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            
  
                                                    (电影文学剧本)
    干裂的麦茬地上,几棵小草在微风中摆动。
    字幕: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没有一
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治上的岔道口,事业上的岔道
口,个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片名
及职员表。
                                  上集     第一章
    紧接片头,麦茬地上传来单调的镢头挖地声。翻过的土壤。落在地上的镢头。我们渐渐
看见这是高加林。他赤脚光背,裤子挽在大腿上,机械地抡着镢头,挥汗如寸地拼命挖着。
远处,得顺爷正在吆喝着牛犁地。高加林不远的地头上放着一罐水。
    川道玉米地。玉米地中间的小路边上,放着水桶和一些零乱的衣服、各式各样的鞋。
    玉米地里,一群妇女正在锄地。对面山坡上传来加林的挖地声。有几个锄地的妇女向对
面山坡上望了望,议论起来。
    妇女甲:“唉,把娃娃熬累坏了!”
    妇女乙:“高明楼也太不讲理了,人家加林教了三年书,他儿子刚毕业,凭什么把人家
挤下来?”
    妇女甲:“加林不是年年在全公社评头等教师?”
    妇女乙:“是模范教师!”
    妇女甲:“噢,模范……”
    妇女丙:“模范顶个屁!而今有后门比啥都吃得开!”
    妇女甲:“想不到还有这么不讲理的事。”
    妇女丙:“怎想不到?你好像是个吃奶娃!”
    锄地的人哈哈大笑。妇女甲瞪了妇女丙一眼:“龟子孙……”
    只有一个姑娘没有笑。他是巧珍。在众人议论的时候,她只是低头锄地。现在她把锄栽
到地里,赤脚片穿过玉米地,走到地头的水桶边。她拿缸子在桶里舀了一点水,抿了几口,
怔怔地望着对面山坡上挖地的高加林。麦茬地。加林仍然在挖地,犁地的得顺爷朝加林那里
瞥了一眼。加林手上的血染红了镢把。得顺爷停住牛走过来,强行制止他。
    得顺爷:“啊呀,你这个犟小子!再不敢耍二杆子了!”他从地上抓了一把黄土抹在加
林的烂手上!“黄土是止血的……刚开始劳动,一定要把劲使匀,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加林:“得顺爷,我一开始就想把最苦的都尝个遍,以后就什么苦活也不怕了……我现
在思想上麻乱得很,劳动苦一点,皮肉疼一点。我就把这些不痛快事忘了……手烂叫它烂
吧!”他显出对自己残酷的表情,抡起镢头又拼命挖起来。
    得顺爷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过去把水罐拿来放在加林的身边。川道玉米地。巧珍仍
然怔怔地望着对面山坡。对面山坡上镢头挖地的声音震动着她的心。
    玉米地下面传来刘立本的声音:“噢——巧珍!噢——巧珍!”巧珍赶忙躲进玉米林
里。
    玉米地下面传来高明楼的声音:“亲家,吼叫啥哩?”
    立本的声音:“马店的马拴来相亲,这死女子躲着不见人家……”明楼:“你现在叫她
干啥?一会就收工了嘛!”
    立本:“唉……”玉米地里。妇女和巧珍开玩笑。
    妇女丙:“巧珍,还不赶快回去看你女婿去?”
    妇女丁:“马拴,马拴,马上就把你拴住了!”
    妇女们哈哈大笑,巧珍撵着给她们扬土、打闹。
    村口。明楼和立本相跟着往村里走。
    立本:“三星教上书了?”
    明楼:“嗯。”立本:“还是你这大能人有办法。”
    明楼:“好亲家哩,我如今可比不上你二能人,做生意,跑买卖,票子挣得都让人眼红
起了!”
    立本:“亲家,大路通天,各走一边。你掌你的权,我挣我的钱!”两个人说笑着走进
了村子。
    高家沟村庄的全景。一柱柱炊烟从参差不齐的村舍里升起来。得顺爷吆着牛,加林扛着
镢头,相跟着往村子里走。
    得顺爷吆着牛往饲养室走去,加林一个人扛着镢头走到村中的桥头上。马拴推一辆花红
柳绿的自行车迎面走来。
    马拴:“高老师,学校已经开学了,你怎还在家里?”
    加林:“我已经不教书了——你打扮得像新女婿一样,干啥去了?”马拴不好意思地看
了一眼自己的那身扎眼的新衣服,说:“媳妇去了……”加林:“谁?”
    马拴:“刘立本的二女子。”
    加林开玩笑说:“那你把这川道里的头梢子拔了。你不听人家说,巧珍是‘盖满川’
吗?”
    马拴:“果子是颗好果子,就怕吃不到咱嘴里!”
    加林和马拴都笑了。玉米地间。锄地的妇女都回家去了,巧珍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巧玲
手里拿着一本书向她这边走来。
    巧玲走到巧珍跟前说:“二姐,快回去吃饭。”
    巧珍:“马拴走了没有?”
    巧玲:“走了。”巧珍站起来,和巧玲相跟着穿过玉米地。
    中午。立本家,巧珍把锄头扔在院墙角,气呼呼地进了窑洞。巧珍母亲和巧英在做饭,
立本正在点一卷钱。
    立本:“你怎才回来?人家马拴三一回五一回地跑,你就歪好不能和人家见一次面?你
是个什么值钱人?你……”
    巧英妈:“娃娃劳动刚回来,连口气也喘不过来,你就数落娃娃,你就……就你能!”
    巧珍一句话也不说,出了窑洞。
    巧珍的窑洞。她正洗脸,巧英掀门帘进来。
    巧英:“珍珍,你二十多岁的人了,又不是个娃娃。你同意不同意,就不能和人家见上
一次面……”
    巧玲过来倚在门框上,说:“大姐,你管什么闲事哩?”
    巧珍:“爸给你寻了个好人家,你好你的去,你管我的什么事?……你说说,你公公还
是个人吗?人家加林教了三年书,是全公社的模范,你公公把人家下了,走后门叫他儿子
上,霸道成个啥了!”巧玲:“三星在中学学得一塌糊涂,数学常吃零蛋,还能当教师
哩?”巧英:“哟,看把你两个正派的!人家的狗往外咬哩,你两个专门咬自己人!……这
事也不能光怨我公公,是公社教育专干马占胜办的……”巧珍:“你公公和马占胜穿的是连
裆裤!”
    巧玲笑了。巧英气呼呼地转身出了巧珍的窑洞。
    明楼家院子里。巧英和明楼妻在院墙角推磨。
    明楼蹲在地上,手捉着气门嘴,三星正一晃一晃给自行车打气。明楼:“自行车过两天
就要擦一擦……你再不敢吊儿郎当了!你老子好不容易才给你谋了这一个位位,你再胡闹
腾,老子可是再不管你了……你听见了没有?”
    三星正不知往远处看什么,赶忙回答:“听见了……”
    明楼拔下气管,手指头抹了点唾沫,擦在气门嘴上,看漏不漏气。夜,高玉德家。外面
有稀疏的风雨声。
    加林妈坐在灶火圪劳,炉灶坦克火的微光映照着她的白发和皱纹脸。她在轻轻抽泣,高
玉德赤脚片蹲在炕上,凑着煤油灯吸着了一锅烟。一只老黄猫在炕头打呼噜。
    高加林仰靠着一摞铺盖,瞅着窗户。雨点从窗户纸的破洞里打进来,洒在了窗台的石板
条上。
    窑洞里静悄悄地没有声响,笼罩着一种沉闷的气氛。
    加林猛地从铺盖上挺起身,眼里闪头怕人的凶光,吼叫起来:“妈,你哭什么!我豁出
这条命,也要和高明楼小子拼个高低!”加林说着便从炕上跳下来。
    他父亲也惊慌地跳下炕,捉住了他的一条胳膊;他母亲跑过来,把身子抵在门板上,堵
住了儿子。
    加林急躁地说:“哎呀呀!我不是要去杀人嘛!我要写状子告他!妈!你把我的钢笔拿
来!”
    高玉德:“我的小老子!你可千万不敢闯这乱子!人家通天着哩!”加林妈:“你告
他,咱家家人往后就没活路了……”
    加林:“咱这人活成啥了!我不管顶事不顶事,非告他不行!”加林竭力要从父母衰老
的手里挣脱出来,你母亲却死死拽住他不放。加林妈哭着央告说:“好我的娃娃哩,你再
犟,妈就给你下跪呀!”加林一把扶住快要栽倒的母亲,伤心地说:“妈妈,你别这样,
我……不告了……”
    一切慢慢又平静下来。加林妈又坐在了灶火圪。加林靠在炕拦石上沉默不语。高玉德握
烟锅的手哆嗦着,对加林说:“你不光不敢告人家,往后见了明楼,要叫人家叔叔!脸不要
沉,要笑!”他回过来又对加森妈说:“加林妈,你往后见了明楼家的人,要给人家笑脸。
明楼今年没栽起茄子,你明天把咱自留地的茄子摘一筐送过去,可不要叫人家看出咱是专意
巴结人家啊……你听见了没?”加林妈在灶火圪劳应承了一声,便伤心地哭出声来。
    高加林沉重而痛苦地低下了头。
    白天。村外一条大沟。山梁上有犁地的人,沟坡上羊群在漫游。加林在山坡一块麦地畔
上挖着。
    巧珍从远处沟坡的碗蜒小路上走来,唱着带野味的甜美的信天游:
    上河里(那个)鸭子下河里鹅。
    一对对(那个)毛眼眼望哥哥。
    巧珍提着猪草筐,抬头向加林那里望去。
    加林正在埋头挖地。巧珍路过地畔边,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加林……”
    加林回过头来。巧珍从草筐里摸出两个甜瓜,放到地畔上,说:“我们家自留地……我
种的……”加林没说话,点点头,又挖起地来。
    黄昏。村口。加林扛着镢头,和父亲相跟着进村。加林要过父亲的旱烟锅吸了一口,呛
得直咳嗽,又把烟锅还给父亲。
    高玉德叹了一口气,说:“我思谋了一下,明儿个县城遇集,干脆叫你妈蒸上一锅白
馍,你提着卖去,这说比劳动苦轻,还能给你买条纸烟哩……”
    加林没有说话。你子俩在暮色中进了村。
    夜。加林家。加林靠在铺盖卷上看书。母亲站在脚地下,手在炕上摩挲一件黄军衣。高
玉德一边抽烟,一边用手摸着赤脚片。他看了一眼黄军衣,说:“这不是他二爸捎回来的那
件衣服吗?”
    加林妈:“噢,就是的……”
    玉德思谋了一会,说:“就听说他二爸在新疆部队上把官熬大了。……听说是个副师政
委?唉,还不如让加林到新疆寻他二翁,看能不能找个营生……听说那里人口稀,好找工
作……”加林不看书了,听父亲说话。
    加林妈:“路那么远……娃娃又没出过远门,人怎能放心……我不让……”说着便用围
裙擦眼睛。
    加林一句话也没说,又看起了书。
    第二章早饭后。大马河川通往县城的简易公路。
    熙熙攘攘涌动着的庄稼人和各种职业的工匠,大路上扬起了一股又一股黄尘。刘立本熟
练地骑在光脊梁驴背上,正一只手扳着另一只手的指头,和他旁边的马拴说着什么。马拴自
行车后面带着两筐哼哼唧唧的猪娃,和立本投机地谈着大概是生意一类的话题。巧珍骑车出
现在公路上。她看见了父亲和马拴的背影,从他们身边骑过去了。立本喊她,但她头也不
回。
    巧珍骑车看见了人流中的高加林。他正提着蒸馍篮子,在人群中垂头丧气地走着。巧珍
骑车经过了高加林的身边……
    加林提着篮子在公路上走着。他的眼前都肩挑手提的庄稼人。他看见一个老太婆也像他
一样挽着一篮子馍,在他不远处走着……他的脸在痛苦的抽搐着。
    大马河桥头。加林提着蒸馍篮子来到拥挤的桥头。
    一辆吉普车使劲地按着喇叭从后面驶来;一辆满载蔬菜的架子车横在路面上急忙躲不
开。加林过去帮助把车推到路边。吉普车飞快驶过去,扬起满天灰尘。
    汽车站外面的马路上。
    加林提着篮子走过来,猛一下怔住了。
    一男一女向他热情地迎过来。这是黄亚萍和张克南,他中学的同班同学。他们先后与加
林握手。
    克南:“你提个篮子干啥去?”
    加林撒谎说:“去走个亲戚。”
    亚萍:“加林,你真不简单!我看见你在地区报上发表的那几篇散文啦!文笔很优美,
我都在笔记本上抄了好几段呢!”
    克南:“你还教书吗?”
    加林摇摇头:“被大队书记的儿子挤下来了,现在当社员。”亚萍焦急地说:“那你学
习和写文章的时间更少了。”
    加林:“不,不是有一个诗人说,我们用锄头在大地上写下了无数诗行吗?……”三个
人都笑了。加林问克南:“你还在副食公司当保管吗?”
