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每年腊月,在临近春节的十几天里,兰花和她的两个孩子,总是怀着一种激动的心情,
期待着久离家门的王满银从外面归来。
    外出逛世界的王满银,一年之中很少踏进家门。但他象任何一个中国人一样,每年春节
还是要回家来过年的。当然,过罢春节不久,他屁股一拍,就又四方云游去了。他在外面算
是做生意;至于生意赔了还是赚了,没有多少人知道。东拉河一条沟里的几个村庄,这王满
银倒也算个人物;对于一辈子安身立命于土地的农民来说,敢出去逛门外的人都属于有能耐
的家伙。
    不论怎样,这个逛鬼总还有点人味,每年春节回来,也知道给两个孩子买身衣裳,或给
他们带点外面的新鲜玩艺。对于孩子来说,父亲永远是父亲;他们想念他,热爱他,盼望他
回到他们身边。猫蛋和狗蛋天天等着过年。人家的孩子盼过年是为了吃好的,穿好的,为了
红火热闹。他们盼过年还有另外的想往——那就是能和自己的父亲一块呆几天。这对缺乏父
爱的孩子来说,比吃好穿好和红火热闹更重要。
    孩子们也渐渐明白,最苦的要数母亲了。父亲一年不在家,母亲既忙家里的事,还要到
山里去耕种。在通常的情况下,她既是他们的母亲,又是他们的父亲。尤其是夜晚,当黑暗
吞没了世界的时候,他们睡在土炕上,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他们多么希望父亲能睡在身边
——这样,他们就是做个梦,心里也是踏实的。他们现在只能象小鸟一样,依偎在母亲的翅
膀下。他们已懂得心疼母亲,总想让她因为他们而高兴。猫蛋已经十岁,在罐子村小学上二
年级。她长得象她姨姨兰香一样标致。母亲原来不准备让她上学,因为家里缺少帮手,她已
经可以给大人寻长递短。尤其是责任制一开始,许多上学的孩子都回家来了,说明上学在农
村已不时尚。是呀,上几年学还不是回来劳动?她二舅都读完了高中,现在也不得不到黄原
去打短工。是大舅硬劝说她母亲让她上学的。猫蛋上了学,就知道要当个好学生,她上课为
了让老师表扬,坐得端端正正,把腰板都挺疼了,因此刚入学四个月,就戴上了红领巾,母
亲高兴得给她吃了三颗煮鸡蛋。弟弟狗蛋已经八岁,还没有去上学,整天跟妈妈到山里拾柴
打猪草,已经担负起了男子汉的责任!老天爷总是长眼睛的,它能看见人世间的苦难,让这
两个孩子给不幸的母亲带来莫大的安慰……
    可是,作为一个女人,兰花的日子过得多么凄凉呀!除过担当父亲和母亲的双重责任,
家里山里辛勤操劳外,她一年中得不到多少男人的抚爱。她三十来岁,正是身强体壮之时,
渴望着男人的搂抱和亲热。但该死的男人把她一个人丢在家,让她活受罪。尤其是春暖花开
的时候,在温热的春夜里,她光身子躺在土炕上,牙齿痛苦地咬嚼着被角,翻过身调过身无
法入睡……在山里劳动,看着花间草丛中成双成对的蝴蝶,她总要怔怔地发半天呆。她羡慕
它们。唉,死满银呀,你哪怕什么活也不干,只要整天在家里就好了。我能吃下苦,让我来
侍候你,只要咱们晚上能睡在一个被筒里……罐子村的男人们都知道兰花活受罪。有几个不
安生的后生,就企图填补王满银留下的“空缺”。他们有时候寻找着帮她干点活;或者瞅机
会到她家来串门,没话寻话地和她胡扯。在山里劳动时,她常能听见不远处沟坂上传来那种
酸溜溜的挑逗人的信天游——
    人家都是一对对,孤零零撂下你干妹妹。亲亲!
    卷心白菜起黄苔,心上的疙瘩谁给妹妹解?亲亲!
    打碗碗花儿就地地开,你把你的白脸调过来。亲亲!
