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傅蒲生夫妇,带着他们底“总是不安静”的孩子们住在南岸。两年来,傅蒲生“转运”
了,和一些朋友们合伙开着一个什么公司,或者堆栈——关于这个,傅蒲生自己也闹不清
楚,因为事情是变化万端,而且内幕复杂——来往于重庆仰光之间,一帆风顺地赚到了很多
的钱。这个好运道,傅蒲生是等待了多年。二十年前,南京底一个有名的算命先生,或中国
底哲学家预言说,在四十三岁的时候,傅蒲生,被扫帚星照耀着,要走好运;扫帚星底光辉
来迟了两年——但对这个算命先生,傅蒲生仍然异常的感激。因此,他底小孩们就总是不能
安静了。以前,傅蒲生还用人生底艰苦来恐吓幼小的他们,现在他们完全被惯坏了。在这些
孩子们里面,汪卓伦底小孩痛苦地生长着。
    由于蒋淑珍底冷静的眼光和特殊的烦恼,由于另外的小孩们底赤裸的歧视,幼小的汪静
变得沉默、顽强、偏执。他在学习着孤独,在孤独中发展他底幻想。蒋淑珍,看着这个只有
六岁的男孩如此的乖戾,觉得很痛苦。蒋淑珍每天都在这里面浮沉,常常就没有什么感觉
了:常常的,无论她怎样的坦白无私,她不能对这个小孩感到她对她自己底小孩们所感到的
那种感情;内心冲突的结果,她就对幼小的汪静有着痛苦的厌恶。无论她在哪一间房里,她
总感到这个小孩藏在她底后面,偷偷地看着她——特别偷偷地看着她抚爱她自己底小孩。她
有时觉得小孩底眼睛很可怕;她常常急急地,惊慌地从它逃开,有时,她不能忍耐了,责骂
了他。在这种发作之后,她总是跑到楼上去,在蒋淑华的照片面前流泪,或者啼哭。——幼
小的汪静,无疑地是注意到了这一切。他心里有着严重的疑问。他常常偷偷地跑上顶楼,爬
在桌上,不动地,严肃而畏惧地凝视着这张他觉得是神圣的照片。
    傅钟芬,因为怀孕的缘故,被迫着和她底那个中学教员结婚了。对于这件事情,傅蒲生
是没有意见的,蒋淑珍却不能饶恕。她说她绝对不能饶恕。女儿用将要自杀的声明来恐吓
她,她也没有动摇。这个软弱仁慈的女人,在这件事情里,是升到她底父亲底光辉中去了,
她说,对于这样的女儿,只有要她自杀。整整的一个月,她是冷酷,顽固。她说,女儿不
死,她就去死。最低限度是,女儿不离开,她就离开——回到苏州去。傅钟芬,从她底宽大
的父亲那里,得到了一些接济,躲在外面不敢回来。到了最后,傅蒲生只有请蒋淑媛和沈丽
英来帮忙了;他计划,假如这也没有效果,他就用飞机送女儿到昆明去。看见了蒋淑媛和沈
丽英,蒋淑珍就猛烈地发作了。最初她愤怒地咒骂一切,继而她大哭。大家以为她已经动摇
了,但是晚上她吞了鸦片。
    大家把她底生命抢救出来以后,傅蒲生就向她痛哭。傅蒲生说,他记得,在他们结婚的
那一天,他曾经说过:“我傅蒲生愿意为你牺牲。”在以后,他曾经说过:“什么新式的女
人,都不会迷住我,我傅蒲生决不变心。”傅蒲生哭着说到可怜的蒋淑华,他说他不是汪卓
伦。
    傅钟芬跑回来了。是晚上,怀孕的、苍白的傅钟芬走了进来,一声不响地向母亲跪了下
来。
    “妈,女儿有罪。”傅钟芬说。
    蒋淑珍厌恶地,痛苦地看着她。
    “起来!”蒋淑珍说,那种表现,使大家想到她亡故的老人。
    “妈,我不想活了啊……”傅钟芬大声痛哭,说。“起来!”蒋淑珍重复地说。
    这样,事情就算是过去了。蒋淑珍没有参加婚礼——那样一个豪华的婚礼——使傅钟芬
在行礼之后就大哭,并且憎恶她底丈夫。婚后的生活,一直是非常的痛苦。那个教员,每天
都在他底岳父面前打旋,骗了很多钱去。他底唯一的快乐,是召集很多同事到家里来谈论金
钱和女人。于是,生产以后,傅钟芬就带着小孩回到父亲家里来。傅钟芬觉得她底一生是完
了;从前的那些豪华的幻梦,是不停地惊扰着她。她底心肠很软;特别使她痛苦的,是她的
敏感的性质。她总觉得别人比自己美丽,比自己善良,幸福。
    蒋纯祖来到的时候,沈丽英恰好在重庆。她是到重庆来替女儿办理新婚的事情的。主要
的,她是为自己而做这件事,她是不停地兴奋着。大家都注意到,在这些时,她底眼泪特别
的多;有时是因为快乐,有时是因为生气,悲伤。她为女儿底事情已经焦虑了很久,她觉
得,女儿是这样的愚蠢、自私,丝毫都不理解她。
    陆积玉,到重庆来以后,觉得非常的苦闷。主要的,她觉得别人看不起她,因为她没有
钱。在幼年的时候,她便受到金钱底刺激,现在,在这个冷酷而奢华的社会里,她更觉得痛
苦。她是一点一滴地积蓄过金钱的,她是一点一滴地积蓄过衣料的,现在她更是如此。在她
底心里,是存在着单纯的,蒙昧的情感,有时发为一种对人世底利害的虚无的,悲凉的抗
争,但她底生活底目标,始终是在于获得别人的尊敬和爱戴。她确信——她只能看到——要
获得别人底尊敬和爱戴,必须穿得好,必须有钱。在年龄较轻的时候,在南京的时候,以纯
洁的浪漫和倔强,她反抗过这个信念——她记得,在某一次过年的时候,她想到自杀——但
现在,她需要独立、友谊、爱情,以纯洁的苦恼,她向这个信念屈服了。一方面,她觉得这
个被金钱支配着的社会,中间的友谊和爱情是丑恶的——有时候,她是这样的感伤——另一
方面,她是痛苦地渴望着独立的尊荣,友谊和爱情——她是痛苦地渴望着金钱。她是那样的
为自己底贫穷而痛苦,觉得别人一眼就看穿了她,觉得别人知道她在笨拙的外衣里穿着她底
祖母和母亲底破烂的衣服,因而轻蔑她。这个世界底势利的眼光,这使她战栗着,手足无措
了。
    到重庆以后,她回家去住了几次,并且换了四个工作地点,用她自己底话说,因为别人
的势利。她是笨拙而善良,永远不能懂得自己底美貌,永远不能懂得冷静的做作,虚伪的风
情,以及豪华世界底这一切秘诀的。她是拼命地积蓄着,为了做衣服,请朋友们上馆子。常
常是,她痛苦地积蓄了好几个月,然后慷慨地一掷,以获得友谊和独立的尊荣,但这并不总
是灵验的。常常的,她消沉,悲哀,藏在房里流泪。
    她是这样地走上了人生底战场,开始和命运恶斗了。这一切,她都告诉了她底母亲,因
为她别无可以诉苦的对象。没有来得及提防,她堕入恋爱了。这个她也告诉了她底母亲,并
且带着一种骄傲:她觉得她是独立了,对人世底一切,有了明澈的观念。但接着她就又向母
亲诉苦。她告诉母亲说,这个男子为人很好,一点都不势利,并且对她很忠实,但有一个令
她痛苦的缺点:舌头不大灵活,说话不方便。她为这个特地跑回家来向母亲诉苦。祖母坚决
地反对这个不灵活的舌头,母亲也不以为然,于是她就替她底爱人辩护,和母亲吵闹,说母
亲干涉她底婚姻。但离开以后,她却又来信向母亲忏悔,并且请求母亲替她找一个收入较多
的工作。
    她恋爱着。她和她底爱人在江边上做了一些令她胆怯的散步。向他诉说她底过去,她底
弟弟,并且向他诉说这个势利的社会所给她的痛苦,她心里的悲伤、失望、和人生底虚无。
她说得非常的热烈,像她底母亲一样的热烈。她底老实的爱人完全赞成她,偶尔告诉她说,
将来就不会这样了。
    这个男子是他们的机关的一个会计员,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年青人,他固执地相信他爱陆
积玉,决不是因为她底美貌——他觉得这很可耻——而是因为他和陆积玉有相同的痛苦;他
们同样地受着这个势利的社会底压迫,同样地觉得人生虚无,于是,在他底忠厚的心里,就
有一种神圣的鼓励了。在江边的这些散步里,他是瞥见了他和他底爱人底将来:他们将携着
手,奋勇地向他们这目标挺进。对于这一点,正如对于爱人底神圣不可侵犯一样,他是深信
无疑的。
    于是,这个痛苦的会计员,在人生底战场上,有了一个忠实的同志了;于是,这个悲伤
的陆积玉,对于人生的苦重的义务,有了明确的信念了。在这一点上,她底母亲是她底光辉
的榜样。
    她仍然为她底爱人底舌头而痛苦着。而他说话,她就痛苦;他也觉察到这个,因此很少
说话。为了适应这个,她做了极大的内心的努力。首先她想,每一个人都有缺点,正是缺点
使人可爱。后来她想,正是她底爱人底缺点使她怜恤,同情,看见了温厚的心,进入恋爱。
于是,到了最后,每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她心里就充满了爱情和自我感激的情绪。从那个逻
辑的推论到这个爱情底创造,中间经过了痛苦的内心斗争。现在她对这个安心了。
    沈丽英,因为她底热情的性格的缘故,很快地就相信了时代底变化,很爽快地就给了女
儿以完全的自由。当她觉得有困难的时候,她就向大家表示,困难并不在于她自己,而是在
于她底丈夫。她说:对于儿女们的婚事,陆牧生是看得很严肃的。
    在王定和底纱厂底境遇最艰辛的那个时期,在去年五月到九月,陆牧生和王定和斗争很
激烈,差不多要决裂了。九月以后,王定和囤进了大批的棉花,并且严厉地裁员,——在工
厂差不多变成了商栈的时候,境遇转了。在这一批棉花上面,陆牧生出了很大的力;他自己
也收进了五大包。王定和对这五大包棉花守着沉默,因此他们之间就恢复了和平了。陆牧
生,和他荣誉底心一同,有着粗豪的手腕,练达的王定和对这个很为鉴赏。在家庭里,陆牧
生是尊荣而刚愎的丈夫和父亲,但热情的沈丽英常常叫他为呆子和傻瓜。常常的沈丽英愈崇
拜他,愈惧怕他,就愈要在一些偶然的机会里叫出呆子或傻瓜——为了取得平等地位,为了
那难以描述的内心感激。对她底嘹亮的叫声:呆子或傻瓜,陆牧生总是感到心惊,好像青春
并不曾消逝,好像昨日的幻梦突然地复活,好像在不知什么地方出现了一道灿烂的光明;在
呆子,或傻瓜之下,陆牧生总是感到那种难以说明的羞耻和温柔相混合的情绪。然而,为了
尊严的缘故,在呆子,或傻瓜之下,陆积玉装出古板的面孔来。陆牧生在楼上找不到拖鞋,
愤怒地叫起来了,沈丽英在楼下锐声喊,呆子!于是陆牧生底声音就奇妙地变温和了。陆牧
生突然地发怒,把饭碗、茶杯一律碰碎了,沈丽英,在从前是要拼命的,现在哭着喊:傻
瓜!于是一切就过去了。
    境遇好起来,沈丽英健壮了一点,这种声音是常常可以听到。沈丽英,当她在突然之时
发觉了蒋淑珍以尊严对抗王定和底尊严的时候,不觉地大为惊异。
    现在,沈丽英卖去了两包棉花,来重庆为女儿订婚。陆积玉底要求非常的多,使她常常
流泪:有时因为快乐,有时因为生气,悲伤——想到了在远方的陆明栋。
    这时候,蒋纯祖,怀着羞耻的情绪,来到大姐底家里。他恐惧见到傅钟芬,但又怀着强
烈的好奇心。走到门前的时候,他突然苦恼地想到,他到这里来,是什么意义;对于他自
己,以及对亲戚们,他底这一次的归来,是凯旋呢,还是败北。他不能确定这个。这是一种
西式的房子,下临长江,左边有美丽的树木,单独地住着傅蒲生一家。他走了进去,立刻就
看见了傅钟芬。
    傅钟芬坐在砖墙前面的一张藤椅里。她是抱着她底女孩在晒太阳,在她底后方,迎着上
午的阳光,一扇玻璃窗射出火焰般的虹采来。这种虹采美妙地影响了傅钟芬,以致于蒋纯祖
在最初的一瞥里,没有能够认出她来:在最初的一瞥里,蒋纯祖看到了鲜明的,迷人的、庄
严的女子,他希望知道这个女子是谁,他心里有甜美的,崇拜的、庄严的情绪。他常常偶然
地遇到他底偶像,他常常短促地面对着被某种奇异的力量所造成的圣洁的事物,感到这种情
绪。傅钟芬,在阳光和虹彩里垂着头,她底蓬乱的发辫、披在她底肩上的那件红色的毛线
衣,和她底怀里的那个穿着黄色的毛线衣的、甜睡的婴儿,对蒋纯祖唤起一种虔敬的印象!