    亚萍嘲弄地说:“高升了!当了门市部主任!不过前面还有个副字!”克南尴尬地笑
笑,说:“以后买什么烟酒一类的东西,你来……”亚萍:“下午有空,到我们广播站来坐
坐,你知道我也爱好文学,可这几年光耍嘴皮子了……很想请教你……”
    加林:“你们现在位置高了,咱区区老百姓,实在不敢高攀!”张、黄都有点尴尬。亚
萍说:“你还是那个犟脾气!”
    车站传来让旅客进站的广播声。
    加林向他们点点头,向集市上走去。
    马路上。克南和亚萍往车站走。克南给亚萍说着什么,后来发现身边没人了。他看亚萍
回过头正向加林那里望去。
    街道上。加林在拥挤不堪、喧嚣如蜂群的人群里挤着。他眼前出现宁静的中学教室。他
在黑板上解一道数学题,亚萍和克南在桌子边看他解题。他在人群里挤着。中学操场上,他
教亚萍投篮。
    他在人群里挤着。傍谒清爽的林荫道上,他和亚萍、克南谈笑风生地散着步;亚萍妩媚
地对他微笑。
    他在人群里挤着,听见马占胜的声音:“高加林!高加林!”
    他抬头用目光在人群里搜索。
    马占胜好不容易挤过来。
    占胜:“加林,你提个篮子干啥?”
    加林没说话,从篮子里取出一个馍,怀着一种恶意往马占胜手里塞。占胜尴尬地推挡
着,说:“加林……唉!你一定心里恨我马占胜!其实,我马占胜哪有那么大牛皮!高明楼
和咱公社张书记是多年的老交情了……下你的教师虽然是我在会上宣布的,可并不是我决定
的嘛……”
    加林:“老马,我知道……你不要说这事了……”
    占胜:“我现在调到县劳动局,算是提拔了,当了个副局长,刚上任,忙得鬼吹火!你
来玩!……”
    占胜像逃避什么似的走了。
    加林继续从街道上挤过去了。
    交易市场。菜市、猪市、牲口市、熟食摊和杂货摊为主,组成了一个闹哄哄的世界。人
头攒动,市声连天。
    巧珍在人群里挤着,张望着。
    她发现了人群中的高加林。
    加林提着篮子在人群里瞎挤。
    他走过熟食的摊贩群。所有的男女摊都在吆喝着招徕顾客。一名打扮得流里流气的长发
青年,自行车上挂着一些花花哨哨的衣服,向顾客推销。
    一阵黄风扬起,一名摊贩用勺子在锅沿上磕了几下,逗趣地喊叫说:“快来呀!又加一
味!”
    周围的人在黄尘中微笑。
    加林捱了捱盖在馍篮上的毛巾,继续盲目地在人群里挤。
    巧珍不远不近盯着他,也在人群中挤。
    加林靠在一根水濯电杆上,沮丧地闭住眼睛。
    人群中的巧珍眼里涌出了两颗泪珠。
    文化馆阅览室门前。加林提着篮子进了阅览室。
    巧珍从后边撵来,见加林进了阅览室,只好在对面的一个小铺里装着买东西,等加林出
来。
    阅览室里。加林坐在花栏椅上,身边堆了许多报刊杂志。他正兴奋地看画报。画报上现
代化的城市五光十色。
    阅览室外面。巧珍向阅览室门口张望着。
    阅览室里。加林陶醉在画报中:他似乎看见画报上的火车汽笛长鸣,正在启动;巨大的
客机呼啸升入碧空……
    阅览室工作人员的声音:“同志,已经下班了。”
    加林从梦幻中惊得抬起头。
    他过去提起了馍篮。下午,大马河桥头。加林垂头丧气地提着馍篮走到桥头。
    他看见巧珍立在桥头,用手帕扇着脸,旁边撑着他家的自行车。巧珍走到他面前,精神
有点紧张地问:“加林,你是不是卖馍去了?”加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嗯……你也
赶集去了?”
    巧珍揩着脸上的汗,说:“嗯……我来赶集……一点事也没……加林,”她突然转过
脸,“我知道你一个馍也没卖掉!我知道哩!你怕丢人!你干脆把馍给我,让我给你卖
去!”
    巧珍从加林胳膊上夺过篮子,放在她自行车的后座上。
    加林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巧珍骑着车子已经向县城跑去了。加林迷茫地来到桥边
上,手在栏杆上摸来摸去。
    街道上。巧珍兴奋地骑着车子飞驰而过。
    巧珍姨家。巧珍一边给她姨往盆里拾馍,一边对她姨说:“……大姨,这是新麦面的,
我妈让我送你们尝尝……”
    巧珍飞快拾完馍,提起空篮子就起身。
    她姨撵在门口,说:“吃了饭再走嘛……”
    巧珍已经出了院子,回过头说:“不了,天都快黑了……”巧珍姨家院门外的路边。
    一位妇女抱着小孩,小孩的胖手正在按巧珍自行车上的铃铛。巧珍走过来,在孩子的脸
蛋上热烈地亲了一口。
    她跨上自行车向大马河桥的方向赶去。
    大马河桥上。加林扶在桥栏杆上,望着远方。
    县河波光闪闪,辉映着夕阳明亮的光芒。
    河边洗衣服的城市妇女,正收拾岸边草地上花花绿绿的衣服床单。一群光屁股小孩身上
糊着泥巴,在河滩上追逐戏耍;扑通扑通跳入水潭中。加林无意识地微笑了。即刻,他的神
色又变得严峻起来。
    他回过头,看见巧珍正骑着车子向这边走来。
    大马河桥上。巧珍把车子撑在路边,走到加林面前,掏出一卷钱递给加林,说:“一毛
钱一个,你点点,看对不对?”
    加林接过钱,惊讶地看着巧珍,不知说什么,他终于结巴着说:“巧珍……你……真能
行!”
    巧珍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加林:“你赶快骑车回去,太阳都快落了。”
    巧珍过去推起了车子,说:“咱们……一块走。”
    加林为难地说:“我骑车带人不行,怕把你摔了。”
    巧珍亲切地看了加林一眼:“我带你!”
    加林:“啊呀,那怎么行呢……”
    巧珍:“干脆,咱别骑车,走着回!”
    加林为难地看了巧珍一眼。
    巧珍执拗地看着他。加林只好过来帮她推车,巧珍肩膀把他碰开,说:“你累了,我来
推!”傍晚。通往高家沟的简易公路上。
    加林和巧珍局促地相跟着在公路上走。
    太阳正在落山。西天上红色的霞朵;山尖上一抹淡黄的阳光;暗影笼罩的川道;绿色海
洋般的庄稼;山坡上滚动着的白色的绵羊群……黄昏。公路上。巧珍和加林错开一点距离。
一前一后走着。
    巧珍不时弯过身子,想和加林说什么,又不好意思转过身去。巧珍终于开口说:“高明
楼心眼子真坏,什么强事都敢做。”加林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他是你们的亲戚,你还
能骂他?”巧珍大胆地回过头看了加林一眼:“谁和他亲戚?他是我姐姐的公公,和我没一
点相干!”
    加林笑了笑:“你敢在你姐面前骂她公公吗?”
    巧珍:“我早骂过了!我在他本人面前也敢骂!”
    巧珍故意放慢脚步,让加林和她并排走。
    加林走上前来,说:“高明楼心眼子怎个坏?我还看不出来。”巧珍停住脚步,愤愤地
说:“加林哥,他走后门把你的教师下了,让他儿子上,看现在把你愁成啥了?”
    加林也停住脚,怔怔地看了巧珍一眼,叹了口气,又往前走。夜。巧珍和加林继续在公
路上走着。
    黑黝黝的山峦,朗朗的流水声和青蛙的鼓噪声。
    公路上传来他们的说话声。
    巧珍:“他做的坏事老天爷知道,将来会报应他的。加林哥,你不要太熬煎,你这几天
瘦了……其实,当农民就当农民,天下农民一茬人哩……咱农村有山有水,空气又好,只要
有个合心的家庭,日子也会畅快的……”
    加林:“我上了两天学,现在要文文不上,要武武不下,当个农民,劳动又不好,将来
还把老婆娃娃死呀……”
    加林说完,嘿嘿地笑了。
    夜,公路上。加林推着自行车,巧珍走在他身边。
    巧珍猛地停住脚步,扬起头看着加林说:“加林哥,你如果不嫌我,咱们两个一搭里
过!你在家里呆着,我给咱上山劳动!不会叫你受苦的……”
    巧珍低下头,一只手扶着车把,一只手扯着衣服边。
    加林猛地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加林才结结巴巴说:“天黑了,咱们……走吧……”他
们又慢慢并肩往前走。
    加林:“你怎猛然想起这么个事?”
    巧珍停住脚步,说:“怎是猛然呢……”
    泪水从她眼里涌出来。
    加林看着她,把自行车“啪”地撑在公路上,两只手在身上神经质地摸起来。巧珍看他
这副样子,破涕为笑,过去在车后面的花提包里掏出一盒烟,递到加林面前。
    加林惊讶地看着她。巧珍“快抽上一支,我给你买了一条哩!”
    加林亲切地看着她,接过了烟。
    巧珍又拿出一个小瓶递到加林手里。
    加林英名其妙地接过来在鼻子上闻了闻:“碘酒?”
    巧珍点了点头,说:“回去抹在手上……”
    加林说:“你怎么知道我的手烂了?”
    巧珍妩媚地一笑,说:“我就是知道!你们先生的手真娇气……”加林走近她,喜爱地
看着她。
    他们胆怯地拥抱在一起
    夜。村口河湾里。他们相对相立,自行车放在一边。
    巧珍:“加林哥,你再亲我一下……”
    加林在她脸上亲吻。
    第三章夜。加林家。加林躺在炕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夜。巧珍的窑洞。巧珍也翻过来调过去睡不着。
    巧玲迷糊着问:“二姐,你怎么啦?是不是病了?”
    巧珍在黑暗中微笑着说:“没……你睡你的……”
    夜。加林家。加林躺在炕上,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
    加林的画外音:“我似乎匆忙地犯了一个错误……我目前这样的处境,根本不是谈情说
爱的时候。再说。和一个没文化的农村姑娘结合在一起,我一辈子不就要拴在这土地上了?
这简直是一种堕落和消沉的表现……
    早晨。巧珍坐在畔上纳鞋底,看见加林挑着桶去井边担水。
    巧珍赶忙转回家去。巧珍换了一身新衣服,端着洗衣盆向井边走去。
    加林提着水在她不远处走过,竟然没有理她。
    她不知所以然地望了他一眼。
    傍晚。麦茬地。得顺爷正手把手教加林学犁地。
    这时候传来巧珍甜蜜的信天游:
    上河里(那个)鸭子下河里鹅……
    歌声在山水间悠悠飘荡。
    川道的玉米地里,妇女们正在锄地。巧珍的歌声在继续着:
    一对对(那个)毛眼眼望哥哥
    巧珍唱完歌,朝对面山坡上深情地望了一眼。
    麦茬地。加林全神贯注跟得顺爷学犁地,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川道玉米地里。巧珍难受地轻轻叹了口气。
    妇女丙:“巧珍,马拴又来了!”
    妇女丁:“快用你的毛眼眼望一下!”
    妇女们都哈哈大笑,巧珍生气地拿土块撵着打她们。
    黄昏。巧珍肩着锄在大马河边等加林。
    加林从河对面走过,没有理她。
    黄昏。玉米地中间的小路上。
    巧珍扛着锄头走过,似乎用手在抹眼泪。
    夜。加林家。炕上放着一碗没动筷子的面条。
    加林靠在一摞铺盖上。
    巧珍家院外。巧珍站在畔上怔怔地望着加林家的院落。
    加林家的破墙烂院。灯光摇晃的窗户……加林家的窑洞。架林仍然忧伤地靠着铺盖卷。
    他眼前亲现出他和巧珍在一起的几个镜头,一切是那么甜蜜和美好……他对隔壁窑洞
喊:“妈,我有个事出去一下……”
    他跳下炕,吹灭了油灯,打开了门。
    加林过了桥,走到巧表家的坡底下站住,犹豫着不知怎样把巧珍叫出来。他看见巧珍突
然从她家畔上的树背后转出来,下来了。
    他转过身,向沟外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
    巧珍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夜。村外杜梨树下。加林枕着自己的手掌仰天躺在树下。他听见那甜蜜的脚步声正沙沙
地走近他。巧珍来到他跟前,他坐起来。
    巧珍稍犹豫了一下,就胆怯地、然而坚决地靠着他坐,摸索着在他肩头衣服的破绽处亲
了一口,抱住他的肩头亲热而委屈地啜泣起来。加林侧身抱住她,眼里也涌满了泪水。
    夜。杜梨树下。加林巧珍依偎在一起。
    巧珍:“加林哥,你这几天为什么不理我?”
