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年难过

(中篇小说梗概)

  闽北龙津镇。
  杨大树是个四十出头的退伍军人,心灵手活,靠着给镇上人装水管、扎钢窗挣了一些钱,原来打算用这笔钱盖房子的。但是不甘寂寞的他最后用这笔钱租赁了镇上快要倒闭的纸厂。纸厂在他的管理经营下,短短时间里有了起色。正在他想大干一场时,上级却责令停产整顿。原因是污染环境,纸厂面临新的危机。
  为这纸厂杨大树自己投了二十万资金进去,还向镇上农民招了一百多万元的股份。纸厂一停产,股东们慌了,纷纷要求退股,特别老孤婆苦阿婆逼的更凶。因为她的一辈子积蓄都投进了纸厂,现在眼看希望就要破灭,她只有盯住杨大树。可是杨大树才租赁一年,哪有钱退股?
  杨大树原先想通过正常途径向上级交涉,对纸厂进行简易治污处理后恢复生产,但是由于有关上级的推诿扯皮,事情拖了半年无法解决。纸厂损失严重,杨大树面对越来越不信任他的股民,走投无路。只得咬咬牙,不管三七二十一,强行生产。
  环保部门闻讯来封厂,股民们知道消息后,愤怒地集众撕碎封条,围攻环保人员,推翻了他们的汽车,迫使环保局长违心地答应让纸厂生产。
  到了年三十,杨大树付清了该给股民们的红利,刚刚松了一口气,想和一家人过个好年,镇上却来了几个公安要抓他……
  本小说可以说是“问题小说”,通过杨大树租赁小纸厂失败的故事,探索当今农村出现的新问题新矛盾,揭示在新的改革开放形势下象杨大树这样新型农民的进取精神和思想局限性,呼吁决策者们妥善处理深化改革中出现的问题。

上篇

  腊月的最后一天,快傍晚时,太阳突然从遮掩了它好几天的重重阴云后面露出脸来,将西半天映的通明剔透。葱郁的群山仿佛镶了一层闪闪金边,令人赏心悦目。龙津镇上空青烟袅袅,不时传来零零星星的鞭炮声响,渲染着即将来临的新年欢乐气氛。是啊,托了改革开放的福,龙津镇人又能过一个丰衣足食的安祥好年了,还有什么不满足呢?而此时此刻,特别兴奋的是杨大树了。因为他终于甩脱半年来的阴影,不要象老鼠般躲闪闪地回避镇上那些天天来要债的纸厂股东了。他可以大摇大摆昂首阔步地穿过镇街,回到自己家那幢座落街头歪歪斜斜的小木楼里了。他的脚一踏进门坎,就看到小小的厅堂上已经摆好了一张扣着碗筷的大圆桌,正中香案上插了两枝小孩胳膊粗的大红喜烛,焰焰地燃着;同时鼻子里闻到一股混杂着油味的酒香,耳朵里听到厨房里传来滋滋滋的炒菜声;一股温馨舒适的感觉立即弥漫了全身。令他不由长长地舒了口气。放下手中那个鼓鼓囊囊的黑塑料包,边从里边拿出老大一卷红鞭炮,边喊儿子:“阿柯,来,把这鞭炮去放了!”
  十六岁的儿子阿柯应声而出,看到那卷鞭炮,惊喜地叫了一声:“哇哈,这大一串!”抱猪仔一样把它抱起来。“这个,放起来才有劲!”
  “就是要放个起劲!”自从上半年纸厂因污染问题被迫停产以来,大树的心情就数今天轻松了。今天他一直在厂里等着看那些股民来领分红钱。人们拿到钱后,个个喜笑颜开。特别是苦阿婆,那个六十几岁的孤老太婆,数着递给她的一千元钱时,苦瓜般皱结的脸破天荒有了笑容。那时他的心里就浮起一个念头:买它一串大鞭炮,回去好好放一下,冲冲霉气,过个好年!
  儿子兴冲冲地爬到楼上去。那卷鞭炮很长,要从楼上挂下来放。杨大树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云烟,抽出一支来点着了,打算走出大门点鞭炮。突然,儿子在楼上惊叫:“阿爸,来了一部警车!”
  儿子的叫声,全家人都听见了。老婆顿时变了脸色:“不好,是不是抓你来了。?”
  老爸抖抖地站起来:“快,快去躲一下。”
  杨大树也怔了一下。这个时候了,公安局的警车还开到镇里来,会有什么好事?莫不是冲着他来的?……
  杨大树是两年前当上龙津镇造纸厂厂长的。本来他只是这个厂的机修车间主任。说是个主任,其实手下只有两个兵。也没有多少事做。
  这个纸厂是一九八六年镇里投资兴建的。开初设计的规模不过年产量三千吨。以后又扩大一条生产线,达到年产五千吨水平。但是真正的产量哪一年也不过二三千吨,是个典型的小纸厂。厂虽小,排场架子却不小。统共不到二百个工人,党政工青妇机构一应俱全。整整一层楼房十几个房间,每个房间门上都挂着一块红字牌子,里边都坐着两三个穿鞋袜的闲人,拿着报纸,端着茶杯,谈天说地。唯一不在办公室里闲坐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那时的厂长胡土婢。胡土婢这人不算坏,可不是个好厂长。别看他整天忙忙乱乱的。从来没忙到点子上。多数时间不是陪镇上的那些干部吃喝就是陪来联系业务的人吃喝。自己终日喝的胡里胡涂不算,还时常把厂里的几个美人拉进去。他专门成立一个公关部,让第一美人柳小梅当主任,真正的业务不做,只是陪酒。因此厂里工人编了一首顺口溜:
  公关公关,请客吃饭;陪酒陪人,风气败坏!
  这话传到柳小梅耳朵,她气的脸红耳赤,赌气不干公关了。胡土婢劝不动,就搬出镇长找她谈话。也不知镇长跟她怎么说的,第二天小梅又上班“公关”了。土婢为此很高兴,专门买了一大盒高级化妆品奖给小梅。不住夸奖她:“还是小梅懂事,顾全大局。唉,象我们这种乡镇企业,要搞上去,全靠关系。这年头,搞关系,不喝酒,不行啊。”
  他的思想就这么个水平。不在抓好管理,提高产品质量上下功夫,而是把企业发展的基础放在拉关系上,这个厂怎么搞的好?可不是,在他手上,几年来企业没有一个当家产品。一会儿生产包装箱纸,一会儿生产文化纸,一会儿生产牛皮纸,一会儿又生产卫生纸;没有一样产品质量上档次,也没有一个固定的大客户;另方面厂里各种机构和闲杂人员却越来越多,第一线生产的工人工资越拿越少。要不是新调来的陈镇长下了决心把他调整掉,这个厂就非破产不可。
  厂里的另一个忙人就是杨大树。当然他也不尽是忙厂里事。就那么个小厂,那么几台设备,还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哪用得着三个机修工天天忙乎?他能当车间主任,并不是胡土婢特别器重,而是厂里实在找不到第二个比他技术好的人来代替。他清楚自己的地位,谁也不用巴结。他看不起胡土婢的无能,看不惯厂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懒惰,但他从不在表面上流露心里的想法。他想做事只要对得起良心对得起那几百块工资就行了,犯得着有事没事都在厂里泡茶泡功夫吗?还不如设法多挣些钱让自己日子过的更好一点。厂里事不多,他就在外边搞第二职业,承接一些水管安装,钢筋焊接之类的小工程来干。这些手艺是他七十年代当兵时学的,没想到复员回家后竟成了发家致富的手段。特别这几年,农村里不少人挣了钱,竟相着在镇上盖楼房,因此杨大树的第二职业也特别兴旺。一家接一家做不停。在他忙碌的同时,钞票也源源不断的流进口袋。存折上的数字从四位数到五位数又到了六位数。有了那么多钱,家里人,不管是老婆,还是老爸,都在盘算着用途了。老婆说:“别人比我们还差的,都盖了新房。阿柯也大了,说话就要娶亲了,也该盖一座象象样样的房子了。要不然,人家会取笑我们无用。”老爸说:“我这一辈子都在想着要盖一座大房子,可是我老了,没用了,盖房全靠你。过去没钱不用说,如今有钱了再不盖就对不起祖宗了。儿子,你一定要抓紧时间盖一座起来。我要看到新房盖起来,死也瞑目了。”老爸已经七十多岁了,身体不大好,说这话的时候手直抖,眼里冒着热切的异样的光。
