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文豪:茅盾的一生
四六、教胡子婴写小说

  
  重庆唐家沱天津路一号,是一栋精巧的小楼,楼上住着国讯书店的两个青年店员, 楼下一层住的是茅盾夫妇。 1944年初春的一天下午,茅盾正在修改“突兀文艺社”一个青年作者的小说习作。 她妻子听到“笃笃”的叩门声,放下手中的针线去开门。 “哦,是你呀!”她一边请起家来客进屋,一边欢声向丈夫喊道,“雁冰,你看谁 来了!” “沈先生,你还认得我吗?”来客是一位清秀端丽的中年妇女,热情地向茅盾打招 呼。 “啊呀,胡子婴!认识,认识,老朋友了。”他忙起身让座,叫妻子沏茶,拿粮果、 糕点,招待客人。 茅盾和妻子在“五卅”运动前一年就认识胡子婴了。那时,她才十六七岁,不认识 字,在一个工厂做工。徐梅坤带她来到茅盾家里,她很拘束,但是茅盾从她那双闪闪发 亮的大眼睛中,发现了聪慧和机敏。这以后,她就成了茅盾家的常客。茅盾知道她除了 参加工人运动,也勤奋地补习文化。大革命失败以后,徐梅坤被捕入狱,他们就失去了 联系。 后来,茅盾从日本回国,再与她见面时,胡子婴已以是章乃器的夫人。她谈吐举止 雍容大方,对中国的经济问题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抗战初期,她以章乃器夫人的身份参 加救亡运动,和宋庆龄的关系密切。前两年,茅盾听说她和章乃器分手了,自己独立地 从事经济活动,并且取得了成功。 “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乡间小屋来的呢?”茅盾问胡子婴。 “春风嘛。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专程来找您帮忙的。” “我这个墨水匠,能帮你这个女能人的什么忙哟!” 胡子婴说她住在重庆,和朋友们聚在一起,经常谈论抗战形势和祖国前途。在谈到 国家的经济状况时,他们深深感到在官僚资本和封建势力的压迫下,民族工商业只有萎 缩,很难生存。要使民族工商业发展,必须先有政治上的民主和经洗涤剂上的自由。许 多朋友为了争取民主自由,已经写了不少文章,作了不少报告。 “我却有一个想法,就是用文艺武器来进行争取民主自由的斗争。由于我对民族工 商业的情况有一定的了解,我很想写一部小说,表现民族工商业者在重重高压下挣扎的 苦难经历。您是写过《子夜》的大作家,可得帮帮我啊!”胡子婴恳挚地向茅盾提出要 求,眼里流露出殷切期望的神色。 “噢哟,原来您是想跟我们作家争夺饭碗呀!”茅盾开玩笑说,“不过,我是非常 欢迎你来‘夺’这个饭碗的。现在,文艺战线的兵士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我们是老 朋友,你这个忙,我帮定了。” “这可太好了,你肯收我这个徒弟,我先谢谢您!”胡子婴站起身,向茅盾恭恭敬 敬地鞠了一躬。 “天不早了,吃过饭你们再慢慢谈好不好?”孔德沚对二人说。 “好,好。子婴,我们这里就一间房,虽说已搭了两张床,还好再搭一张,你就住 下来,我们从长计议吧。” 晚饭后,茅盾替她搭好床,又和妻子一起为她铺好被褥,还拿出苹果,削好递给她 吃。胡子婴被感动了,她想不到一个闻名中外的大作家对朋友不但没有一点架子,而且 这样真诚热情地招待,于是也就毫无拘束地打开了话匣子:“写小说,在我头脑中已酝 酿很久了,常常感到一股冲动,使我跃跃欲试。但是,我虽看过不少小说,却从未写过, 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写呢?” 茅盾燃着一支香烟,热情地说:“你想借这个题材揭露国民党政府对民族工商业的 压迫和摧残,创作意图很好。你又有这方面的真切感受和第一手素材,这部小说,你一 定能写成功!” “哎呀,你先别给我打保票了,还是教我这个徒弟怎么写吧。”胡子婴急切地说。 “别急,别急,我说给你听。” 茅盾一向反对初学写作者从各种《小说作法》中寻找创作的捷径,然而他现在却不 厌其烦地向她讲解“小说作法ABC”,想把创作的基本方法一下子灌输给胡子婴。这天晚 上,他们一直谈到半夜。第二天,茅盾又和她谈了整整一天一晚。 茅盾说,中篇和长篇小说必须在开头把布局搞好,一般有两种不同的处理方法。一 种是小说中的人物一开始就基本全部上场,在读者眼前出现许多陌生人物和彼此间错综 复杂的关系,造成悬念,使读者在一章一章地看下去时,才逐步弄清楚第个人物的面目、 性格和他们的相互关系。 “你的《子夜》就是这样写的吧?”胡子婴问。 “《子夜》还不是好的例子。”