    加林表情复杂地说:“你……一定难过了。”
    巧珍:“你知道人的心就对了。”
    加林:“我……再不那样了。”
    巧珍:“你给天上的神发誓!”
    加林笑了:“你真迷信……你相信我……你为啥没穿那身新衣服?那衣服你穿上特别好
看。”
    巧珍:“我怕你赚不好看,才又换上了这身。”
    加林:“你明天再穿上。”
    巧珍:“嗯。只要你喜欢,我天天穿!”
    巧珍突然记起了什么,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包来。
    她拿出几个煮鸡蛋,剥了皮,递给加林。
    加林狼吞虎咽地吃,巧珍在剥鸡蛋皮。
    巧珍“我知道你晚上没吃饭。我们这些满年劳动的人,刚回家都累得不想吃饭,别说你
了……。……你要是不找我来,我今晚上非要把鸡蛋送到你家不可!”
    加林一边吃,一边开玩笑说:“千万不敢这样,让你爸知道了,小心把你腿打断!”
    巧珍柔情地说:“加林哥,我看见你比我爸我妈还亲……”加林笑了,把半个鸡蛋塞进
嘴巴,用膊冯紧偻住了她。
    白天,麦茬地。加林跟在得顺爷后面,愉快而熟练地犁地。
    白天,川道豆田里。田女社员正在锄地。加林和巧珍设法凑在一起,用眼睛在说一些外
人不知晓的话。田野里的休息场地。
    众人在嬉笑打闹。加林在老练地抽着旱烟锅。
    加林和一些中年妇女打闹。
    他看来已经把自己变成一个地道的农民。
    中午。加林家的院子。
    加林正乒乒乓乓拉风箱。她母亲在蒸馍。
    中午,加林家的自留地。
    玉德老汉在锄地。加林扛着锄头上了地畔,玉德老汉高兴地看着他。他和父亲一块锄
地。夜。村外庄稼地中间的小路。
    加林拉着巧珍的手亲热地说着话,走着。
    夜,高粱地里。加林和巧珍依偎着躺在一起。
    朗朗的水声。远山的剪影。星光灿烂的夜空。早晨,巧珍家河畔上。
    巧珍蹲在那里,不灵活地在刷牙,周围围了一些小孩和几个无聊的老头在看“西洋
景”。
    巧珍家坡下。立本正赶着几头牛往上走。
    他看见刷牙的巧珍和围观的人,脸拉下来。
    巧珍家河畔上。立本走近刷牙的巧珍,喝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还不快滚回去,给老
子跑到门外丢人来了!”
    孩子们和老头们都尴尬地跑了。
    巧珍委屈地站起来,说:“爸,你为啥骂人哩?我刷牙讲卫生,有什么不对?”立本:
“狗屁卫生,你个土包子老百性,满嘴的白沫子,全村人都在笑话你这个败家子!你羞先人
哩!”
    巧珍:“老百姓连个卫生也不能讲了?我就要刷!”
    “你……”立本回过头,看见那几头牛正在啃菜,撒开腿就跑。菜园里。立本气急败坏
地赶牛。
    巧珍家的窑洞。巧珍把牙具放在柜子上。
    巧珍妈:“珍珍,以后你就在咱家里刷,不要跑到外面去嘛,村里人笑话哩!”巧珍赌
气地说:“叫他们笑话去,我就要到外面刷!”
    巧珍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中午,村子后沟里。得顺爷赶着牲口,加林扛着犁犋,相跟着从山路上往村子里走。前
面的得顺爷突然井口说:“加林,你要媳妇不?”加林笑了笑,“想要也没合适的。”
    得顺爷:“你看巧珍怎样?”
    加林窘迫得一下不知该说什么。
    得顺爷:“我看你们两个最合适!巧珍长得俊,人品又好,你们两个天生的一对!你对
这小子有眼光哩!”
    加林有点恐慌地说:“得顺爷爷,我连想也没想。”
    得顺爷:“小子,甭哄我,我老汉看出来了!”
    加林:“好爷爷哩,你千万不敢瞎说!”
    得顺爷:“我嘴牢得铁橇都撬不开,我是为你们两个娃娃高兴啊!好啊,就像旧曲里唱
的,你们两个——”他唱道:“实实的天配就……”加林不好意思地笑了。
    村口桥头。加林扛着犁犋往家走。
    马拴穿戴一新,推着那辆花红柳绿的自行车把他堵在桥头。马拴:“犁地去了?”加林
点点头:“嗯……”
    马拴:“……高老师,唉……我在刘立本家都快把腿跑断了,人家巧珍就是不露面嘛!
我这见庙就烧香哩,你是本村人,又是先生,你能不能也从旁给我出一把力?”
    加林不痛快地笑了笑,说:“你别再瞎跑了,巧珍已经有对象了。”马拴吃惊地问:
“谁?”
    加林:“你慢慢就会知道的。”
    夜,村外打麦场的麦秸垛后面。
    加林躺在麦秸上,巧珍依恋在他身边,用手梳理着加林乱蓬蓬的头发,嘴里哼着信天
游:“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浇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
    加林:“你再唱上河里鸭子……”
    巧珍嘴巴贴在加林耳朵边,轻轻地唱起了这首歌。
    巧珍的歌声中,加林拉起了响亮的鼾声。
    巧珍摇醒他,心疼地说:“看把你累成啥了,你明天歇上一天!”她把他的手拉手过来
堵住她的眼睛,说:“等咱结婚了,你七头上就歇上一天!我让你像学校里一样,过星期
天……”麦秸垛上面的草丛里一个孩子“噢”地叫了一声。
    加林和巧珍一惊。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地跑了。
    第四章白天。立本家的窑里。
    立本家正在打架。
    立本手里举着一只鞋,扑着打巧珍,嘴里喊着:“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和高玉德的败家
子儿鬼混……全村人都在传播……”巧英、巧玲和玲妈护着巧珍,和立本扭结在一起,连哭
带喊。立本把鞋扔过去打巧珍。
    鞋扔进水瓮里,打落了马勺,溅起一片水花。
    白天。加林肩搭绳索,手里提把镰刀从村中的桥上走过去。一些人家的硷畔上,做活的
妇女指划着他,相互挤眉弄眼。白天。加林家自留地。
    玉德老汉正在锄地,立本立在他对面。
    立本手指头指着玉德老汉说:“你要是再不管教,叫我碰见他胡骚情,非把他小子的腿
打断不可!”
    玉德老汉勃然大怒,烟锅头子指着立本戴白瓜壳帽的脑袋,吼叫说:“你小子敢把我加
林动一指头,我就敢把你脑壳劈了!”立本慌忙后退一步,然后索性背抄起胳膊离开了这地
方,一边走,一边回过头说:“我和你没完!咱走着瞧吧!我不信没办法治你父子俩!真个
没世事了!”
    中午,加林家窑里。加林妈在做饭,加林爸在擦老镢头,加林躺在炕上看书。
    加林妈:“好我的娃娃哩,你千万不要闯乱子了……”
    玉德:“我早早死了心!咱这光景怎能高攀人家嘛!”
    加林坐起来,说:“谁高攀谁哩?你们一辈子真没出息!我的事你们别管,由我做
主!”
    明楼家院子。明楼和立本正说话。站在地上抽纸烟的明楼对蹲在碾盘上抽卷烟的立本
说:“哈呀,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哩!不就是他们两个谈恋吗?”
    立本气愤地吼叫说:“狗屁恋爱!连个媒人也没经,黑天半夜在外面鬼混,把先人都羞
死了!”
    明楼用手指头揩掉立本溅在脸上的唾沫星子,说:“你整天走州过县做买卖,思想怎还
这么古板?现在的年轻人还像咱们过去那样吗?你没见的多着呢!我前几年生年都参观一回
大寨,路过西安、太原,看见男男女女胳膊套胳膊套胳膊走路哩……”立本:“加林是个什
么东西?文不上武不下的,糟蹋我巧珍哩!”明楼眼一瞪:“怕人家加林看不下巧珍哩!只
要人家看下了,你能都能不过来哩,还说人家糟蹋你女子哩!”
    立本:“加林有个什么出息?又不会劳动,又不会做生意,将来光景一烂包!”明楼:
“人家是高中生,你女子斗大字不识一升!”
    立本:“高中生顶个屁!还不是要戳牛屁股?”他轻蔑地一撇嘴,又加添说:“连牛屁
股都不会戳!”
    明楼:“好立本哩,你根本不敢小看加林。不是我说哩,这一条川道里,和他一样大的
年轻人,顶上他的不多!他要文有文,要武有武,性子硬,心计灵,一身的男子汉气概!别
看你我人称大能人二能人,将来村坦克真正的能人是他!……不瞒你说,我听了这事很高
兴……要是他和巧珍结婚了,不是和我也成亲戚了吗?”立本一纵身从碾盘上跳下来,火气
十足地说:“你别给我灌清米汤了!你能说光面子说哩!巧珍是我的女子,我不能把她往黑
水坑里垫!高玉德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我看不下!”
    明楼:“你看不下,可巧珍能看下哩,看你还有什么办法!”
    立本:“我没办法?我把我他龟子孙的腿往断打呀!”
    明楼:“小心公安局的法绳!”
    白天,井台边。加林准备往桶里舀水,但看了看这个肮脏的水井,叹了口气,把马勺扔
到一边。他站起来,忍不住朝巧珍家的畔上望去。
    他看见巧珍从那棵树后面转出来了。
    巧珍家畔上。巧珍含笑望着加林,头向她家畔上扬了扬,意思叫加林看上边。加林朝巧
珍家垴畔上望去。
    巧珍垴畔山坡上。
    立本正撅着屁股锄地。
    井台上。加林立刻又气又恼。他故意放开声朝巧珍喊:“巧珍,你下来!我有个事要对
你说!”巧珍家畔上。巧珍听见加林叫他,惊得下意识回头朝她家垴畔上望去。
    她看见她爸仍然在锄地。
    她从小路上飞快地转下来了。
    井台边。巧珍不安地抠着手指头,小声问加林:“加林哥,什么事?村子上面有人看咱
两个呢,我爸……”
    加林:“不怕!专门叫他们看!咱们又不是做坏事哩……你爸打你了吗?”巧珍眼里闪
着泪花,含笑咬着嘴唇。
    她又不好意思地说:“没打……骂了几句。”
    加林:“他再要对你动武,我就对他不客气了!”
    巧珍:“你千万别动气,我爸刀子嘴豆腐心,不敢太把我怎样。你别着气。我们家的事
有我哩……你怎不舀水?”
    加林看了看水井:“脏得像个茅坑……巧珍,咱干脆到城里买点漂白粉去……”巧珍:
“我也跟你去?一块去?”
    加林:“一块去!你敢不敢?”
    巧珍:“敢!我回去推车子……看你衣服脏成啥了!你脱下我明天给你洗一洗……”
    加林高兴地说了句粗鲁话:“实在是个好老婆!”
    巧珍亲昵地撅起嘴,朝加林脸上调皮地吹了一口气,说:“难听死了……”出村的道路
上。加林推着自行车,巧珍跟在他身边。两人都穿着新衣服。
    村里为这事哄动起来。
    一些人家的畔上站着人;一些人正往畔上跑;大家指指划划地看着他俩,议论着。
    村口的路上。加林和巧珍亲密地走在一起。
    一群光屁股小孩在他们远远的后边嬉笑着,给他们扔小土疙瘩。山坡上。锄地的庄稼人
纷纷来到地畔上,看这两个“洋人”。
    各人的脸上显出不同的表情。
    玉德老汉不知是啥事,也过来看了。
    众人立刻对他轰笑起来。
    玉德老汉臊得一转身钻到了庄稼地里。
    公路上。加林骑着车子,巧珍坐在后座上。
    川道的豆田里。庄稼人也纷纷跑到地畔上看他们。
    有两个青年男女在人后面互相拉住了手。
    公路上。加林带着巧珍,驰向远方……
    早晨。水井边。一老头在井里看了看,叫道:“这是哪些坏东西给这水里撒了这么些白
东西?”一社员:“加林、巧珍!听说还有张娃和明生……”
    一社员:“听说加林嫌水井脏,给里面撒了些洗衣粉。”
    一社员:“听说加林嫌水脏,给里面撒了些洗衣粉。”
    一社员:“不是洗衣粉,听说是一种什么药。”
    一妇女:“天老子呀,不管是洗衣粉还是药,怎能给水井里撒呢?高玉德的嫩老子不要
这一村人的命了。”
    一青年提桶挤到井边,开始舀水,并对大家说:“这不是洗衣粉,是漂白粉,讲卫生
的……”
    一社员:“你瞎眼小子,跟上高玉德那个疯子儿扬黄尘哩!”妇女:“明生,你妈不讲
卫生,生养得你缺胳膊了还是少腿了?”老年人:“胡成精哩!把龙王爷惹恼了,水脉一
断,你们喝尿去吧!”一个老头过来,把青年舀起的一桶水提起倒在沟里。
    那青年站起来喊:“爸,你……”
    老头脖子一拐,瞪了儿子一眼。
    众人笑。立本家院子里。立本举着一只鞋着打巧珍。
    巧英和她妈在拉架。巧英和她妈在拉架。大门口挤着许多看热闹的人。
    加林家窑门口。加林要出门,父母亲扯着他的胳膊不让他出去。
    井对面的小路上。巧玲拿一本书走过来。
    她看见井边围了许多人,不知是啥事,就走过来了。
    井边。巧玲问一社员:“怎啦?”
