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

  
四月三十日,单位会餐。总务处发给每人一张餐券。中午每人凭餐券可以到食堂免 费挑两样菜,领一只皮蛋,一瓶啤酒。按往常惯例,这顿饭一个办公室在一起吃。大家 将菜分开挑,然后集中到一起,再将皮蛋啤酒集中到一起,将几张办公桌并在一起,大 家共同吃。再用卖办公室废旧报纸的钱,到街上买一包花生米,摊在桌子中心。所以一 过十点半,大家都开始找盆找碗,腾桌子,十分热闹。连往常工作上有矛盾的,这时也 十分亲热,可以相互支使,你去买馒头,你去涮杯子等等。 到了十一点,大家准备集中盆碗,到食堂去挑菜,抢站排队。这时老何提着自己的 碗盆来到老孙面前: “老孙,我家里蜂窝煤没了,得赶紧赶回去拉煤。” 大家听了有些扫兴,都知道老何是心疼他那两份菜,一只皮蛋,一瓶啤酒,不愿跟 大家一起吃,想拿回去与家人同享,孝敬一下他老婆的爷爷奶奶。老何怕老婆,大家是 知道的。据说他兜里从来没超过五毛钱,也不抽烟。 女小彭说:“老何,算了,划不着为了两份菜去挤公共汽车!” 女老乔说:“算了算了,老何不在这吃,我们也不在这吃,这餐别聚了!” 老何急得脸一赤一白的:“真是蜂窝煤没有了嘛!” 老孙摆摆手:“算了老何,在这吃吧,蜂窝煤下午再拉。停会儿我找你还有事,咱 们到下边通通气。” 老孙说要“通气”,老何就不好说要走了,只好边把饭盆扔下,边说: “真是没有了蜂窝煤!” 接着,在别人集中碗盆到食堂去排队时,老孙拉着老何,到楼下铁栏栅外去“通 气”。所谓“通气”,是单位的一个专用名词,即两个人在一起谈心,身边没有第三个 人。办公室的人常常相互“通气”。有时相互通一阵气,回到办公室,还装着没有“通 气”,相互“嘿嘿”一笑,说: “我们到下边买东西去了!” 不过老孙“通气”不背人,都是公开化,说要找谁“通气”。 铁栏栅外,老孙与老何在那里走,“通气”。走到头,再回来,然后再往回走。老 孙穿一套铁青色西服,低矮,腆个肚子;老何瘦高,穿一件破中山装,皱皱巴巴,脸上 没油水,鼻子架一付已经发黄的塑料架眼镜。二十年前,老何与老孙是一块到单位来的, 两人还同住过一间集体宿舍。后来老孙混得好,混了上去,当了副处长;老何没混好, 仍是科员。当了副处长,老孙就住进了三居室;老何仍在牛街贫民窟住着,老少四代九 口人,挤在一间十五平米的房子里。一开始老何还与老孙称兄道弟,大家毕竟都是一块 来的,后来各方面有了分别,老何见老孙有些拘束,老孙也可以随便支使老何: “老何,这份文件你誊一誊!” “老何,到总务处领一下东西!” 一次单位发票看电影,老何带着老婆去,老孙带着老婆去。座位正好挨在一起。大 家见面,老孙指着老何对老婆说: “这是处里的老何!” 老何本来也应向老婆介绍老孙,说“这是我们副处长老孙”,但老何听了老孙那个 口气,心里有些不自在。大家都是一块来的,平时摆谱倒还算了,何必在老婆面前?就 咕嘟着嘴没说话,没给老婆介绍。不过没有介绍老婆仍然知道了那是老孙,看完电影回 去的路上,老婆对老何发脾气: “看人家老孙混的,成了副处长,你呢?仍然是个大头兵,也不知你这二十年是怎 么混的!” 当然,老孙还不是他们这茬人混得最好的,譬如老张,也是同集体宿舍住过的,就 比老孙混得又好,所以老何不服气地说: “老孙有什么了不起,见了老张还不跟孙子似的!” 老婆顶他一句: “那你见了老张呢?不成了重孙子?” 老何不再说话。娘的,不知怎么搞的,大家一块来的,搞来搞去,分成了爷爷、孙 子和重孙子,这世界还真不是好弄的。老何不由叹息一声。 老孙平时很少找老何“通气”,上级下级之间,有什么好通的?所以老孙一说找老 何“通气”,老何心里就打鼓,不知道这家伙要“通”什么。 