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文豪:茅盾的一生
四三、千里跋涉脱险

  
  还是住在“大同旅馆”的时候,叶以群就告诉茅盾:党组织正在为文化人布置三条 撤离香港的路线,其中一条最安全却花时间较多的,是九龙取道东江转内地,不过先得 偷渡到九龙。 1月8日下午,叶以群来悄悄通知他们:明天可以过九龙去了,行李不能多带,还得 换装,打扮成小商人模样。于是,茅盾让妻子上街买了两套香港人称为“唐装”的黑布 短衫裤。 他们把多余的五大件行李放在大中华旅社的阿陈那里,只带了两个小包袱和一只小 藤篮,里面是一床毯子,几件内衣、一个热水瓶和电筒等零星用品,还是一本伪装用的 《新旧约全书》。 次日上午,戈宝权带他们到东环贫民区的一栋房子里。下午五时,他们换上了“唐 装”,拿着包袱,夹在难民当中,沿着皇后大道来到铜锣湾,在暮色苍茫中登上一艘画 航似的大船。 在中舱里,他们遇见了许多熟人,其中有邹韬奋、胡绳、于伶等。茅盾见邹韬奋摘 掉了眼镜,换了一身浅色法兰绒“唐装”。 邹韬奋见到了孔德沚也来了,惊异地说:“沈太太,你真勇敢!” “全靠了雁冰,不然我还来不成呢。” 茅盾颔首微笑。三天前,当有人来通知他,让他先撤离而他妻子随后再走时,他坚 持要和妻子一同走。他认为自己迟走早走没有关系,但是把妻子一人留在香港,他一定 不能安心; 妻子将因等待他平安脱险的消息而寝食不宁。党组织后来同意了他的意见。 邹韬奋于是想起自己的妻子粹真和孩子,低声对茅盾说:“粹真他们还是随后再走 吧,孩子恐怕吃不消;我是一切听从朋友们的意见。对于这种事,我毫无经验呀。我这 裤管,你看得出么?──一支自来水笔,一只手表,在这边;那边是钞票,都是粹真缝 的。” 晚饭后,负责组织文化人从香港脱险的连贯走进中舱,对大家说:“今夜就在船上 休息,明天一早过海到九龙,那边自有人招呼。沿路都有布置,可以保证大家的平安。” 黎明前,天色黑黝黝。茅盾夫妇挽着包袱、提着小藤篮,随着其他人摸黑从大船移 到三四只小艇中的一只上。东方泛白,大雾笼罩海面。几只小艇首尾相衔,轻轻划向九 龙。 晓风忽忽,从船头灌进舱中。他俩紧偎在一起,仍然不免瑟缩。 不久,抵达九龙红勘。他们每人向守在渡口的“烂仔”(流氓)交了一元“保护费”, 提着包袱跟了“向导”走进市区。他俩和邹韬奋、叶以群、戈宝权等七八人被领进一栋 很讲究的房子住下。茅盾和妻子商议,今天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准备明天的“长征”。 睡梦中,茅盾听见一片杂乱的人声,睁眼一看,人们在昏黄的煤油灯光里走来走去。 看看表,才四点钟。咦,妻子呢?问叶以群,听说在厨房里帮忙弄早饭,他才放心地整 理行装,不到五分钟,就整理好了。他的打扮很简单,只是把新买的黑布短衫往身上一 套就行了。 他的卧具只有一条毛毯。吃早饭时,妻子对他说:“你吃得饱一点,还不知道啥时 候才能吃午饭呢。”临出发时,“向导”为他俩找来了挑夫,帮他们挑行李。 出发了,他们一行几十个“难民”穿过市区街道,汇入沿着青山道向深圳方向流去 的难民大队。使茅盾感到惊异的是,这万把人的洪流竟那么肃静,几乎连脚步声也不听 见。好像曾有谁下了命令,一律穿的是橡胶底跑鞋;而且又好像是谁下的命令,不分男 女,一律都是短衫裤的“唐装”。 大约十分钟,人流来到荃湾。茅盾他们却在“向导”带领下,离开了人流,走上通 往元朗的小路。敌人指定的难民疏散路线是经深圳去广州。而他们则要先到宝安,再经 东江游击区去内地。 爬上山坡,又翻过一座小山,眼前出现了一簇木寮,住着五六户人家。“向导”领 他们走进一间宽敞的平屋。一行人才坐下,就有四五个妇女送进来一大桶茶水和十来只 大粗碗。 茅盾想,这显然是预先准备好的。在这里,茅盾生平第一次吃到了红米饭。