    社员讥讽地说:“怎啦,你二姐和你二姐夫嫌水井脏,给里面撒了一些洗衣粉。”一社
员:“你们家大概常喝洗衣粉水吧?看把你们脸喝得多白!”
    众人轰笑。巧玲强忍着给大家说漂白粉的作用。
    一社员粗鲁地打断她的话,说:“哼!说得倒美,你爬下先喝上一口!和你二姐夫一样
咬京腔哩!伙穿一条裤子!”
    众人轰笑。巧玲眼里转着泪花子,羞得转身就跑了。
    听见明楼来到井边,在井里看了看,对大家说:“哈呀,你们真是些榆木脑瓜!加林给
咱一村人做了件好事,你们却在咒骂人家娃娃……你们为什么不担这水,这水现在撒了漂白
粉,是最干净的水了……五大叔,把你的马勺给我!”
    明楼从明生父亲手里接过马勺,在井里舀了半马勺凉水,端起喝了个精光。明楼摸了把
胡茬子上的水,笑着说:“实践检验真理哩!大家还不敢担吗?”众人都嘿嘿笑了,争着挤
到井边舀水。
    夜,村外小河边。加林和巧珍默默地坐着。
    加林抬头望着远方。远方是黑黝黝的山峦。
    他好像看见在遥远的山的后面,闪耀着巨大的亮光。
    他似乎听见火车在隆隆地飞奔着。
    他似乎听见飞机在起飞,发出尖利的声响……
    一切又平静下来,周围仍然沉浸在宁静的黑暗中。
    他叹了一口气,把头埋在膝盖上。
    巧珍轻轻依在他身上,说:“加林哥,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一身才能,窝在咱高家沟
施展不开……你从小没劳动惯,地里的苦你受不了……将来你要是工作了,我就在家里给咱
种自留地,抚养咱们的娃娃……你有空了就回来看我,我农闲了,就和娃娃五搭里来和你住
在一起……”
    加林开玩笑说:“你叫我出去工作,不怕我不要你了吗?”
    巧珍一下子紧紧抱住他,哽咽着说:“你什么时候也别把我丢下……”加林笑了:“你
啊,看你这样子,好像我已经有工作了!”
    巧珍抬起头也笑了。白天,加林家。一家三口正在吃午饭。
    明楼抽着纸烟走进来。
    玉德老两口慌忙让书记吃饭。
    明楼:“我刚放下碗,你们吃你们的……”
    明楼看了一眼加林,说:“快种麦了,队里想到城里拉点茅粪,这活轻,我想让加林和
德顺老汉去……加林这一段太累了……”加林看了一眼明楼,没说什么。
    明楼:“巧珍跟着去做一顿饭,城里她姨家有一孔空窑……就这事……你们在!”
    明楼转身往出走,玉德两口簇拥着送他到门口。
    傍晚,通往县城的简易公路上。
    两辆粪车一前一后,在苍茫的暮色中走着。驴蹄子得得地敲打着路面。德顺老汉坐在前
面一辆车上,加林和巧珍坐在后面一辆车上。得顺掏出酒壶抿了一口,说:“现在天还没
黑,两个先坐开些!”后面的加林和巧珍不好意思笑着,各自把身子挪开一点。
    夜。迷蒙的月光辉映着静悄悄的山川。
    两辆粪车在公路上走着。驴儿打着响鼻。
    德顺老汉又抿了一口酒,带着醉意唱了两声信天游:“哎哟,年轻人看见年轻人好,白
胡子老汉不中用了,……”
    后面车子上的加林和巧珍忍不住笑了。
    德顺爷:“你们笑什么哩?真的,你们年轻人真好,少男少女,亲亲热热,我老了,但
看见你们在一块,心里也由不得高兴啊……”加林:“得顺爷,你一辈子为啥不娶媳妇?你
年轻时候谈过恋爱没?”得顺爷:“恋?爱?我年轻时候比你们还恋得爱!”
    他眼睛眯起来,望着远方,陷入沉思之中。
    远方模糊的地平线。一列列大山的剪影衬在暗蓝的天幕上。
    川道里泼墨似的庄稼地。
    反映着月光的水面。
    陡峭的山崖。车子在公路上走着。驴蹄子单调的得得声。
    在大自然的各种剪影和人、车、牲口的各式特写中,德顺老汉讲述着他的往事……
    德顺老汉的声音:“……那时候,我像你们一样年轻……农活不忙了,就吆着牲口到口
外给地主刘国璋驮盐、驮皮货……就在无定河畔的一个歇脚店里,我结交了店主家的女儿,
成了相好。那女子叫个灵转,长得比咱县剧团的小旦都俊样。我每次赶牲灵到他们那时,灵
转都计算得准准的。等我一在他们村的前硷上出现,她就唱信天游迎接我哩……她的嗓音真
好啊,就像银铃碰银铃一样好听……”
    “……我歇进那店,就不想走了。灵转背转她爸,偷着给我吃羊肉扁食,荞面……一到
晚上,她就偷偷从她的房子里溜出来,摸到我的窑里来了……一天,两天,眼看时间耽搁得
太多了,我只得又赶着牲灵,起身往口外走,那灵转常哭得像泪人一样,直把我送到无定河
畔,又给我唱信天游……”加林:“大概唱的是‘走西口’吧?”
    得顺:“嗯……”接着,他便唱起了这首古老的歌谣: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送你走;有几句知心话,哥哥你记心头。
    走路你走大路,万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马稠,小路上有贼冠。
    坐船你坐船后,万不要坐船头;操心掉在水里头。
    日落你就安生,天明再登程;风寒路冷你一个人,
    自靠你自操心……
    德顺老汉上气不接下气地唱着,到后来已经曲不成调,变成一句一句歌词。说到后来,
竟然哭起来;哭了一阵,又嘿嘿笑出声,说:“啊呀,把它的!这是干甚哩!老了,老了,
还老得这么不正相!哭鼻流水的惹你们娃娃家笑话哩……”
    车子在公路上静静地走着。
    巧玲靠在加林胸脯上,脸上挂着泪珠。
    加林用胳膊搂着巧珍的肩头。
    巧珍:“得顺爷,灵转后来干啥去了?”
    得顺叹了一口气:“唉……后来,听说让天津一个买卖人娶走了。她不依,她老子硬让
人家引走了……天津啊,那是到了天尽头了,从此,我就再也没见我那心上的人儿!我一辈
子也就再不娶媳妇了。唉,娶个不称心的老婆,就像喝凉水一样,寡淡无味……”巧珍:
“说不定灵转现在还活着?”
    得顺爷:“我死不了,她就活着!她一辈子都揣在我心里……”车子在公路上走着,走
着,消失在远方……
    夜,副食公司大门口。
    加林往架子车的粪桶里灌粪。
    夜,副食公司院内。加林担一担粪往出走,听见院墙角乘凉的几个人哼哼唧唧。一名妇
女喊:“担粪的,你把人臭死了!你到其它地方去担嘛!别在这里欺负人了!”
    加林一下子站住了。他强忍着继续往外担。
    那妇女又嘟囔:“这些乡巴佬真讨厌!”
    加林忍不住了,他把粪担一下放在院子里,朝乘凉的那几个人走去。那几个人紧张地站
起来。
    那妇女指住他,喊叫说:“你过来干啥呀,还想吃个人?”
    加林轻蔑地看了看她,尽量平静地说:“这没有办法。我们晚上进城拉粪,也是考虑到
白天机关办公,不卫生;想不到晚上你们在院子里乘凉……”
    另外两个干部说:“算了,算了,赶快装满拉走……”
    妇女还气冲冲地,说:“走远!一身的粪,臭烘烘的!”
    加林恶狠狠地对她说:“我身上是不太干净,不过,我闻见你身上也有一股臭味!”
    那妇女气得要扑过来拉扯加林,被另外两个干部拦住了。
    加林转过身去担粪……
    夜。街道上。加林靠在路边暗影中的一根水泥电杆上,望着灯光亲烁的城市。旁边放着
粪车。加林画外音:我非要到这里来不可!我有文化,有知识,我比这里生活的年轻人哪一
点差?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屈辱呢?
    第五章白天。高家沟。加林拿着一封信在村中的路上跑过。
    白天。加林家院子。加林妈抱一抱柴禾准备进窑。
    加林气喘嘘嘘跑进院子,喊:“妈!”
    加林妈惊慌地问:“出啥事了?”
    加林:“我二爸要回咱地区当劳动局长。”
    加林妈:“劳动?你二爸也回来劳动呀?”
    加林:“哎呀!不是……”
    加林展开信,准备给母亲读……
    白天。高家沟。一辆吉普车开到村里来了。
    白天。加林家。窑里窑外都挤满了人,一片闹哄哄的声音。
    窑里,玉智正笑容满面给众人散纸烟,亲热地辨认他小时候的伙伴。玉德老汉站在玉智
旁边,笨拙地抽着纸烟,笑着,不时用瘦手抹眼泪。隔壁窑里。许多妇女在帮助加林妈做
饭。
    加林妈在切菜。巧珍在擀面。巧珍家。巧珍从饭盘里拿了几个碟子往出走。
    立本在门口斜了一眼,说:“那还能待客?”
    巧珍一愣。立本过来在箱子里取出了几个新碟子,毫无表情地放在箱盖上。巧珍把旧碟
子放下,拿起新碟子,冲父亲背影一笑,出了门。村中空场地上。一群小孩围着吉普车,有
的钻进车内按喇叭,有的爬在汽车上。占胜和加林交谈着向吉普车这边走来。
    占胜猛一声喊叫,孩子们一轰而散。
    吉普车旁边。加林和占胜靠在吉普车上。
    占胜:“旁的事我先不说了,只对你说一句话,你的工作问题我们很快会妥善解决
的……”
    加林为这句话感到震惊。
    传来明楼的声音:“加林,你还不快回去招呼你二爸去?啊呀,马局长也来了?”占
胜:“我陪高局长来的……”
    明楼来到吉普车旁,和占胜热情握手,转过头对加林说:“你爸妈人老了,手脚不麻
利,家里又再没个人……”
    加林:“老马挤不到我家里,我陪他在这儿呆一会。”
    明楼:“你去你的,叫马局长先到我家里坐一坐……你给你妈说,下一顿饭就不要准备
了,我们家已经准备上了……啊呀,多不容易,玉智几十年闹革命没回家……马局长,走走
走……”白天。山坡上,加林家的祖坟地。
    玉德老汉往石供桌上摆供品,玉智和加林站在一边。
    玉德摆完供品,便跪下了。
    玉智犹豫了一下,不知该怎办。
    玉德瞅了他一眼。玉智只好和加林都跪在坟前。
    三个人连磕了三头。玉智只好和加林都跪在坟前。
    三个人连磕了三头。玉智和加林站起来。玉德老汉却一头扑在坟地上哭起来。玉智和加
林都很尴尬。玉智也忍不住拿手帕擦眼睛。
    玉智和加林搀扶着玉德站起来。
    玉德老汉哽咽着说:“咱老人,在世时,把罪受了……”
    玉智:“我一直在外,没好好管老人,心里很难过……”
    白天。山间小路上。玉德、玉智、加林跟着下山。加林提着供品篮。
    玉智:“哥,我要尽量帮扶你们,有什么困难,你就说,哥……”玉德:“我们老俩口
也是快入土的人了,没什么要牵累你的。家里现在也没什么大熬煎,要说大熬煎,就是你这
个侄儿子。”他看了加林一眼:“高中毕业了,就在村里劳动,他……”玉智问加林:“你
不是在村里教书着哩?”
    加林正要回答,玉德赶快说:“现在学生娃少了,用不了那么多教师,就回来了……”
    玉智为难了一阵,说:“……哥,这种事我可是不能做啊!我刚上任,怎能……哥,你
要理解我的心情哩……”
    玉德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说:“唉,既然这样,也不能为难你了……咱走快点吧,明
楼一再说他们家饭做好了,等着你呢……”白天。明楼家会客窑里。
    巧英和明楼的老婆忙得出出进进。
    明楼和占胜坐在麻袋片裹着的土沙发上说话。明楼的小孙子在明楼腿边玩。明楼:“万
一高局长知道咱们下了加林的教师怎么办呀?”
