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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水库这地方,当地农民叫它野猪窠。
  这是一个好几里路长的大山沟。两旁陡峭的山坡,长着密密齐齐郁郁葱葱的杉树林。每一棵杉树都有海碗粗细,红褐色的树干笔直挺拔,墨绿色的树冠遮天盖地。时而有几只白鹭在顶上盘旋。走在林间,听到的是隐隐的山风低吟,偶然一二声梦呓般的鸟鸣。显得宁静安详极了。
  从前这里可是名符其实的野猪窠。山坡上全是一人多高的刺芦丛和乱七八糟的杂树。山沟里终年淌着血红的锈水,烂泥积的有齐腿肚深。野猪们就在这里游戏打浆,白日当天也不避人。
  有一次,燃冰抗木头经过这里,老远看见路上横着一个大黑口袋,他想是谁这么粗心掉在这里?待走近一看,竟是一头大野猪,躺在路上呼哧呼哧睡觉呢。它那大肚皮风箱一样一起一伏,嘴角半尺长的獠牙白森森的呲着,燃冰气的有心想把这挡道的家伙狠狠敲一闷棍。但是手举到半空又不敢落下去。这么大的野猪,皮粗肉厚,力大劲蛮,万一一棍敲不倒,惹它发起火来可不是开玩笑的。从前村里也有蛮汉见到这样横路而卧的大野猪,起了贪心想敲它,结果非但没有把它打倒,反被它拱倒,咬的血淋淋,连卵子都没了。所以燃冰不敢动它,只得在一旁等它醒来。一直等到太阳落山,它才睡够了醒来,睁开布满血丝的小眼睛,看看燃冰,哼哼几声,爬起来摇摇尾巴,大咧咧的走掉。
  这了开发这片荒山沟,大队将知青组成一个耕山队,由老霜率领,进沟拓荒造林。因为山沟离开村子有好几里路,就在沟里搭了一个草棚,垒了一个泥灶,又把春姑叫来为知青蒸中午饭。那时的物质生活非常艰苦。那些有家人接济的知青还好;象燃冰这样的就惨了。他没有家人支持,又不会种菜,于是只好吃白饭,泡些盐汤下饭。幸亏春姑时常从家里带了咸菜来让知青配饭。不过大家的精神状态很好,都下了决心要把这荒山沟改造成绿色金库。于是知青们每天披星带月,一刀一刀地砍,一镢一镢地挖,一棵一棵地种,几年过后,这条大荒沟终于全种上了杉树,到燃冰离开桐花林时,最早种下的杉树已经有拳头粗,初初成林了。
  望着这挺拔整齐的杉树林,燃冰不由发出一阵感慨,树犹如此,人生白驹,二十年弹指一挥间。想不到他在外面转了一圈,又回到这个地方。
  他和白梅,随着老霜在林间慢慢走着。忽然,他在路边一块石头前停下,弯下腰,拔去遮掩着的杂草。原来这是一块小小的墓碑,上面的字迹已经十分模糊了。
  “老霜叔,还记得这个吧?”
  “记得,这是阿彬的。”
  “阿彬是谁?”白梅好奇地问。
  “一个当年的知青,他死的很惨。”
  ……
  阿彬是个有点迂气的书呆。在桐花林的知青中,他是唯一一个读到高三的。据说他是省城某所重点中学的高材生,如果不是文革开始,他肯定已经到某个名牌大学去读书了,他长的很高,很瘦,皮肤白的跟纸一样,戴着一付厚厚的深度近视眼镜。他没什么力气,也不会干活,但天天出工;脾气也很怪,不爱与别的知青来往,终日不说一句话的。除了吃饭睡觉出工,他的唯一嗜好就是看书。他读过许多书,历史文学知识特别渊博。但是别的知青并不因为他知识渊博就尊重他。相反的还捉弄他。
  有一回夏天中午,阿彬看书看着看着睡着了。只穿一条薄薄的短裤。不知怎么搞的,下边那东西翘起来,而且露了出来。正好被几个知青看到,顿生邪念。一位小知青悄悄摸过去,轻轻拨弄他那东西。这一拨不要紧,卟地一声,竟放了一枪阳水出来。知青们大笑。他醒来一看,只叫声:“坏了,做不成童男了。”忙不迭地跑去擦洗。从此知青们都知道他有这一碰就放的毛病,时常捉弄他。他也不气不恼,只是尽量地回避而已。
  他死那天天气很好,风和日丽,万里晴空。中午休息时,大家睡觉的睡觉,打牌的打牌;他照例找个僻静去处去看他带来的书。有个知青名叫依冲的,看中了山坡上一棵大酸枣树,便利用午休时悄悄提了把斧头去砍。咣咣咣地,忽然哗啦啦一声震天动地巨响,随之又爆出一声惨叫。大家急忙奔过去,发现那棵巨大的酸枣树横卧在山坡上,树梢下压着一个人,正是阿彬。
  阿彬的眼睛睁的老大,死鱼样瞪着天空,嘴巴也张的老大,好象是要喊又喊不出;鲜血从他身下汨汨地流出来,一下就被干燥的红土地吸干了。依冲要去拖,老老霜喝道:“快抬树!”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好不容易将那棵大树抬起来,这才发现树梢上一根手臂粗细的树枝穿透了阿彬的胸膛,哪还能活得成?
  依冲吓的脸色刹白,喃喃着:“我,我不是故意的,本来是顺山倒的,谁知道会横坡了。阿彬,你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算了,人都去了,怪你有什么用?给他料理后事就是。”老霜冷冷地指挥着知青。
  死就死了,当然怪谁也没用。那时知青的命不值钱,死了一个就跟死一条狗一样,埋掉就拉倒。只是可惜了一个本来也许可以成为名学者的人才。那天上午阿彬也奇怪,破天荒和燃冰谈了许多事情。主要是古典文学方面的。从诗经到楚辞,从汉赋到桐城,唐诗宋词,元曲杂剧明清小说,还背了一段《岳阳楼记》。
  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昂扬顿挫,跟唱歌一样好听,燃冰因此大长见识,对这个和善的书呆有了几分敬佩。
  阿彬说的那些话,至今想起来犹历历在耳,这也许是他这一辈子最成功的一次演讲了。因为在此之前还没有一个人如此认真地听过他的满腹珠玑。有时候只要在世间留下一点痕迹产生一点影响也就够了。
  而今他的血肉他的灵魂,还有他们那一辈人的汗水,青春,都化作了这里的沃土,默默地滋润着这里的树木,让它们成材,让后人得益。这也许就是一个人的价值吧。
  “真是太可怜了。”白梅还是第一次听说过这类知青的事,心中难过极了,叹息着。
  “不可以这么说。他死的是很惨,就他个人来说太不值得了。但也很悲壮。正因为他的死,才让我们意识到活着是多么幸运和美好,因而我们才懂得珍惜生命。懂得如何让生命燃烧的更充分。懂得人生悲剧的主角是英雄而不是可怜虫。”
  燃冰说完这句话,离开阿彬墓大步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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