他觉得这个女子是神圣的。在这种虔敬的印象里,他认识了她,傅钟芬。他心里有了痛烈的
羞耻,但这种虔敬的情绪,并未消逝;它反而增强了。在他认出来之前,他是敬畏着他所看
到的那个美丽的、圣洁的图画,在他认出来之后,他心里有忏悔的、怀念的、尊敬的感情。
于是,这个圣洁的图面,便照耀着他底四年来的生活了。他觉得傅钟芬是为他而受苦,为他
而心里有着神圣的静默——在世界上,没有别人知道这个——为他而走进了这种苦难的、悲
哀的、寂寞而华美的图景的。
    现在他希望她看见他,希望她明白他,得到慰藉。他觉得,在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
够给他这样的慰藉,因为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给他这样的悲哀。他怀着尊敬的、羞耻的情绪在
枯黄的草地上走了过去。傅钟芬抬起头来,看见了他,认识他了。显然决未想到他会出现,
她显然非常的惊动。她底身体底震动使小孩醒来。
    小孩皱眉,被阳光刺激,啼哭起来。
    “你怎么来了?”傅钟芬皱着眉,忧愁而惊异地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心里的神圣的尊敬消失;它让位给那种现实的感情了。他因为此而有些慌乱。他觉得
傅钟芬不愿意看见他,他觉得,他底到来,破坏了她底和平。他觉得没有什么可以说。他忧
愁地笑着看着她。
    “你妈妈在哪里?”他问,然后偷偷地看着啼哭着的小孩。小孩使他感到甜蜜。
    “妈,小舅……”傅钟芬掉头,喊。但她即刻就放弃了这个努力,因为她是非常的疲
弱。她垂着眼睛,显得苍白而庄严。“妈妈在房里。”她低声说,可怜地笑着。“好,我自
己去。”蒋纯祖说,但仍然站着,忧愁地笑着看着小孩。傅钟芬突然受惊,看了小孩一眼,
然后谴责地、严厉地看着他。蒋纯祖感到狼狈,但忧愁地笑着。“你病了么?”他问。
    “没有!妈,小舅来了……”傅钟芬不安地回头,震动着全身,喊。
    蒋纯祖,明白她很痛苦,不需要他,在突然之间变得严肃而冷淡。他觉得他底这种态度
可以使她安心。“妈,小舅!”傅钟芬又喊,同时小孩大哭。傅钟芬憎恶地看着小孩,她底
这种表现,使蒋纯祖为刚才的幻想而觉得痛苦。
    蒋纯祖冷淡地笑了一笑——他觉得这样可以使她安心——向里面走去。
    苍老的、精疲力竭的蒋淑珍会见了这个悲惨的弟弟,是怎样的惊动。在四年以前,弟弟
从死亡里逃出来,使她惊动。但那时候,逃出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充满生气的弟弟,她为
他布置生活,策划将来。现在,逃出来的,是一个悲惨的、沉重的、病着、充满着人生底烦
恼的弟弟,她不再能为他布置生活,策划将来。那时候,迎着这个弟弟,她发出一声叫喊,
告诉他说,他底秀菊姐姐结婚了。现在,她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他;迎着他,她露出愁苦的、
冷静的笑容。
    她底这种冷静,包含着对他的不满和怜恤,使蒋纯祖感到大的惶惑。他希望姐姐能够热
烈一点。他希望姐姐向他说话——即使是说日常琐事。他明白,在现在,日常的琐事会使他
感到无比的温暖。但这个姐姐,在仁慈的尽心中,冷酷地对待着他。他问了一些问题,她回
答得异常的简短。她听他说完了他底情形,站起来,忧愁地说;“好好地休息一些时。”于
是轻轻地走开了。隔了一下她又出现了,沉默着做她自己底事情;不向他看一眼,好像不觉
得他存在。她在后面和女佣人大声说话,走出来,她就冷淡地沉默着。第二天晚上她怀疑地
问他,他是不是已经结婚了。他说没有,但准备结婚。于是她问他那个女子是怎样的人,能
不能做事,服从不服从长辈,漂亮不漂亮。她说,他们蒋家,不要好吃懒做的,时髦的女
人。蒋纯祖痛苦而愤怒,笑着回答说,她是旧式的女人。他差不多要和姐姐“游戏”一下
了。蒋淑珍觉得这个弟弟不务正业,比蒋少祖还要坏。蒋纯祖是那样的感激,尊敬她,对她
是那样的纯真,温良。她也感觉到这个,但她不能饶恕他底错误,因为她冷静地明白,弟弟
以这种错误为真理,永远不会回头了。
    蒋纯祖,一直敬爱着这个姐姐,觉得她是焕发着慈爱的光辉,觉得她是旧社会底最美、
最动人的遗留。但现在突然地觉得她可怕,比胡德芳可怕,比蒋少祖可怕,比一切都可怕。
可怕的是她底仁慈和冷静,可怕的是,假如和她冲突,便必会受到良心底惩罚——可怕的
是,她虽然没有力量反对什么,但在目前的生活里,他,蒋纯祖,必须依赖她。蒋纯祖从此
明白为什么很多人那样迅速地就沉没;并且明白,什么是封建的中国底最基本、最顽强的力
量,在物质的利益上,人们必须依赖这个封建的中国,它常常是仁慈而安静,它永远是麻木
而顽强,渐渐就解除了新时代底武装。
    但蒋纯祖却受到了傅蒲生底热烈的招待。傅蒲生和他无所不谈。他们谈仰光的故事,重
庆的新闻,国际间的消息,以至于钢笔,手表,女人,酒。傅蒲生肥胖,但活泼。每天晚上
都要开留声机学唱戏——对这个,蒋淑珍是异常的厌恶——每天晚上都要分东西给小孩们,
和小孩们大闹。在蒋纯祖住在这里的几个月里,傅蒲生曾经因走私之类而被什么机关拘留过
一次,但很快地就出来了,说是,在拘留的地方,交结了十二个知己的朋友。他很深刻地向
蒋纯祖描述这十二个新朋友底性格。他说,十二个之中,有四个是怕老婆的,有五个是贪钱
如命的,其余的三个,则是慷慨而侠义的。他叙述他们每一个人的经历,和轶事,他底着眼
的地方,他底轻视和尊敬相混淆的口吻——说到自己时,他也如此——他底善良的、乐天的
性情,他底混浊的善恶观念,他底某些明澈而智慧的思想,以及他底描写金钱的能力,使蒋
纯祖走进了一个多彩的世界,感到快乐。
    这十二个新朋友中的某几个,在傅蒲生家里出现,成为他底客人了。他们都是和傅蒲生
走一条道路的。蒋纯祖,为了娱乐傅蒲生,运用着傅蒲生底方法,猜出来,在这几个人里
面,哪一个是怕老婆的,以及哪一个是慷慨而侠义的,使傅蒲生大为鉴赏;虽然蒋纯祖一看
到这几个人,就觉得傅蒲生底话是怎样的胡谄了。这几个人,以及和傅蒲生来往的一切人,
有的对傅蒲生恭敬,有的对他亲热,都带着这个社会底那种复杂的、强烈的精力;蒋纯祖觉
得,他们这些人中间的每一个,都非常的可怜,随时都会在什么黑暗的地方沉没,但他们底
整体却赋予他们以那种强烈的精力,在他们底背后,展开了这个社会底豪华的、冷酷的图
景。
    傅蒲生希望蒋纯祖和他们交游,但蒋纯祖立刻就厌倦了。傅蒲生送了蒋纯祖两套西装,
一只表,一只钢笔;希望蒋纯祖在休养几个月之后和他“共同迈进”,蒋纯祖答应了。蒋纯
祖,有荒凉的感情,希望飞到仰光,跑到南洋去,永不回来。蒋纯祖底活泼的精神,是对别
人,也对他自己,掩藏了他底日益沉重的病情。
    在傅蒲生家里,楼上楼下,小孩们嚣闹着。他们差不多总是逃学。他们,最大的十一
岁,最小的六岁,以攻击门外的穷苦的小孩们为最大的快乐。蒋淑珍对他们很严厉,然而,
在父亲底骄纵下,这种严厉来得太迟,对他们很少影响。他们觉得父亲是伟大的,他们觉得
生活是撒娇、胡闹、寻乐。蒋纯祖在这些小孩们里面感到一阵烦恼。最初,他喜爱他们,因
为他们活泼而美丽。但后来,小孩们对他非常不敬,他对这活泼和美丽感到一种妒嫉。他好
久不能明白他为什么要妒嫉;他不明白小孩们底活泼和美丽为什么会唤起妒嫉。他妒嫉地
想,这些小孩们,将来必定是非常的糟。
    后来他忽然懂得,他妒嫉,是因为他不能得到这些小孩们底心,他们底活泼和美丽,是
奉献给他所仇恶的事物了。于是他对他们严厉而冷淡。他对六岁的汪静始终有好的感情,他
时常抱他到街上去。他使得蒋淑珍很烦恼。他觉察到姐姐底烦恼,感到愉快;这种感情在他
是特别自然的。
    这个小孩在这个家庭底所处的地位,以及他自己底那种动人的自觉,使蒋纯祖感动地面
对着汪卓伦,并且感动地面对着将来。住在父亲家里,傅钟芬嫌烦,常常打骂小孩们,对汪
卓伦底小孩也一视同仁:对这个,她是毫不注意。蒋纯祖抗议了。某一天,傅钟芬打汪静底
手心,因为他没有得到允许就打开她底抽屉。蒋纯祖推开了她底房门,抱开小孩,严厉地
说:“你没有权利打他。”但在听到了傅钟芬底生气的声音的时候,蒋纯祖又感到狼狈和羞
耻。他抱着小孩走进自己底房间,他抱着小孩站在蒋淑华底照片面前。刚住进来的时候,他
曾经把这张照片翻转了过去,因为它很使他不安。有一天,他坐在桌前,他听见了小孩底活
泼的脚步声:汪静用力推开房门,他带一种惊异的热情,看着他。显然汪静喜爱他,对这
个,他觉得幸福。他招手,小孩悄悄地走了进来,含着笑容抬头看他。然后看照片底所在。
他站了起来,翻转照片,抱起小孩来。小孩那样严肃地看着照片,以致于蒋纯祖确信他认识
他底母亲。但蒋纯祖始终没有向小孩谈到这个,他觉得,谈这个,对于大姐,是一种卑劣的
行为,对于严肃的小孩,是一种冒渎。
    “你几岁?”蒋纯祖问。
    “六岁。”
    “你会爬到桌子上来吗?从这里爬上来。”蒋纯祖快乐地说,挑拨着他。
    小孩看着他,相信了他底诚实,笑了一笑,迅速地爬到桌子上面去。
    “你看我比你高啊!”小孩快乐地锐声说,并且发出天真的、热情的笑声来。站在桌
上,恰巧和他底母亲底照片一样高。
    蒋纯祖转过身子去,为了不使小孩发现自己底眼泪。
    在蒋纯祖来到的第三天,沈丽英带着女儿和未来的女婿过江来玩。沈丽英,像往常一
样,进门便喊叫。蒋纯祖在楼上听见她底生动的声音,感到愉快。当他,蒋纯祖,披着大衣
走下楼来的时候,她已经奔到楼梯口来了。
    关于她们对他,蒋纯祖的挂念,关于她们内心底不安,以及关于她们这几年来的痛苦,
沈丽英是怎样的唱着歌啊!