    占胜咧嘴一笑:“给他找个比教师更好的工作,他还能再对咱说个一长二短吗?”明
楼:“更好的工作?现在国家又不在农村招工招干,哪有比民办教师更好的工作?”
    占胜接过明楼递上的纸烟,点着吸了一口,说:“最近地区给咱县上的小煤窑批了几个
指标。当然,这几个指标本来没城关公社的,城关以前走的人太多了……”
    明楼:“加林恐怕不愿去掏炭。”
    占胜:“谁让他掏炭哩?现在县委宣传站正缺个通讯干事,加林写的又好,以工代干,
让他干这工作,保准他满意!”
    明楼:“这怕要费周折哩!”
    占胜:“我早把上上下下弄好了。到时叫他填个表,你这里把大队章子一盖,公社和县
上有我哩。反正手续办得合合法法,捣鬼也要捣要实事求是嘛!”
    两个人为这句笑话笑了。
    笑完后,明楼问占胜:“高局长提起给加林找工作的事没?”占胜讥讽地看了明楼一
眼:“哈呀,你就在高家沟是个精明人!而今办这类事,哪个笨蛋领导明说哩?这就看手下
人的眼活不活嘛!咱主动给领导把这种事办了,领导表面上批评你哩,可以里恨不得马上就
把你提拔了!”
    高明楼惊得张开了嘴巴。
    听见外面三星已引着玉智两兄弟进来,明楼、占胜慌忙出去迎接。玉智、玉德被明楼、
占胜、三星、明楼妻、巧英等簇拥着进会客窑。明楼扶着玉德的胳膊,问:“加林怎不
来?”
    玉德:“那是个犟板筋……不来就算了……”
    明楼家会客窑。巧英和明楼妻上菜。八仙桌上摆满了碟、盆、碗、酒瓶、酒杯。
    明楼把一杯酒敬到玉德面前。
    玉德两只手哆嗦着接过酒杯。他看看玉智,又看看玉智,又看看明楼巴结的笑容,把酒
喝了下。
    酒呛得老汉满脸纹缩在了一起……
    白天,高家沟村口的河弯里。
    加林提着个提包,和巧珍相对而立。
    巧珍提着个提包,和巧珍相对而立。
    巧珍牙咬着嘴唇,泪水在脸上扑簌簌地淌着。
    巧珍:“加林哥,你常想着我……”
    加林点点头。巧珍:“你就和我一个人好……”
    加林又点点头。公路上。加林站在公路边上,他看见——
    站在河湾里的巧珍。高家沟参差不齐的村舍。
    绿色笼罩了的大马河川道……
    他用手指头抹去眼角的泪水,转过身,向县城走去了……
    主题歌起。
    下集第六章已经是干部派头的加林,夹着文件夹,迈着轻盈的步子从石台阶上飞快地跑
下,穿过县委大院。
    白天。景若虹办公室。
    老景正给加林讲解照相技术。
    白天。街道。加林愉快地走过街道,巡礼似的观看着两边的景致。
    他猛地惊住了。满面春风的亚萍出现在眼前。
    两个老同学又惊又喜,热情交谈起来。
    夜。东岗。加林在小树林中散步,望着县城迷人的灯火。
    晨。加林穿着运动衣,朝气蓬勃跑过林荫道。
    白天。国营食堂。加林、亚萍、克南在一块吃饭。
    白天。加林和亚萍拿着一些书,一边交谈,一边从图书馆走出来。白天。县大礼堂。正
在开大会,一位领导在讲话。
    加林在主席台上照相,亚萍在台角录音。
    他们相视一笑。夜。灯光篮球场。球赛在激烈进行。加林潇洒地把球投入篮内。
    看台上的观众在狂热地喝彩。
    夜。加林办公室。他在埋头写作。白天。县机械厂。加林和老景在车间现场采访。
    老景向几个干部和工人提问:加林专心记录着。
    白天。加林办公室。加林在写作,桌子上堆了许多书和报纸。
    景若虹走进来,拿一张《光明日报》给加林看。
    报上登载着加林写的文章……
    在以上的画面中出现加林的画外音:……生活在一瞬间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一个
农民的儿子,从田野上再一次来到城市。我知道,这次进城,再不是一个匆匆过客了,我已
经成了这个城市正式的一员。我的理想的风帆,就要从这里开始启航……我要珍惜这一切,
努力学习,好好工作,一定要搞出成绩来……当然,我也不会满足在这个小县城呆一辈子,
我有更大的理想和抱负,但眼下能在这地方占据一个位置,我已经完全心满意足了……大暴
雨笼罩着山野……
    电闪,雷鸣。山洪咆哮,桥梁垮塌。
    大暴雨。窑塌。棚倒。惊叫的牲口。呼喊的人群。
    大暴雨。洪水漫过庄稼地、瓜园。塌崖。溜坡。
    翻滚的浊浪……大暴雨。县委大院。人们打着伞,披着雨衣在穿梭奔忙。
    一辆小车溅着水花冲出了大门……
    加林的办公室。加林在收拾东西,准备出发,老景给他布置任务。
    景若虹:“据防汛指挥部报告,南马河公社灾情最严重………各方面的综合报道和人物
通讯都可以写……听说好多地方路断了,请你一定小心。注意安全……”
    加林一边穿雨衣,一边对老景点头。
    通往南马河的路上。高加林在暴风雨中艰难地跋涉着。
    他滑落在一堆乱石之中。
    他伏在路边的水坑里喝水……
    一个村子的抢险现场。
    牲口棚垮了。公社书记刘玉海、加林和老乡们在往出拉、刨牲口。刘玉海头上、胳膊上
缠着绷带,背着一个老太太,抱着一个小女孩,从村中的水洼中走过。
    村中忙乱的人影。到处是牲口的惊叫、人的喊叫声。
    加林立在一个破窑檐下,用雨衣挡着雨和檐水,在一个小本上写着。县广播站播音室。
亚薄激动地念着广播稿:“……现在播送高加林从南马河采写的第三篇通讯,题目是《在最
严重的时刻》……”
    大暴雨中的县城。亚薄的广播声继续着:
    《记南马河公社书记刘玉海》……
    南马河救灾现场。在一座快要决堤的水库上,人们在紧张地加护着坝堤。刘玉海头上,
身上缠着绷带,正在背沙包。
    加林跟在刘玉海身边,也在扛沙包。
    亚薄的广播声继续着:
    “……他已经身负七处伤,两天两夜没合一眼……”
    加林家。玉德老两口和巧珍在炕上听广播。
    亚萍的广播声:“但是,他仍然奋占在抗灾第一线……”
    夜。南马河抗灾现场。
    刘玉海等人蹲在一孔窑的脚地上开会。
    加林在一盏马灯下写稿子。
    夜。广播站播音室。亚薄在激动地念着广播稿……
    白天。街道上。加林挎着照相机走着。
    一辆拖拉机吼叫着停在他旁边。
    驾驶员三星在驾驶楼喊:“加林!”
    加林惊讶地回过头,说:“你怎开起了拖拉机?”
    三星拿一双布鞋从驾驶楼里跳下来,说:“占胜叔叔把我安排到县上机械化施工队
了……巧珍给你捎的鞋。”
    三星把鞋递给加林。加林:“那你走了,谁顶你教书哩!”
    三星:“巧玲教上了。”
    加林:“她没考上大学?”
    三星:“没有。”加林:“你先等等。我给家里捎个东西。”
    三星:“行。”加林转身就跑。副食门市部。克南热情地给加林包点心。
    街道上。加林把两包点心递到驾驶楼里,对三星说:“这包给我们家,那包给巧
珍……”三星:“嗯嗯……”中午,加林家院子。巧珍提着个小包进来。
    一只母鸡叫唤着从窝里钻出来。
    巧珍过去从窝里摸出一个鸡蛋。
    巧珍进了加林家窑洞。
    加林妈正坐在炕上缝衣服,见巧珍来,赶忙招呼。
    巧珍把鸡蛋放进炕上的针线篮里。
    她从提包里掏出一包点心,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妈……”她把点心放在箱盖上,
说:“加林给我们捎的……”
    加林妈高兴地说:“加林已经给我们捎回来了,那是给你的……”巧珍很不好意思地笑
了。
    第七章中午。景若虹办公室。
    老景正在写东西。他听见外边敲门声。他打开门,走出来,看见黄亚萍站在加林办公室
的门口。
    老景正要说什么,听见加林在屋里喊:“谁?”
    亚薄不好意思冲老景笑笑,对屋里的加林说:“我……”
    加林:“你等等……”
    加林打开门,亚薄向老景点点头,进了加林的屋子。
    老景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白天。加林办公室。亚薄坐在椅子上,加林给她倒水。
    加林一边倒水,一边问:“克南怎没来?”
    亚薄:“人家现在是实业家,哪有串门的心思。”
    加林把水放在亚萍面前,过去坐在他的床上,说:“克南的确是个实业家,很早我就看
出他有这方面的特点,国家现在正需要这样的人才……”
    亚萍抿了一口茶,开玩笑说:“别说克南了,让他当他的实业家去……说说你吧,你一
定累坏了!南马河那些抗灾报道写得太好了,有几篇我广播时都流了泪……”
    加林:“没你说的那么好。头一次写这类文章,很外行,全凭景老师修改。”亚萍一边
喝茶,一边打量加林,说:“你好像又瘦了一些,不过更结实了,个子比学校时也长高
了……”
    加林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搪塞说:“当了两天劳动人民,可能比过去结实了一
些。”
    亚萍意识到了加林的局促,也不好意思地把目光从加林身上移开,低头喝茶水。他们沉
默了一会。亚萍:“……你到了城里,我太高兴了,又有个谈得来的人了……你不知道,这
几年能把人闷死!很想天上地下和谁聊聊天,全城都不下一个人!”
    加林笑了,说:“你说得太过分了,这样的人有的是,可能你不太了解的缘故,你太傲
气了,一般人不容易接近你。”
    亚萍也笑了,说:“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我的确感到有点沉闷,我希望能有一点浪
漫主义的东西。”
    加林随意地说:“好在有克南哩……”
    亚萍:“克南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心眼很好,这两年也给了我不少帮助,但我总觉得她
身上有情趣的东西太少了。……你今天中午到我们家去吃饭吧?”
    加林:“不,不,我根本不习惯去生人家吃饭。”
    亚萍有点委屈地问:“我是生人吗?”
    加林:“我是说不认识你父母亲。”
    亚萍:“一回生,二回熟!”
    加林:“谢谢你的好意。我……”
    亚萍:“怕人?”加林:“嗯。”亚萍:“乡巴佬!”她说完咯咯地笑了。加林并不生
气,也笑着说:“乡马佬就乡巴佬,本来就是乡巴佬嘛……哎,你以前不是也爱好文学,经
常写诗,现在怎不写了?”亚萍:“最近又在胡凑一点小诗,正准备请教你呢……”
    亚萍从口袋摸出一个小纸片,走到加林面前,递给他。
    加林接过纸片看着。亚萍的画外音:
    赠加林我愿你是生着翅膀的大雁,自由地去爱每一片蓝天;哪一块土地更适合你的生
存,你就应该把那里当作你的家园。
    加林看完后,又紧张又不好意思地说:“诗……写的……不错,可是我不明白……我为
什么应该是一只……大雁?”
    他把诗递给亚萍。亚萍深情地看着他,调皮地说:“你留着吧。你慢慢就会明白你为什
么是一只大雁!”
    加林不知所措地笑了一下。
    两个人都感到不自在。
    亚萍看看表,说:“……哟,广播时间快到了……你在……我走了!”加林送亚萍出了
门口。
    白天,亚萍宿舍。亚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她从头下拉出枕巾,盖在脸上。
    她听见敲门声。她厌烦地问:“谁?”克南在门外的声音:“我……”
    她烦燥地下去开了门。
    克南一进来,兴冲冲地说:“中午到我家吃鱼去!刚从水库打出来的鲜鱼……”亚萍生
气地说:“你就知道个吃!吃!”
    她过去又躺在床上,拿枕巾把脸盖起来。
    克南过去轻轻把亚萍脸上毛巾揭掉。
    亚萍一把夺过来,又盖在脸上,喊叫说:“你走开!”
    克南惶惑地倒退两步,哭一般说:“你今天究竟怎了嘛?……”
    过了一会,亚萍才坐起来,对克南说:“你别生气,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克南:
“那今天晚上的电影你能不能去看?”他一边掏电影票,一边说,“听说这电影可好哩,巴
基斯坦的,叫《永恒的爱情》……”亚萍叹了口气,说:“我……去。”
    街苍和山坡的小土路上。
    秋天来了。远方的大地一片斑黄。枯叶飘落,草木萧瑟。
    亚萍激动地快步走着,风撩动着她秀丽的长发,像燃烧的火焰……县委通讯组。亚萍来
到加林办公室门前。
    她看见门上吊把锁。她犹豫了一下,去敲老景的门。
    老景出来。亚萍立刻问他:“老景,加林是不是下乡却了?”