谁知老孙也没什么大事,一开始东拉西扯的,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后来问: “你还住牛街吗?” 老何抬起眼镜瞪了他一眼: “不住牛街还能住哪里?我想住中南海,人家不让住!” 老孙没有生气,还笑着说: “屋里还漏雨不漏雨?” 一提屋里漏不漏雨,老何更气,说: “四月十五日那场雨,你去看看,家里连刷牙杯都用上了,为这还和老婆打了一架! 姑娘都十八了!” 老孙一点不同情地说:“谁让你级别不够呢!你要也是处长,不早住上了!” 老何更气:“我想当处长,你们不提我!” 老孙“咯咯”地笑。后来收住笑,掏出一支烟点着,说: “老何,咱们说点正经的,说点工作上的事。你看,老张调走了……” 老何一愣:他调走和我有什么关系? 老孙看着老何:“你个老张不像话。当初咱们住一个集体宿舍,里外间住着,现在 他当了副局长,按说……老何,我不是想当那个正处长,按说,处里谁上谁下,是明摆 着的,但昨天我听到一个信息,说咱们处谁当处长,局里要在处里搞民意测验,你看这 点子出得孙子不孙子!我估计这点子是老张出的!” 老何说:“这不是最近中央提倡的吗?” 老孙说:“别听他妈的胡扯,老张提副局长,又测验谁了?他当了副局长,不做点 好事,倒还故意踩人,心眼有多坏!他跟我过去有矛盾!” 老何看着老孙。 老孙说:“这样老何,老张不够意思,对我有意见,我也不怕他。咱们也不能等着 让人任意宰割。这样老何,咱们也分头活动活动,找几个局里的部里的头头谈谈,该花 费些就花费些,弄成了,这处里是咱们俩的,我当正的,你当副的!” 老何一下惜在那里,半天才说: “这,这不大合适吧?” 老孙说:“你真他妈的天真,现在普天下哪一个官,不是这样做上去的。咱们一个 屋住过,我才跟你这么说,咱们也都别装孙子,我只问你一句话,房子你想不想住?这 副处长你想不想当?” 老何想了半天,说:“当然想当了。” 老孙拍着巴掌说:“这不就结了!只要咱们联合起来,就不怕他老张!局委会上, 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他刚当副局长,说话还不一定有市场!” 老何说:“等我想一想。” 老孙笑了,知道老何要想一想,就是回去和老婆商量商量;而只要和老婆一商量。 他老婆必然会支持他跟老孙干,于是放心地说: “今天就到这里,该吃饭了。估计测验还得一段时间,还来得及。不过这话就咱俩 知道,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老何这时做出不必交待的神情:“那还用说。” 边回去老孙又说:“一起工作这么多年,老张这人太不够意思。” 中午会餐,大家在一起吃。因大家不知道老孙与老何“通”了些什么,也就没把这 当回事,该吃吃,该喝喝,十分热闹。只是令老何不解的是,老孙背后说了老张那么多 坏话,现在却亲自把老张从二楼请回来参加处里的聚餐,并提议“为老领导干杯”。于 是老何心里觉得老孙这人也不是东西。 饭吃到两点,散了。下午单位不再上班,有舞会。大家脸蛋都红扑扑的,但没有醉。 唯独女老乔因为这两日心情不好,显得喝得多了些;不过喝多以后,似什么又都通了, 心情又好了起来,也跟着一帮年轻人到二楼会议室去跳舞。 老何没有去跳舞,他家里还真是没有了蜂窝煤,于是给老孙打了一声招呼,请假回 家找三轮车拉蜂窝煤去了。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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