    白格生生脸脸弯格溜溜眉,你是哥哥的心锤锤。亲亲!
    满天星星只有一颗明,前后庄就挑下你一个人。亲亲!
    干石板上的苦菜盼雨淋,你给哥哥半夜里留下个门,亲亲……兰花听着酸歌,常常臊得
满脸通红,她真想破口骂这些骚情小子,但人家又没说明是给她唱的,她凭什么骂人家呢?
    但是,也有人真的在半夜来敲她的门。这时候她就不客气了。为了不吵醒孩子,她穿好
衣服溜下炕,走到门背后,把这些来敲门的男人骂得狗血喷头。罐子村想来这里“借光”的
人先后都对她死了心。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传统观念,使这个没文化的农村妇女对那个二流子男人保持着不二
忠贞。只要他没死,她就会等待他回来。她在一年中漫长的日月里,辛劳着,忍耐着。似乎
就是为了在春节前后和丈夫在一块住几天。几天的亲热,也就使她忘记了一年的苦难。她爱
这个二流子还象当初一样深切。归根结底,这是她的丈夫,也是猫蛋和狗蛋的父亲呀!
    今年和往年一样一进入腊月,母子三人就开始急切地等待他们的亲人归来。在老父亲和
少安的帮助下,兰花今年在地里收回不少粮食,看来下一年里不会再饿肚子。腊月中旬,她
就做上了年饭,要让一家人过个好年。孩子们不时念叨着父亲;她兴奋得碾米磨面忙个不
停……可是一直到快要过春节了,王满银还没有回来。两个孩子天天到村中的公路边,等待
从黄原那里开过来的长途汽车,每当有车在路边停下,猫蛋和狗蛋就发疯似地跑过去,看是
不是父亲回来了。结果一次次都失望地看着汽车向米家镇那里开走。车上下来的都是别人家
的父亲——村里所有在门外的人都回家过春节,唯独他们的父亲没有回来。
    大年三十那天,兰花默默地作好了四个人的年饭,然后怀着最后一线希望,手拉着两个
可怜的孩子从家里出来,立在公路边上,等待从黄原开过来的班车。
    村中已经响起了一片爆竹声,到处都飘散着年茶饭的香味;所有的孩子们都穿上了新衣
服,嗷嗷喊叫着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中。
    清冷的寒风中,兰花母子三人相偎着站在公路边上,焦灼地向远方张望。
    黄原的班车终于开过来了!
    但车没有在罐子村停,刮风一般向米家镇方向开了过去,车里面看来没坐几个人——除
非万不得已,谁愿意大年三十才回家呢?
    汽车走了,只留下一条空荡荡的路和路边上三个孤零零的人。
    猫蛋和狗蛋几乎一齐“哇”地哭出了声。兰花尽管被生活操磨得有点麻木,但此刻也忍
不住伤心,泪水在那张饱经忧患的脸上淌着。她只好哄儿女说:“甭哭了,咱们到你外爷爷
家去过年……
    兰花拉着两个孩子回到家里,把做好的年茶饭用笼布一包,然后锁住门,母子三人就去
了双水村……兰花和孩子门怎能想到,大年三十那天,王满银还踯躅在省城火车站的候车室
里。他身上的钱只够吃几碗面条,甭说回家,连到黄原的一张汽车票都买不起。
    这位生意人通常作不起大买卖。因为没有本钱,他一般只倒贩一点猪毛猪鬃或几张羊
皮,赚两个钱,自己混个嘴油肚圆就心满意足了。在很多情况下,他象一个流浪汉,往返流
落在省城和黄原之间的交通上;这条线上的大小城镇都不止一次留下了这个二流子的足迹。
他也认识不少类似他这样的狐朋狗友;有时候嘴巴免不了要吊起来,就在这些同类中混着吃
喝点什么。当然,他也得随时准备款待嘴巴吊起来的朋友。他从没想到过要改变他的这种生
活方式。浪荡的品质似乎都渗进了他的血液。有时候,他记起自己还有老婆孩子,心里忍不
住毛乱一阵。但二两劣等烧酒下肚,一切就又会忘得一干二净,继续无忧无虑地往返于省城
和黄原的大小城镇,做他的无本生意。
    入冬以后,生意更难做了。政策一活,大量的农民利用农闲时节,纷纷做起了各种小买
卖,使得象王满银这样的专业生意人陷入困境之中。
    眼看走投无路,身上的几个钱也快吃光的时候,他突然听说上海的木耳价钱很贵,一斤
能卖二十多元。这“信息”使王满银萌发了到上海贩卖一回木耳的念头。本地木耳收价每斤
才十来元,可以净赚十多元呢。好生意!