他感到 很新鲜,加上饥肠辘辘,比平时多吃了一大碗。 午饭后,他们汗流浃背地爬过一座高山。傍晚进入“绿林好汉”“江大哥”的势力 范围,晚上则宿在“山大王”“王大哥”防区的村子里。当时,东江游击纵队和曾生司 令员在那一带有巨大的威望;听到游击纵队司令部要求他们在文化人队伍通过他们辖区 时予以保护这些草莽英雄都乐于从命,派人带路、护送和接待吃、住。 在“王大哥”大厅中休息的时候,茅盾妻子拿出万金油,给扭伤了脚筋的邹韬奋搽 涂,一边问:“今天我们走了多少路?” “大概四五十里吧,”茅盾随口回答。 “不,足有七十里呢!”叶以群纠正道。 “呀,有七十里么?”茅盾的妻子喊了一声。 茅盾的眼睛也因惊讶而发亮了:妻子居然迈着一双解放脚,走了七十里,而且又是 翻过了两座山!而自己也是头一次步行这么长的路。他的脚底还没有打泡,只是小腿肚 在隐隐地胀痛。坐的时间一长,腿脚发麻,他想站起来活动一下,不料两腿竟不听使唤, 禁不住唤了一声。心想,我到底是不中用的,如果今天再要走,怕是一定要掉队。明天 还要走多少路,此刻也不知道。但他终于挣扎着起来,慢慢地踱着。晚饭虽有白米饭, 菜却只有淡而无味的萝卜汤。茅盾和妻子等人胡乱地装饱了肚子,就睡在大厅右厢走廊 的地上。身上铺的是稻草,但泥地上透着冷气,他俩一夜都没睡好。 这支近百人的文化人队伍,在“王大哥”的保护下穿过元朗镇,又乘平底大船渡到 宝安县。 这里是沦陷区,三个日本兵站在岸上检查他们的护照。因为是“王大哥”与元朗镇 伪组织打交道办来的,护照没有问题。 茅盾几个人经过这“鬼门关”时,看见前面的人已经走远,卢停下来等一等后来的 人。 “快走!看什么?快走──”带队的“向导”催促他们。 三个日本兵大声咆哮着,茅盾他们猜想大概是骂他们为什么不走。这时,后面的几 个人神色仓皇地逃奔过来:“快走呵,日本小鬼子要打人了!” 茅盾急忙拉上妻子快跑。收割过的稻田里满是稻茬,时时绊脚,他们跌倒了,爬起 来再跑。这一阵跑,可把他们考验倒了,一步一步落后,几乎看不见前面的队伍。穿过 稻田,转进村中的石板路,两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路旁一间破屋门口的石阶上坐下, 大口喘着气。 昨天他们空着手,走走歇歇,一天走下来并不感到太累。今天拿了衣包,又是一口 气跑步,不过十里路,他们就吃不消了。 一个“押阵”的游击队员过来催他们快动身。茅盾和妻子各自去提一个衣包,感到 异常沉重。妻子对他说:“以后不知还有多少困难的路程呢,反正是要丢的,不如今天 丢了罢。 ““好吧。”他也下了决心,只拿起那个装有毛毯和替换衣服的轻包袱,把那只重 的丢了。他妻子提着那个装日用零星物品的小藤篮,两人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押阵”的游击队员在后面唤他们,指着地上的衣包喊着什么。茅盾说:“不要了, 我们拿不动。”那人又哇啦哇啦嚷着,但他俩听不懂,只顾去追前面的人。可是等他俩 赶到住宿地时,却发现了他们丢掉的那只重包袱。他们万万想不到,那个“押阵”的游 击队员会不辞劳苦替他们拿回来。 天亮以后,伪乡长带来四个日本兵,要他们排好队,由日本兵点验了人数,押着他 们快步走了七里路。来到一个小山脚下,押解的日本兵向山头眺望哨中的日本兵喊了一 阵话,才放他们自由地前进。 茅盾夫妇跟着叶以群、戈宝权,随着大队忽匆匆通过一片稻田,爬上林木茂密的山 坡。 在一平坦的地方,前面传来“命令”:就地休息。“向导”告诉他们:“爬过海林 坳,就到目的地了。”他们都松了一口气,个个笑颜开,刚才“急行军”的紧张、疲倦 全消失了。 黄昏扣,他们的队伍终于来到东江游击纵队司令部的驻地白石龙镇。司令员曾生和 政委林平把茅盾夫妇、邹韬奋、胡绳、于伶、戈宝权、叶以群等十多人请到司令部里。 