    老景:“没有。刚才还在,可能出去散步去了。”
    亚萍犹豫了一下,又问,他常到什么地方散步?”
    老景机警地看了亚萍一眼,说:“可能去东岗了……有急事吗?”亚萍不好意思地说:
“没……谢谢您。”
    她转身走开了。
    傍晚。东岗。秋天的小树林色彩斑斓。
    加林腑下夹着一本书,慢慢走着,嘴角反复嘟囔着几个英语单词。他突然看见亚萍从前
面的小路上走来。
    等亚萍走近一些,加林对她说:“你怎上这儿来了?”
    亚萍两只手斜插在衣袋里,笑着说:“这又不是你家的祖坟,别人为啥不能上来?”
    加林:“一说话就像打枪一样!天都快黑了,你一个人……”亚萍:“谁说我一个
人?”
    加林从她的来路望了望,说:“克南哩?怎不见他?”
    亚萍:“他又不是我的尾巴,跟我干啥?”
    加林:“那还有什么人哩?”
    亚萍:“你不是个人?”
    加林:“我?”亚萍:“嗯!”他们一块慢慢向前走去。
    夜。东岗。加林和亚萍坐在一个土塄坎上,两个人手里捏着几片树叶子。山下看得见闪
烁着火的县城。
    亚萍:“我要走了……”
    加林:“到什么地方出差去?”
    亚萍:“不是出差,是永远离开这里!”
    加林大吃一惊。亚萍:“父亲很快就要转业到老家南京工作,我也要调过去。”夜。东
岗。他俩分别倚着一棵树。
    加林刻着亚萍的眼睛,问:“你真的愿意走吗?”’
    亚萍惮憬似的望着远方灿烂的星空,深情地说:“我当然愿意走。南方,是我的家乡,
我从小生在那里,尽管后来跟父母到了北方,但我梦里都想念我的美丽的故乡……”
    她喃喃地念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
南?……”
    加林忍不住接着她念道:“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何日更重游?……”
    亚萍热烈地望着加林:“南京离杭州很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就是江苏省
的……”
    加林叹了口气说:“那些地方我这一辈子是去不成了!”
    亚萍微笑着问:“你想不想去?”
    加林:“我联合国都想去!”
    亚萍:“我是问你想不想去南京,苏州,杭州,还有上海?”
    加林:“不会有到那些地方出差的机会。”
    亚萍:“要是一个人在那些地方玩,也没啥意思!”
    加林:“你去不会是一个人,有克南陪你哩!”
    亚萍:“我希望不是他,而是你!”
    加林感到无比的震惊。
    夜。东岗。林中小路上,加林和亚萍慢慢走着。
    亚萍的声音:“……你知道,在学校时,我就喜欢你……那时候我们年龄小,不太懂这
些事。后来你又回农村……现在我才知道我真正爱的人是你……克南我并不反感,但我对他
产生不了感情,实际上,我父母比我更爱他……”
    夜。东岗。他们站在一道长满草的塄坎下。
    亚萍继续说:“咱们一块生活吧!跟我们家到南京去!你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人,到大城
市就会有大发展……我一定让父亲设法通过关系,让你到《新华日报》去当记者……”
    加林从土塄坎上狠狠拔了一棵草,哆嗦了一下说:“我冷得实在受不了……咱们走
吧……你先别急,让我好好想一想……”亚萍对他点点头。白天。加林办公室。巧珍把装着
红枣、梨和苹果的小筐子放在加林的办公桌上,便向加林怀里扑去。加林慌忙把她推开点,
说:“这不是在庄稼地里,我的领导就在隔壁……你坐,让我给你倒不。”
    巧珍没坐,亲热地看着加林,委屈地说:“你走了,再也不回来……我已经到城里找了
你几次,人家都说你下乡去了……”加林把水杯放到桌子上,说:“我确实忙!”
    巧珍没喝水,过去把加林的被子整理好,又摸了把褥子,嘴里唠叨着:“被子太薄了,
罢了我给你续一点新棉花……天冷了,褥子下面光毡也不行,我把我们家那张狗皮褥子给你
拿来……”加林:“啊呀,狗皮褥子掂到这县委机关,毛烘烘的,人家笑话哩……”巧珍:
“狗皮暖和……”
    加林:“啊呀,你……”
    巧珍:“三星已经开了拖拉机,巧玲教上书了,她没孝上大学……”加林:“这些三星
都给我说了,我已经知道了。”
    巧珍:“你们家的老母猪下了十二个猎娃,一个被老母猎压死了,还剩了……”加林:
“哎呀,这还要往说哩?不是剩下十一个了吗?你喝水!”巧珍:“是剩下十一个了。可
是,第二天又死了一个……本来……”加林:“哎呀哎呀,你快别说了。”
    加林有点烦。巧珍感觉到了,便坐床沿上,望着他,不知怎样才能使加林喜欢她。加林
看她这样子,又很心疼地走到她面前,说,“让我到食堂给咱买饭去,咱俩一块吃。”
    巧珍站起来,说:“我一点也不饿,我得赶快回去。我为了赶三星的拖拉机,锄都撂在
地里,也没家里人说……”
    她从怀里掏出一卷钱,递到加林面前,“说:“加林哥,你在城里花销大,工资又不
高,这五十块钱给你,灶上吃不饱,你就到街上买得吃去……再给你买一双运动鞋,听三星
说你常打球,费鞋……前半年红利已经分了,我分了九十二钱呢——”加林一把抓住她的
手,眼里转着泪花子,说:“我现在有钱,也能吃饱……这钱你给你买几件时兴衣裳……”
    巧珍:“你一定要拿上!”
    加林:“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巧珍只说:“那我给你留着。你什么时候缺钱花,我就给你……”加林突然记起了什
么,跑过去打开柜门,拿出一条红头巾,说:“我早就给你买下了,忘了捎给你……来,让
我给你包上!”加林过去把红头巾包在巧珍头上,然后退几步,看好不好。巧珍一下扑在他
怀里,哭了……
    夜。灯光球场。男篮比赛刚结束,加林站在场边,看女篮比赛。
    女篮比赛在激烈进行。
    黄亚萍异常活跃,不时用优美的姿势把球投入网内。
    观众为她喝彩叫好。加林入神地盯着场上的亚萍。
    他强压着一种激动的情绪,默然地离开球场……
    他心事重重地立在陡峭的河岸上。
    他在结满白霜的草地上徘徊。
    他在办公桌前沉思。他在东岗落叶飘零的树木间焦躁地走动,他看见兴致勃勃的亚萍向
他走来,他却躲开了她。
    他的眼前交替出现亚萍和巧珍的各种面貌……
    加林的画外音:……怎么办?我知道我面对的是一场非常严重的选择。上帝作证,我在
内心是有巧珍的。如果我一辈子当农民,我和她在一块生活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是现在
呢?我要是和巧珍结合了,实际上也就被拴在这个县城了,而我时刻都在向往着到更广阔的
天地去生活……我现在不得不把爱和我的前途联系在一起考虑了!……这样看来,亚萍无疑
是我理想的爱人……当然,我的良心非常不安……你是一个混蛋!你不要良心了,还想良心
干什么!是的,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反顾!不要软弱!为了远大的前途,必须做出牺牲!有
时对自己也要残酷一些!……
    白天。加林家院子。一堆金黄的玉米。巧珍头上扰着加林送给她的红头巾,和加林妈盘
腿坐在地上化玉米粒。
    玉德老汉扛着镢头走进院子。他放下镢头,也蹲在地上化玉米。巧珍回窑拿出一个小板
凳,递给玉德老汉。
    三个人一起乐呵呵地干着活。
    夜。巧珍的窑洞。巧玲躺在被子里,在看书。
    巧珍伏在桌子上认字、写字。
    她在一个小本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人、土、山、水、大、上几个字。传来鸡的啼叫声。巧
玲把书放下,说:“二姐,快睡吧!”
    巧珍没答言,继续写。
    巧玲:“一天认五个字就行了,多记了记不住,说不定把学会的也忘了……”巧珍还是
没答言。巧珍突然来到炕头前,拿着笔和小本,问巧玲,你说高字怎么写?”“巧玲:“什
么高?”巧珍:“就是……姓高的高……”
    巧玲在被筒里接过巧珍的笔和小本,在上面写了“高加林”三个字。巧玲指着小本对巧
珍说:“高、加、林!”
    巧玲笑,巧珍打巧玲……
    白天。加林办公室。
    加林坐在床边上,亚萍坐在他对面的椅子里。
    加林刚讲完他和巧珍的事,对亚萍说:“……就这样,我和巧珍相爱了。”加林说完,
难受地靠在了被子上。
    亚萍半天没说话,然后她带着遗憾的表情说:“你原来想和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结
婚?”
    加林点点头:“嗯。”亚萍:“你一个有文化的高中生,满身才能,怎么能和一个不识
字的农村女人结婚?这简直是一种自我毁灭!”
    加林愤怒地跳起来,喊叫说:“住嘴!我那时黄尘满面,平顶子老百姓一个,你们哪个
城里的小姐来爱我?”
    亚萍一下怔住了,她轻轻说:“你这么凶……克南可从来没对我发这么大火……”加
林:“你找你的克南去!”
    亚萍激动地走到他面前,说:“加林,你别生气。你给我发火,我不生气,心里反而很
高兴。你不知道,克南就是把刀放在他脖子上,他也对你笑嘻嘻的,气得人只能流泪。我就
喜欢你这种性格!男子汉,大丈夫,血气方刚!”
    加林:“我这个人脾气不好,以后在一块生活,你可能要受不了的。”亚萍一下子惊喜
地抓住他的肩膀:“那你是说,你愿意和我一块生活了?”加林不置可否(或者说默认
了)。
    加林:“我得要和巧珍把这事说清楚,不瞒你说,我心里很痛苦。”
    亚萍:“是的。你应该很快结束你们的不幸!”
    加林:“也可能是一个不幸的结束!”
    夜。亚萍家院子。紧挨的两孔窑一明一暗。
    亚萍在没有灯光的门上敲了敲:“爸,妈,你们起来,过我这边来一个。我有个要紧事
要给你们说!”
    窑里一阵紧张的唏嘘声。
    亚萍抿嘴直笑。夜。亚萍的窑洞。父母亲一边穿衣服,一边先后进来了。他们紧张地
问:“出了啥事?”亚萍笑了,说:“你们别紧别。这事并不很急,但有些震动性!”亚萍
父不解地瞪起眼睛。
    亚萍妈:“哎呀好萍萍哩!有什么事你就快说,你把人急死了!”亚萍:“事情很复
杂,但今晚上我先大概说一下……是这样,我已经和另外一个男同志好了,并且已经在恋
爱。因此,我要和克南断绝关系……老两口一下子惊慌失措地喊:“什么?什么?什么?”
    亚萍:“对我来说,这已经不能改变了我知道你对克南很爱,但我并不喜欢他……”
    亚萍母亲扑在亚萍的床上哭了。
    亚萍父:“你……和克南……之已经两年多了,全城人都知道!我和老张,你妈和克南
妈,这关系……天啊,你这个任性的东西!我和你妈把你惯坏了,现在你这样叫我们伤心!
你这是典型的资产阶级思想!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真叫人痛心啊!垮掉的一代!无法无天的
一代!”
    亚萍受不了父亲的吼叫,也伏在桌子上哭起来。
    亚萍妈哭着数说老汉:“就是萍萍不对,你也不能这样吼喊我的娃娃……”亚萍父咆哮
地说:“都是你惯坏的?”
    亚萍妈也火了:“你没惯?”
    亚萍父气得一拧身出了门。
    中午。克南家客厅。克南妈拿着喷壶在墙角浇花,克南坐在沙发上看信。
    克南突然把信仍一边,扑倒在沙发上哭了。
    克南妈跑过来问:“南南,你怎啦?”
    克南:“亚萍写信……和我……断关系了……”
    克南妈震惊地问:“为什么?”
    克南倒在沙发上没有说话。
    克南妈拣起信,看完后问克南:“那个高加林是哪里的?”
    克南仍没说话。冬天来了。尖利的寒风扫荡过荒凉的黄土高原……
    飞舞的雪花……白皑皑的山野……白天,简易公路上。雪花飞飘。巧珍头上包着红头
巾,骑着自行车在风雪中急驰。车后架上夹着卷成一卷的狗皮褥子。
    白天。大马河桥上。加林伏在桥栏杆上,望着风雪迷茫的远方。
    他身后传来巧珍的声音:“加林哥!”
