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精神

李国文

  有一次,韩美林告诉我,他正要做一件大作品,计划在安徽的和县,为项羽塑一尊顶天立地的雕像。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为他这壮举的构思,由不得击节赞赏。他也很兴奋,处于创作冲动中的艺术家,大概都这样。他说:地方政府立项,选址过程也完了,就定在项羽最后失败的说什么也不肯渡江的下马处,也是这位英雄愧对故里无颜见江东父老的自刎处。

  那是历史上一场壮烈的死亡。

  就在和县的这处江边,项羽把战马送给那位一心要渡他过江的亭长:“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然后,“令骑者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

  忽然,项王见重重包围着的汉军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便指而问:“若非吾故人乎?”汉骑司马吕马童一惊,马上也认出了对方,赶紧告诉身边的另一汉军将领王翳:“此项王也!”项羽对这两个人说:“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于是,自刎死。

  接着,“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五人共会其体,皆是。”随后,汉刘邦论功行赏,“故分其地为五: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据说,在非洲大草原上,森王之王狮子一旦倒地不起,那些鬣狗便会冲上来无情地争抢着吞噬尸体,最后,会吃得连一根骨头都不剩下。

  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这是历史的必然,因为胜利者总是有理。所以,历朝历代的失败者,总是会被胜利者缚在耻辱柱上。但韩美林说:我就是要为失败的英雄立像!

  好想法!而且被他那说什么,就干什么,一定要干出个名堂的劲头感动。虽然,中国人习惯于“败将不言勇”的思维定式,但独独项羽是例外,不错,他败了,但在人们心目中,他却是万人不敌的西楚霸王。说得兴浓时,美林那神彩飞扬的样子,使我看到这位艺术家性格的一面。可惜,这个极具艺术创造力和想象力的构思,最终,由于经济上的原因,不得不胎死腹中。

  试想一下,这位头戴盔甲,身披战袍,横刀马上,面江而立的西楚霸王,有数百米高度,几乎等于一座山,兀立于滔滔长江之滨,那英雄末路的悲壮感,那虎死不倒架、虽败而不失尊严的英武感,该是怎样一个气势磅礴的人文景观啊!

  似乎这也是个惯例,能体现我们这个民族灵魂的历史人物,只能是那些成功者、胜利者。其实,像项羽这样挺直腰杆地战斗,义无反顾地死亡,具有男子汉大丈夫气概的失败者,那绝不认输的精神,也是一份难能可贵的遗产。在这个强手如林的世界上,中国人要没有这种站得稳,立得直,不屈不挠,无惧无畏的汉子精神,怎么能在21世纪湔洗上一个百年里所蒙受的耻辱,重振中华之光?

  中国最有名的女诗人李清照,算来应该是韩美林的古代同乡,在公元10世纪,就为这位失败者写过一首流传千古的强者之歌,题曰《绝句》,只二十个字,给这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好汉,作出了最高的褒誉:“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中国最有名的史学家司马迁,是最早为项羽唱赞歌者。他不以成败论英雄,将项羽的传记,放在前为秦始皇,后为汉高祖的帝王本纪里,在那个动辄得咎的封建社会里,这种有胆有识的勇气,也体现出中国知识分子的时代良知。要知道他在写作《史记》时,已经是身陷缧绁的罪人,看来项羽的挺直腰杆的汉子精神,也是使他能够秉笔直书的力量。

  他笔下的那场最后的搏战,将项王写得何等地有声有色:

  “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报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响。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目而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汉军不知项王何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而到了乌江边,何去何从,孰生孰死,司马迁的笔锋,则进入这位征战英雄那丰沛的内心世界,勇猛无敌之外,又添了几许男子汉的感情色彩:

  “乌江亭长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臣独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去,今无一人还,纵使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项王笑曰”的这个“笑”字,把这位战神死前一刻的神态,写活了,也写神了。

  美林给我看过那张原设计的小样,现在挂在他家的墙上,成了一个不能实现的梦。我在这张草图上,看到了他是如何艺术地再现司马迁所写的“项王笑曰”的“笑”。那平举着的巨剑,横在胸前,据设计,那剑上可供游客登临,俯瞰万里长江的,可见这尊巨无霸式的塑像,若能问世,当为海内之冠,谅无疑义。然后,剑上方,便是那头盔下一张视死如归的脸,露出来的却是充满汉子精神的无悔无怨,心襟坦荡的笑。