    蒋纯祖没有来得及听清楚,她已经说得很远了;不知怎么一来,她说到了往昔的恐怖时
代——在她年轻时,她目睹了这个时代底悲壮的场面——露出惊心动魄的表情来。显然她很
感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动:也许是因为女儿即将订婚,也许是因为未来的女婿坐在面
前,也许是因为看见了为大家所关怀的、纯良而谦逊的蒋纯祖。恐怖时代底回忆,在她底心
里突然变得那样鲜明,好像一切是昨天才发生的。她深信无疑,对蒋纯祖说恐怖时代,对不
会说话的未来女婿表现她底说话的才能,有着重大的意义。
    蒋纯祖洒脱地坐着——在沈丽英面前,他总是如此——在听话的时候观察着穿着美好而
笨重的衣服的、皱着眉头的、鲜艳的陆积玉,和她底沉默而谦恭的爱人。
    沈丽英,穿着半新半旧的绿绸的皮袍,在藤椅里转动着,做着热情的手势,睁大了她底
美丽的、有些浮肿的眼睛,说到了恐怖时代。蒋纯祖严肃地打断她,问她事情发生在哪一
年。
    “我记不得了。”她回答,喘息着,好像女学生。“是民国十六年罢?”蒋纯祖提示。
    “不,还要早些,是十三年!”沈丽英热情地叫了起来。“在那个时候,你还只是那一
点小!我们是看过多少啊!那时候是杀革命党!你记得严家桥和沙帽巷罢?就在十字路口砍
头,一天平均有二十个,我们看见,可怜都是年轻的后生啊!一个个都是漂亮的、白白净净
的后生啊!”她说,有了眼泪,显然的,这些年轻的后生,是惊动过她底青春的。“从我们
底门口绑过去,可怜一个个还喊着万岁!他们都是刚刚加入的,他们哪里知道什么,他们都
是无辜!都是好人家的儿女啊,我们都认得,还有女的,刚结了婚!在沙帽巷口有一家皮匠
店,那个老皮匠你后来还看见过,那时候缝一个人头十块钱,他一天缝几十!收尸的,都假
托是不相干的亲戚,哭都不敢哭一声!……这样一共有半个月,后来革命党打进城来了,没
有死的,关在监牢里的,还有几百人,这一下他们就威风了,革命党用军乐队把他们迎出
来,他们抱着哭,他们穿上了新衣服,他们在汽车上面游行!……活着的,是威风了,但是
要是迟一天,死了呢?你想想,究竟为什么?”沈丽英含着眼泪雄辩地说。
    蒋纯祖严肃地看着她。在沈丽英热情的表现里,蒋纯祖生动地看到了,他幼年时代每天
来往的那条街,那些店家,那片阴沉的天空,那个皮匠。他是看了那个狂风暴雨的时代,以
及他底那些被皮匠缝起来的,英雄的前辈们。
    蒋纯祖沉思地笑着,看着沈丽英。他是这样的生动,洒脱,虽然他底身体又在发烧。他
底那些英雄的前辈们,是震动了他:他在心里激情地呼唤着他们,但同时他在外表显得生动
而洒脱。他希望知道得更多一点,但这时沈丽英已经走进了另一个热情了。
    蒋淑珍问了一句什么,沈丽英就说起王定和、工业、商业,棉花等等来了。
    “这些事情我是不懂!”她说,“据王定和说,现在政府对工业一点办法都没有!政府
都没有办法,我们怎么办!那里头的事情复杂得很,一包棉花,半天功夫不到。就上当五百
块钱,你想这叫人家怎么办!四川,陕西,湖南,是产棉区,今年全国非要二百万担才够,
但是无论如何总差七十万担!有的日本人抢去了;米涨价,四川人种稻子了,又是抽壮丁,
又是这个又是那个——我跟王定和说,还是干脆做生意吧!但是其实呢,”她向蒋纯祖小声
说,“只有五十个工人了,挂羊头卖狗肉,还不是做生意!要不然工业家吃屁——我就不相
信!”她说,撅着嘴。显然她对王定和很不满。“讲到去年那一批棉花啊,部里头派人来调
查,整天请客——王定和把什么事情都推给牧生!但是他也竟然承担下来了。他隔几天要和
老人家一道进城!”她说,流下了感激的眼泪。
    “王定和答应给秀芳升一级!”沈丽英继续说,“牧生要她到课里来做事,但是要她每
天练练小字。她现在小字写得比陆积玉都还好!也是肯吃苦!大家都喜欢她!王定和好多次
要她到淑媛那里去吃饭,她都不肯去!她喜欢姑妈,常常到我们那里来!这个丫头,可怜
的……”她停住,因为发现了蒋淑珍底眼泪。
    “大姐,我们后面去谈。”沈丽英站起来,小孩般看着蒋淑珍,说。
    这样,她们就把陆积玉,她底爱人,和蒋纯祖留在房里了。陆积玉有些惧怕蒋纯祖,立
刻就溜掉了。于是蒋纯祖就开始替面前的这个老实的男子感到痛苦了;他觉得,这个人坐在
这里,一定是非常的痛苦。他想,要是他,恐怕早就溜掉了。
    他想到,在这个男子面前,他定是非常傲慢的。他刚才的生动和洒脱,对于这个老实
人,一定是傲慢的。他相信这个男子是善良的、正直的人,但他又不可抑止地嫌恶他底痛
苦,从一种优越的感觉,他嫌恶这个人底痛苦,虽然在良心上他很觉得苦恼。在这一类人的
面前,虽然他竭力谦逊,他总感觉到自己底傲慢,这种老实人,是特别鲜明地反映出他底优
越来,使他感到良心底责备,因此他厌恶他们。
    坐在他底面前,这个老实的青年开始显出不安。蒋纯祖为他痛苦,看着他。
    “我忘记了你底姓名。——她们刚才告诉我。”蒋纯祖说,希望显得亲切,但一说出
来,就觉得这句话等于一个权威的命令。他感到嫌恶。
    “敝姓王,小字升平。”这个老实人说,在桌子上欠着身。蒋纯祖不安地沉默着。
    “蒋先生以前在哪里?”王升平说,谦恭地笑着,拉了一拉衣。
    “我是在乡下教书。……是的,在乡下。”蒋纯祖说。同样的,他希望和平,但变成了
命令。他替王升平痛苦,同时嫌恶他,因为他映出了自己底优越,使自己陷入了良心底苦
恼。
    “请坐,我有点事!”他说,走了出来。
    他发烧,昏沉,上床睡了。
    晚饭后,王升平离去,沈丽英,在和蒋纯祖长谈之后,开始和女儿长谈。
    “儿啊,和你像这样子说话的机会,已经很少了!你现在心里还有什么主意?痛痛快快
地说!”沈丽英说。陆积玉突然觉得母亲迂腐。在幸福中,陆积玉显得娇嫩,正如在悲苦中
她显得顽强一样。
    “算了吧,你一天到晚说,真是叫人心烦!……”陆积玉撒娇地说,摇动肩膀。因为觉
得母亲爱她,她欢喜;她欢喜,因此撒娇。
    沈丽英觉得欢喜。
    “女儿啊,王升平是很好的人,自己又积了一点钱,但是……”
    “妈,不许你说!”
    “是啊,怎样?”
    “我自己还要五百块钱,还有,我要你把那件衣料送我!真的,你一定要送我!她们用
那种颜色做外衣,非常好看!我要,好不好,啊?”
    “真是不知足的东西!你看你笨头笨脑地穿了一身,我自己可怜三四年都没有做一件衣
服!”