    可是想想他身上剩了四五十块钱,只能买几斤木耳,跑一回上海实在划不来。他只好望
“海”而兴叹。
    但天无绝人之路。这一天,他在黄原和省城之间的铜城火车站碰见他丈人村里的金富。
他和金富在这一线的各种车站常常不期而遇。王满银明白金富是干什么行当的,知道他身上
有钱。他于是就低声下气开口向这个小偷借贩木耳的钱。“得多少?”金富很有气派地问。
    “有个五百……来块就行。”
    “那太多了!我只有一百来块。”
    “也行!”
    这位小偷慷慨解囊,给王满银借了一百块钱。金富有金富的想法。他知道王满银的妻弟
孙少安是双水村的一条好汉,和他爸他二爸的关系也不错。和一个乡邻总比惹一个强。再
说,二流子王满银还不起帐,他将来也有个讨债处——据说少安家现在发达起来了。
    王满银拿了金富的一百块钱,很快托一位生意人朋友买好木耳,就立刻坐车去了上海。
他是第一次到这么远的地方做生意,除不心怯,情绪反倒十分张狂,似乎想象中的钱已经捏
在手里了。
    到上海后,他一下子傻了眼。这里木耳价并没有“信息”传播得那么高,每斤在自由市
场上只能卖十四六元。他又没拿自产证,一下火车就被没收了,公家每斤只给开了十三元
钱。妈的,这可屙下了!
    王满银碰了一鼻子灰,只好仓惶逃出了这个冷酷的城市。
    他从上海返回省城时,象神差鬼使似地,碰巧又在火车站遇见了金富。他只好给小偷还
了一百块债,身上的钱也就所剩无几了。连原来带的几十块钱,也大部分贴进了这趟倒霉的
生意中。
    金富当时念老乡的可怜,引他在街上吃了一顿饭,然后又把他带到自己住的一个私人开
的旅店里。
    两手空空的王满银跟着这位小偷走进一间阴暗的小房子。
    金富拉过一条枕巾把皮鞋擦了擦,然后在洗脸盆里撒了泡尿,对王满银说:“你做那屁
生意能赚几个钱?你干脆跟我学几手,票子有的是!”
    王满银畏惧地笑笑,说:“我怕学不会……”
    “只要下苦功,就能学会!看,先练这!”金富说着,便伸开两只手,将突出的中指和
食指连续向砖墙上狠狠戳去。他一边示范,一边对王满银说:“每天清早起来,在吃饭和撒
尿之前,练五百下。一直练到伸出手时,中指和食指都一般齐,这样夹钱就不会拖泥带水。
另外,弄一袋豆子,每天两只手反复在豆子中插进插出几百下。这些都是基本功。最后才练
最难的;在开水里放上一个薄肥皂片,两个指头下去,练着把这肥皂片夹出来。因为水烫,
你速度自然就快了;肥皂片在水里又光又滑,你能夹出来,就说明你的功夫到家了……”
    王满银坐在床边上,听得目瞪口呆。他绝对吃不了这苦,也没这个心胆。他摇摇头说:
“我怕没本事吃这碗饭……”
    金富一看王满银对此道不感兴趣,也就对王满银不感兴趣了,说:“我下午就走呀,马
上得结房费!