    加林一惊,回过头,看见巧珍正在撑车子。
    巧珍放好车子,兴冲冲走过来,嘴里说着:“你站在这儿干啥哩?”她来到他面前,心
疼地问:“加林哥,你没出什么事吧?我听三星说你捎话让我来一下,还以为你病了,又跑
去问了一回三星,他说你没病……”
    巧珍说着,笑着。她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纸片,递给加林说:“加林哥,巧玲已经给我教
会好多字了……你看看我写的字……”加林勉强接过纸片,看见纸片的上半部分歪歪扭扭写
着吃、穿、劳动、大地、我们……下半部分写满了“高加林”的字样。加林把纸片装在口袋
里,脸上笼罩着苦不堪言的阴云。
    巧珍天真地问:“怎样?是不是我写得不好?”
    加林没言传,把头迈向一边。
    加林为难地开口叫一声:“巧珍……”
    巧珍:“晤。”加林:“我……想对你说一件事,但很难开口……”
    巧珍:“加林哥,你说吧!既然你心里有话,你就给我说,千万不要憋在心里。”加
林:“说出来怕你要哭!”
    巧珍一愣,但她还是说:“你说吧,我……不哭!”
    加林“巧珍……”巧珍:“唔……”加林:“我可能要调到几千里路以外的一个地方去
工作了。咱们……”巧珍一下子把手指头塞在嘴里,痛苦地咬着。
    弥漫的风雪……巧珍:“那你……去吧。”
    加林:“你怎办呀?”巧珍痛苦地沉默着。加林:“我主要考虑这事……”
    沉默。雪花静悄悄地降落着。
    两串泪珠在巧珍的脸上淌下来。
    她两只手痉挛地在抓着桥栏杆。
    巧珍哽咽地说:“……加林哥,你再别说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你……去吧!我决
不会连累你!……加林哥,你参加工作后,我就想过不知多少次了,我尽管爱你爱得要命,
但知道我配不上你了。我不识字,给你帮不上忙,还要拖累你的工作……”飘飞的雪花……
巧珍继续哽咽着,说着:“你走你的,到外面找个更好的对象……到外面你多操心,人生地
疏,不像咱本乡田地……加林哥,你不知道我是怎样爱你……”
    巧珍哽咽得说不下去了,掏出手绢堵住自己的嘴巴。
    加林的眼里也涌满泪水。他不看巧珍,说:“你……哭了……”巧珍摇摇头,泪水在脸
上刷刷地淌着。
    她突然转过身,说:“加林哥……我走了!”
    她摇摇晃晃过去推车子。
    加林痛苦地叫了一声:“巧珍!”
    巧珍猛地回过头,向他投去希望的一瞥。
    但她彻底绝望了。她看见加林低下头,没有任何一点回心转意的表示。她摇摇晃晃跨上
车子走了。狗皮褥子掉在了雪地上……
    满天风雪。一条空荡荡的路……大桥下面。高加林伏在雪地上痛哭流涕。
    他周围的雪化了。远远看去,像扔下的一堆垃圾……
    夜。加林的办公室。他痛苦地靠在铺盖卷上。
    残白的月亮在浮云中游动。
    积支斑斑的大地忽明忽暗。
    狂风扬起街巷的积雪。
    狂风吹乱了河边的茅草……
    白天。加林办公室。桌子上摆了许多吃的,但没人动。玉德老汉和得顺爷正在训斥加
林。加林低头坐在小凳上,像个受审的犯人。
    得顺爷用烟锅指着加林:“你娃娃把良心卖了!巧珍那么好个那娃娃,你把人家撂在半
路上!你作孽哩!加林啊,我掏出心给你说句实话吧,归根结底,你是咱土里长出来的一棵
苗,你把根应该扎在咱的土里啊!现在,你是个豆芽菜,根上一点点土也没有了!”老人说
不下去,一口一口长送气。
    玉德:“……巧珍……实在是个那娃娃。你走了,给咱家担水,喂猪,帮你妈做饭……
娃娃啊,为你这没良心事,一川道的人都在骂咱的祖宗哩!我和你妈都不敢在人面前露
脸……现在听说你又找了个洋女人……咱穷家薄业的,怎能侍候了人家……你,趁早把这宗
亲事散了!”
    得顺:“人常说,浮得高,跌得重!你小子可小心着!”
    玉德:“……爸爸快四十岁才得了你这个独苗儿,生怕你在活人这条路上有个闪失
啊……”
    玉德老汉已经老泪纵横了。
    加林慢慢抬起头,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说得也许都对,但我已经上了这钩杆,不不
来了……再说,你们有你们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我不愿意再像你们一样,就在咱高家沟
的土里刨挖一生!”两个老人又气又失望又感到震惊。
    中午。巧珍的窑洞。她病蔫蔫地卧床不起。
    她母亲端来一碗汤放到她枕头边。
    她毫无反应地躺着。她母亲抹眼泪。墙上广播匣里,响着亚萍的声音:“社员同志们,
刚才向大家广播的是高加林采写的通讯,题目是《新的时代,新的青年》,记我县建设社会
主义青年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下面请听歌曲《青年圆舞曲》……”
    欢乐的东曲声。电影院。银幕上的画面一明一暗。
    加林和亚萍并肩坐在一起,兴致勃勃地在看电影。
    白天。河道里。加林和亚萍穿着鲜艳的运动衣,在溜冰。
    两人溜冰的各种优美姿势。
    冰刀眼花缭乱的旋转。
    他们手拉着手在溜,笑着,嬉闹着,洋溢在欢乐在气氛中……
    第八章白天。县委食堂门口。
    干部们拿着碗筷,有的敲打着,三三两两往食堂里走。
    加林拿着碗筷从石台阶上走下来。
    景若虹在后边喊:“加林,你等等,有个事给你说一下……”加林等老景走到跟前,两
个一起往食堂走。
    景若虹:“……准备一下,你明天要到省里去……”
    加林一下惊喜地呆立住了,问:“真的?干啥去?”
    老景:“省报要办一个新闻学习班,部里决定让你去,时间不太长……你准备一下……
你还没去过省城吧?”
    加林:“没有,到目前为止,我走过的最大地方就是咱们县城……”夜。加林的办公
室。亚萍正给加林整理提包。
    加林穿一双皮鞋,她给他结鞋带。
    加林在屋里试着来回走,又别扭,又带劲。
    白天。一列火车飞驰在辽阔的平原上。
    加林在车窗着贪婪地望着原野上的风光。
    省城。
    繁华的街道。加林走过街道,望着街两面五光十色的景致。
    加林抬头望着林立的高楼大厦。
    夜。加林在公共车上望着夜晚光华灿烂的城市。
    汽车驰向远处,车尾的灯愈变愈小……
    变小的车尾灯化为一盏小小的煤油灯。
    夜。巧珍的窑洞。她静静地靠在铺盖卷上。
    灯光映照出她憔翠的脸。
    白天。她担着水走过村中小路。
    她在山坡上砍干枯了的高粱秆。
    她挽着筐子走过冬天的原野……
    白天,巧珍的窑洞。巧珍躺在炕上。刘立本把半截卷烟在炕拦石上擦灭,说:“……巧
珍,你想开些……”他突然情绪激动地破口大骂:“高玉德家这个坏小子,老天爷报应他
呀!王八羔子!坏蛋!流氓!他妈的,将来不得好死,五雷轰顶呀!把他小子烧成个黑木
桩!”
    巧珍喘着气爬起来,痛苦地说:“爸爸,你不要骂他!不要咒他!不要……”
    立本沉重地叹息一声,说:“巧珍,你把他忘了!你千万不要想不开,自己折磨自己,
你还没活人哩……”
    立本眼里汪满了泪水。
    巧珍也伏在被子上哭出声来。
    立本:“爸爸以前给你瞅人家,也是为了你好。从今往后,你的事爸爸再不强求你了。
不过,你也不小了,你自己给自己寻个人家吧。心不要太高,爸爸害得你没念书,如今你也
就寻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唉,马拴这几天又往咱家跑,但这事我再不强求你了……”
    夜。巧珍的窑洞。巧珍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望着墙壁。
    马拴局促地坐在前炕边上。
    马拴嗫嚅着说:“……后来,听说你和高老师成了,我的心也就凉了……前一向听说高
老师和城里的女子恋上了爱,不要你了,我的心就又动了,所以……”
    巧珍:“我已经在村前庄后名誉不好了,难道你不嫌……”马拴:“不嫌!这有什么
哩?年轻人谁没个三曲两折?再说,你也别怨高老师,人家现在成了国营干部,你又不识
字,人家和你过不到一块,咱乡俗话说,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咱两个没文化,正能
合在一块哩!巧珍,我不会叫你一辈子受苦的!我有力气,心眼也不死,我一辈子就是当牛
做马,也不能委屈了你。咱乡里人能享多少福,我都要叫你享上……”
    马拴激动地掏出火柴:“啪”地擦着,才发现纸烟还没掏出来。他把火柴扔掉,抖索着
摸出一支烟来。
    立本家院子。巧珍帮助母亲喂猪。巧珍妈:“……要不要两家简单地准备迎送一下?”
    巧珍:“……妈妈,你告诉马拴,事情完全按咱的乡俗来。咱家里你们也准备一下。你
和我爸当年结婚怎样过事,我结婚也就怎样过事!”巧珍妈:“我们那时是旧式的……”
    巧珍痛苦地叫道:“旧的就旧的!”
    巧珍一下子掉转身,抹着眼泪回好自己的窑里去了。
    明楼家客窑。明楼和立本正说话。明楼惊讶地说:“怎?巧珍已经同意和马拴结婚
了?”他接着又说:“也好,高加林现在位置高了,咱的娃娃攀不上了。马拴在庄稼人里头
也就是像样的……”
    立本:“现在主要是巧珍有点赌气,要按咱过去的老乡俗行婚礼这……”明楼:“不
怕!就按娃娃的意思来!现在党的政策放宽了,这又不是搞迷信活动嘛!你就按娃娃说的
办!这几天要是忙不过来,叫我老婆和巧英给你们帮忙去……”
    白天。巧珍家院子里。
    长号筒伸向蓝天连吹三声。
    鼓乐齐鸣。人声沸腾。鞭炮声噼叭。
    立本家院子里、窑顶上都挤满了看红火热闹的人群。
    巧珍今天出嫁。吹手们穿着破旧的老羊皮袄,耳朵上别着纸烟,围着院墙角的一堆火在
起劲地吹奏着。
    各个窑里的炕上都在坐席。从敞开的门里望进去,每个窑的人都吃得津津有味,满头大
汗。
    窑里窑外,人声喧哗。
    端盘子的人吆喝着穿过人群。
    立本、立本妻、巧英、明楼、明楼妻、三星、巧珍姨等本家人和亲戚都在不同的地方忙
碌着。
    院里、窑顶上挤了越来越多的人。
    吹鼓手们欢快地吹奏《兰花花》曲调,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周围许多孩子在看热闹。
    巧珍的窑洞。她穿着一件红袄,一条蓝裤子,靠在铺盖上,脸带悲戚的神色,呆望墙
壁。外面的乐声和人的嘈杂声不时传进来。
    巧玲轻轻推开门进来。
    她坐在巧珍旁边,同情地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
    巧珍一把抓住巧玲的手,心酸地说:“……巧玲,好妹妹,你不要忘了二姐……你要常
来看我……二姐没念过书,但心里喜欢有文化的人……”巧玲眼里旋转着泪水。
    巧玲:“二姐,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苦……”
    巧珍:“……不管怎样,我还得活人……”
    巧玲:“二姐,你一定要想开些。人活一生,值得爱的东西很多,不要因为一个方面不
满意,就灰心……”
    巧珍:“玲玲,你一定常来看我,常给我说这些话……”
    “嗯。……”巧玲忍不住哭了。下午。高家沟村中。鼓声喧天,人声沸腾。
    娶亲的人马一摆溜从立本家的坡上下来了。
    唢呐、锣鼓、鞭炮声响成一片。
    乐队。迎人的。新媳妇。送人的。驮嫁妆的牲口。迎、送人的妇女骑着毛驴。她们的丈
夫分别给自己的老婆牵着驴缰绳。这些人穿戴着裁剪不当的新衣服。
    中间的巧珍骑在马上。红袄蓝裤,一块红纱巾“盖头”蒙着面。娶亲的人马热闹非凡地
行进着。
    德顺老汉的窑洞。窑里陈设寒伧,一个长条桌上整齐地摆着一行空烧酒瓶和无数个垒得
整整齐齐的空火柴匣,显示出光棍室内的独特风光。外面传来热闹的喧嚣声。
    老头棍将桌子上一堆空酒瓶打翻在地。
    村中道路上。娶亲的人马正在缓慢地前进。
    吹鼓手为了向村民表演他们的吹奏艺术,挪步如寸,有时竟然停下来。那个压上眼的吹
手,竟然把喇叭拔下来,光杆子吹着,惹得娃娃们又喊又笑。
    曲子还是《兰花花》。这支伤感的曲子被吹手们吹得很欢快。道路两旁挤着看热闹的
人。
    娃娃们引着前后乱跑乱叫。
    村中家家畔上都挤满看热闹的人。
    娶亲的队伍在缓慢地行进着。
    巧珍透过红纱巾看见—
    加林家的破墙烂院。打麦场上的麦秸垛。落光了叶子的杜梨树。
    泪水涌出了她红肿的眼睛,被风吹落在红纱巾上。
    红纱巾重新蒙住了她的脸。
    娶亲的人马在缓慢地行进,显示出一种无限欢乐的气氛……白天。克南家客厅。
    克南头枕着胳膊,静静地躺在沙发上发呆。
    克南妈走进来,阴沉沉地瞥了一眼儿子。
    克南妈:“南南,你起来!”