    “你还要做什么衣服!你有那么多首饰!”陆积玉生气地说。
    “算了,我不跟你谈!蠢心眼!”沈丽英,惧怕悲伤,沉默了。她渐渐地越想越悲伤,
她觉得女儿过于自私。她突然觉得抚育儿女毫无趣味,她底辛苦的半生毫无趣味——她站起
来企图走开。但陆积玉追着她。陆积玉,第一次感到,有母亲,是怎样的幸福;在欢喜中陆
积玉天真地放任,丝毫都没有觉察到母亲底心情。
    “我不许你走!你休想逃开!我要*彼鼋浚牛棺∧盖祝怠*
    沈丽英沉默着,她明白,和说话同时,将是不可抑止的眼泪。
    “买路钱;买路钱!啊——”陆积玉说。
    “走开,积玉。”沈丽英严厉说。
    陆积玉失望,委屈地看着母亲,然后安然地哭起来了。陆积玉哭着说,她从小就受苦,
在这个冷酷的社会上,心里是这样的凄凉。她说,她不应该太高兴,希望别人底帮助;她明
白她底孤苦的命运,她将被所有的人轻视,一个人凄凉地生活着,好像在孤岛上。她哭着倒
在椅子里。
    沈丽英皱着眉头站着。于是在她底脸上,出现了痛苦哀情,她走向女儿。
    “这才奇怪呀!”沈丽英被激怒了,叫。
    “女儿,不哭,衣料我给你。”她说,同时悲伤地啜泣起来。但现在她并不是为自己而
悲伤了;现在她是为女儿而悲伤。她觉得女儿,从出生以来,从不知道爱娇、幸福、华美、
的确是非常的不幸。她底母亲的本能告诉她说,女儿到现在还是这样的天真,是值得宝贵
的,但在这个冷酷的人间,这种天真,是一种不幸。
    “女儿,从小就受苦啊,还有我底可怜的明栋!”沈丽英啜泣着,说,“我不怪你,要
是我有钱,我恨不得替你把什么都,都买下来!你读书不多,这几年你自己努力,我心里知
道!不过,我底情形,这几年,你也晓得……”沈丽英倚在桌上,支着腮;泪水不断地流下
来,她啜泣着。“女儿,做人艰难啊!”
    陆积玉已经安静,澄清了。她挺直地坐着,严肃地看着母亲,好像她要承担她所理解的
这一切。在过份的欢喜里,她放纵了一下,招致了悲伤;在悲伤里,她底那种冷静的力量比
以前任何时候都更鲜明地升了起来。
    “妈,再不要说,我都知道。”她严肃地,轻柔地说。“我不能那样没有良心。我其实
不需要什么,我已经够了,不过我刚才说得好玩。一个人穷,别人就总看不起。但是这也没
有什么,世界本来荒凉。升平他劝我不要麻烦你,他觉得很不过意。——我们就这样了,
妈,简单一点;我们简单一点,让别人势利好了。……将来,要是我这个女儿过得还好的
话,我不会忘记你,妈,还有奶奶。”她掩住眼睛,但迅速地放开。她底眼睛严肃而明亮,
看着沈丽英。
    “女儿啊!”沈丽英幸福地叹息,说。“但是,真的,那个衣料,我送你。”她喜欢地
说,好像小孩。
    “妈,不要再把我当做小孩子。我要这些,有什么用呢?”陆积玉轻柔地说。
    “我老都老了!你正当盛年,女儿啊!”沈丽英叫,流出了幸福的、悲伤的眼泪。
    她们走出房间。她们在门边同时回顾,她们都突然明白,这个房间,使女儿成长,使母
亲天真得像小孩。是怎样地值得纪念。陆积玉严肃地向桌上的那个插着枯萎的梅花的花瓶看
了一眼,轻轻地带上门。
    “在灯光之下,从此埋葬了我底过去!啊,这样短促的二十三年!”陆积玉想,于是望
着走廊,痴痴地站住了。随后她推门进去,摘下了四朵梅花,心跳着,悄悄地包在手帕里。
她决定,珍藏这四朵花,一直到她底暮年。
    沈丽英在楼梯旁边喊叫陆积玉。她们上楼,走进了蒋纯祖底房间。蒋纯祖颓衰地躺在床
上,以忧郁的、简短的声音招呼了她们。在沈丽英不停地说话的时候,蒋纯祖严肃地观察着
陆积玉。蒋纯祖注意到,这个陆积玉,比起下午来,是完全不同了。在下午,陆积玉曾经不
停地从房间里溜走,现在,陡积玉是沉静而庄严。
    沈丽英刚才进房,便走到蒋淑华底照片面前。沈丽英看着照片流泪,然后用手帕按住眼
睛。
    “积玉,你记得吗?”她指着照片,问陆积玉。“记得的。”陆积玉说,严肃地凝视着
照片。
    但她们底记忆是不同的。沈丽英记得出嫁时的蒋淑华、生病的、多愁善感的蒋淑华,陆
积玉则记得蒋淑华底一些温柔的、怜爱的、迷人的动作。
    “纯祖,你到底病得怎样了?你发热,是的!你怎么不找医生看呢?就要找医生看!叫
人多耽心啊!你从此再也不能乱来了!乡下到底怎么样呢?”
    “有人放火,把我们底东西都烧光了!”蒋纯祖忧郁地笑着说。
    “啊,这样混蛋!”
    沉默了一下。沈丽英看着蒋纯祖,蒋纯祖看着陆积玉。“哎。纯祖,我问你,你对积玉
底事情有什么意见?你底头脑新,我们谈谈看!”沈丽英说,同时对这个“新头脑”摆出架
势来。
    蒋纯祖注意到了陆积玉底冷淡的表情。
    “很好!”蒋纯祖温和地笑着说。
    “那么,你自己准备不准备结婚呢?”
    “不知道。”蒋纯祖说,温和地笑着,眼里有诚恳的谦逊的表情。
    “其实你自己太不会照顾自己了。总是为别人。”陆积玉说,同情地看着他。
    “并不。”蒋纯祖诚恳地、谦逊地、用力地说,笑着。在这个陆积玉面前,他本能地感
到温良、诚恳、谦逊;感到自己对一切人,尤其是对孙松鹤,有错,但已被原谅。他为这个
而觉得愉快。
    “那么你究竟怎样办呢?”陆积玉焦急地问。
    “到时候再看吧!”蒋纯祖说。“你们真好啊!真的!”他感动地说,快乐地笑着。
    “呆瓜!”沈丽英叫,又流泪。蒋纯祖底这种样子,使沈丽英想到了汪卓伦。她觉得,
和汪卓伦一样,蒋纯祖温良、诚恳、谦逊、坚韧地藏住了自己心里的某种冷酷的、孤独的、
可怕的东西。在热情里,她叫呆瓜,并不光指蒋纯祖;呆瓜,也指汪卓伦。
    蒋纯祖底这种温良、诚恳、谦逊,使沈丽英觉得,对他心里的那个冷酷而可怕的东西,
他,蒋纯祖,是有着某种把握的。但当她稍稍冷静一点的时候,她便感到,蒋纯祖底这种把
握,正是对于那个冷酷而可怕的东西的忠实的皈依——和汪卓伦一样,蒋纯祖将要做出什么
一件事情来,使大家永远痛苦。
    沈丽英本能地感到这件可怕的事情已不遥远了。“呆瓜!呆瓜!”沈丽英叫,但突然心
里惊动,有了严肃的、痛苦的情绪。“纯祖啊,你要好好地休养,你要结婚。我们大家都要
帮助你。”她在床边坐下,说。
    “当然的。”蒋纯祖温柔地说。“谢谢你们啊!”蒋纯祖流泪。笑着看着陆积玉。
    陆积玉咬着嘴唇,痴痴地看着他,摇着头。她摇头,好像这是一个偶然的动作,好像她
在思索什么不相干的东西,但蒋纯祖明白地看出来,她摇头,因为她不能同意他,蒋纯祖底
感情、思想——不能同意他底命运。
    蒋纯祖注意到,陆积玉走到门外便站下,揩眼睛,并且坚决地摇头。
    “我并不是不知道感恩的人。”她们走出去,蒋纯祖关上门感激地想。“但是怎样呢?
