,是后来队长讲给大家的。队长疑之有据,处长言之有理。队长
也明白,事情既已到了这一步,整个行动的方案已经报经局里、部里批准核定,各方人马都
已准备停当,要改弦更张,仅仅凭潘小伟隐瞒了一个和家人联络的电话,分量是远远不够的。
  在这种情况下队长私下里找了我,就在二十五号那天吃过午饭以后,他单独把我叫到会
议室,那里没有人。
  他问我:“月月,你觉得今儿晚上的行动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不明白什么意思,“我不就陪着他吗?何况李队长他们都在我后面跟着,外线也挂着,
浩浩荡荡,能有什么问题?”
  队长想了想,问:“我是说,你陪了潘小伟这么多天,你对他有什么感觉?”
  队长猛不丁这么一问,我慌了,我还以为他是听说了潘小伟在电梯里亲我的这件事呢。
当时我的脸不知是白了还是红了,心里顿时万分痛恨薛宇,他居然还是向队里报告了。我看
着队长那张高深莫测的脸,一句话也答不上来。队长启发我:
  “这几天你觉得他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吗?”
  我支吾道:“没,没什么反常的呀。”
  “你认真回忆回忆,想想。”
  我颤颤抖抖地问:“队长,您……指哪方面啊?”
  他说:“比如,除了他回饭店回房间之外,白天你们不在饭店时他有没有离开你们单独活
动的情况,有没有和什么人接触过?”
  啊,原来队长是问这些,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呼吸立马就匀称了。马上仔细回想这
几天的情形,一想没有啊,我们是始终和他在一起的。啊,在赛特购物中心买手包是他自己
去收款处交的钱,可也是在我们视线之内呀,不信可以问纪春雷……啊,可惜老纪是问不了
了。另外在石景山游乐园他一个人驾着碰碰船走得远,也有几分钟没注意盯他,不过朗朗湖
面之上,他也不可能和什么人接触呀。至于说回饭店以后他跟谁接触过那就得问外线了,咱
们外线队那帮人是不是从来没丢过梢儿?
  队长问:“你觉得这个人诚实吗?”
  我说:“我觉得还行,他不是那种城府很深的人,更不是那种阴险的人,可能是还没到那
个岁数呢。”
  队长看问不出什么东西,点了点头,有点失望。他说:“月月,今天晚上就看你的了,你
警惕性高点,也可能一切按方案顺利进行,也可能节外生枝出别的岔子。前天我们到美高夜
总会去踩了踩点,那地方相当大,无论是夜总会里边还是它外面前后左右的街道,地形都非
常复杂。天龙帮也好,潘氏家族也好,哪帮人都不是省油灯,说不定出什么立蛾子,咱们不
可不防。不过你也别显得太紧张,咱们压上去的人足够足够,你就掌握一个原则——内紧外
松。记住了吗?”
  我说:“记住了。”
  队长这番话说得我心里直发毛,从会议室里出来一直到傍晚出发去亚洲大酒店,我不停
地暗暗鼓励自己:人走到这一步,就像打仗一样,真到了前线,真见到了面前黑压压的敌人,
再胆小的人也不允许你后退半步了。而且我要一害怕,哪怕稍微露出点紧张的样子来,前两
天刚刚在石景山游乐园树立起来的英雄形象就全完了,以后在刑警队我也就没法混了。我想
我至少得在薛宇面前证实一下我的职业道德吧!
  吃完中午饭我们的办公室里就见不到人了,大家都在分头准备今晚的行动。我一个人静
静地在屋里呆了很长时间,到黄昏时候,我按计划离开办公室,到街上叫了一辆的士,来到
亚洲大酒店,在饭店门口我看见了处里的好几部汽车停在饭店门前的车场上,大堂里便衣的
力量也加强了。我没有停留,直接上了九楼,悄悄地进了潘小伟的房间。
  我并没有向主人问好,进了屋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抬头看一眼潘小伟,他头发蓬乱,
脸也像没洗,眼睛有点肿,一身倦意,关好门就双手插兜站在屋子当中看我。衬衣一半塞在
裤里,一半耷拉在外面,只系了下面两个扣子,上面微敞,露出光滑的胸膛。我看着他,本
想问问他是不是昨天没休息好,但我没问。
  他带着像是感冒的那种鼻塞,问我:“你没有生我气吧?”
  我低头,没有回答。
  他又说:“你昨天一天没来,我以为你生气了。”
  我依然没答。
  他问:“薛先生没有为难你吗?”
  我眼睛不看他,开口说:“那是我和他的事。”
  潘小伟沉默了片刻,又说:“我知道,我是在做一件根本没可能的事。这两天我想了很多,
我想假如今天晚上一切都结束了,我们难道也就这样结束了吗?”
  我抬头看他,他眼里好像有泪。我故意糊涂着说:“当然,如果你有兴趣,我们很欢迎你
常来大陆旅游,欢迎你再到北京来。”
  他一动不动,使劲儿地咬牙,说:“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话吗?”
  我问:“你想让我跟你说什么?”
  他说:“想让你说真心的话。”
  我冷冷地说:“既然你也明白,那是根本没可能的事,又何必说它。”
  他鼓着嘴说:“我要争取!”