  杨大树心里涌起一股热浪,眼眶不由得有些发红,他自己也何尝不想盖一座高大宽敞的楼房风光风光?这几年他家虽然已不种田,分得的几亩责任田也都租给别人,只剩下一点菜地由老爸种种,可骨子里还是农民嘛。龙津镇再热闹,到底只是个闽北山区小镇,还是以农业为主,跟大城市不能比的。因此他们的思想观念仍然不能摆脱根深蒂固的农民传统。对于一个农民来说,他没有城里人那么复杂多样的理想追求,他的欲望并不高,也许就简单到只要一座大大的好房子。然而这也是最实在不过的追求。一座象样的大房子不仅是出人头地的标志,更重要的是有好房子就可以娶好女子,好女子就可以生好儿子,好儿子就可以光宗耀祖,千古流名。至少也可以老有所依……。
  如果几年前,杨大树肯定同意老爸老婆的意见。但是现在有点不同了。他毕竟走过一些地方,见过一点世面,又在工厂里干了几年,不由自主的受了现代观念的影响。如果有了钱只是为了盖一座房子,就算你把房子盖的全镇第一大第一漂亮,那你也永远只不过是个农民,体面的农民。可你要是把钱投在事业上,让钱为你的事业服务,情况就不同了。将相王候,宁有种乎?杨大树没有读过史记,但是这种“野心”却来越来越强烈。当然他的野心并不是那么大的政治抱负,他只是朦朦胧胧地觉得他的生活似乎应该有点较大的变化,应该有点更高的追求。他知道步金生,知道鲁冠球,多少个喝咤风云的企业家,不都是农民吗?只要有了机会,农民也能干大事的。
  胡土婢是个窝囊废,迟早要下台的。这个纸厂这样下去肯定也是不行的,终有一天要换过新的厂长。说不定这个新厂长就是他呢。要是他当了厂长,不信这个厂搞不起来。有了这点心思后,杨大树便事事处处留心,思考着将来如何搞这个厂。也就没同意家里人要盖房子的打算。急什么呢,只要事业能成功,什么时候盖房子都可以的。现在手头的这些钱,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说不定就派上大用场呢。当然这一切都是杨大树心里的盘算,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因此谁也不知道他的心机。直到陈镇长来了,决定改革乡镇企业管理体制,试行股份制,并将纸厂公开招标租赁,他才一下冒了出来。
  大树能当上厂长要感谢陈镇长。他清楚地记得那天的一切细节。那天的天气,又阴又冷,铅色的天空压着黑色的群山,可是纸厂会议室里却很热闹。陈镇长和经联委胡主任坐在主席台正中,旁边坐着镇里有关的其它领导和市里公证处来人。台下是打算入股租赁的人和厂里工人,还有一些看热闹的人,黑压压的好几百。其实这天的会议只是搞一个形式,基本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因为纸厂每况愈下,老债还没还清,又背上新债务,不但没有为镇政府带来利益,反而成为越来越沉重的包袱。陈镇长一到任后,就发觉问题的严重性。他是从上边来的,思想解放,又年轻有胆略,经过一番调查,决定根据有关政策,甩掉这个包袱。他的办法很简单:实行股份制。将纸厂全部固定资产作价一百五十万,其中土地厂房七十万,算是政府股份。其余的八十万分成八股,统统卖掉。同时向社会上公开招标租赁,中标者必须是持有二股以上的股东。租赁时间十年,每年上交政府八万,十年后这纸厂就全归租赁者。
  这办法一公布,镇上沸沸扬扬,几个大款有些心动,外地有人听到消息后,也有跑来探探的。可是认真一核算,差不多人就退却了。首先是资金问题。两股资金二十万不算多。但真要使纸厂运转,你至少还得筹措五十万流动资金。这就是说要租下这个厂至少要有七十万元。况且你还得要动员别人买下其它的六股。这对于龙津镇这个刚刚解决了温饱问题的小镇农民来说,不是个小数目。而更重要的是,经营纸厂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眼下纸厂搞的一塌胡涂,要将它起死回生,没有真本事哪敢揽下。所以后来杨大树一站出来,所有人都让他了。
  他自己手头有二十万元,本打算盖房子的,全部拿出来买了两股。另外他还找了镇上开酒家的本家杨肥仔,动员他买了一股,条件是以后厂里招待客人必须放在他的酒家。又找了几个过去的战友,请他们分头去农民中鼓吹集股。最突出的是吴莽七,活动能量大,竟也牵头集了两股。这样股金问题就基本解决了。至于流动资金问题,是他的秘密武器。谁也不道杨大树用什么办法解决这个事。直到正式招标的那天,他带了一个人到会场,大家一看,才吃了一惊。
  那人是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子,留着披发,额头扁平,眉棱鼻梁高耸,牙齿有一点外露,皮肤黝黑,一看就是个广东人。原来他姓吴,是个做冥纸生意的。只是谁也不知道生意做得有多大。以前他也来过龙津镇纸厂谈生意,不知怎么搞的不但没谈成,而且还弄得不欢而散。从此就没有再来过。这次也不知杨大树用的什么办法,竟将他请来了。而且还在会上当场拿了二十万现金出来:“如果你们同意杨大树租这个厂,这点钱就是我的预付定金!只要纸厂按我的要求生产,我可以包销你们的全部产品!”
  吴老板这么干脆肝胆,其中的缘故只有杨大树自己明白。既然他早已打算搞这个厂,事先当然有许多准备。包括将吴老板请来。这位吴老板以前来和土婢谈生意时,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是土婢对他很冷淡。私下里说这家伙是搞迷信的,我一个堂堂正正的集体企业凭什么要按他的要求生产?因此吴老板每次来都不能尽如所愿。倒是杨大树很尊重他,常向他请教事情。有一次吴老板在镇上宾馆里玩“鸡”,被派出所警察抓住,也是杨大树出面周旋,暗中了事。为此吴老板十分感激他。这次吴老板之所以来,一方面固然是还杨大树的人情,另方面也确实是生意上的需要。这几年他的冥纸生意越做越大,几乎扩张到东南亚所有的国家,而原料纸却因为小纸厂的停产整顿越来越紧张,他不得不要到处寻找能够稳定供应原料纸的生产基地。
  既然杨大树在一切方面都满足了租赁的要求,这个纸厂厂长也就非他莫属了。镇长当场就和他签了合同,公证处来的人也盖了章签了字。不高兴不放心的是胡土婢和经联委胡主任。他们脸色象门外的天空一样阴沉。胡土婢一句话也不说。胡主任勉强地和他握握手:“这个厂现在就交给你试试了。你可不要弄砸了锅。”
  杨大树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他明白他们的心情。胡土婢是因为失去了厂长位置而不快活;胡主任是因为没想到不起眼的杨大树竟会跳出来,而在此之前从来没找他讲过这个事。这几年胡主任一直护着胡土婢,主要原因就是土婢听他说话。而在杨大树看来,你这个经委主任除了经常到企业吃点喝点拿点,根本就没为企业做过什么有用的事情,完全形同虚设。既这样,我凭什么要找你?况且找你你能拍板吗?你总不会为了我把土婢免掉让我当厂长吧?更不可能有魄力搞股份制!就凭这一点,杨大树佩服小陈镇长。不愧是上头下来的,有水平有知识。管他白猫黑猫,只认能抓老鼠的好猫!就凭这一点,他杨大树也要拼出命来干一番,给你争个气,给自己争个光!