    克南没动。克南妈:“起来!我有个事要对你说!你像你没出息的父亲一样!二十几岁
了,看窝囊成个啥!”
    克南仍没说话。克南妈:“我给你说!我前几天已经调查清楚了。高加林那小子是走后
门参加工作的!是马屁精马占胜给办的!”
    克南:“前门后门,反正都一样……”
    克南妈:“你这个窝囊废!我给你说,我已经给地区纪律检查委员会写了揭发信,地区
的调查组已经下来了!他高加林小子完蛋了!”克南猛一下坐起来,喊:“妈,你怎样做这
样的事哩?这样咱就成小人了!”克南妈:“放你妈的臭屁!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爱人都
让人家挖走了,还说法这一个钱不值的混帐话!一个乡巴佬欺负到老娘头上,老娘还轻饶他
呀?再说,他走后门违法乱纪,我一个党员,有责任维护党的纪律!”
    克南:“妈,从原则上说,你是对的,但是从道义上说,咱这样做就毁了!众人都长眼
看哩,决不会认为你党性强,而是报私仇哩!”克南妈抢前一步,打了克南一个耳光。
    她一下伏在柜台上,伤心地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我的命真苦啊,生下这么个
不成器的东西……”
    广播站亚萍宿舍。克南正给亚萍说他妈揭发加林的事。
    克南:“事情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加林现在又不在,看能不能挽回这个局面……”亚
萍:“克南,你真是个……好人。”
    高玉智办公室。玉智正在打电话:“喂……是的,是的。我是高玉智……我侄子高加林
走向后门参加工作的事,情节很严重,揭发材料我也看见了……噢噢,请一定按原则把他清
退回去……噢噢……”县委书记办公室。书记正接电话:“……我们会按原则处理的。”
    县委会议室。正在开常委会。亚萍父亲也在座。
    景若虹和其他列席人坐在沙发后面的椅子上。
    县委书记正在讲话。县委书记:“……这件事就议到这里。就按调查组的意见办,撤销
高加林的工作和城市户口,很快送回其所在大队……”景若虹嗫嚅着插话:“……高加林同
志工作很不错,也很有才能……是不是可以用雇用的方式继续让他留下工作呢?……”
    县委书记:“不行不行!这件事社会影响太大了,很快办清手续,让他回队去……”
    县委书记继续讲话:“……县劳动局副局长马占胜同志多次走后门搞不正之风,撤销其
领导职务,调出劳动局,等侯人事部门重新分配工作……”
    打字机乒乒乓乓的响着。
    打字机打出了:“关于高加林走后门参加工作的通报……”马占胜在看通报,一副沮丧
的样子。
    克南妈在看通报,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亚萍在看通报。看完后,她一下扑在床上哭了。
    白天。亚萍父亲的办公室。亚萍父亲和亚萍正在谈话。
    亚萍父:“……所以,感情归感情,现实归现实,你还是应该……”亚萍:“你让我去
和加林断关系吗?”
    亚萍父表示是这个意思。
    亚萍:“不,爸爸,我喜欢他!我们才刚刚开始恋爱……”亚萍父:“萍萍!这种事情
不能任性了!如果不能在一块生活,迟早总要断的。早断一天更好,痛苦就会少一些……”
    亚萍:“永远不会少!我永远会痛苦的……”
    亚萍父叹了一口气说:“本来你和克南好好的,我在南京把工作都给克南联系好了,想
不到一下子出来个高加林!那小伙子不是在农村有对象吗?听说为了和你好,把人家那个姑
娘抛弃了,这很不道德嘛!……你们现在把事情完全搞颠倒了。所以,现在应该把颠倒了的
再颠倒过来!你和克南……”亚萍大声喊:“现在你别提克南的名字!别提他的名字……”
亚萍父:“萍萍!你……”
    他痛苦地坐在了圈椅里。
    白天。汽车站。加林挂着旅行袋,兴致勃勃地出了候车室,来到街道上。
    三星的拖拉机正好开过来,看见加林,便停在他身边。
    他让加林坐上来。三星帮加林把提包放好。
    加林坐在驾驶室里。拖拉机吼叫着向县委开去。
    县委大门口。加林从驾驶室跳下来。
    三星把提包递给他。加林:“咱村村和我们家没啥事吧?”
    三星坐在驾驶楼,说:“没……就是……巧珍前不久结婚了……”加林一下惊呆了,
问:“和谁?”
    三星:“和马拴。”三星看加林脸色不对,说:“你在……”
    三星开着拖拉机走了。
    加林痴呆呆地立在县委大门口。
    白天。加林办公室。加林正看那份通份。景若虹站在一边。
    加林把文件扔在一边,沮丧地低下了头。
    景若虹:“……我在会上提出,要想用雇用的形式把你留下继续工作,可是……加林,
你是一个性格坚强的人,你一定想开些,人一辈子总要经历一些坎坷的。这也许并不是一件
坏事……噢,听说这事是克南妈揭发的,克南反对他母亲这样做,母子俩还吵了一架……”
    加林呆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白天。加林的办公室。
    他在地上转圈圈走。他掏出烟,又把烟扔掉。
    他掏出火柴盒,又把火柴盒扔掉。
    火柴撒了一地。他蹲在地上一根一根拣火柴……
    白天。加林的办公室。
    加林和克南谈话。克南:“你现在一定很恨我……”
    加林:“不,你应该恨我。”
    克南:“你现在心里小看我,认为我张克南是个小人!”加林:“不,我了解你……实
际上,就是你本人写信揭发我,我也可以理解,因为是我首先伤害了你……你即使报复我,
也是正当的……”克南:“你是一个有血性的人,尽管咱们性格不一样,但我一直很尊重
你。我现在仍然尊重你……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现在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助你……我知
道你现在很痛苦,亚萍也在痛苦……我不愿意你们痛若……”
    加林:“你更痛苦!现在让我们结束这个不幸的局面吧!你和亚萍仍然恢复你们的一
切。我现在请求你的,就是能谅解我已经给你造成的痛苦……”
    克南:“不!尽管我喜欢亚萍,但亚萍实际上是喜欢你的……”加林:“但我实际上真
正喜欢的是另外一个人……我已经决定了,我自己会主动和亚萍断绝关系的……”
    夜。亚萍家室内。加林和亚萍在谈话。加林:“……就这样吧,我们现在应该结束我们
的关系。你还是和克南一块生活吧,他是非常爱你的……”
    亚萍:“不,我就要和你在一块!”
    加林:“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我又成了农民,我们无法在一块生活了……再说,你很
快要调到南京去工作……”
    亚萍:“我不工作了!也不到南京去了!我退职!我跟你当农民!我不能没有你……”
    加林苦笑了一下,说:“亚萍,我不值得你这样的牺牲。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是真挚
的。为了这,我很感激你。我自己也是喜欢你的。不过,我现在才深切地感到,从感情上
说,我实际上更爱巧珍,尽管她不识字……”
    亚萍一下子震惊了。她绝望地望着加林,泪水在脸上静静地流着。
    她走过来,哽咽着说:“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祝你们……幸福……”她向他伸
出手来。加林握住她的手,说:“巧珍已经和别人结婚了,现在让我来祝你和克南幸福
吧……”
    加林把手从亚萍的手里抽出来,急速地转过身就走了。
    亚萍在后面一把扯住他,伤心地说:“你……再吻我一下……”加林回过头在她的泪水
脸上吻了吻,就急忙地走了。
    身后传来亚萍的哭声。
    灯光灿的县城,一片宁静……”
    县城的灯火化为高家沟星星点点的灯火……
    夜。刘立本家。灯火摇曳着。巧玲在灯下看书。巧英和她妈做针线活。
    巧英:……高加林狂了几天,就被公家开除了!”巧英妈:“老天爷睁眼了,这是报
应!”
    巧英:“这小子把咱巧珍欺负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听说他明早上就回来呀!我
非要把他小子堵在村口,当着众人的面收拾他一通……”巧英妈:“对,叫众人看看!把他
小子的名誉弄得臭臭的,叫他再能!”巧玲:“妈,大姐,你们千万不能这样!你们要是这
样做,众人不会笑话加林,丢人的反倒是你们!”
    巧英:“你知道个屁!”
    巧英妈:“甭多嘴!”巧玲气得把书掼在一边,从窑里出去了。
    早晨,村口河湾里。巧英提个筐子假装拾柴禾,眼睛不时地望着简易公路。
    她背后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巧英回头一看,竟然是巧珍!
    巧珍穿一身朴素的棉衣,头发也剪成了农村妇女的式样。
    她走到巧英面前,拉住她的袖口,说:“姐姐,快回去!你千万不能这样,人家笑话
呀!”
    巧英装作不明白:“笑话我什么哩?”
    巧珍:“巧玲昨晚上跑到我那里把什么事都给我说了。我昨晚上急得一夜没睡着……”
    巧英恨得牙咬着嘴唇,说:“你真是个受罪鬼!”她停了一下,“高加林不光辱没了
你,把咱们一家人都拿猪尿泡打了,满身的臊气!你能忍了这口气,你忍着!我们可忍受不
了!我今儿个非给他小子难看不可!”
    泪水在巧珍眼里旋转着。
    巧珍:“……好姐姐哩,他现在也够可怜了,要是墙倒众人推,他往后可怎样活下去
呀……”
    巧英执拗地把头一拧,说:“你别管!这是我的事!”
    巧英把筐子往地上一丢,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把膝盖一抱,粗野得像个男人。
    巧珍一下子跪在巧英面前,头抵在她怀里,哽咽着说:“我给你跪下了,姐姐!我央告
你!你不要这样对待加林!不管怎样,我心疼他!你要是这样整加林,就等于拿刀子捅我的
心哩……”巧英一下子心软了,眼里也涌出了泪水,她抱住巧珍和她一起哭了。早晨。荒凉
的大地。凉封的河流。
    加林背着铺盖卷,在简易公路上走着,走着……
    他来到村前的河湾里,在巧珍送别他的那个地方站住了。
    我们又听见了巧珍那甜蜜的歌声:
    上河里(那个)鸭子下河里鹅,
    一对对(那个)毛眼眼望哥哥。
    加林向村子里走去。(定格)。
    演员表。
    关于电影《人生》的改编
    总的说,从我的角度讲,那就是尽可能地把小说中最主要的东西表现出来。说细点,大
概是这么几点:第一,小说的题旨应较完整地给予揭示。这就是通过高加林等人悲剧性的命
运,促使观众对社会及人生作出多方面的深刻审视;并通过这个不幸的故事使人们正视而且
能积极地改变我们生活中许多不合理的现象。第二,力图将小说涉及到的生活通过视觉也能
使人感到真实可信。高加林、刘巧珍、黄亚萍等都是好人,但性格中都不同程度潜含着悲剧
性和庸俗性的因素。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反映了生活的真实;而真实是一切艺术的基础。
《人生》所表现的是一群普通人的命运,他们的遭遇,不完全是他们自己所能决定的。高加
林也不是想走一个大圈子最后再夹个行李卷又回到出发点的。他无法突破各种社会矛盾对个
人的制约。第三,一般认为农村题材的电影只要有所谓的生活气息就行了。我不想停留在这
一点。我觉得,这部片子要表现的不仅是陕北的人情、民俗和大自然的风貌,还应揭示出蕴
蓄于其间的社会的、历史的、审美的甚至哲学的内涵。这是更深一步的东西,有了这些,不
仅不识字的人看得懂或爱到感染,文化程度较高的人也能由此展开更深层次的思索。这就要
在银幕后面留出更大的空间;不仅完成一个故事、完成特定情景中的情节,还要在情节与情
节、场景与场景、人物与人物、对话与对话以及画面与画面之间留下“空白”,让观众想
象、补充和思考。第四,力求通过银幕搞出一种气势。在用摄影机的角度描写生活描写大自
然的时候,努力追求一种雄浑、博大和深沉的风格。第五,不能孤立地表现生活表层的民情
风俗以及和主题无关的民情风俗,这不是艺术所追求的,也不是艺术。所以,电影《人生》
不仅要有“土味”,也要有“洋味”,使“外族”人也能毫无障碍地接受和投入。无论怎
样,只有把自己熟悉的本民族的东西真实地、艺术地、丰富多采地表现出来,作品所流露的
—切才可能使世界上更多的人理解和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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