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
沉香三盏

  
去年圣诞节,在电视上看到教宗保禄六世在梵蒂冈的子夜弥撒中“奉香”。 那是用一个金钵装着的檀香,正点燃着,传说借着这一盏馨香,可以把于民们祈祷 的声音上达于天庭。我看到教宗提着香钵缓缓摇动祈祷,香烟袅袅而上,心里感到一种 莫名的感动。突然想起幼年的一件往事,当我知道佛教道教以外,还有天主教基督教时, 已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 有一次我问父亲,基督教天主教到底与我们的佛教道教有什么不同呢?父亲漫不经 心的说:“他们不拜拜,也不烧香。”这个回答大抵是对的,但后来我发现,“祈祷” 在本质上与“拜拜”并无不同,只是一直不知道西方宗教是不是烧香。 当我看到教宗在圣坛上烧香,那种感觉就使我幼年的经验从遥远的记忆长廊中浮现 出来。教宗手上的一盏香与插在祖宗神案前的香,在深一层的意义里是相同的,都是从 平凡的人世往上提升,一直到我们向往的天庭。 有一回我到印度庙里,发现古老的印度宗教也是焚香的。 为什么焚了香以后,大上的诸神就知道我们的心愿呢?这个传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的呢?我不知道。依我推想,在无形中上升的烟,因为我们不知它飞往的所在,只看它 在空中散去,成为我们心灵与愿望的寄托。 焚香是最奇怪的,不论何时,只要看到一住香,心灵就有了安定的力量;相信那香 不只是一缕烟,而是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神借着那一缕烟,聆听了我们的声音。 一位朋友从外国回来,送我一束西藏异香,香袋上写满了迁延扭曲的西藏文。由于 它来自天寒的北方,辗转那么不易,使我一直舍不得点燃,好像用了以后,它烧尽了, 就要损失什么一样。 春天以来,接连下了几十天的雨,人的心如同被雨腌制了,变酸发霉了,每天在屋 子里绕来绕去,真是令人气闷。 打开窗,那些春雨的细丝随着微风飘进屋来,屋子里总是有着濡湿的气味,有一天, 我心爱的一株麒麟草的盆景,因为连日的阴雨而有了枯萎的面貌,我看着麒麟草,心中 突然感到忧愁纷乱起来。 我从柜子里取出那一束西藏异香,在香案上点了一支。那香比一般庙里的香要粗一 些,它的烟也是凝聚着的,过了三尺的地方就往四周散去,屋子里猛然间弥漫着一股清 香。 香给人的感觉是温馨而干燥的,抗拒着屋内的潮湿。我坐在书桌前,不看书,也不 工作,只是静静的冥想,让自己的心思像一支香凝聚在一起,忧郁与纷乱缓缓地淡去了, 心慢慢的清醒起来。 我是喜欢雨的,但雨应该是晴天的间奏,而不能是天气的主调;一旦雨成为天气的 主调,人的心情也如雨一样,交错着找不到一个重心。然而老是下雨也是无可如何的事, 这时就在屋里点一支香吧! 一支香很小,却像大雨的原野里有一座凉亭,为我保有了一块于净的土地——那时 是,在江南的雨势里,还有西藏草原的风情。 喝茶常常不是为了解渴,而是为了情趣,尤其是喝功夫茶,一具小小的杯子,不能 一口饮尽,而是一点点细品。 所有的茶里我最爱冻顶乌龙。冻顶不像香片那么浮,不像清茶那么涩,不像普洱那 么苦,也不像铁观音那么硬;它的味道是拙朴的,它的颜色是金澄的,可以细细地品尝。 有一位朋友知道我爱冻顶,送来了一罐收藏多年的陈年冻顶,罐于上写了“沉香” 两个字,沉香的色泽比冻顶要浓,气味却完全改变了。乌龙虽拙,还是有一点甘香,沉 香却把甘和香蕴藏起来,只剩下真正的拙,丝毫没有火气,好像是从记忆中涤滤过的; 记忆有时是无味的,却千叠万壑的幽深,让人沉潜其中,不知岁月的流转。 中国人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茶是敬陪未座,我觉得如 果有“沉香”喝,它就往前蹿升,可以排到前面的位置。 最好的当然是在雨天,屋里点起一炷香,当微雨如星芒在屋外浮动时,泡一壶沉香, 看烟香袅袅,而茶香盈胸,那时真可以做到宠辱皆忘的境界。                     ——一九八三年四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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