曾生司令员说:“实在抱歉,弄不以好菜,只有用狗肉来为诸位接风了!” 一大碗一大碗热气气腾腾的红烧狗肉端上来了。大家捧起碗大口嚼了起来。 “哈,这狗肉比山珍海味还要香哩!你们要是不说明,我会当成羊肉呢。”茅盾对 曾生、林平两位游击队首长说。 在白石龙,他们休整了一个多星期。茅盾洗了澡,刮了脸,但为了增强化装的效果, 他没有把胡子剃光,留下了唇疵,经后就一直留了下来。他穿上游击队送的新棉袄,心 身都感到回到亲人中的温暖。 他们的目的地是惠阳,必须继续前进。休整了几天,茅盾就向曾生司令员、林平政 委提出了“继续赶路”的要求。于是,1月20日下午三时,他们又出发了。这是一个五人 小组: 除茅盾夫妇外,还有叶以群、胡仲持、廖沫沙。加上两名带枪护送的游击队员、两 个挑夫,一行共九人。 他们越过广九铁路,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茅盾第一次黑夜走山路,只觉得脚下忽高 忽低,仿佛在上坡下坡。有一段下坡路,他听到脚下悉悉唰唰,全是细沙子,滑得很。 这使他想起邹韬奋扭伤脚筋的情形,便和妻子前后拉着不敢放开步子走。 “慢一点就慢一点吧,反正还不是‘后的追兵’;走急了扭伤脚筋或者跌伤,那就 简直不能动弹,不是更糟么?”他轻声对妻子说。 走了不知多少时候,忽听走在前面的胡仲持说:“有一条河,小心呀!” 护送的游击队员说这是石纪河,河水很浅。他们穿着鞋或袜子涉水到了对岸。半夜 时,抵达了宿营地。吃过煮番薯,负责接应的人领他们到了山上的“寮”里。对他们说: “睡在山上比较安全。” 但是两名护送的游击队员却不肯睡在“寮”里,其中的矮个子指着“寮”外大树底 下说:“我们就睡在那里!” 茅盾想这是要给我们放哨呵!忙叫妻子拿出毛毯,可是两个游击队员却不肯接受, 矮个子说:“用不着,我们是惯了的。大雨底下,我们也照样睡觉做梦呢!” 第二天黄昏时,九人小队又上路了。走了五六十里,他们接近了预定住宿的村子, 却发现这里有敌情,不能住宿。于是匆匆向十里外的另一个村子转移。不料到了那里, 敌人忽然逼近过来。他们只好得再回到原来的村子,但是不敢进村。两位游击队员把他 们带到附近的山上,稀稀落落的几棵大松树说:“就在这里睡觉罢!” “在露天么?”茅盾吃惊地问。 回答是肯定的。他们五个人来到一棵大松树上,背靠背坐成一堆。茅盾让妻子拿毛 毯来蒙在头上,偷偷擦了一根火柴,吸起手卷的土烟。 天亮后,他们才进村见到了当地的游击队长──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他向茅盾等 人表示歉意,并且说:昨天下千,淡水、龙岗的敌人突然沿公路两侧蠢动,目的不明, 而他们的村子离淡水──龙冈公路只十来里,不得不警惕。 “今晚上他们要通过敌人的封锁线,”游击队长说,“可是不用害怕,敌人照例是 龟缩在据点内,不敢出来的。原来护他们的人和挑夫已回去了,我派一个小队长带领六 个队员护送你们过封锁线。他们吃过饭,好好睡一觉。” 这天晚上,茅盾夫妇等五人在六支长枪、一支手枪的护送下,和两个挑夫一起顺利 地通过了敌人的两道封锁线,来到东江游击纵队控制的一个小镇。第二天,他买了二十 斤猪肉,慰劳完成护送任务的七位战士和两位挑夫。 在这个小镇上,他们遇见了张友渔夫妇。三天后再次出发时,张友渔夫妇就成了他 们的新伙伴。 游击队派了三个挂盒子枪的战士和四个挑夫,把他们护送到一个叫洲田的大村子。 在一幢城堡式的大房子里,东江纵队的一位大队长告诉他们:刚刚得到消息,敌人攻陷 博罗,有进攻惠阳的样子,他们得住在村里,看情况再决定行止。临走又叮嘱说:“这 里距惠阳虽然还有七里,离国民党控制的地区却很近,村里的情形也比较复杂,他们不 要随便走动。” 谁知他们这一等,竟等了半个月。因为五天后,敌人占领了惠阳,掠夺了物资后再 撤出,已是旧历年底。 最后一天的行军,是在白天。