茅盾继续说:“以托尔斯泰的小说为例,他的《战 争与和平》就是用这种方法开场的。书中上百名的人物,开篇时使读者眼花缭乱,逐章 看下去,渐渐明朗,进入胜景。” 他又把另一种方法告诉胡子婴:一开始只是把一、二个主角介绍给读者,用简单的 事件开始,逐步开展,引出一个人数众多、情节复杂的宏大场面。譬如,《安娜·卡列 尼娜》这部巨著就是一例。小说一开始只是写安娜在铁路上的遭遇,由此引伸开来,出 现了情节复杂、场面壮丽的故事。 第三天早上,胡子婴怀着充实和高涨的创作激情,返回重庆市区。 茅盾对妻子说:“我不知道她究竟理解了多少,我讲的那些对她有没有用,也不清 楚。” “我看有用!”妻子说,“不管怎样,子婴的创作勇气,是被你鼓动起来了。” 隔了两个多月,胡子婴又一次来到唐家沱,小心翼翼地交给茅盾一厚叠稿子。 茅盾笑着接过来,在手中掂了掂说:“好重,多少万字?” “五万多。这是我的第一次作业,您要多批评呀!”胡子婴愉快地说,她想,自己 终于把小说写了出来,经过茅盾的指教,再作局部的修改就可以了。 茅盾让妻子陪她聊天,自己坐到桌子前阅读稿子。他觉得作者确实费了一番心血, 作品主题明确,故事也有头有尾。然而,这小说的最大毛病是人物苍白,缺乏个性,只 是一种政治观点的传声筒,这正是写小说的大忌。看来,这小说必须推倒重写。但她受 得了吗? 又想:相信她经受得住,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 “沈先生,您看完了吗?”胡子婴微笑着问,流露出期望得到赞许的眼光。然而, 她却听到茅盾说:“这不是小说,这只是政治口号加上些艺术的形容。” 茅盾看到这位女作者脸上闪过惊愕而又失望的神色,便诚恳地向她指出这部稿子所 以不能为小说的原因。而且决断地说:“必须重新写过。我相信你一定能写好。;在为 从这初稿看,你有生活,你有激情,你也有驾驭文字的能力,只是你还不善于用艺术的 手法形象地表现主题,还不理解小说主要在于塑造典型人物。”他详细地谈了修改意见, 并且特别提醒她:“不要企图在初稿上修修补补,而要重新写过,这样可以放开来写, 把环境写真,把人物写话。子婴,拿出你创办企业的那种勇毅精神,这部小说必定能写 好!” 胡子婴辞别茅盾,又去拜访了曹禺,也得到了同样的帮助和鼓励。 她从头写起,写了改,改了又写,终于写出了一部十多万字的中篇小说。 茅盾热情地接待了这三位上唐家沱的女作家、老朋友。他把全稿浏览了一遍,看出 这是以章乃器为模特儿的。书中也可以见到胡子婴自己的影子。他对胡子婴说:“很好, 这一稿基本上可以了,只要再作些修改就成了。” 孔德沚对丈夫说:“你就帮子婴改改吧。” 茅盾对胡子婴说:“还是你自己来改,你能改好。我给你提一些具体的意见,供你 参考。你把书稿留下,我再仔细看看。” 胡子婴走后,他放下手头正在写的自己的小说,对这部稿子逐字逐句地考虑起来。 为了尊重作者他没有直接在原稿上改动,而是另用稿纸写上详细的意见,指出哪些 地方应该增加,应改写,应删节,应调整。 茅盾觉得小说主人公凭银行家的赏识而发家办起企业,与一般民族资本家的创业史 相比较,缺乏典型意义。主人公的性格刚愎自用,这在当时的民族资产阶级中也不典型。 那时民族资产阶级中更多的是容易动摇,习于苟安。但是,他考虑到胡子婴是以章 乃器作为模特儿的,而这些特点正是章乃器所有的,因此就没有提出要作者进行伤筋动 骨的大改。 一个星期后,茅盾进城去,把书稿和修改意见交给了胡子婴。 她没有想到茅盾写的修改意见竟有几十张稿纸,像是一本小书。老作家对她的书稿 看得这样仔细,所提的意见又是如此的深刻、详尽,使她除了发自内心的金价佩和感激 外,说不出一句适当的表示谢意的话。 胡子婴参照茅盾的意见,对书稿作了很大的修改。 茅盾看了第三稿,对胡子婴说:“现在这一稿只需要作些文字上的加工了,假如你 同意,就由我来作这最后的润色吧。” “这可是我求之不得的,太谢谢您了!” 茅盾花了三天时间,在胡子婴的原稿上作了细密的文字修饰。妻子说他“就像批改 学生的作文卷子似的”。 小说定稿以后,茅盾将它推荐给开明书店。一年后,在抗战胜利的欢呼声中,胡子 婴这部以“宁霖”为笔名的中篇小说《滩》终于出版了。 在重庆《在公报》的文艺副刊上,茅盾特地发表了一篇书评:《读宋霖的小说〈滩〉》。 胡子婴在解放后担任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商业部副部长。每逢春节,总要登门向茅盾 拜年、祝福,行“弟子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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