    这等于下了逐客令。王满银只好离开这个贼窝子,重新来到省城的大街上。
    眼看就要过春节了,王满银这会儿心里倒怪不是滋味。往年他总要年前的十来天赶回家
里;而且身上也有一点钱,可以给两个孩子买点礼物。孩子是自己的亲骨血,他在心里也亲
他们,只不过一年中大部分时间记不得他们的存在。只有春节,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个父亲。
    可是现在,别说给孩子买点什么,连他自己也没钱回家了。
    王满银在省城的街道上毫无目的地遛达。他也坐不起公共车,在寒风中缩着脖子,从这
条街逛到那条街,一直逛到两只脚又疼又麻才返回到火车站的候车室——他临时歇脚的地
方。
    因为临近春节,候车室一天到晚挤得水泄不通。他要等好长时间,才能抢到一个空座
位,而且一坐下屁股就不敢离椅子,否则很快就被别人抢占了。
    他就这样在省城一直滞留到春节。他一天只敢到自由市场买几个馒头充饥。有时候,他
也白着脸和一位卖菜的农民死缠赖磨,用一分钱买两根大葱,就着馒头吃,算是改善一下伙
食。
    大年三十夜晚,火车站的候车室一下子清静下来。除过少数象他这样的人外,只有不多
一些实在走不了的旅客。
    这一晚倒好!市委书记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亲自推着煮好的饺子,来到候车室慰问旅
客,王满银高兴地从市委书记手里接过一盘热腾腾的大肉水饺——在市委书记给他递饺子
时,还有一群记者围着照相,闪光灯晃得他连眼睛也睁不开(他并不知道,他和市委书记的
这张照片登在了第二天晚报的头版上)。
    这会儿,王满银不管三七二十一,喜得咧开嘴巴,端了一大盘饺子回到一个角落里,狼
吞虎咽地吃起来。
    过了一会,他才发现他旁边有位妇女,也端一盘饺子在飞快地吃。这女人吃饺子时,还
把自己的一个大提包别在胳膊上。王满银心想,她大概把他看成个小偷了。哼,我才不是那
号人呢!
    这妇女竟然搭讪着和他拉起话来。口音一听就是外路人!王满银老半天才弄明白,这位
妇女是个生意人,是从广东来的。
    同行遇同行,倒使两个人很快成了知音。这妇女告诉他,她提包里装的是电子手表——
说着便拿出来一只让王满银看。
    “一只卖多少钱?”满银惊讶这妇女带这么多手表,看来是个大富翁——他想文化革命
样板戏《红色娘子军》里有个洪常青,说是南洋来的大富翁……嗯,这女人大概也是从南洋
来的!
    “南洋女人”告诉他,一只手表卖二十元。
    “才二十元?”王满银顿时惊讶得张开嘴巴,连饺子也忘记吃了。他对“南洋女人”
说:“要是在我们那里,一只起码能卖一百多块钱!”
    现在“南洋女人”又惊讶得张开了嘴巴,她说:“只要一只能卖五十块,给我抽二十块
红利!”
    王满银本来没有光气的眼睛一亮,把盘子推到旁边,说:“可惜我身上没钱,要么我一
下都买啦!唉,我的钱……让小偷偷了,现在连路费也没有。你要愿意,干跪跟我到黄原
去,肯定能卖大价钱!”
    “一只能卖五十元吗?”那女人两只眼睛也闪闪发光了。“六十元都能卖出去哩!”
    “能卖五十元就行了。”
    “为什么?”
    “这表是香港走私来的,是玩具表,里面都是塑料芯……”
    那女人冲王银满诡诈地笑了笑。
    王银满又瞪住了眼。他问:“那能走多长时间?”“最长大概半年吧……”
    “不怕!半年以后谁能找见卖表的人?你愿意,明天就跟我走!不过,你得先给我买一
张到黄原的汽车票!”这女人立刻表示同意。
    这真是狗屎到头上了——交了好运!王银满来了神,兴致勃勃地说:“虽然你是个女
的,咱们也就算是拜识了,我就称呼你是干姐!”
    “干姐?”“南洋女人”一时明白不了。
    王银满解释了半天,那女人就乐意认了这个“非常关系”。
    于是,大年初一,王银满带着他新结识的伙伴,坐汽车回到了黄原。然后这“干姐弟”
俩就在东关的自由市场上,以每只六十五元的价格,开始出售这批香港产的塑料芯玩具手
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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