  杨大树上任后,做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和吴老板订了长期包销合同,专门为他生产冥纸原纸。这事不仅结束了龙津镇纸厂长期以来没有固定拳头产品和大客户的历史,也结束了用木材做原料的历史。因为冥纸对原料要求很低,可以利用人造板厂的下脚料,也可以利用满山遍野的芦苇杆。为农民开辟了一条新财路,综合效益极佳。第二件事就是将厂里各种机构和非生产人员精简了一大半,把那些拿工资不干活的人统统赶下车间去,你要不愿干,那就只好别处高就。如今这个厂是我的了,一家的财产声誉都押在里边,天王老子来讲人情也没用!一些能干的照样留下。公关部仍然保留,小梅仍然当公关部经理。不过只是个光杆司令,那两个美人全让大树赶走了,有人说大树看中了小梅的美色。小梅不但是厂里第一美人,也是镇上一枝花,乌黑的头发,俊俏的脸,眉是眉嘴是嘴,高挑的身段鼓鼓的胸膛,是个人见人爱的女人。说是这么说,其实大树很清楚小梅的才干,她倒真是个交际公关能手呢,也很有事业心。只是过去胡土婢误把公关当成了陪酒,并没有发挥她的作用,因此小梅私下里也在大树面前发过一些牢骚。大树那时就想将来有朝一日自己当厂长了一定要好好地用她。现代企业可以不喝酒可是不能不公关的。自己四十出头了,貌不出众语不惊人,搞公关绝对不如小梅的。所以他对小梅说:“好好干,发挥你的才能,工厂好起来了,我给你发双倍奖金!”小梅是个要强的,在胡土婢手下干的很窝囊,如今得到大树知遇,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就这样,第一年下来,纸厂扭亏为盈,不但一次交清该交给政府的租金,还给股东发了红利。大家破天荒过了一个开心好年。照这样干下去,只要五年,他就可以将投资的钱全部收回,净赚了一个厂。杨大树那时真是高兴得不得了,心想这才叫活得过把瘾呢。
  谁料想正在他按自己的思路继续大干下去时,横地里杀出了个程咬金,一斧头就把他砍懵了。
  过完年没多久,市环保局来了一批人,在他厂里东瞧西看了半天,走的时候对告诉他说,龙津河下游的邻县告纸厂污染环境,告到了省里,省领导批了文下来,责令市里查处。如不采取治污措施,就要停产整顿。
  当着环保局人的面,杨大树态度很好,连连点头称是:“请你们放心好了,我一定尽快采取治污措施。你看,这不是,我们的方案跟图纸都有了。”他边说着边摇晃着一迭图纸。可是等环保局的人一走,马上将图纸扔到一边去了。去他妈的治污,等老子挣到了钱再说吧。在一旁的小梅将图纸收起来,有点担心:“看样子,他们这回是动真格的了,我们要小心应付啊。”
  小陈镇长也很担心,一直陪着环保局的人,表态也很好。等他们走了后,专门和杨大树谈了很久:如果是市里的问题还好办,现在的问题是惊动了省里,看来是要认真处理了。
  杨大树的态度却不为所动。其实呢,纸厂污染的问题,他早知道的。纸厂建了七八年,除了停工的日子,哪天不要向外排几吨甚至几十吨造纸污水?这些污水含有大量的烧碱,没有经过任何处理就直接排放到厂外的龙津溪里。龙津溪只是一条山区小河,平时水面不到一百米宽,水深不到一人深,浅的地方挽起裤脚都趟得过。哪承受得住那么多的污水?以前没建纸厂的时候,溪水清彻见底,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鱼儿在悠然地游动,见了人也不怕生,倘若你跳下水去,便会高兴地围着转。甚至都可以用手将他轻轻地捧住。可是自从建起纸厂,情况就大不一样了。那黑色的碱水,排到溪里,鱼儿一个个翻起白肚皮,水面上好象浮了一层棉花朵。龙津镇和下游村镇的人开初不知厉害,还高兴的都去捞呢。到后来,碱水越来越多,从纸厂起直到下游好几里的溪流,鱼儿全部死光,连石螺都找不到。更厉害的是,由于长年排放污水,溪流全部变黑,水面上翻着黄白的泡沫。这些污染的溪水,不但毒死了鱼,还毒倒过到溪边喝水的牛,人就更不能喝了。住在纸厂下边的苦阿婆等几家人,原先是喝溪水的,后来溪水不能喝了,他们闹到厂里来,为此厂里还专门花了几千元钱给他们引自来水喝。其实不要说喝水,就连用这溪水灌溉的两岸水田,稻子也又小又黄,长不起来。为此下游村庄的农民多次向镇里反映。可是镇里只是赔些钱了事。后来污染范围越来越大,影响到了下游的邻县一个乡镇。矛盾才突出起来。
  要说处理污染,也不是没办法的。以前胡土婢当厂长时,县里来人查过一次,那时就搞了一套治污方案并且设计出了图纸。但胡土婢那时欠了一屁股债,哪能实施这套方案?不过这套图纸如今仍然有用,只要投些钱就行了。可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一套处理污水设备要投资一百万。最少也要六、七十万。杨大树接手当厂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筹集百来万资金,只能勉强维持正常生产。况且只不过一年多时间,刚刚喘过气来,哪里去再找一百万元来投资治污设施?他妈的市环保局这些书生懂个屁,就知道瞎叫!当然,要是让他干几年挣到了钱,也许会考虑投资一套象样的治污设施。那时不但要搞治污设施,纸厂要再扩大规模,说不定就弄到年产万吨。可这都是以后的事,眼下他根本顾不上。既然顾不上,也干脆就不去顾了。
  所以陈镇长和他谈了半天,最后也和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了。“既如此,也就只好不管他,拖一天算一天吧。你就好好抓厂里生产的事,上边的事我来应付。”
  然而这次的情况似乎比较严重,很难应付得过去。环保局的人才走两天,省报又来了个记者。这记者是个很年轻的姑娘。肤色白净,戴着一付小巧的金丝边眼镜,一付弱不禁风的样子。市报道组的老王陪她一起来。到镇里见了陈镇长,一介绍,陈镇长就亲自陪她到厂里来。别看她文文弱弱,眼光很利,问起事来也很尖。到厂里转了一圈后,又到附近被污染的溪流的稻田看了看。回到厂里后只问了杨大树三件事──请问,你知道不知道造纸废水污染的危害性?知道不知道环境保护法?知道不知道你这小纸厂今后的命运?
  杨大树额头冒出了冷汗。第一个问题他当然知道。第二个问题,就懵了。环保法他听说过,可从来没见到过,他是搞企业做生意的,知道那个法干嘛?至于第三个问题,他还没有认真想过呢。他接手这个厂,当然是相信这个厂有前途嘛。可听她的口气象他这种小纸厂的前景似乎不怎么妙,这怎么回事呢?
  杨大树收起了藐视这个小姑娘的心,看来到底是省报的记者,水平就不一样。“记者问的事,我确实没有认真想过,不知道你有何高见?”