是的,‘他们结婚以后一直生活得很快乐——’但愿如此!”蒋纯祖想,露出了嘲讽的、悲
苦的笑容来。
    二
    到重庆来以后,蒋纯祖发觉自己对万同华已经不忠实了。这或许是一种不正常的敏感,
一种对背叛的畏惧,或许是,华美的声色,俘掳了他底年轻的理智。
    到重庆来以后,他无时不想到万同华,但这些想念,包含着他觉得是恶劣的东西,并且
包含着无情的分析,不满和逃遁;这些想念,没有一次是伴随着纯净而新鲜的爱情,或者是
亲切的依恋,或者是对未来的甜美的预期的。最初他对这觉得很恐惧,在恐惧里,他向万同
华写了极热情的信,要她坚强、努力、看见“我们时代底理想”。这些信里充满了誓言,并
且充满了热情的愤怒。在这些信里,隐隐地透出了他对万同华的不满。他不十分知道他究竟
在哪一点上对万同华不满,但他在重庆所接触到的繁华的生活,以及他底华美而迷乱的热
情,使他觉得万同华是黯淡的、枯燥的存在。他觉得,在乡下生活,万同华已经麻木。他隐
隐地觉得万同华不美、缺乏才智——他相信他觉得万同华是缺乏一切进步观念,和“我们时
代底热情”。在第一个月里,万同华来了两封信,写得很平淡,说,她们都平安。蒋纯祖,
以那么多热情的誓言,换来了两张平淡的便条,痛恨起来,突然地对万同华冷淡了。
    他底热情并不能替他装饰出一个动人的万同华来。他底热情,和随后的他底冷淡的、有
些邪恶的信,是残酷地压迫了万同华。
    在第三、第四个月里,他又狂热起来,向万同华写了请求饶恕的长信,在信里咒骂重庆
底生活,剧场、音乐会,和他所遇到的朋友。他接连地写了很多封信。但万同华从此没有来
信了。
    有一封信里,他诚实而苦恼地说,他已经发觉了自己底对她的不忠实。万同华没有来
信,他怀疑这封信产生了恶果,于是写了长信去辩白。在他说自己不忠实的时候,他是被自
己底忠实感动着的;他隐隐地希望,由于这封信,万同华从此离去——或者追到重庆来。在
以后的辩白的信里,说着自己底忠实,他是被自己底虚伪激怒了。万同华仍然没有来信,痛
苦到极端之后,他决心不再虚伪——宁愿死,不愿虚伪。但无论怎样,在重庆底热闹的生活
里,在他阴沉的病痛、冷酷的孤独,悲凉的激情里,他都不能亲切地感到万同华。他觉得万
同华已经和他隔得很遥远了。
    在最初的一两个月里,有了钱,他是奢华地过活着,俨如一个花花公子。他底作品被发
表了出来,他结识了一些朋友,在他们里面迅速地得到了优越的地位。他从音乐会到剧场,
从饭馆到酒店。在音乐会里,结识了所有的音乐家,并且轻视他们,他坐在远远的后面,显
得洒脱、严厉、冷淡。他到剧场里去,更是为了批评和攻击。他相信,到了现在,高韵是再
也不能惊动他了。但高韵仍然惊动了他,使他因他底万同华而有着可怕的痛苦,使他未终场
便离去。蒋纯祖现在是明白,在这个社会上,有保障,有朋友,有钱,并且有一点名誉,是
怎样一回事了。他渐渐地有些迷糊了。他想,他将要起来反抗,但现在不必。某一天,他无
端地快乐起来,买了手巾,内衣、牙刷、牙膏、帽子、雨伞、扑粉、口红——买了极多的东
西回来,用去了两千块钱,使大家极端的吃惊,认为他将要结婚。
    但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他似乎是用这种狂热来娱乐自己。走在街
上,想到自己现在是有钱了,他突然非常快乐。他相信,他走进那家百货店,纯粹只是因为
它陈列得很华美。它底光彩夺目的玻璃橱使他快乐,他觉得店铺里面的人一定是非常善良
的,他走了进去。看见了内衣,他就指内衣;然后他指口红、雨伞。他沉默着,快乐地皱着
眉头付了钱。他确信付钱比任何人都爽快。他提着东西洒脱地走了出来,他觉得别人在他背
后惊异而尊敬地看着他。热情未消失,热情更高,他走进第二、第三家。
    他热情地玩弄金钱,因为,在过去数年,金钱使他受苦。他相信别人会把他看成值得尊
敬的傻瓜,他相信别人会认为他是在企图取悦于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女人。他愿意取悦于某
一个女人,她大概是万同华,——但她是谁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关系,因为他很快乐。但热
情、光明、华美迅速地消逝,到来了冰冷的痛苦。
    他体会到,在他狂热地买东西的时候,他的确是爱着万同华的。在那种热狂里,买雨伞
的时候,他想;“看吧,我要保护你底小小的脑袋!”对着口红他想:“心爱的啊,你底敏
锐的嘴唇决不需要这个,但是这将使你快乐!”“好,亲爱的,我们去看另一家!”他说,
走了出来,走进另一家。
    到来了痛苦。痛苦是,他觉得,他底这种热望,污蔑了圣洁的爱情;他所感到的,是他
所创造的某一个华丽的女子,她称她为万同华。他所感到的,不是真实的万同华。真实的万
同华冷淡,并且反抗他底这种罪恶的热望。
    他不能忍受万同华底冷淡和沉默,而想到他们中间的一切,是太痛苦了,于是他用虚浮
的游乐把它深深地埋葬起来。渐渐地他习惯了这种状况,感到愉快,并且觉得脱离了枯燥的
爱情底束缚,他是自由了。他认为责任会在万同华,因为她用冷淡回答了他底盟誓,用沉默
回答了他底热情。倾心于热情的世界,在壮快的发作里,他在四月初写了一封信给万同华,
说,假如她不愿意有所束缚的话,她从此便完全自由。在短促的兴奋里,他觉得他能够承担
这句话,但万同华没有回答,长久的疾病,难耐的生活,使他重新陷入可怖的痛苦。病痛沉
重起来。他变得冷静,先前的那热情的华美的、混乱的一切消逝了。
    那热情的,华美的一切,那小小的虚荣,那些声音和颜色变成可憎的了。他底那些新结
识的朋友们,变成可憎的了。他明白,仅仅为了骄傲的热情,他才结识他们;仅仅为了他们
崇拜他,——到城里来,他是获得了小小的声名——他才爱好他们。他们都是善良的人,有
的写诗,有的学音乐,有的指望剧坛上的出路;在他们中间,他很容易地便取得了优越的地
位,这使他醉心。这些年青人,是给自己们造成了一个陶醉的世界。蒋纯祖,和醉心同时,
冷冷地注意到,他们是信仰着公式的观念,毫不知道他们所生活的复杂而痛苦的时代的。这
些公式的观念,蒋纯祖是早就超越了,石桥场底三年的生活,是使他走进了这个时代底冷静
的深处;但对于这个冷静的深处,他底这些朋友们是毫无兴味。他们交游广阔,确信自己已
经跳出了小的圈子;他们显得活泼而乐观;他们紧紧地依恋着城市,认为它是时代底中心。
从深处来,蒋纯祖厌恶他们底乐观,他认为他们浅薄而无知。蒋纯祖跟他们说了乡下底情
形,但他们一点都不能在里面感觉到什么;他们表示,他们愿意到一个离城很近的乡下去住
一住,在那里写诗,并且观察农民。蒋纯祖对这个守着优越的沉默。
    他们所尊敬的,蒋纯祖一点都不尊敬。在他们里面,是充满着年青人底快乐的空气:他
们谈论恋爱、女人、互相开玩笑,高声叫嚣。他们评判女人底肉体美丽和灵魂底美丽:“她
有一个美丽的灵魂”或者“她底身材很有诗意”。对这个,蒋纯祖守着谦逊的,或者是绝顶
高傲的沉默。
    蒋纯祖轻视他们底痛苦,认为他们底灵魂浅薄。在每次的“小小的虚荣”之后,蒋纯祖
他总觉得孤独和凄凉,决心和他们分手。他渐渐地对他们中间的某几个有了妒嫉的、仇恨的
情绪,以致于到了后来,使他和他们留在一起的,只是这种仇恨的情绪。他们中间的有一
个,在任何妇女面前都得宠;另一个,老成地对待着蒋纯祖,总使蒋纯祖觉得自己幼稚;第
三个,崇拜着一些天才,这些天才,蒋纯祖认为是混蛋。——他们底漂亮的、交游广阔的生
活姿态,带着一种确信的,乐观的神气,总使蒋纯祖觉得自己是非常的幼稚——在这种时
候,优越的才能、甚至于骄傲的灵魂,都不能帮助他从幼稚逃脱,于是他就被激怒了。
    在一切热情的题目上,蒋纯祖都要扰乱;他是用他底整个的存在去搏击。但在这些题目
上他底朋友们浅薄、安静、体面,使他觉得自己幼稚,或者在平面上快乐地吵闹、飞翔,使
他觉得自己不被需要。在最初,他觉得面前的世界是非凡的壮丽,但后来,疾病使他疲乏而
冷静,他就甘于孤独了。孙松鹤在四月初来看了他一次,然后到万县去找父亲。孙松鹤要蒋
纯祖一路到万县去,因为有办一个中学的希望,但蒋纯祖回答说,他暂时不想去。这次的会
面里充满了兴奋的谈话,蒋纯祖谦逊地谈到了他底歉疚,他底新结识的朋友们的以及他对万
同华的苦恼的感情。他们之间是那样的生动;他们觉得,在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是真正
的知己。他们约好了一个月,或者两个月之后再见面,然后一同下乡,于是分了手。
    孙松鹤离去后,蒋纯祖就怀着回到石桥场去的希望了:他觉得,不管怎样,他要回去一
次。在他最痛苦的时候,赵天知出现了。赵天知说,张春田终于不愿进城,已经在附近的乡
下的一个保国民小学里安定了下来。他说,胡德芳已经又添了一个男孩,因为穷苦、和精神
上的激励的缘故,不再赌博了,现在每天替别人洗衣服,并且到山上去砍柴。这个消息使蒋
纯祖对胡德芳肃然起敬,并且歉疚,觉得自己有罪。
    关于万同华姊妹,赵天知说他毫无所知;其实,他是知道一点的,但他不肯说。他对蒋
纯祖异常的同情,时常劝他宽慰,但蒋纯祖并未觉察。赵天知详细底叙述了他们底流浪,使
蒋纯祖快乐而惊动。蒋纯祖和赵天知在一起玩了四天,在这四天内,蒋纯祖生动而悲伤地怀
念着石桥场。和赵天知过着亲切的、自然的、粗野的生活,对于他那些新结识的朋友们完全
冷淡了。
    赵天知穿得很破烂,但神情很兴奋。他仍然想铤而走险。他在城里的各个微贱的处所有
着复杂的关系,有几天他想学算命,有几天他想拉黄包车;有几天,他想把自己卖给附近的
乡场上的一个富户,代替这个富户底儿子去当壮丁。蒋纯祖事后知道,他果然去尝试了,因
为价钱太低,没有成功。蒋纯祖替赵天知弄了一些钱,在四月底,他们一路下乡去看张春
田。
    张春田是在这个乡场上的一个保国民小学里当了校长,也是教师:全部只有他一个人。
保国民小学穷苦不堪,有二十几个小学生,全部财产只有一间破烂的房子,十张破桌椅,和
一块脱皮的黑板。张春田夜里就在课屋里搭铺睡觉,伙食,是附在附近的一个保长底家里。
张春田是孤独而颓唐,但看见了赵天知和蒋纯祖,仍然像往常一样的幽默,生动。对这个黑
暗的,穷苦的角落,对他中间的幽默和生动,蒋纯祖觉得惭愧。当张春田在课室内和赵天知
说话的时候,他走到外面去,靠在树上,望着田野,哭了。这个角落,使他忆起了石桥场,
在他心里唤起了悲凉的情绪。石桥场底一切是浮显在他底眼前:在这荒凉而热辣的一切上
面,在漫长难耐的夏日、奔腾的瀑布,冬季底风暴、炉火、以及微贱的人物,凶恶的事件、
小儿女们悲伤的眼泪上面,纯洁的万同华静静地散布着她底感化力!但他,蒋纯祖,在最近
几个月来的虚荣竞逐里,居然遗忘了它!并且,因为他底罪恶,他将永远失去它!
    “我们都在那浮华的一切里面浮沉,我们不明白什么最宝贵!——亲爱的克力啊,我已
经累倒了,我底终点不远;但我要给自己选取一条道路,像我底光荣的前辈曾经选取的那
样,以达到我底终点!人世底谦逊的、亲切的一切,帮助我啊!”
    在他底悲伤里,他特别珍贵张春田底友爱。他看出来,在张春田底心里,是有着无可挽
救的颓唐。张春田时常恍惚沉思,时常以迅速的、搜索的眼光看着他:显然对他存着某种戒
备。他现在是决不会被这种戒备激起高傲来了,他现在是深深地明白了这种戒备:是怎样
的,正当、必要:他,蒋纯祖,是会变得怎样的卑劣。张春田底眼光使他战栗。“我觉得你
很怀疑我。你底怀疑,”蒋纯祖看着桌面,低声说,“是对的。”
    张春田沉默很久。然后他向赵天知小声说,依他看来,某人必定逃不出来了。
    “蒋纯祖啊!”张春田突然向蒋纯祖大声说,生动地悲伤地笑着。“你怎么会想到这
个,真是天真啊!我看你心思很重,你底身体又很坏,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事情使你苦恼
啊?……算了吧,走,我们吃豆腐去!”