由于后半段路程要进入国民党的控制区,武装的护卫 改成了不带式武器的向导,茅盾等人也乔成逃难的商人。 天色阴沉,冷风飒飒。下千三点多钟飘起了毛毛细雨;黄错时分,雨下大了。一阵 阵寒风苦雨又一次考验茅盾等几个急行军的文人。叶以群反动派一把脸上的雨水,对茅 盾打趣说: “茅公,这风雨奏乐伴君行,趣味如何?” “别有风味呵!”茅盾扬起挑着雨珠的浓眉头也笑着说,“这叫做:天将降大任于 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欺本肤,空乏其身……” “这是什么地方,还有心思背古董!真是苦中行乐。”孔德沚低志打断了丈夫的话。 雨越下越大,向导带领他们跑步前进,不久,来到一个小镇──三栋,走进一家杂 货铺里歇脚。茅盾看到自己和朋友们身上的棉袄都已淋湿,就与向导商量:“是否就在 这进而宿夜?” 向导不同意。他说:“事先没有布置,这镇上驻扎着保安队,怕不安全。可是继续 赶路也危险,下一段有三十里,要通过敌人刚刚撤出的地区,安全没有保障,不带武器 在夜间赶路,太危险了。” 这时,杂货铺老板替他们出了个主意:花钱请驻军连长派几个保安队员当“保镖”。 并说他愿意帮他们去办交涉。茅盾和几个人商量后同意了。杂货铺老板去那里一谈就成。 于是他们凑了一百五十元雇了两个国民党保安队员,“保护”他们向惠阳奔去。 饭后,他们原想买几盏灯笼,可是商店早已打烊,未能买到。但茅盾和张友渔的妻 子还各带着一支电筒,他们就靠着这两支电筒,冒着风雨在黑夜里赶路。 三小时后,雨渐渐小了。妻子从后面问茅盾:“离惠阳不远了吧?” “估摸着快到了。” 茅盾眼睛近视,又有眼病,这时当然盾不清路,只能一脚离、一脚低地走着,凭感 觉他知道软的是烂泥,硬的是石块。有时一脚踏进水潭,“砰”的一声,大腿上全是水, 他也不管,马上拔出脚再走。这样摸黑走着,当他正觉得似乎走在石桥上时,猛然听到 后面“扑通”一声,回头一看,身后的妻子不见了。他连忙大叫:“不好了,不好了! 德止掉下河里去了!” 急忙用电筒往桥下照,却深不见底,只听得哗哗的水声。他吓呆了…… 闻声奔来的人也都慌了,不知怎么办。张友渔的妻子甚至哭了起来。 这时,桥下却传来孔德沚的声音:“我还没有死呢!可是怎样上去呀?” 两支电筒循声照去,看见了!她下地站在桥下靠近河岸的水草和烂泥里。 “受伤没有?”茅盾着急地问。 “没有,没有。赶快设法拉我上去呀!” 靠了两位“保镖”的帮忙,终于把她救了上来。 在惠阳城内一家大旅馆里,孔德沚换去湿衣,借到一只小泥炉,生上火,一边烘烤 衣服,一边叙述她“失足”的经过:“我脚下踏一个空,身体就掉下去了。心里想,不 好了,这是河呢,可是老不到水里,像腾云似的。后来,扑通一声,到了水里了,真运 气,可巧全是水草和烂泥,没有石块。我赶快爬起来,就听到你们在岸上喊。你们以为 我死了,我就喊: 没有死,没有死……” 在床上发烧的胡仲持说:“真是奇迹,竟没有一点伤,还坚持走到了惠阳!” “那时我们都吓慌了。要是伤了,怎么办呢?”廖沫沙说。 “幸而冬天水浅,不然,两丈深的水……”叶以群心有余悸地说。 “如果死了,或伤了,那你们就麻烦了。”孔德沚笑着说。 大家也都笑了。 茅盾对妻子的勇毅深为钦佩,他松了一口气说:“三栋出发前,我要买灯笼,好像 是有预感似的。不过,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茅公,我们这些天来的经历,既惊险又富有传奇色彩,你要是写在小说里,那有 多精彩!”叶以群冒出这么一句。 茅盾微笑不语,心里说:“我一生中这段难忘的经历,总是要写的,要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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