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
葫芦瓢子

  
在我的老家,母亲还保存着许多十几二十年前的器物,其中有许多是过了时,到现 在已经毫无用处的东西,有一件,是母亲日日还用着的葫芦瓢子。她用这个瓢子舀水煮 饭,数十年没有换过,我每次看她使用葫芦瓢子,思绪就仿佛穿过时空,回到了我们快 乐的童年。 犹记我们住在山间小村的一段日子,在家的后院有一座用竹子搭成的棚架,利用那 个棚架我们种了毛豆、葡萄、丝瓜、瓢瓜、葫芦瓜等一些藤蔓的瓜果,使我们四季都有 新鲜的瓜果可食。 其中最有用的是丝瓜和葫芦瓜,结成果实的时候,母亲常常站在棚架下细细地观察, 把那些形状最美、长得最丰实的果子留住,其他的就摘下来做菜。 被留下来的丝瓜长到全熟以后,就在棚架下干掉了,我们摘下干的丝瓜,将它剥皮, 显出它轻松干燥坚实的纤维,母亲把它切成一节一节的,成为我们终年使用的“丝瓜 布”,可以用来洗油污的碗盘和锅铲,丝瓜子则留着隔年播种。采完丝瓜以后,我们把 老丝瓜树斩断,在根部用瓶子盛着流出来的丝瓜露,用来洗脸。一棵丝瓜就这样完全利 用了,现在有很多尼龙的刷洗制品称为“菜瓜布”,很多化学制的化妆品叫做“丝瓜 露”,可见得丝瓜旧日在民间的运用之广和深切的魁力。 我们种的菇芦瓜也是一样,等它完全熟透在树上枯干以后摘取,那些长得特别大而 形状不够美的,就切成两半拿来当舀水、盛东西的勺子。长得形状均匀美丽的,便在头 部开口,取出里面的瓜肉和瓜子,只留下一具坚硬的空壳,可以当水壶与酒壶。 在塑料还没有普遍使用的农业社会,葫芦瓜的使用很广,几乎成为家家必备的用品, 它伴着我们成长。到今天,菇芦瓜的自然传统已经消失,菇芦也成为民间艺品店里的摆 饰,不知情的孩子怕是难以想像它是《论语》里:“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 也不改其乐。”与人民共呼吸的器物吧! 葫芦的联想在民间有着悠久的历史,许多甚受欢迎的人物,像李铁拐、济公的腰间 都悬着一把葫芦,甚至《水浒传》里的英雄,武侠小说中的丐帮快客,葫芦更是必不可 少。早在《反汉书》的正史也有这样的记载:“市中有老翁卖药,悬一壶于肆头,及市 罢,辄跳入壶中,市人莫之见。” 在《云芨七签》中更说:“施存,鲁人,学大丹之道,遇张申,为云台治官,常悬 一壶,如五升器大,化为天地,中有日月,夜宿其内。”可见民间的葫芦不仅是酒哭、 水壶、药罐,甚至大到可以涵容天地日月,无所不包。到了乱离之世,仙人腰间的葫芦, 常是人民心中希望与理想的寄托,葫芦之为用大矣! 我每回看美国西部电影,见到早年的拓荒英雄自怀中取出扁瓶的威士忌豪饮,就想 到中国人挂在腰间的葫芦。威士忌的瓶子再美,都比不上葫芦的美感,这是无可奈何的 事,因为在葫芦的壶中,有一片浓厚的乡关之情,和想像的广阔天地。 母亲还在使用的葫芦瓢子虽没有天地日月那么大,但那是早年农庄生活的一个纪念, 当时还没有自来水,我们家引泉水而饮,用竹筒把山上的泉水引到家里的大水缸,水缸 上面永远漂浮着一把葫芦瓢子,光滑的,乌亮的,琢磨着种种岁月的痕迹。 现代的勺子有许多精美的制品,我问母亲为什么还用葫芦瓢饔,她淡淡的说:“只 是用习惯了,用别的勺子都不顺手。”可是在我而言,却有许多感触。我们过去的农村 生活早就改变了面貌,但是在人们心中,自然所产生的果实总是最可珍惜,一把小小的 葫芦瓢子似乎代表了一种心情——社会再进化,人心中珍藏的岁月总不会完全消失。 我回家的时候,喜欢舀一瓢水,细细看着手中的葫芦瓢子,它在时间中老去了,表 皮也有着裂痕,但我们的记忆像那瓢子里的清水,永远晶明清澈,凉人肺腑。那时候我 知道,母亲保有的葫芦瓢子也自有天地日月,不是一勺就能说尽,我用那把葫芦瓢子时 也几乎贴近了母亲的心情,看到她的爱以及我二十多年成长岁月中母亲的艰辛。                      ——一九八三年一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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