    蒋纯祖忧愁地笑了一笑。他注意到,在这种友爱、这种生动的表现之后,张春田即刻便
重新有了恍惚的、失神的表情。张春田从失神的状态里冲了出来,生动地说话,然后又突然
地回到失神的状态;每天都如此。蒋纯祖敬畏他,同时替他感到痛苦。
    蒋纯祖在张春田这里住了一夜。晚上,他们喝了很多的酒,谈到深夜。他们谈到乡下,
土匪、和王老夫子——王老夫子已经回到石桥场来了,每天坐茶馆骂人;最初是试探,后来
就是慷慨激昂大骂了。——这蒋纯祖觉得是动人的、惊心动魄的一切,简直是震碎了他的神
经,使他在夜里不能睡眠。他是燃烧着,在失眠中,在昏迷、焦灼、和奇异的清醒中,他向
自己用声音、色彩、言语描写这个壮大而庞杂的时代,他在旷野里奔走,他在江流上飞腾,
他在寺院里向和尚们冷笑,他在山岭上看见那些蛮荒的人民。在他底周围幽密而昏热地响着
奇异的音乐,他心里充满了混乱的激情。在黑暗中,他在床上翻滚,觉得自己是漂浮在波涛
汹涌的大海上。他心里忽然甜蜜,忽然痛苦,他忽然充满了力量,体会到地面上的一切青
春、诗歌、欢乐,觉得可以完成一切,忽然又堕进深刻的颓唐,恐怖地经历到失堕和沉没—
—他迅速地沉没,在他底身上,一切都迸裂、溃散;他底手折断了,他底胸膛破裂了。在深
渊里他沉沉地下坠,他所失去的肢体和血肉变成了飞舞的火花;他下坠好像行将熄灭的火
把。
    他在床上咳嗽、呻吟、翻滚、喊着:“亲爱的克力啊,前进!”忽然他觉得他是和万同
华同在一只汽船上,这只汽船迅速地倾覆,沉没了。最初,他在栏杆边发现了万同华;她在
黑暗中显露了出来,和石桥场底那些昏沉的女人一样,衣裳敞开、苍白、浮肿、丑恶,使他
恐怖而厌恶。然后,汽船倾覆,万同华奔向他。在周围的恐怖的骚动中,他们互相诀别了。
他们底诀别完结,万同华发出美丽的,纯洁的光华来,安静而勇敢地跳入波涛。他,蒋纯
祖,跳入波涛,追随她。她在波涛里挣扎,沉没了;在沉没之前,她仰起了她底纯洁的脸,
并且举起手来,叫:“再见!”——他,蒋纯祖,痛灼地喊了一声,向江边的一个悬崖泅
去。
    他在床上咳嗽、呻吟、翻滚。他叫:“带我一道去啊!”忽然,在他身边的浓密的黑暗
中,出现了甜蜜的光明。张春田和赵天知站在他底面前,举着油灯。
    他们发现他又吐血了,而且比以前猛烈。最初的一瞬间,他惊慌地企图向他们掩藏这
个,好像做错了事情的小孩;然后,他放弃了这个企图,躺着不动,诚恳地、酸凉地看着他
们,脸上有安静的、文雅的,柔弱的笑容。
    “我不能睡着,怎样办呢?”他说,他底声音温柔而诚恳。
    张春田扶他坐下来,给他喝开水。蒋纯祖感到,张春田和赵天知现在是完全地忘记了自
己,为他而忧愁,痛苦。这是生病的人们常常要感到的。
    “你们睡去吧。晚上很凉。我现在好了。”蒋纯祖说,诚恳地、快乐地笑着。蒋纯祖心
里有谦逊的感激,因此快乐。他竭诚地希望免除朋友们底耽忧。
    张春田严肃地看着他,突然皱眉,掉过头去。张春田,因为蒋纯祖底这种快乐的微笑,
哭起来了。张春田,从他底友爱的心,本能地感觉到,在这种激烈的气质里,蒋纯祖是如何
地濒危了。
    张春田什么话也没有说,走了开去。
    蒋纯祖,含着凄凉的温柔的微笑,垂着头。他确实觉得他此刻最快乐。
    “在石桥场底美丽的土地上,应该有美丽的生活。”他小声唱,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赵
天知。
    “天知啊,你终于不会想去做和尚的吧?”
    赵天知羞怯地笑了一笑——不知为什么,蒋纯祖引起了他底羞怯的情绪——在床边坐了
下来。蒋纯祖睡去了。赵天知靠在他底脚边,不时起来看他,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中午,蒋纯祖趁船回到城里来。赵天知坚持要送他来,但他无论如何不肯。最
初,赵天知似乎对他屈服了,但在汽船离开囤船的那一瞬间,赵天知却突然奋力地从囤船跳
过了两尺宽的水面,跳到汽船上来。蒋纯祖向张春田举手告别。他们都忧愁地笑着。他们都
觉得他们从此是很难见面了,但蒋纯祖,由于感激和兴奋,很快地便忘记了这个痛苦和凄
凉。
    在路上,赵天知向蒋纯祖说,他应该知道自己底价值,他应该知道朋友们是如何地爱
他,需要他,他应该从速地去医冶,蒋纯祖感激地微笑着,他想,他很明白自己,并不如赵
天知所说的那样有价值。
    使蒋纯祖觉得意外,赵天知在突然之间向蒋淑珍说了一切。赵天知恭敬地在蒋淑珍身边
盘桓着,兴奋着,找到了这个机会——蒋纯祖被弄得快乐而狼狈。赵天知陪着蒋纯祖到医院
去检查,然后归去了。分手的时候,赵天知不停地回顾,这种友情和尽心,使蒋纯祖流下了
感激的悲悔的眼泪,蒋纯祖检查过一次,打了一些针,吃了很多补品。但他对这个怀着强烈
的厌恶;赤裸裸地呈在医生底眼前,让他看出自己的缺陷,并猜出这缺陷底情热的根源来,
裁判自己底生命,对于骄傲的蒋纯祖,是一种绝对的污蔑。蒋纯祖,厌恶这种病痛,更厌恶
那些用权威的眼光审查别人底生命的医生们:对于这些生命的高贵的情热和梦想,蒋纯祖相
信,这些庸碌的医生们,是毫无所知的。因此,蒋纯祖对医生们很不尊敬。他惧怕,并且厌
恶他们,从他们逃到他底精神的王国里来。这一次的检查底结果,使蒋纯祖完全颓唐了。医
生说,左肺已经腐烂一半,必须有好的营养,好的休息,主要的,必须有平和的心境,才能
有希望好转。必须平安地度过了今年,才能有较多的希望。于是,蒋纯祖冷静、颓唐下来,
面对着死亡了。
    但即刻就来了可怕的热情,他觉得,他必须和死亡游戏,战胜它。于是他和死亡交谈,
向它盟誓,唱歌。于是他,用他自己底话说,和死亡开始了残酷的游戏。这个游戏的确是非
常的残酷,并且充满了奇异的哀痛和欢乐。整整半个月,蒋纯祖整天关在房里,写作着。他
觉得,在他从人间离去的时候,他必须留下一个光荣的遗迹;他觉得,他必须惊动他底后
代,使他们感激而欢乐;他觉得,在将来的幸福的王国里,必须竖立着他底辉煌的纪念碑;
他觉得,他必须赶紧地生活,在一天之内过完一百年。在这种热烈而又冷静的状态里,逼近
了真实的生命,并且逼近了真正的光荣,蒋纯祖就忘记了以前的一切仇恨,对这个世界,或
者说,这个时代,怀着谦逊的尊敬和感激了。他所嫉恨过的那些当代的英雄们,他所咒骂过
的那些场面,那些活动,因为他即将和它们告别的缘故,就在他底面前光辉地升了起来,教
诲,并且感化着他了。他所爱恋、所追求,以致于在里面迷惑错乱的中国生活,远方的战
斗,蠢动的人民,现在是光辉而亲爱的向着他,在他底心里低语、啼哭、欢乐、喊叫了。他
是亲切地感到万同华了,他对她的爱情,有如新生的婴儿:一切恶劣的、自私的情热都暂时
地离去,他感到了她,她底生命,她底呼吸,但不再害怕不幸的分离,并且不再急于见到
她。……伴着这一切,他敢于正直地凝视那个终点了。为了正直地凝视这个终点,他觉得,
在短促的时日里——他不能确定它究竟还有多少——他必须完成一件巨大的工作,那就是,
忠实于这个时代的战斗,并且战胜自己,这个自己包含着一切恶劣的激情,包含着自私、傲
慢、愚昧、最坏的怯懦。他呼唤一切亲爱的力量来帮助他。于是,他被爱,并且爱着。但这
不是对女子的爱情和对荣誉的关怀。他是被整个的人类所爱。他是用亲切而愉快的声音呼唤
着未来的人类,因为他自己曾经被呼唤,并且没有辜负。到了这里,那个终点,他先前所思
索,所畏惧的那个黑暗的空无,便被欢乐和光明所照耀了。他觉得他必须忍受一件纯粹属于
他个人底痛苦,而在这种爱情里面,这种个人的痛苦,是很容易忍受的。
    他勤勉地写信给他底朋友们,安慰他们,并且等着他们的来信。他很怕他会等不到他们
底来信便离去。他并不觉得孤独,并且毫不恐惧。有时候他在院落里晒太阳:院落里充满香
气,槐花在微风里沿着堵墙头落,使他忧郁底感到,在不可思议的将来,会有欢乐的人们在
这里生活着,接受了他底祝福,但毫不知道他,蒋纯祖,也曾在他底生活里。有时候,他扶
着木杖走到附近的美国人底住宅旁去,痴痴地站在树木底浓荫里,听着里面的活泼的笑声,
或甜美的、热情的钢琴声,这使他,一个音乐家,感到僵硬和荒凉,他多么渴望不顾一切地
走进去,推开那些胡闹的美国人,坐在钢琴底面前。有时,他艰难地走到江边的岩石上去,
望着对岸的密集的房屋,烟雾、热闹的人群,望着奔腾的长江,群集的船只,以及在船只上
飞扬着的破烂的旗帜。船只底繁密的来往,因江流声而显得遥远的城市底嚣闹,使他感到热
烈的印象,有时他突然觉得人类是在发疯,但在他理解了每一个人,并且爱他们的时候,他
为这一切而觉得喜悦。五月的辉煌的阳光,在江流、船只、城市、山峰上面夺目地闪耀着。
天气是那样的辉煌,视野是那样的热闹、广阔,以致于蒋纯祖看见马匹便想跳上去向旷野奔
驰。
    但他心里一直有着一个冷静的、荒凉的东西。未满足的青春,未满足的他相信是神圣的
渴望,往昔的痛苦,以及生活里面的各样的侮辱,各样的迫害——他明白,他不久便不再能
和它们斗争了——造成了他心里的这种荒凉。他隐隐地觉得这个社会杀害了他,虽然蒋纯祖
骄傲的心不愿意承认这个。他很懂得,目前的一般的生活是怎样的低沉、黑暗,以及为什么
如此的低沉、黑暗。他所盼待的光明的时日,是隐藏在不可思议的未来:他用他底心达到了
这个未来,但他底永不安宁的、青春的躯体,却将在黑暗和荒凉中悄悄地埋葬。他很想知
道,在不久之后埋葬他的,究竟是谁;假如他底姐姐埋葬他,假如他将在这种阴暗的、低沉