  女记者口气温和但却很老练地侃侃而谈:“其实象你这样的乡镇企业特别是小纸厂对环境造成污染的问题,现在已是全国性的问题了。我们报社近年来经常收到群众来信反映这问题。这次也是收到来信反映你们厂问题后,引起我们老总注意,专门派我来了解调查的。你们这个厂,环境污染确实非常严重,那条河整个都黑了。田也毁了不少。难怪下游的人要告。而你却没有采取一点点治污措施。这怎么行呢?据我所知,最近国务院很快就要下专门文件,整顿治理象你们这样的小纸厂。要是再不采取一些措施,弄不好厂就保不住了。过去是没有环保法,现在有了,就凭违法这一条,你就受不了。”
  这一说,大树又慌又恼起来。要是真如女记者所说的,中央动起真格来整顿,那他这个厂还办得下去吗?要是过几年让他挣够了本钱,管它怎么整顿也不怕。可现在,刚刚把钱投进去,猪还没饲大呢。自己二十万拿不回头是小事,股东们的百万钱财要是落了空,那可真不得了。他还清楚的记得苦阿婆颤抖着那双象树皮一样又黑又粗的手,从怀里掏出包得紧紧的一迭钱递给他的情景。“大侄子哇,这五千元钱,就交给你了。我这后辈子,无依无靠,就指望着这些钱过老了。”
  杨大树接过她的钱,象接过一团燃烧的炭火,手心里烫的厉害。他知道她这点钱来的不容易。苦阿婆算起来也是他的本家长辈。一辈子没有开过肚子生过孩子,因此年轻时常被老公揍。后来抱了一个孩子。到十几岁时老公死了,她一个人含薪菇苦将孩子拉扯大,又帮他娶了媳妇。哪知道养子一成了家就把老太婆扔了。媳妇见了她跟见生人一样。苦阿婆辛苦半世一场空,仍要天天风里雨里辛苦劳作。她守着几亩责任田,积攒这些钱不知花了多少力气呢。也许这就是她的全部希望和生命了。其实又何至苦阿婆的钱,这些股东中大多数人的钱都来之不易,都对它抱了极大希望的。龙津镇地处闽北腹地,四周大山环绕,交通通信都不很方便。世世代靠山吃山,穷的叮当响。直到这几年才刚刚解决了温饱,有了一点余钱。他们愿把钱投到纸厂来,一来当然是抱着发财希望,但更重要的还是出于对政府和他的信任。杨大树是个热血男儿,无论如何也不能对不起乡亲们。无论如何也要把厂办好。可是真要象女记者所说的,这个厂被整顿掉了,那真惨了。也实在太冤了。他的眼睛一下红起来。“你说的没错!中央的做法也没错。可是我们也有我们的实际困难啊。这个厂的情况,陈镇长也清楚。早都要垮了。是镇里农民集资投股,是我冒着倾家荡产的风险,才维持了下来。如今刚刚有点起色,就有这个事。真要照你所说的整顿掉,我自己受损失还是小事,大不了再当穷光蛋。可是这几百个股民怎么办?他们是抱着对镇政府的相信才来投股的。难道镇政府就不是共产党的了?老百姓对共产党的信任,难道不是通过我们镇政府的所作所为来认识的吗?镇政府搞企业改革,难道不是根据中央的政策吗?我和镇政府签的租赁合同,白纸黑字,一定十年,经过公证,也是完全合法的。至于说治理污染,我怎么不知道要治理的。我天天经过龙津河,都看到那黑水,闻到那臭气。可你知道吗,搞一套治污设施要多少钱?整整一百万!这钱谁来拿?你拿,他拿,还是我拿?我才接手一年多,就是把我杀了也没法弄这笔钱的。你是看到了污染危害的方面,可你也要看看我们的实际情况。治理整顿要有个过程嘛。你应该反映反映我们基层的困难嘛。我的好记者,我求你了!”
  这一番话说到后来,杨大树自己喉咙都哽咽了,他确实是动了真情的。女记者听完后,良久没有吭声,最后长叹一口气;“哎,这可是个二律背反。我想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回去后一定向上级如实反映你们的情况。”
  女记者走了以后,一直杳无音讯,环保局的人也不再来了。一时间十分太平。杨大树松了一口气。一边加紧生产,一边也到其它纸厂了解一下他们情况。处境和他这厂差不多。为了保险起见,他决定先搞一个投资少的简易治污设施:在污水出口处挖几口梯式大塘,让污水先排到塘里,先在塘里沉淀一段时间再排到溪里,比将污水直接排到溪里要好得多。可是就这样一件事实施起来也困难的很。资金没有且不说,最难办的是预计要挖塘的位置正好是苦阿婆他们几家农民的住房。别人还好说,苦阿婆一听要她搬迁,连连摇头:“我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住惯了,我不想搬!”大树与小梅反复向她说会给她赔偿,她就是抱一个死理不放。“我老了,吃不了几年饭了,也没有力气再盖房子。你们就怜念怜念一点我吧,你们叫别人搬吧。”闹到最后,大树心里火苗子烘起来,勉强压住,放下脸皮来说:“我们什么好话也都跟你说尽了,你还这样自私,一点也不顾厂里的难处。那我就只好跟你丑话丑说了。要是纸厂因为没有治污设施倒了,你别想再拿到你的集股钱!”
  苦阿婆一听这话就喊起来:“天哪天哪,你怎么敢这样说话。多少年来没有那个什么治污,不都生产得好好的,偏你当厂长就不能生产了。我那一点钱来的不容易,你要黑吞了,天雷都会打死你。”小梅一看这情景,连忙劝道:“阿婆啊,你不要急。治污是上边的精神,我们不搞就要关厂。杨厂长也是没办法。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叫你搬的。真要厂倒了,不要说你的钱,所有股东的百来万钱都要流到溪里去。请你再三想清楚。有什么条件只要我们能做得到你都可以提,就是请你顾全大局支持杨厂长一下,这也是支持你自己。”
  苦阿婆此时才松了口:“这么大的冤枉叫我一个人来承担,我的亏就大了。你们要怜念我老太婆苦啊,让我搬一个好地方。”。“这还用说,你看中镇上哪块地方,我们出面帮你买!”哪知这事也不是那么容易办的。大树和小梅带她到到镇上转了一圈,老太婆一直不说话,直到最后看见一块大空地,这才指着说就要在这盖。原来这块地是镇里规划盖农贸市场的,苦阿婆要这里当然是有道理的。她在市场上占个地方盖个房,收收店租也就够了。可是这事谈何容易?市场是整体规划,你总不能割一角给她吧?所以大树劝她能否再看看别处,但她一口咬定了不去看别处:“要就这块,要就不搬。”大树一时说不服她,,只好把挖塘的事也撂下来。
  过了一个多月,正是五月花开季节,某一天陈镇长从市里开会回来后,带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国务院正式下了整顿小纸厂的通知,年产五千吨以下的小纸厂,一律停止生产。省市也都下了通知,并且点了龙津镇造纸厂的名。还说近期内环保局等有关部门就会下来抓落实,要求镇政府无条件的执行整顿决定。否则将依法从严处罚。所以,现在纸厂是非要停产不可了。
  杨大树在电话里一听这消息,象被人当头揍了一棍,满眼金星。“难道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
  陈镇长无可奈何地说:“我在市里就已跟他们争了很久了。可是这次中央的决心很大,治污来势很猛,谁也不敢去撞这个枪口。就连市长也非常认真起来。叫我无条件执行上级通知。这样还有什么办法?”
  “可是我们的合同不算数了?”
  “我们是局部,局部必须服从全部,下级必须服从上级嘛。”
  陈镇长一打起官腔来。杨大树恼火了:“我管不了那么多!我不是镇长更不是市长省长,我只管我的纸厂。你要我停产可以,你把农民的那些股金还给他们!”
  这一招可真灵,陈镇长立刻软了下来:“唉唉,大树哥,你不要这样嘛。我刚才是传达上级的通知。我有什么办法?我的意思是说,在风头上先要避一避嘛。我们镇就只有这一个象点样子的企业,我还能不为着它?有些事我们可以慢慢商量嘛。”
  “这还差不多。眼下正在风头上,避一下可以。但不能老避下去,最后还是要生产的。所以还得积极想办法。好些事还得靠你支持的,你等等我,我就来找你谈些具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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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先以为停一段时间,避避风头就可以开工的。可是一个月接一个月的过去,一点也没有松动的迹象。苦阿婆想要的宅基地,陈镇长都出面了,工商所却不肯相让,还惊动了市工商局。没奈何,又找了另外几块地,可苦阿婆都不满意。于是排污池也就一直没法动工开挖。上边的口气也不松动,于是就一直耗着。由于没有生产,整个厂区静悄悄的,只有风在刮着树叶簌簌响。化浆池边长出了一尺多高的野草,搅拌机和纸浆过滤器开始泛出红色的锈斑。空场上堆积如山的芦苇杆开始腐烂,散发着一股令人心碎的难闻气味。粗粗估算一下,因为停产,每天都要损失二千元。而更令人难以面对的是那几百个股民。几乎每一天都有人来询问什么时候开工的事。开初他还可以应付。说是暂时停产,很快就会开工的。“中央是要整顿那些年产五千吨以下的小纸厂。我们这个纸厂设计能力不至五千吨。只要搞好污水处理设施就可以恢复生产的。你们放心好了。”
  这个纸厂原先设计能力是要年产五千吨以上的。当然这只是一种理想的设计,事实上建厂以来从来也没有生产过三千吨以上。去年杨大树接手后形势最好,也不过生产了三千吨多一点。达不到设计能力的原因一方面是没有那么多市场销路;另方面也是纸厂有一条生产线设备买的是过时货,根本不能使用。所以按现有的可用设备,怎么也达不到五千吨以上的。杨大树在厂里干了那么多年,天天摸那些设备,心里最清楚纸厂的生产能力。所以有一次环保局发了一张表格要他填写纸厂的生产能力情况时,只是把那张纸片不置可否地扔到办公桌抽屉的一角。他之所以轻视这些表格是因为七七八八的表格太多了。计委的,经委的,乡镇的,文明办的,包括环保局的,简直不明白这些部门隔三差五的来要他填这些白纸片干什么。出于对这些表格的反感,他对环保局的表格自然也置之不理。可是谁知道他的这一舒忽,却给纸厂造成了许多麻烦。理所当然地列入了要停产整顿的小纸厂名单内。
  “谁叫你不及时将我们的表格填好交来呢?”当大树火急火烧地赶到城里找到环保局老李局长申诉情况时,老李局长不满地回答他说。“你的眼里从来就没有我们环保局的。可是你却忘记了,我这个局做菩萨不一定灵,做鬼可是灵的很。要不是看在我早年在龙津工作过还有些感情的份上,早都把你这破厂整顿掉了。还等到今天中央通知!”
