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 外 的 春 光

几天不曾见太阳的影子,沉闷包围了她的心。今早从梦中醒来,睁开眼,

一线耀眼的阳光巳映射在她红色的壁上,连忙披衣起来,走到窗前,把洒着花影的

素幔拉开。前几天种的素心兰,已经开了几朵,淡绿色的瓣儿,衬了一颗朱红色的

花心,风致真特别,即所谓“冰洁花丛艳小莲,红心一缕更嫣然”了。同时一股沁

人心脾的幽香,喷鼻醒脑,平板的周遭,立刻涌起波动,春神的薄翼,似乎已扇动

了全世界凝滞的灵魂。

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惆怅,但是一颗心灵涨得满满的,──莫非是满园春

色关不住,──不,这连她自己都不能相信;然而仅仅是为了一些过去的眷恋,而

使这颗心不能安定吧!本来人生如梦,在她过去的生活中,有多少梦影已经模糊了,

就是从前曾使她惆怅过,甚至于流泪的那种情绪,现在也差不多消逝净尽,就是不

曾消逝的而在她心头的意义上,也已经变了色调,那就是说从前以为严重了不得的

事,现在看来,也许仅仅只是一些幼稚的可笑罢了!

兰花的清香,又是一阵浓厚的包袭过来,几只蜜蜂嗡嗡的在花旁兜的圈子,

她深切的意识到,窗外巳充满了春光;同时二十年前的一个梦影,从那深埋的心底

复活了:

一个仅仅十零岁的孩子,为了脾气的古怪,不被家人们的了解,于是把她

送到一所囚牢似的教会学校去寄宿。那学校的校长是美国人,──

一个五十岁的

老处女,对于孩子们管得异常严厉,整月整年不许孩子走出那所筑建庄严的楼房外

去。四围的环境又

是异样的桔燥,院子是一片沙土地;在角落里时时可以发现被孩子们踏陷的深坑,

坑里纵横着人体的骨骼,没有树也没有花,所以也永远听不见鸟儿的歌曲。

春风有时也许可怜孩子们的寂寞吧!在那洒过春雨的土地上,吹出一些青

草来──有一种名叫“辣辣棍棍”的,那草根有些甜辣的味儿,孩子们常常伏在地

上,寻找这种草根,放在口里细细的嚼咀;这可算是春给她们特别的恩惠了!

那个孤零的孩子,处在这种阴森冷漠的环境里,更是倔强,没有朋友,在

她那小小的心灵中,虽然还不曾认识什么是世界;也不会给这个世界一个估价,不

过她总觉得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是有些乏味;她追求另一个世界。在一个春风吹

得最起劲的时候,她的心也燃烧着更热烈的希冀。但是这所囚牢似的学校,那一对

黑漆的大门仍然严严的关着,就连从门缝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只是一个梦想。于是

在下课后,她独自跑到地窖里去,那是一个更森严可怕的地方,四围是石板作的墙,

房顶也是冷冰冰的大石板,走进去便有一股冷气袭上来,可是在她的心里.总觉得

比那死气沉沉的校舍,多少有些神秘性吧。最能引诱她当然还是那几扇矮小的窗子,

因为窗子外就是一座花园。这一天她忽然看见窗前一丛蝴蝶兰和金钟罩,已经盛开

了,这算给了她一个大诱惑,自从发现了这窗外的春光后,这个孤零的孩子,在她

生命上,也开了一朵光明的花,她每天一只猫儿般,只要有工夫,便蜷伏在那地窖

的窗子上,默然的幻想着窗外神秘的世界。

她没有哲学家那种富有根据的想象,也没有科学家那种理智的头脑,她小

小的心,只是被一种天所赋与的热情紧咬着。她觉得自己所坐着的这个地窖,就是

所谓人间吧──

一切都是冷硬淡漠,而那窗子外的世界却不一样了。那里一切都

是美丽的,和谐

的,自由的吧!她欣羡着那外面的神秘世界,于是那小小的灵魂,每每跟着春风,

一同飞翔了。她觉得自己变成一只蝴蝶,在那盛开着美丽的花丛中翱翔着,有时她

觉得自己是一只小鸟,直扑天空,伏在柔软的白云间甜睡着。她整日支着颐不动不

响的尽量陶醉,直到夕阳逃到山背后,大地垂下黑幕时,她才怏怏的离开那灵魂的

休憩地,回到陌生的校舍里去。

她每日每日照例的到地窖里来,──

一直过完了整个的春天。忽然她看见

蝴蝶兰残了,金钟罩也倒了头,只剩下一丛深碧的叶子,苍茂的在薰风里撼动着,

那时她竟莫明其妙的流下眼泪来。这孩子真古怪得可以,十零岁的孩子前途正远大

着呢,这春老花残,绿肥红瘦,怎能惹起她那么深切的悲感呢?!但是孩子从小就

是这样古怪,因此她被家人所摒弃,同时也被社会所摒弃。在她的童年里,便只能

在梦境里寻求安慰和快乐,一直到她是否认现实世界的一切,她终成了一个疏狂孤

介的人。在她三十年的岁月里,只有这些片段的梦境,维系着她的生命。

阳光渐渐的已移到那素心兰上,这目前的窗外春光,撩拨起她童年的眷恋,

她深深的叹息了:“唉,多缺陷的现实的世界呵!在这春神努力的创造美丽的刹那

间,你也想遮饰起你的丑恶吗?人类假使的连这些梦影般的安慰也没有,我真不知

道人们怎能延

续他们的生命哟!”

但愿这窗外的春光,永驻人间吧!她这样虔诚的默祝着,素心兰像是解意

般的向她点着头。

(选自《人间世》杂志1934年第l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