的、封建的、迫害的空气里死去,他将不能忍受,虽然他已经正直地面对着死亡。
    他强烈地拥抱了这个时代底痛苦、欢乐、光明、他更强烈地拥抱了这个国家底荒凉。在
一些深夜里,他挣扎着坐在桌前,直到发烧、昏迷。他猛然抬起头来,看见死亡站在他底面
前。他恐惧而骄傲地笑着,站了起来,于是它,死亡,消失了。他那样强烈,那样欢乐地笑
着,举起了“我们时代底热情”,希望它,死亡,再来。但有一次,正当他这样的“游
戏”,或者“发疯”的时候,他听见了隔院人家底寂寞的胡琴声,垂下手来,欢乐变成了荒
凉,他哭了。他觉得,他能够战胜一切,但不能够战胜这个国家底僵硬和荒凉。
    这个时代,以及那无数的勇敢的人民,他们底斗争,流血、死亡、和他,蒋纯祖,同在
——这是一种难于描写的、切实的感觉。谁懂得这种感觉,谁便懂得这个时代。带着这种感
觉蒋纯祖站起来,和死亡游戏,挑战。
    是深沉的、晴朗的夜,窗户开着,一切都寂静着。蒋纯祖伏在桌上,望着蒋淑华底照
片,低声唱着歌——唱着“圣母颂”。他发烧,昏迷,唱着“Ave&Maria——”。
他猛然抬头,看见了“死亡”。他刚刚低头,“死亡”便消逝了。他恐惧而骄傲地笑着,凝
视着窗外:对面的山坡上,美国人底住宅有明亮的灯火。
    他心里突然有纯净的欢乐,完全没有恐怖,这种欢乐,温柔、亲切、澄净。这种欢乐简
单而奇异。差不多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再出现一次。
    “Ave&Maria……我底圣母啊!”蒋纯祖站了起来,走到窗口。他咳嗽着,扶
着头,笑着。“你,那个叫做死亡的东西。再出现一次吧,我的确愿意结识你!”他说,叉
着腰,骄傲而快乐地笑着,好像在和谁辩论。随后他轻蔑地摇头,走回桌前。“我们底亲爱
的克力啊,我们底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朋友,我们底心爱的人啊!”——“是的,我们在这
里!”蒋纯祖向自己回答——“是的,你们在啊!要是我被谋害,你们就,复仇,并且——
前进!”他说。“但是,无论怎样,年青的生命,——你们中间,谁愿意以欢乐的前进回答
我底沉痛和凄凉?”他说,温柔地笑着。并且伸出手去,好像在和谁握手。
    但他底美丽的幻想被打断了。从窗外传来了凄凉的胡琴声,这种声音,向蒋纯祖显示了
另一种生活,这种生活封锁着这个国度,对他,蒋纯祖,冷淡而嫉视;这种生活为多数人所
疲乏地经营着,形成了一个可怕的海洋,使他,和他底亲爱的兄弟们终生地在里面浮沉;这
种生活为僵硬的机构所维系着,形成了无数的暗礁和陷阱,使他,和他底亲爱的兄弟们跌
踬,流血,暴尸旷野。这种生活隔绝了他和他底亲爱的兄弟们,使他们不能够向他伸出手
来。
    他垂下了他底手。他听着胡琴声,他听着,他觉得是一个孤独的瞎子在黑暗中飘了过
去。这个瞎子被人遗弃,不知道方向,嫉恨人世,唱着悲歌。一瞬间他恐怖地颤栗着,然后
他突然啜泣了。
    “克力,克力,我们是怎样的天真啊!”他哭着说:“我们底幻想,它是多么,多么愚
蠢啊!克力,我们底朋友,他们已经被杀害,被幽禁、被流放、被隔离!我们盲目像瞎子,
我底心爱的啊!”
    他愤怒地猛力关上窗户,倒在床上。
    他底年青的精神向别人掩藏了他底严重的病情。有时他故意地显得毫不介意,因为他惧
怕别人底挂虑和嫌恶。他尤其惧怕姐姐底爱心和眼泪——从姐姐底爱心,眼泪里,他只能得
到歉疚和恐惧。直到他睡倒了,完全无力起来的时候,他才真的觉得可怕。但在病床上,他
仍然过着幻想的、丰富的生活。好像小孩,前一个钟点活泼地蹦跳,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在发
烧,随后,被父母逗着睡倒了,但听着同伴们底欢笑声,仍然想起来,在病床上仍然幻想着
游戏。
    睡倒了,蒋纯祖就重新思念着万同华。这个思念是充满着痛苦。他觉得他什么都没有做
成,他觉得他辜负了这个世界,辜负了万同华。他渴望孙松鹤来临,然后他们一路下乡去。
不管生病不生病,他要和孙松鹤一路下乡去。但孙松鹤因事耽搁,要到六月下旬才能上来。
    蒋纯祖觉得现在只剩下一件事了,那就是万同华:他再也不能忍耐了。
    孙松鹤在六月中旬来信说,因为父亲底关系,中学已经办成功了,他希望他,蒋纯祖下
半年一定去教书。孙松鹤说,他又有变更,要到六月底或七月初才能上来。他说他底父亲两
个月前已经到重庆来会到了万家底大哥,婚事已无问题。他暧昧地提到万同华,他说万同菁
来信讲,万同华最近在生病。蒋纯祖突然有严重的怀疑,严重的渴望,严重的责任感,严重
的痛苦。他永远没有安定,他现在又猛烈他燃烧了起来。他已经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情形异
常可虑,但现在他决定即刻就单独下乡。他觉得,他能够失去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甚至他底
生命,不能失去万同华。情形很急迫了。接到孙松鹤底来信的第二天清早,他给姐姐留下了
一个条子,跑掉了。
    在他接到孙松鹤底前一封信的第三天,在他痛苦地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忍耐,但尚未想到
要单独下乡的时候,蒋淑珍接到了蒋秀菊从昆明发来的电报:蒋秀菊,王伦,带着他们底孩
子,已经到了昆明,正在等候飞机来重庆。接着蒋秀菊来了航空信。“你们一定要来飞机场
接我们。我要看见哥哥,弟弟,都来了,而且都很健康,而且快乐地欢迎我,我要第一眼便
看见我们的高贵的、快乐的家庭,我才会最快乐,最快乐。我带了很多东西来送你们。和你
们接吻,祝福。”蒋秀菊在信里说。她和他们接吻,祝福,使蒋淑珍吃惊而耽忧。蒋秀菊大
概还记着蒋少祖在她订婚的时候所给她的苦恼,所以她一定要蒋少祖来接她。她大概觉得,
在这几年的别离里,她是懂得了世界,得到了尊严,和哥哥完全平等了,所以她丝毫都不放
松蒋少祖。
    蒋淑珍很快乐,但有些耽忧。她耽忧妹妹会穿着连胸部都露出来的衣服到来,她耽忧妹
妹已经变成洋鬼子了。她给蒋淑媛和蒋少祖写了快信,她热闹地准备了起来。但蒋淑媛和蒋
少祖都没有来。蒋淑媛因为身体不大舒服:她要妹妹到她那里去。蒋少祖则根本没有回信。
    蒋纯祖也没有到飞机场去。蒋纯祖觉得蒋秀菊底信是过于天真——但现在这一切都与他
无关,他非常冷静,虽然心底偶尔也因姐姐底到来而有温柔的感情。蒋秀菊到来的那一天,
他恰好接到了孙松鹤底长信。上午他还相当的有兴致,下午,接到了信,他就逃上楼去了。
    到飞机场去的,只有傅蒲生全家。傅钟芬也去了,并且紧张地装扮了起来。蒋秀菊底到
来,使傅钟芬紧张了好几天。她异常妒嫉蒋秀菊,她觉得,蒋秀菊,所以会这样幸福,并不
是因为聪明美丽,而是因为选到了一个良好的丈夫。她从母亲房里取出了蒋秀菊底照片来,
偷偷地对着镜子拿它和自己比较,证明了这个。她感伤、悲苦、妒嫉,怜惜自己。但正是因
为这个,她更崇拜蒋秀菊,并且对蒋秀菊怀着温柔的感情,她准备了很多话预备向蒋秀菊
说,她预备向她叙述她底悲苦的命运,不幸的婚姻。她准备,假如说不清楚,就写一封长信
给她。在蒋秀菊到来的前一天,她写成了这封长信。但她没有提到蒋纯祖。在感伤的热情
中,她简直忘记了这个——她底最初的爱情和接吻——因为,这个,对于她,是太美丽也太
痛苦了。在她热情地写信的时候,她想到了童年时代的欢乐,和近三年来的悲苦,并且用巴
金底小说底口吻写下来了,但始终没有想到这个。在她感伤地回顾的时候,她底生命在某一
个时期有着一段甜美的空白;她想不出来有什么东西可以填补这一段甜美的空白,因为楼上
的那个生病的、不可理解的蒋纯祖不可能填补这一段空白。
    信写好了,悲伤的热情满足了,在安静里,她突然地想起了江汉关底钟声,武汉底合唱
队,她和那个人底热情的接吻、哭泣。她咬着牙齿摇头。她严肃地觉得这个是无论如何不能
够向任何人提起的,因为它是可羞的;她未意识到,她觉得它不能向任何人提起,不是因为
它是可羞的,而是因为它是神圣的感伤的热情遮盖了这个庄严的回忆,它从此在她心里深深
地埋葬了。
    蒋纯祖注意到了傅钟芬底热情,这种热情,他不确实知道它是什么,使他痛苦。傅钟芬
穿了最好的衣服,并且卷起头发,打起口红来去迎接幸福的蒋秀菊。早上九点钟的时候,蒋
纯祖睡在房间里,听见了飞机底吼声。十点钟的样子,蒋秀菊夫妇归来了,楼下的房间见传
来了生动的笑声。
    蒋纯祖睡在床上,用疲乏的、嘲笑的声音和幼小的汪静说故事。小孩们都去了,只有汪
静留在家里:蒋纯祖给了他一些饼干。他站在床前,带着一种审美的表情咬着饼干底边缘,
严肃地听着蒋纯祖。蒋纯祖告诉他说,有一只免子,遇着了一匹狗。这匹狗一共有五颗牙
齿……说到这里,蒋纯祖突然地颓唐了起来,痴痴地望着屋顶。
    蒋纯祖痛苦地喘息着,使幼小的汪静恐怖。
    “五颗牙齿怎样呢,舅舅!……舅舅,你吃饼干!”幼小的汪静说,带着那种丰富的表
情。显然他已经不再注意五颗牙齿,显然他本能地企图打破恐怖,并且安慰蒋纯祖。他认为
饼干可以安慰蒋纯祖。
    这时蒋秀菊奔上楼来了,推开门,光采夺目地站在蒋纯祖底面前。