  我盯住他,很严肃地甚至有点凶狠地告诉他:“你知道吗,我是一个警察,我的任务是保
护你!这是我的职责,否则在游乐园我才不会救你呢!你别摘错了!”
  我没想到潘小伟这回不但没有垂头丧气,反而像是被激怒一样用拳头狠狠砸在客厅里的
写字台上,他的脸涨得通红通红,眼里的泪将落未落。
  “我没搞错,我相信我绝不会搞错!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
  真可笑,他第一次说出喜欢我这句话居然像吵架一样。我冷冷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才
转过脸,我说:
  “不,我不喜欢你。”
  “你喜欢我,你喜欢我,我知道的!”
  “潘先生,你是不是该去看医生了!”
  我本想用最损的话挖苦他,可我突然想到,今天晚上是整个这场戏的压轴的一幕,可眼
前这位男主角的情绪如此反常地激动,我显然不能再跟他吵下去了,弄不好要影响今晚的行
动,毁掉这么多年来,包括老焦和纪春雷在内的这么多人用心血和生命换来的成果,那我可
就罪大了!我连忙转用比较平缓的口气对潘小伟说:
  “好了好了,我们别吵了,今天晚上,除了小提琴这个事之外,我们不谈别的事,好不
好?”
  可潘小伟依然没完,“不,现在不谈就没机会了。”
  其实我也非常想听他好好谈一谈,我想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但我只是笑着说:“现在我
是你的保护人,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一切听我的指挥。”
  潘小伟脸上冷静下来,说:“好,我不吵,我不吵,我想平平静静地和你谈。”
  我说:“我想吃饭,我饿了。”
  潘小伟没法子,冲天花板叹了口气,然后无可奈何地给饭店的房间服务打电话,要他们
送饭上来。
  饭很快送上来了。有汤、沙拉、饮料和三明治。我们吃饭时,他没再说什么。饭罢,服
务员敲门来收餐具。然后我看时⑤不早,就催他梳洗一下,穿好衣服。他做了,把一张脸洗
得白白净净,系好衬衣,拿出领带,这时他的情绪完全恢复了常态,对我笑了一下,说:
  “对不起小姐,能帮忙打领带吗?”
  我看着他那张天真的脸,那脸上带着孩子式的无赖。我不想也不忍再刺伤他,虽然我不
大会打男人的领带,也从来没给一个男人打过领带,但我还是应诺了他,仔细试着帮他打。
我们的脸靠得那么近,彼此呼吸都能感受得到,我知道他的眼睛一直在看我,可我不看他,
我想他准又要动手抱我了,他要是抱我我怎么办?是让他抱还是推开他还是给他一下耳光?
后来我也搞不清自己究竟是怕他抱还是希望他抱。
  海岩:他抱了吗?
  吕月月:我多情了。没抱。
  海岩:他要是抱了你最可能的反应会是怎样?
  吕月月:不知道。打完领带我就在沙发上坐下来,说:“打得不好,你重打吧。’,
  确实打得不好,但他没有重打,站在衣镜前修整了半天。
  天色暗下来,我们开了灯,等着香港的电话。他问我想不想看电视,我说不想,他说他
也不想,又说就这么静静地和你一起坐着,比看电视好好多。
  于是我们就静静地坐着。谁也木说话,他的脸让台灯的光勾出一个瘦瘦的轮廓,应该说,
很好看。
  我想,再过几个小时,确实一切就都结束了,他很快就会离开北京,回到香港或者去加
拿大,去继承他应得的一份祖业或去学做一个酒店的经理。而我,将回到我的那间拥挤破旧
的办公室,也许很快会接到一个新的任务,也许依然去做抄写材料整理卷宗之类的琐事,一
直到老,像焦长德那样带着光荣也带着遗憾,平平淡淡地退休。我和潘小伟毕竟是从截然不
同的两个世界走来,在一个偶然的交汇点上聚合了短短的瞬间,然后理应回到各自投生的那
个天地中去。
  我想,多年以后,他还能不能偶然记起北京的这个初夏呢?他会记起在这个美丽的初夏
曾经有一位最平凡的北京人,撇下孤苦伶仃的妻儿为他而死吗?他会记起曾经在电梯上和一
个与他同龄的女孩有过一次秘密而短暂的亲吻吗?我想,他肯定会的。虽然他以后还要经历
由少壮到衰老的许多人生的幸福和波折,但是无论如何,今天的感受永远不会再有了。
  我又想到,一种并没有抄袭俗套的爱原来是这样迷人。也许爱就应该是创造,爱就应该
是探险,爱就应该蔑视寻常,就应该让人新奇让人义无返顾,就应该是远离现实的梦想。难
以得到的东西才最宝贵!
  海岩:这都是你当时心里所想的吗?
  吕月月:不,是我后来慢慢想的。
  海岩:我说呢,在那天晚上那么重大的行动之前,任何人都很难有这样诗意的情怀。
  吕月月:是的,我们并没有安静地坐多久,七点五十分整,电话来了,电话是潘小伟接
的,我们的监听电话也同时听到了一个低沉的,但又是纯正的广东口音:
  “潘先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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