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 班


  在地上用粉块写着尺大的三个“飞白”字:“一人班”。
  这是在什刹海的最南边,隔了一面残缺的墙,就是奔驰着车马的大路了,暂时闲散下来的车夫,把身子俯在墙上,望了下来;在北面和西面,疏落地围了几个人,(那还是以孩子为多),凝神地看着的却是一个像在扭打着的两个人型,穿了人的衣帽。上半身好像没有什么动作,两个人的四只脚,却极生动地踢着,绊着,还耍出来掼交的着数。那些小孩子们真是为那惊险的过节所抓住了,愕然地睁大了乌黑的眼睛,有的把手指含在嘴里都忘记拿出来,口涎就顺着手淌了下来。他们好像是真在为那将被掼到地上的一个担着心,果然,洞的一声,两个人都倒下去了,于是从一个人的身子里钻出一个头来,那两个套裤青靴里,又缩出两只手来。
  他是那么老的一个人,他的脸好像是被汗洗了一样,他把所有的和气都堆在他的笑容里,他打着躬,把两只手合拢来作着揖。
  “先生,您多捧捧,玩意儿是假的,就说这点儿力气。……小的今年七十二了,大热的天,唉,也是没有法子!”
  他朝着这面打过了躬,又朝着那面,他那呆滞的眼睛随着一个两个的铜元落到地上,那些车夫们哄哄地笑着,小孩子们抹抹污秽的脸,一溜烟跑散了。
  他抹抹汗,站在那里,偶然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不像那些江湖人朝着那些散去的人投着讽骂的话,他是以恳切的眼光望着那些人,也许希望着他们会不经意地回过头来,看见他的眼睛动了心不忍离去,“您不给钱也不要紧的,”他的眼睛好像在说,“您站在这儿,到底也给我助个威,引来些别的主顾。”
  四散的人并没有一个回过头来,那面凉棚上的锣鼓在热闹地敲着,更使他们的脚步快了一些。
  他莫可奈何地苦笑着,弯下身去把地上的三四个铜元拾了起来,仔细地擦去了尘土放在腰袋里。
  他抚摸着颔下花白胡子,擦去了附着在那上面的汗水,然后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把头钻到里面去,两只手插到靴筒里。他是像马一样地伏着,脚和手都踏着地,他是以自己的脚踢着自己的手,或是用自己的手打着自己脚。
  车夫们又把身子伏在墙头上看着,新来的游人停住了脚,曾经看过的嗤笑着走过去了,小孩子们又围了上来。地上的尘土有些飞扬起来,扭打着的两个人像是更出力地缠着。有的时候一个像是要倒下去了,却又猛然地站定了脚,有的时候这个人的脚绊了那个人的,暂时地停顿着,正像那些掼交的人在静止中思索着怎样来运用智力以求克服对方。就试探着,拨着,挑着,突然一个大转身,有一个人就猛然地坐下去了。这一次跌得更重一些,围看的人大声地哗笑着;可是看到已经跌下去,就开始移动着脚步。手和头又缩出来了,从那地位上看,方才发着音响正是由于他的头触在地上。当着他向四方打躬拱手的时候,他还时时地用一只手抚摸着他那光亮的头顶。那上面已经没有一根毛发,是老年使他如此呢,还是为生活的撞击到了这样的地步呢?
  他仍然是笑望着那些走开去的人,他没有一句怨言,别人把钱丢下来了,他总不忘记朝着那面拱拱手。
  重重叠叠的皱纹,为他记下了人生的经历,他知道他的路是短了,也狭了。怎么样能和那些以美色炫耀着的,有精巧技艺的去争胜呢?汗水打着脚背,汗水打着尘埃,他已经到了该歇息的年岁了。
  收地租的警察,带了帆布袋子和纸簿来了,用熟稔的语调来和他说:
  “怎么样,今儿个?”
  “先生,您回头再辛苦一趟吧,我─—我还没有打下钱来呢!”
  也许有泪水在他的眼睛里涨满了,用低缓的声音说过后,就含着笑,恭敬地打着躬,那个警察也没有说一句话,转向别的地摊去了。他就又把头钻了进去。
  太阳又沉下些去,把树的阴影映成更高大的铺在地上,一片荷塘被嘈杂的声音搅成污浊的了,晚风飘着;汗水还是湿透了他的全身,想到了这一天,也许就打了一个寒战。 

  选自1937年1月开明书店出版的《猫与短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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