  老李局长十年前曾在龙津镇当过付书记,不过那时大树不认识,跟他没有什么渊源关系,没有什么私交,只是淡淡的。所以老李局长一直耿耿于怀。大树很后悔没有早些和他拉拉关系。如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好陪着一万个小心。“是是是,李局长说的有道理。我们这个厂能够有今天,全靠李局长支持。还望李局长一如既往,支持我们到底。我们会好好感谢你的。”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大树加重语气。来的时候他叫出纳装了个很特别的牛皮纸信封,打算看情况将它扔给老李局长。
  “是啊,李局长对我们这么支持,我们还能不感谢你吗?”跟着大树一起来的小梅赶快也插上嘴,并且尽量地朝老李局长堆出笑容。杨大树自己长的其貌不扬,可是深深知道一个漂亮女人在公关场合的特殊作用。所以当时精简公关部时就只留下她。而且以后凡是重大一点的公关场合,都要带着小梅。小梅确也尽心尽力,为纸厂扭亏为盈立下了汗马功劳。为此也惹起了一些闲话。可是大树根本不管不顾。只要对厂有利,小梅自己也愿意,就算她陪人睡觉,别人管得了吗!
  果然,小梅一上前,老李局长神情立即变了。他睁大了鱼泡眼,打量了一番小梅,现出笑容来。“你爸爸是谁?”
  “我爸是镇尾的柳二水。李局长认得他?”老李局长笑的更开了,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线:“龙津镇的人,中年以上,我没一个不认识的。你爸是镇尾的生产队长嘛。我还包过那个队呢。只是那时你才十几岁,我认不清。真是女大十八变啊。我们老了老了。”
  “您怎么会老呢?你看上去也不过三四十岁嘛,还是很帅的。”小梅天真地说。
  这一下老李局长更加心花怒放了:“真会说话。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我帅呢。哎哎,就凭你这么会说话我也要帮你们厂嘛。说到底这个厂也是我们市的厂嘛。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的。”
  老李局长口气一松动,杨大树赶紧顺竿爬高。从包里掏出一迭材料,这些东西是大树和陈镇长商量后叫乡秘书连夜赶出来的,少不了有弄虚作假的成份,可事到如今也没法了:“这些材料是关于我们厂生产能力的资料,我们的设计能力是年产五千一百吨。上次你要我们填写的报表,因我正好出差就拖了下来,真是对不起的很。”
  老李局长接过材料,用鱼泡眼很快地瞄了一下。“你要早拿来就好了。中央要整顿的是五千吨以下的小纸厂嘛。不过,光凭你说还不行,我还要组织人到你们厂去进行实地考察论证。”
  “那太好了,欢迎李局长到我们厂去,你可是很少去啊。”小梅装出很高兴的说。
  看这形势不错,大树赶快将那信封放到李局长办公桌上,轻轻地推到他面前,“这里还有一份材料,请李局长拿回家去认真看。我们这就告辞了。”
  “李局长一定来啊。”小梅临走还给李局长送了个微笑。
  几天后,老李局长果然带了一群人到龙津镇纸厂来,考察了一番。大树和小梅陪了他们整整一天。晚上吃饭时小梅坐在老李局长旁边撒娇弄痴,使出浑身解数敬他喝酒,把老李局长伺候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不住地搂拍着小梅,说要认她做干女儿。对待纸厂的事,自然也是大拍胸脯:“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嘛,按我们的考察,事实与材料相符合,我们回去后一定向上级如实汇报情况。争取早日恢复生产。不过如果真要开工,你们的治污设施一定要落实,至少也要有梯级水池排污。要不然,省里来人考察交待不过去。”这番话说的在场的人个个宽心,大树也因此多喝了几杯。等到他们终于离席时,脚底轻漂漂起来了。小梅脸红的象要滴血,忙不及跑厕所里吐了一通。大树担心地扶住她:“怎么样?有没有事。”
  “没事。只感到腻心。那老家伙是个色鬼。手脚都不老实,又满嘴臭味。要不是为了厂,我才懒得搭理呢。”
  大树是何等精明的人,怎么看不出来老李局长的馋鬼色相,心中也是厌恶极了。但是为了厂,有什么办法?犯在他手上,只得巴结点。只是委曲了小梅。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好姑娘,为了厂也豁出去了。心想等这阵风头避过,将来挣了钱,一定要重重奖励她一下。“你为厂做了这么多事,我心里明白的。总有一天我会好好感谢你的。”
  小梅见他这么说心里也很感动,脸上一红,幽幽地说:“你要明白就好。我也不全是为厂,我是看在你这人是条男子汉的份上。”
  大树听了这话,心里一动。月光下小梅象一棵亭亭欲立的山茶花一样可爱。差点就想将她抱起来……
  老李局长酒桌上话说的响当当,可走了之后,就如石沉大海,一直杳无音讯。大树找了他好几次,不是碰不到,就是说已经把材料报上去了,要等省里批。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却听说老李局长因为到年令,退下来了。环保局换了一个姓刘的新局长。刘局长是从别处的科研机构调来,据说是个工程师。思想观念和工作作风与老李局长大不一样。大树去见时,发现他很年轻,不过三十来岁,一付嘴上没毛的样子。坐在一个老大的黑色老板桌后面,面前摆着一个亮闪闪的不锈钢保温杯,听大树说话时表情严峻,态度很认真,但是最后什么也没表示。只说自己刚刚来,好多事不了解,要等熟悉情况后再说。
  走出环保局的时候,大树心里充满了冤气,直想骂娘。真他妈的一群混蛋。照这样要到何年何月才解决问题?街上人熙熙攘攘,一个个看起来都面目可憎,神情淡漠,就象溪里翻肚的鱼一样。他狠狠地呸了一口,心里想是不是去找市长,直接跟他反映纸厂的事。正在这时,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莽七。
  莽七一身西装革履,手里提着个大哥大包。“情况怎么样?”
  大树心里有点发怵。莽七和他同一年去当兵,又是在同一个陆军,正牌战友。这次纸厂集资投股,莽七很积极,牵头拉了两股进来,因此他也是个股东。当时莽七投股,一大半是看在杨大树的面子上。自部队退伍后,他一直在跑生意,有时做笋,有时做柑桔。钱也挣了一些。但这家伙爱赌博,挣的钱留不住,多半让他输掉了。不过这次投股,他倒很肝胆,一说就答应了。“我对办厂没兴趣。不过既然你老兄来说了,我就想法买两股吧。权当去赌一次!”为此大树很感激他。当时的话是说的漂亮,但是自从纸厂停产之后,态度就开始变了。来追问了好几次,言谈间也不那么客气。所以,大树不敢对他说实话,只是笑了笑:“快了快了,省里很快就会批下来的,只要一批下来,我们就动工生产。”
  莽七把他拉进旁边的一家小酒店里,要了两瓶啤酒。脸色很不好看:“我说大树兄,其实你也不用瞒,纸厂的情况我知道的一清二楚。要等上边批准,猴年马月!况且现在的形势发展下去,象你这种小纸厂,即使不污染环境,也迟早要被大纸厂挤倒的。这是市场规律嘛。做什么生意都要按市场规律办。所以,我们之间的事,还是先小人后君子的好。丑话说在前头。我这两股钱得来也不是容易的。有一部份是我出面向村里农民借的。他们得到了纸厂要关闭的消息,都来问我要。我呢,当然只有向你要了。”
  大树怕就怕他要钱。其实这一阵子已经有好多股东和准股东向他说过类似的话了。股东们的心情他理解,谁不关心自己的血汗钱呢?可又有什么办法?他无言以对,只能用一些空话应付。但应付得了一时应付不了最后的。所以他就只有求莽七;“好兄弟,既然你都知道了情况,我也没什么好说了。但是我想只要去努力争取,最后还是会解决问题的。我是和镇政府签的合同,现在是镇政府不能履行合同,他要负责任的。”
  “哼,你这人就是太天真了。政府负责任?政府那么大,那么多人,谁来负责任?”