  一个已经走投无路的失败者,能有笑的勇气,而且笑得出来,我相信,那一定是足可以令江水断流的笑,即使是一幅平面的尚未立体起来的塑像草稿,也让我感觉到了这笑的力量,那一瞬间,项王的那重瞳的能够洞穿一切的双眼,竟能使我心头生出一股震颤的感觉。我想,这也许就是艺术的穿透力了。

  李清照也是一位失败者,爱情,婚姻,家庭,事业,无不使这位具有高超才华的女子抱憾终生;司马迁也是一位失败者,受诬,冤狱,蚕室,幽闭,连做人的资格都丧失殆尽,唯有埋首在竹简中著书立说,苦度残年。所以,这两位文学大师来写项羽这位历史上的大失败者,由于心境相通,感情相知,遭遇相同,惺惺相惜,写出来的作品,便成为传世的不朽篇章。

  美林对西楚霸王投注进去这么大的感情,也许和他本人也是一个经常失败的汉子有关。几十年来,他饱尝或被席卷,或被高压,或被责难,或被修理的种种滋味,所以,他刀砍斧凿下雕刻出来的项王形象,不光是情态上的维妙维肖,场景上的活灵活现,而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贴合,心灵上的呼应,才能达到这种艺术上入木三分的成熟。

  真为他惋惜,他为项王立像的努力,全功尽弃,付之东流,每谈及此,我总是心有不甘。我觉得,汉子精神,在当今中国,尤须张扬。汉语中的这个词,起源很早,本来的意思是指汉族的男子而言。后来,词义衍化,这两个字失去原义,就如清人王应奎在《柳南随笔》里所说:“世俗称人曰:‘汉子’,犹云‘大丈夫’也。”铺演开来,一说到“汉子”,必和“好汉”,“硬汉”,“铁汉”,“男子汉”,“英雄汉”,“大丈夫”,“伟丈夫”联系起来。

  也许,近年来,读多了“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柔媚,而较少读到“大江东去浪淘尽”的刚健,所以,每当看到美林的雕塑绘画等大作品,马上就会涌上来此人真不愧为一条“汉子”的感喟,而且,他作品中所充满的那种“汉子精神”,也使我受到启发,得到鼓舞,因之激动不已。

  我国的雕刻艺术,有其悠久的历史和传统,我去过龙门,也到过乐山,常景仰古人是何等的气魄,那宏大的手笔,只有我们后人瞠目结舌的份,在那里,除了觉得自己矮小和渺小外,别无其它。所以,我怀疑,现代的那些急功近利的艺术家,还能有古人那种以无垠的苍穹为背景来创作作品的气度么?还有古人那种以数年数十年为创作周期,甚至穷其一生的创作耐力和艺术恒心么?别说试,连想也不敢想的。

  而在美林这里,从他赶着大篷车,以大地为画布,行程数万里,走遍陕北穷乡偏壤的韧性,以一个工匠的近乎艰苦卓绝的劳动,铸铁化铜,作坯烧窑,锻打锤练,无日无夜的激情,似乎还能找到一脉相承的绕梁余音。因此,他的作品,或奔马飞蹄,冲决而来;或骜龙昂首,振翮长鸣;或虎视眈眈,不可一世;或牛气冲天,角抵千钧,每一件,都辐射出不仅仅是美学意义的,而且是有意张扬一种中国人特别需要的汉子精神。他的笔划,线条,色彩,造型,无一不汪洋恣肆,意气风发地弘扬了中华民族历来的阳刚,健美,英武,勇猛之气。这一点,我每看每新,感触弥深。

  写到这里,我仍旧念念不忘美林跟我谈过的为项羽塑像的艺术构想,我总不相信那会成为永远的梦。真正具有艺术力量的构思,是不会湮没的,需要机缘,需要赏识,也需要时代的契合。翻开中国史,凡盛世,总是政治上产生大作为的时代,也是文化上产生大作品的时代。我们知道,乐山大佛,始建于盛唐的开元元年,而洛阳龙门石刻,也是到了盛唐,达到巅峰状态。因此,我在想,当我们跨入21世纪,国家一天天富强起来,也许并不会太远,还停留在美林脑海里的这尊西楚霸王的巨大雕像,说不定有可能在和县的长江之滨矗立起来。这对走过百年耻辱之路的中国人来说,终于重新挺直腰杆,顶天立地站在这个世界上——这位败而不倒的盖世英雄,是很有一点象征意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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