    “啊,姐姐!”蒋纯祖坐了起来,喊;立刻垂下头,哭了。
    他决未想到他会在这个姐姐面前啼哭,但这个姐姐底热情的出现告诉他说,在这四年
内,他是失去了什么了。“弟弟,可怜!”蒋秀菊说,哭起来,并且走到蒋淑华底照片面
前。
    幼小的汪静压抑地啜泣着,偷偷地走到门边。但蒋秀菊,以一种发疯般的热情,把他抱
了起来。
    “看妈妈!认识妈妈吗?”蒋秀菊哽咽着,说。“姐姐!”蒋纯祖严厉地说。
    “弟弟啊,原谅我太不安静,因为这么多年……”蒋秀菊坐了下来,说,但幼小的汪静
仍然严肃地、怀疑而敬畏地看着照片。“哦,达利呀,进来!”蒋秀菊说,放下汪静,抱进
她底美丽的女孩来。
    女孩活泼而伶俐,穿着鲜艳的红衣。女孩完全不会说中国话。但懂得母亲底手势。女孩
脱开母亲,敏捷地跑到床前。“Morning”女孩清脆地说。笑着。
    “达利啊,这是中国,这是我们底家,这是我们底祖国,达利啊!”蒋秀菊说,流出了
快乐的眼泪。
    蒋纯祖惊异地听着她。
    这时候蒋淑珍、王伦、傅钟芬走了进来。王伦尊敬而快乐地问候蒋纯祖,说,从此是回
到祖国来了。看见了这种风度,听见了这个,蒋纯祖便明白,蒋秀菊,是如何地爱着她底丈
夫了。傅钟芬从来没有进过蒋纯祖底房间。她刚刚走进来,便变得严肃,逃避着蒋纯祖底锐
利的眼光。他们底眼睛互相吸引,接触了,在他们两个人底脸上,都有了严肃的、痛苦的表
情。傅钟芬走了出去。
    大家都不懂得她为什么要走出去,并且也不注意,但蒋纯祖懂得。
    蒋纯祖请大家下面去坐,他说他即刻就下楼来。“达利啊,这是我们底家,这是我们祖
国!”蒋纯祖说,含着轻蔑的笑容,艰苦地穿着衣服。
    “她是哪个?”幼小的汪静走到床前,怀疑地问,指小女孩。
    “她是美国人。”蒋纯祖简单地说。
    幼小的汪静思索着。
    “那么,她……”他敬畏地小声说,指着照片。“你长大了就知道。”蒋纯祖严肃地
说。
    “小静啊,这里不是你底家,这里不是你底祖国!”蒋纯祖低语,扶着栏杆吃力地走下
楼梯。
    蒋秀菊,并不如蒋淑珍所担心的,穿着袒胸的衣裳到来。她是穿着鲜明的、淡蓝色的布
长衫,显得年青而贤良。但大家看出来,在这种贤良里,她是有了那种为那些教会的妇女们
所有的尊严的派头。她在美国读了两年的书,现在回来,她预备到成都的一个教会女中去执
教。一共有三处聘请她,她挑选了教会女中。她希望能够重温她底少女时代。
    年青的、谦逊的、整洁的王伦,在外交部得到了一个颇为美好的位置。
    没有看到蒋少祖,王伦有些失望,蒋秀菊,是生气了。但她毫未表现这个。她淡淡地向
蒋淑珍问了一句,然后就热烈地向大家说话。从飞机场走出来,她最初挽着古板的姐姐底手
臂,向她说到她底怀念,其次挽着快乐的傅蒲生底手臂,向他说到旅途底艰难,最后挽着她
丈夫的手臂,给他指出重庆底伟大和缺陷来。她沿路不停地说话,这些话,为她所感动地说
出来的,都使她显得贤明而尊荣。在姐姐忧愁地提到蒋少祖的时候,她就显得更贤明,更尊
荣。她对傅钟芬同样的热诚,但取着长辈底关怀的态度,使傅钟芬感到烦恼。
    蒋秀菊现在是深思熟虑地说话,即使在快乐里也不忘记自己底母亲的、妻子的、和公民
的——社会的——地位,表现得温和而庄严。此外,她是有了一点点实在的忧郁,一点点实
在的冷淡、烦恼;再不是从前的莫名其妙的大量忧郁和烦恼,她理智地控制着自己。从前她
总是向姐姐诉苦、求助,现在,这个偶像不存在了,她对姐姐怀着怜恤和同情,姐姐向她诉
苦,求助。
    她向大家说,无论别人怎样说,她总是确定不移地喜爱中国,喜爱它底人情,风习,艺
术和文化。她愉快而生动地说这个,表现了尊荣。傅钟芬痴迷地笑着看着她,找出了她底缺
点来了——傅钟芬觉得,她有些虚伪,而且无知,她底头发烫得不美——但更希冀她。傅钟
芬紧张地听着她底话,突然热情地批评说,她觉得,中国,在有些地方,是非常的不好。蒋
秀菊温和地笑着向她点头。傅钟芬说,王桂英出风头的明星,在重庆;前几天在什么一个地
方唱歌替伤兵募捐。傅钟芬带着喜悦的、热切的表情看着她。
    “啊,她吗?”蒋秀菊轻视地说,淡淡地笑了一笑。随后她庄严地皱起眉头来:显然她
又想到了蒋少祖。“大姐,我们这些人,”蒋秀菊骄傲地笑着说,“对别人只是尽心!我们
这些人有一个坏脾气,一点都不能虚伪——吃不住别人摆架子的。”她亲热地说。大家明
白,她是在说蒋少祖。
    蒋淑珍告诉她说,蒋秀芳,那个可怜的阿芳,逃出来了。现在在王定和底厂里做工。
    蒋秀菊沉默着,想到苏州底诗情和苦难,对蒋少祖和王定和底行为感到悲凉,眼里有眼
泪。
    “大姐——一个人怎么能够这样没有良心啊!”她亲热地、骄傲地说。“居然让她做工
——我们蒋家啊!我知道这不能怪你,大姐,但是有些人啊,心肠是多么狠毒!我一定
要,”她含着眼泪说。“我一定要带阿芳到成都去念书——但是我要王定和拿出一部分钱
来!”她愤恨地说。
    “钟芬,你常常过江去玩吗?——你们都要陪我们玩一玩!”她愉快地说,改变了话
题。
    “我们希望知道重庆各方面的情形,这是很必要的。”王伦谦逊地向衰弱的蒋纯祖说。
“达利,过来……你也要认识认识战时首都,懂吗?ABC!”王伦快乐地说,用手指敲女
孩底手心。对着女孩,王伦是那样的快乐、灵活、自然。在大家的笑声里,王伦扬起了眉
毛,皱着嘴唇,幸福地、无声地笑着,并且用力地搓手。他懂得,并且满意他自己底善良、
幸福,他享受别人底祝福和赞美是这样的自然,因为他觉得别人是不得不祝福,并且赞美他
的。
    下午,蒋纯祖又下楼来坐了一会,虽然大家都反对这个。他勉强地坐在那里,含着愁苦
的笑容,冷静地看着别人底幸福。他觉得这一切已经与他无关。他觉得,除了万同华,无论
什么东西都不能使他欢喜,也不能伤害他。黄昏以前,他接到了孙松鹤底来信,离开了房
间。
    但他无力上楼。他在楼梯上坐了下来,靠在栏杆上,抓着信,以火热的眼睛望着前面,
想着万同华。他想到了他底一切,但这一切都不能离开万同华。忽然他听见楼梯下面的小房
间里有说话的声音。他从壁缝里看了进去,看见了王伦和蒋秀菊。
    王伦抱吻蒋秀菊,然后快乐地摇头,跑了出去。蒋秀菊喜悦地、幸福地笑着,在房里走
动。随后她在桌边坐下,皱着眉头,展开了一封信:在白纸上用钢笔写着密密的字。
    这是傅钟芬底信。不管现实的一切是怎样地和她底浪漫的热望起着冲突,她仍然交出了
这封信——交出了她底心。读着这封信,蒋秀菊有了眼泪。这封信使她难受,因为她底长辈
的爱心的缘故——她现在是本能地站在这个立场上——她就更难受。
    她决未想到,在她底幸福旁边,会有这样的悲苦存在;但她底长辈的立场使她不大愿意
比较这个,虽然她底心比较了这个。她宁愿相信:她决未想到,在回来以后,她会在她们蒋
家得到这样的一种热情和崇拜。她觉得幸福。但同时她歉疚,并且为傅钟芬而悲苦。虽然她
底地位使她不愿承认傅钟芬是和她一样地在恋爱,但她底心已经承认了这个。虽然她不愿相
信,但她底心已经使她和傅钟芬站在同等的地位上了:在这人间,幸福和悲苦不可分离。
    傅钟芬推门走了进来。蒋秀菊把信压在膝上,严肃地看着她。傅钟芬,像人们在这种场
合里常有的情形一样,因自尊心而显得冷淡。她假装她是为了找东西而进来的。她不看蒋秀
菊。她矜持地走到桌边,打开抽屉。
    蒋纯祖,因为白天里的一些从傅钟芬得来的苦闷的印象的缘故,本能地紧张了起来,看
着傅钟芬。
    “钟芬,你底信我看了。”蒋秀菊严肃地、温和地说。傅钟芬茫然地看着她。
    “我没有想到……怎么办呢?你愿意离婚吗?”傅钟芬不答,茫然地看着她。
    “我们大家都是一样的……”蒋秀菊说,被自己底谦卑感动,有了眼泪;“你愿意跟我
一路到成都去吗?”傅钟芬痛苦地、迷茫地低着头。突然她哭了。
    “小娘,我感激你啊!我觉得生活没有趣味……我感激你……我愿意跟你到成都去,你
帮助我,我也愿意离婚……”她哭,蒙住脸,热情地说。
    蒋秀菊站了起来,温柔地扶住了她底肩膀。
    “可是不能操切行事……要好好地商量……钟芬,好钟芬,不哭!”
    傅钟芬抬起了她底热烈的、悲苦的、美丽的脸来,并且,靠在蒋秀菊底肩上。
    蒋纯祖痛苦地站了起来。他疲弱,扶住了栏杆。他突然地想到了汉口,江汉关底宏亮的
钟声,他们底歌唱,他们底年青而新鲜的哭泣、接吻。他好久没有想到这个了。他重新地听
见了江汉关底钟声,想起了黄杏清,并且瞥见了在五月的美丽的夜里,宽阔的长江里的悲凉
的灯影和波涛。“我们时代底英雄的号召!”他说,站在楼梯上。“我有错,但我始终没有
辜负这个号召!并且我并没有在生活里沉没——好!”他说,好像听见了全世界的鼓掌声,
他流泪。他奋力地走上楼梯。
    “好!好!好!”他叉腰站在房内,说。“我决定不再等待——我明天就回到石桥
场!”他说。
    第二天黎明时,他就跑掉了。他自己也怀疑,在这样严重的衰弱里,他究竟是凭着什么
力量走动起来的:他走动起来,而且飞奔了。他底这个行动,是怎样地破坏了姐姐们底快乐
并且从此是留给了她们以怎样的痛苦,这个,他是一点都不希望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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