  “陈镇长呗。合同上是他签的字。”
  “屁。如今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龙津镇这几年换了多少个镇长。到时候陈镇长拍拍屁股走人。新的镇长来,他把事情一股脑儿全推到前任头上,看你怎么办?这些人,我是看透了。”
  这一说,大树脚都软了,心一下虚起来:“那,那你说怎么办?眼下的情况,你就是把我杀了也拿不出一分钱来的。停产半年,已经损失几十万了。”
  “所以我提醒你不要对政府抱太大希望。如今已快冬至了,到过年不过一个多月,要是还不能生产,过年不能付给股东们红利,让他们看到你这厂有希望的话,即使我不找你要钱,那些股东也不会放过你的。”
  杨大树脑海里一会儿浮现出黄霸天向杨白劳逼债的情景,一会儿浮现出大群农民呼喊着冲向地主家分财产的情景,一会儿浮现出苦阿婆眼泪鼻涕死抱着他大腿向他要钱的情景。头脑一下轰起来,两眼一团漆黑,觉得自己几乎走投无路,快要发疯了,只是喃喃着。“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呢?”
  大树这付丧魂落魄模样,莽七倒笑了,给他倒了一大杯酒:“其实,你也不用慌的。既然政府靠不住,也就不要去管他。管他批不批的,你就生产,看他怎么样?我就不信新的环保局长能把你吃了?”
  一句话提醒了大树,他的头脑一下豁然开通。是呀是呀,就不管它环保局的,强行生产。你说我违法,现在多少事都是违法的,又处理了多少?我杨大树只是个农民,我管不了什么生态,什么环保;我必须对几百个股东股民负责。只要我能过得了眼下这一关,让集资投股的农民拿到该拿的钱,就算以后抓我去枪决也顾不上了。
  “好!就依你说的,我明天就开工!”他把面前的一大杯啤酒一口气灌下肚子。“天塌下来由我去顶!”
  “有种!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一个人顶罪的。”
  他作出这个决定时小梅还有点担心,说杨厂长,要不要请示陈镇长一下?杨大树呸地吐了一口:“请示个屁!这半年来请示的还不多吗?老子求爹爹告奶奶,报告送了十几份,找人找了几十个,谁都表示同情,可谁都不给我们解决具体问题。连带着把你也拖累进去了。真他妈的窝囊!现在谁都不请示,全由我一人承当。”
  话是这么说,为了预防万一,他同时派人开始挖污水池。苦阿婆要的盖房地,他亲自跑去找县工商局的局长,死乞白赖,好话说尽,总算打动了这位局长,和镇工商所协商,最后同意等市场盖起来之后,以最优惠的价钱出让一个摊位给苦阿婆。苦阿婆有了一个摊位,也不坚持一定要在那里盖房了。于是别找了一块地给她,总算同意了搬迁:“树仔啊,不是阿婆我罗嗦,实在是没办法,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吃亏不起呀。厂里的事我也知道,你有难处。这次你为我的事花这么大力气,我感激你。今后厂里有什么用得着我老太婆的事,只管说。我虽老了,可身体还好嘛。”苦阿婆一同意搬,其它人的问题好解决的多了。于是两天之内污水池工程就动工了。停了半年的机器也开始轰隆隆地转起来,工厂恢复了生气。
  陈镇长从省里回来,一知道这消息,立即打电话到厂。大树其时正在车间,小梅来叫他时,一听是陈镇长的电话,连连摆手:“告诉他,我没空!”
  他是故意不理陈镇长的。对这个嘴上没毛,长着娃娃脸的小陈镇长,他心里始终抱着一份知遇感。陈镇长年纪虽然轻,可水平能力都胜过老镇长。他永远不会忘记陈镇长锐意改革,力排众议,支持他租赁纸厂的气魄胆略。要不是他,杨大树可能永远没机会当厂长。虽说后来纸厂发展的情况出现变化,毕竟不是陈镇长的本意。中央的政策,他一个小小镇长有什么办法改变?其实,陈镇长对这个整顿小纸厂的决定也有看法的。龙津镇只有纸厂这一个象样点的企业,经过几年的奋斗,总算刚有了点起色。他对这个厂抱着很大希望的。无农不稳,无工不富。龙津镇要奔小康,非要大力发展乡镇工业不可。只有工业发展起来了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镇里的财政问题。机关学校几百号人,吃饭穿衣住房治病,什么事都要镇政府包下,没有钱一天都过不了。何况还要接待上级来人,还要发展公益事业;都要钱来当老大。靠农林税远远不够,非要有工业不可。如今一声令下说整就整掉了,大树要是当镇长,心里也想不通。只不过他是当官的,官身不由已,不得已要执行上级的命令。大树知道,陈镇长为纸厂的事,从头到尾花了许多精力心血。就是在接到上级停产整顿的通知后,他就跑上跑下无数次,找了许多人情关系设法使纸厂恢复生产。所以从哪一方面来说,都要感激镇长。也正因为如此,才在强行开工的事上不问镇长。他杨大树再笨再蠢,也知道强行生产会有什么后果等着。既如此,一人做事一人当,何必又要拖上镇长呢?
  小梅按他的吩咐给陈镇长回了电话,陈镇长一下就光火了:“什么没空!明明是躲着我嘛。你告诉大树,我就赶到厂里来。”
  小梅把话才传给杨大树,陈镇长就风风火火地乘着吉普车到了厂里。脸拉得跟马面一样。“这样大的事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就干起来。你真吃了豹子胆呀。”
  杨大树不看镇长,只顾低着头用钉耙在苇杆堆上耙着。那些苇杆,经过半年的风雨,沤的变了形,有的地方已成了烂泥,根本不能造纸了,只有不到一半可以用。“光这些原料,我就烂了十几万元哪。有什么办法。”
  “可你知道不知道,这样干,就是顶风而上,要犯法的呀。本来事情等一等就可以解决的,这一来可就麻烦了。”
  “麻烦个屁!大不了我去坐牢杀头!”杨大树突然从心中冒出一股无名火,把钉耙狠狠地扔到一边去,大声吼起来。“这个厂,是我和乡亲们拿钱买的股。我们农民的钱,一分一厘都是用镢头挖出来的。也是你们当初鼓着嘴皮叫我们买的。现在可好,又是你们说停就要停。停可以,你把股金退给我们!你给呀,只要你肯给,我马上就走!”
  杨大树两眼通红,嗓子沙哑,犹如一头困兽。那模样叫人害怕。所以陈镇长一下就慌张了,只是瞅着杨大树不吭声。杨大树却犹步步进逼,继续吼着:“你们说话不费力的,反正这厂不是你们的钱,不心疼的。搞了多少年了,公家的钱花了多少,吃了多少?到后来剩下一个空壳子,就一个个拍屁股溜了。就把他扔给老百姓了。扔就扔吧,你们干脆不管也好,偏又要来管七管八。正儿八经的事,吃喝嫖赌,贪污受贿,抢劫杀人,你们不去管。污染了一条小溪就大惊小怪。你们是白披了一张红皮嘛。”
  要不是小梅拼命的劝告,杨大树的发泄不知要到什么时候。陈镇长见状,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与杨大树已是无法谈话了。只好又坐着吉普,一溜烟的走了。杨大树见镇长走了,松了一口气,一下瘫倒在苇杆堆上。
  龙津纸厂强行生产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周边一些同样类型的小纸厂有样看样,也纷纷动起来。刚澄清了没多久的溪流又开始流黑水,下游的村镇又开始告状。一些报纸也反映了小纸厂死灰复燃的现象。这些情况给市里增加了许多压力。环保局刘局长紧张起来。决定要抓一个典型杀一下,首选就是杨大树的龙津纸厂。于是在腊月的某一天,刘局长带着十几个人,乘着一辆中巴车,驶到了龙津镇。
  刘局长是个责任心很强同时自尊心也很强的年轻领导干部,出发之前他下了很大决心,无论如何要成功的。你一个小小纸厂,一个小小农民厂长,居然敢藐视法律,藐视环保局,未经许可就擅自恢复生产,这种歪风不杀还得了?所以他一进了镇政府大门,就极力将脸绷的紧紧的,象那个从不笑的美国明星一样阴沉。“陈镇长呢?我找你们陈镇长。”
  市里来人的那种气势,使正在扫地的通信员也紧张起来,连忙扔下扫把跑到陈镇长办公室兼卧室,,却见门关得紧紧的,叫了几声没人应,只好跑出来告诉刘局长:“不知去哪里了。”
  刘局长很失望:“那就找分管企业的领导。”
  通信员不敢怠慢,又去找经联委胡主任。胡主任正好在家,一听说市环保局来人就赶快来了。见了刘局长满脸堆出笑容:“哎呀呀,镇里这几天搞计划生育,大战十二月,人都分散到各个村里去了。你们请坐,请坐。”
  刘局长简单说明了来意,那口气十分坚决,一点也不容答辩的。胡主任何等老练的人,只听了他一句话就知道意思了。心里好不高兴。自从杨大树将纸厂租赁之后,他就满肚子的不高兴。过去胡土婢当厂长,由他怎么说怎么干,吃吃喝喝也都有地方报销。可杨大树就不买他的帐。听说还在外头放风说凭什么我要巴结胡主任?我办厂找市场,又用不着他。这话传到胡主任耳朵里,气得他肝火旺了好几天,可也没办法。只要杨大树不欠镇里的钱,就没办法治他。况且陈镇长又那么护杨大树,有事也轮不到胡主任来解决。这一回杨大树惹恼了环保局,有好戏看了。“你们来的正好,其实呢,纸厂的事,镇里是坚决执行上级指示的。可杨大树这人,哎,胆子大的很,我们也拿他没办法。你们这一来就帮助我们了。”
  “我就不信一个小小的厂长,会弄不服他!走,胡主任你带路,今天好歹要将他的厂封了。”
  “好,好。”于是胡主任和刘局长一群人爬上中巴车,呼呼呼地向纸厂方向驶去。然而令刘局长想不到的是,他的车根本就进不了纸厂的大门。
  纸厂在龙津镇的南面,从镇政府去大约一个公里。环保局的车开到一半,发现路中间横了好几根大松木。开初以为是随意扔的。等到他们下车去搬时,这才发现原来是农民故意放在那里拦车的。因为一路上看得见的地方都有木头,而且那些木头都很粗很大很沉,要好几个人才能挪得动。他们在搬木头的时候,路旁有好些农民在看着,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胡主任开初还想叫他们来帮助来搬:“喂,都来帮一下。”
  可是农民们没有一个回答他的。只有一个人哼了一下:“帮忙可以,要有工钱的。”
  胡主任说:“工钱好办,你搬了总会付的。来吧。”
  那农民笑了:“哈哈,你说的轻松。总会付的,什么时候付?我们可是讲现实的。一手付钱一手就搬。”
  胡主任气的脸红耳燥。可他看出来了,这些农民心怀不善,故意与他捣乱呢。于是只好对刘局长说:“这些人在敲竹杠。你看怎么办?”
  刘局长也看出了名堂,他们来查封纸厂的事传开了,纸厂在抵制呢。他是个年轻气盛的人,这一下反倒更激起了好胜心。妈的,想用这几根木头来阻止我前进?没门!他毅然地跳下车,指挥手下的人说:“反正不远了,司机留着看守车子,别人下车走,别忘了把封条全带上。”
  杨大树病了。躺在厂里宿舍的床上烧的胡天黑地。本来他身体挺壮实的,就有个头疼脑热也很快好。可是这次情况大不一样。头天下午就感到浑身关节酸痛,不对劲,原以为是劳累过度,休息休息就好的。晚饭也没吃就躺到床上。哪知一躺下起不来了。忽冷忽热,如同脚踩棉花,腾云驾雾。早上到了上班时间,小梅见他没到办公室,跑去叫。好久才把他唤醒,摇摇晃晃地起来开门。一碰上他的手,吓了一跳:“哎呀,烧的厉害!”赶快请了镇医院的医生来打了一针,又吃了几片药。昏沉沉地又睡下。正在胡涂中,小梅又冲进来:“不好,环保局局长带了一帮人来查封我们的厂来了。”
  杨大树听到这消息,心里倒很镇定。从强行生产的第一天起就预料到有这一天的。他的想法是,管他呢,能生产一天算一天,车到山前总有路的。他只是没料到环保局的人来的这么快而已。
  “怎么办?真要把厂封了,我们就惨了。”
  一转眼间,杨大树头脑里转了好几个念头。怎么办,谁知道怎么办?一条是听由他们封厂;另一条是不让他们封;还有就是等他们封过走了之后,再偷着生产;可哪一种办法也都不是万全之策。他挣扎着站起来,想走出去看看。却听到一阵咚咚咚的急促脚步声,抬头一看,是莽七。
  “知道了吧?”他一见了大树就急急问。
  大树点点头:“早晚都要来的。我正打算去见他们。”
  “我看,你还是不要见的好,这些人心是铁打的,你感动不了他们。”
  “他们也是没办法,干哪一行说哪一行的话嘛。我们还是尽最大的努力吧。”说着就要走出去,脚下却突然一软,差点摔倒,赶紧抓住站在一边的小梅。这时莽七才注意到他的脸色,吃了一惊:“脸色这么难看。”
  小梅告诉说大树重感冒了。莽七一听,急忙把他扶到床上:“我还不知道呢。我看,你就躺着好好休息。环保局的事我去处理!”说着一阵风似地奔了出去。大树还想起来,头一抬就眼冒金星,实在动不了。他知道莽七的脾气,牛劲发作起来什么事也敢做。心里急的很,挣扎着对小梅说:“你赶快去追上他,跟他说千万别乱来。”
  小梅答应了,马上追出去。但是莽七哪听她的。他以最快的速度召集了几十个股民,决意要给环保局点厉害看看。先是在路上扔了几十根大松木,将环保局的人进厂速度挡慢了一些,随后又通知所有的镇上股民,说有人来封厂了。股民们一听这消息就火了。连苦阿婆也颠着小脚赶去厂里,所以等刘局长他们一行人走到纸厂大门时,门口已聚集了许多人了。
  胡主任一看这架势,心虚了。他是本地人,认识拦在厂门口的每一个人,也知道每一个人的脾气。龙津镇的农民向来最老实不过的。只要不是太过份,他们都可以忍辱负重。可是一旦激怒起来,那就不得了。他原本只想给杨大树一点教训的,没想到杨大树背后竟有那么多的人撑腰。说来也不奇怪,杨大树的厂与他们的利益息息相关,他们是拼着老命也要保护自己的利益的。所以胡主任见风转舵,马上停住脚步,对刘局长说:“局长,这些都是股东,他们知道要来封厂。情绪有点不对。还是先回镇里去吧。”
  偏偏刘局长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他看了看前面那群满面土色衣衫不整的农民,又看了看自己的队伍,一股豪气油然而升,觉得真理和法律都在自己一边,完全可以在气势上压倒他们。所以并没有听从胡主任的劝告,而是决意要强制执行公务。
  他把手一挥:“先把厂门封上。”于是就有一个人拿出封条和浆糊,打算封上厂门。但是当他走近厂门时,却发现根本无法靠近,上百个股民们把厂门拦的死死的。
  “喂,让开点!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人群却沉默着。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走出来,他是莽七,冷笑了一声:“不要用这种口气对老百姓说话。你们不能封这个厂,请你们回去。”
  刘局长问:“你是谁,代表谁说话?”
  “我是股东,代表股民说话。”
  “我找厂长,找你们厂长来。”刘局长对莽七十分不满,严厉地说。胡主任也赶快挤上前去:“莽七仔,这是局长,你说话要客气点。”
  “是局长更好。我们正好可以直接反映情况。局长先生,既然你也来了,就听听老百姓的声音。我们都是本地农民,响应镇政府号召,集资投股搞这个厂的。我们都不是有钱人,投这些股不是容易的。都是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的。都指望着挣些钱奔小康的。你要这一封厂,不就把我们坑惨了吗。”
  刘局长看了看莽七,决定给他讲讲道理,“你说的我理解。但是你们是小道理,小道理要服从大道理。你们想想,这个厂的污水排到下游去,整条河都污染了,人家下游的老百姓怎么过日子?所以中央下了决心要整治小纸厂。就是为了大多数的老百姓利益着想。希望你们顾全大局。”
  “你说的我们明白,可是你总得让我们有时间来处理这些事嘛,我们已经划了十几亩地挖污水池了,怎么能说封就封呢?你这一封,让我们还有什么路走?”
  “是呀,治理整顿要慢慢来的,一下就封厂,我们还有什么希望?”
  苦阿婆眯着眼,抖抖着走到新局长面前:“我是个孤老太婆,一世吃苦,就想靠这厂挣些钱过老的。为了这个厂,我连房子都拆了做水池,你要封了这厂,我跟你拼命!”
  “回去!。请你们回去。”其它股民一迭连声地喊起来。
  如果刘局长足够明智的话,接下去的骚乱也许就不会发生。可这位年轻领导太忠于职责了,他想不管怎么样也要完成他的任务,否则今后的工作怎么做呢。所以他硬了硬心肠,再次下了命令:“封!”
  他手下的人大多是血气方刚涉世不深的小青年,早就想着要当个英雄,既然局长决心这么大,还有不冲的道理?于是就有人大声喝斥农民:“让开点。”
  可是莽七一下就将他手中拿的封条抢走,两下撕的粉碎。小青年火了,一把扭住莽七:“你敢!”
  这一扭就出事了,莽七吼了一声,股民们立刻把全部怒火发泄了出来,连苦阿婆也蛮横起来,冲上去将环保局人带来的所有封条全部抢走撕碎。有些人为保护封条和农民打了起来。但是怎挡得住股民们人多势众七手八脚,个个都吃了苦头,被股民们打的鼻青脸肿。刘局长身上也挨了几下。想不到农民如此强悍,不由慌了手脚,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还是胡主任有经验,边抵挡股民们的拳脚,边对刘局长说:“局长,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快快撤吧。”这一句话提醒了他,于是率先往后撤退。主将一退,全队阵脚大乱,纷纷也往后跑。现在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跑到汽车上,溜之大吉了。但是股民们在局长没有说清楚事情之前,怎肯让他跑走?“不准走,不准走!”一边吼着,一边在莽七的带领下追了上来。刘局长跑的快,一上了车就喊:“快快发动!”司机早看见了那些追赶的农民,也慌了,猛一踩油门,车就呼地响起来。然而股民们也马上追到了。看见车子要溜,更加怒不可遏,莽七吼:“拦住他,不要让他们跑了!”
  苦阿婆婆虽然小脚也跑的不慢,她和一些妇女一下就跑到中巴车前面,齐齐地拦住了去路。司机见状哪还敢开,莽七又吼,:“下来,把话讲清楚。”
  刘局长吓坏了,示意司机把车门关上,不敢下来。股民更火了。有人说,他们不下来,把车翻了。这一说,果然就涌上几十个男人,一二三,一下就把车翻到田里去了。刘局长和他的队伍魂飞魄散,只好灰溜溜地从翻倒的车窗里爬出来。幸好这时陈镇长和镇里的其它干部飞赶而来,喝住了愤怒的股民。他和刘局长简单地碰了个头。这时刘局长只求能脱身,什么条件也答应。“行行,不封厂,不封厂。”还答应股民一定将他们的实际情况向上反映,尽快争取上级同意龙津纸厂立项生产。等杨大树挣扎着赶到现场时,骚乱已经平息,股民们个个兴高采烈地散去。他望着那辆翻倒在路边的中巴,心中涌起一股悲怆。
  他在车旁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小梅来催他回去。
  “老婆,给我把换洗衣服清好,多带几件去,省得我经常洗。”大树镇定地吩咐老婆。他想公安们在这时来村里,还能有什么好事。自从前不久发生了纸厂股民聚集拦阻环保局执行公务且将他们的汽车推翻的骚乱事件后,大树就预感到会有这一天。尽管当时环保局长答应同意纸厂继续生产,但那只是迫于当时的形势。他的心里哪会善罢干休。如果仅仅是为了继续生产的事扯皮,事情也许还不会那么严重,可是闹到围攻殴打环保人员,就从经济纠纷成了刑事治安案件。这是政府绝对不能容许的。果不其然,公安局出面来了。
  妈的莽七仔你也真是莽撞,无法无天,弄成这样结果。要是那一天自己不是病成那样起不来,也许事情不会发展成那样。可说到底这样也有好处,不管怎么样总迫使环保局不敢再来查封纸厂,使他得以有时间从从容容地生产到年底,把吴老板需要的原纸全部完成。吴老板也很讲信用,货一到马上将款子电汇来。于是在大年三十那天,所有的股民都拿到了他们今年应得的红利,可以过一个高高兴兴的太平年了。说起来,也还要感谢他呢。但是,这起骚乱的主要策划是他,公安局肯定不会放过他的。要通知这家伙快跑,要坐牢就让他杨大树一人去好了。
  “阿柯,你从后门去,告诉莽七快躲一躲。”
  “那你呢?”儿子有点犹豫。“你也去躲一躲。”
  “我不要紧。我想陈镇长他们会出面说话的。你快去。”
  儿子只好跑去了。大树自己走到大门口,正好和公安打了个照面。有两个是镇里的老派,认识的。于是满面堆出笑来:“来来,来喝酒呢。天气好冷啊。”
  认识他的老派也朝他笑笑:“大年三十来打扰你,真不好意思。不过没法呀。市公安局的同志一定要今天来请你去。”
  “我都准备好了。你看,行李都清好了。不过,如果不是那么急的话,就一起把这年三十夜饭吃了再走。”
  “好说。不过得等我们把莽七请来。”老派说。
  果然还要抓莽七的。不过此时他已跑了。大树心里一宽。“那你们快去快来。我等着你们。”老派留下一人。其余的全去找莽七。但是他们很快就回来了。因为莽七闻讯早跑了。
  “反正跑得和尚跑不了庙。有我跟你们去也就行了。老婆,来斟酒。阿柯,你去叫小梅来陪他们喝几杯。”
  公安们也不客气,说笑着坐下来开始喝酒。一会儿小梅也来了,酒桌上顿时增加了许多气氛。大树敬了他们一杯,忽然想起鞭炮还没放,便站起来要去放鞭炮。走到门口时,陈镇长竟出现了,气喘吁吁的。
  “咦呀,这时候了,你还没回家,快来喝酒。”
  陈镇长一把握住大树的手,“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省里同意我们的纸厂列为五千吨级厂继续生产了。同时还专门设立了治污补助贷款。同意给我们三十万!这事要感谢那位女记者。是她写了一份内参,反映了类似我们这样纸厂的问题。引起了上级的重视。”
  “真的?”大树大喜。
  “真的,省里批文我都带来了。”
  “这样我们厂就有希望了。”
  “不仅是你的厂。我们镇也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来,今天我要和你一起过个好年。”
  “太好了。我今天这年就过的热闹了。你瞧,有这么多人。”
  陈镇长看见屋里这么多公安,吃了一惊,后来才明白了他们是来干什么。对于聚众骚乱,妨碍执行公务者当然要处理。从这点上来说大树是有责任的。但是他相信根据骚乱的实际情况看,大树也许不要判刑,大不了也就拘留几天。即使判刑,也要以镇政府名义保他监外执行。这个纸厂没了大树,怎么行呢?他对公安们说:“杨厂长可是我们镇的一个宝,你们不能委屈他啊。要不然,以后再来龙津镇,我就没饭给你们吃了!”
  “镇长放心。杨厂长的事我们清楚。我们是应付差事的。刚才在路上就说好了,过年这几天,我们天天轮着陪他喝酒。”
  “那就谢谢你们了。来,敬你们一杯。不醉不罢休!”
  小梅脸红扑扑的象早开的红花,她给大树满斟了一杯,眼盯着他:“杨厂长,这一杯是敬你的,早去早来,我们大家都等着你!”
  门外,鞭炮震天动地的响起来。随着杨家鞭炮声,全村的鞭都响起来。龙津镇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之中。大树接过小梅的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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