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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生之舟(外—则)

作者:师陀

   
一 钧石下

  一切无规律的日子开始了,人缄默的迎着可栗的命运。也许是并不小的试金石。
  “入狱倒是幸运。”
  低着头,独语罢。声音那样郁闷,虽然低微,反更显得沉浊。青年的绅士踢开足前的石块。
  高在荒烟上的太阳,饰金于泰山的连峰。
  泰山沉默着。
  ─—神气像尊高高在上的神呢。
  怯光的眼睛向童秃的山扫了一遭,空洞的想。也落漠的回答着─—
  “也许是那样罢,不过……”
  声音近似独语而且郁悒。
  避在道旁,为着让单轮车伊呀的驶过……
  “一个轮也能走的呀……”
  “然而人……”
  一瞥间有怒火,愤恨。但是落漠的。
  两双影子,有几分类乎浮在水面的病鸭,迂缓的迈起步,那重重的恍着的步,踅进墓园的松林。
  ─—这倒够舒适!
  本是倨傲的眼,里边满溢着智慧,利爽的果决;已变作愚贪,竟至从塌颓的墓穴逃开。
  要些甚么呢?不必过问罢,这是败德的。倦旅的人,正应有片刻的歇足。
  蒲公英盛开过金黄的小花,垂萎的藏在地下了;小星草也历尽了夏日的繁荣,于不经意中枯败。墓穴的偏右被拨抓了洞,大概是獾的故居。
  淡灰色的风在林梢吟哦,断续间夹着悲抑。
  “这样也好……”
  意思是要说─—一些人在火光里死掉了,一些人仍在血的泥沟中转着脚颈,闯向人类苦痛的深窍,苦痛是无极的迎纳。这就是人生,也是真理。
  但咽住了。随后摘了枝松技,插入春留下的蚁穴。
  另一个青年人眼落定在同伴者的背影上,直入此时,才发现了他有几分近乎绅士。而他偏不是。
  “狼的牙痕能永远留在脖颈上,真?”
  “是的罢,也许不。”
  干了的小星草毫无抵拒的被脚泥淖,这许还是第一次……
  狗恶意的喧哮。
  他们是刚从山脚下走来,牧者的角声和羊的铃铎已经很幽渺。像在隔世。
  亦是刚从城市里来,闹嚣的廛音送不到这儿。象在隔世。
  愤怒的火虽依旧在胸中燃烧,然而其中的曲折太够多了,曾被过沙漠地带的霜刺,冷然的月和发怒的皎阳驰逐过弥风的原;曾流入于夜陡的部队,有着凶犷的脸和诚义的心的部队,但那已像远处的山,隐在蜃气那面。在隔世,落在灰色的风里的隔世。……
  诚然,闯向人类苦痛深窍的脚并未停留,更多的苦痛是无极的迎纳着。丰饶的原野荒废了,现在只有山兔一样无定向的奔波,在摧毁后的途中。
  车水声在灰色的原上呼噜不休,飘过枯萎了的草梢。广漠里是太沉寂了。
  “走过去。”
  说这双关的话语,这年青的绅士并未听清,也许他正在怅望或想着甚么。从石的祭台上立起,打着无眼泪的呵欠,踹践着,走向那条荒僻的小径……
  ─—这荒芜了的原,多么不调和的原哟。一个人要冲过去……
  雀子啁啾的在头顶的灰空飞过,向往的,向消逝的远方惘然的望着。已不可见了,留下的只有将黄昏。立住足,很响的嗅着鼻─—
  “入狱够多幸福!”
  捣杵声间续的送来,落在心里有着经不起的沉重。
   
二 劳生之舟

  拎起笔,看着炉火渐渐息下去,还是一个字写不出。
  一个人死了,按友情说,是不应该。说得恰当点,大有多寿几年的必要。可是他死了。就眼下的情形说,是“死无遗憾”,正如他所期望,得以安于福地了。
  记得有人肯定的说,“死是世界所有的事件中最合理的。”意思即从未冤枉过人。立在某种基点上未始不可以这样说,可是一想到他的夫人和四个─—也许是五个─—只知要穿要吃的小斑鸠,总觉得他还应该多活上十年八年。
  达观或悲观一点看,死未尝不是人的大福,但为死者写挽联或哀辞之类。却流于游戏。更近乎愚昧。按现在的流行,出纪念册印遗墨都时髦不过,这是达官贵人的点缀;他死了,大抵不需要那么做。况且也不会有那笔款子去做。
  因为是一个小人物,死后亦无利可剥,留下一个名字似乎不必,即另留下一个在纸上亦并不光荣。暂且只用罗马拼音的字首─—H代替。
  H君在同学中是“幸福”的。十年前他是唯一有爱人的人,所以又是被嫉妒的人。等到既毕业之后,谁也不把这幸福和嫉妒放在心上了。
  车一个调子的进行着,外边落雨在绿的莽原上。已经是夜间,很想睡过去。但是孩子的饿号,三等车特有的汗臭夹杂着阵阵的干咳、使乏惫了的神情一点也感不到宁静。
  ─—多讨厌呢,静一息不更好!
  这样想着。无意的,眼顺着很凶的咳喘逡巡过去,投在那将近中年的男子身上。惴想着这干咳的患者较之别人并不恶。他凄然的笑着,很容易的打了个呵欠,仿佛也早已挨不下这旅途的寂寞。
  “认得吗?该是很倦了罢……没敢打搅你。”
  声音不顺畅而且低微。认得,那无沿的近视镜,那略有雀斑的清癯的脸……
  “哎,天假之缘…………”
  他用手绢掩住嘴,咳反而愈凶犷的涌上来了。
  “感冒?”
  “哎,”他略微仰起头两额泛晕很易于见出他回避着甚么但终于颦着眉,嗫嚅的说,“这,这……你能料想到吗?料不到的……整整七年了。”
  随后又一个人独语着,“叹,七年。”
  他说七年之中,已有过五个孩子,徼天之福,两个安然的死了。以我所知,那时他该有四个孩子抚养。早死的第一个妻留下一个,己该进中学那么年纪了罢;其余三个,应该是幸福的恋爱结晶。
  因为孩子的哭啼,谈话暂时停止住了。他低着头,尖削的肩膀晃荡着,在不安的想些甚么罢。
  “尊夫人呢,还好?”
  “唔,还是那样。不过,……哎……”
  等他抑止了干咳,我又有意无意的加上一句:
  “您是幸福的。”
  “幸福?”定在我脸上的眼,盈漾着泪。急忙背过脸去,凶恶的咳喘又在膀尖胸骨上撞击着了。“你知道,每个人的眼中……”
  眼光落在那单薄的背影上,一时挪不开。虽然没有听清他的话语,意思是十分了解的。我为他钩起太多的隐伤。幸福的开始,规定了一个人的命运,仿佛博赌轮盘一色,谁能逆料呢,幸运将落在哪一点上!更不清楚哪来的启示,一如有一匹白鸽,在灰色的空间翱游,晦暗的阳光给留下了孤单的影,在苍茫的原上。人生是太够寂寥了。谁都追逐着幸福,任凭是“侥幸”中才可能获得的。而幸福永不回头的在前面驰骋着。留下了淡淡的影子,躲闪,逃避,烟殁,渐渐的又显现出来,以活跃的姿势。终于──“你知道,据懂得幸福的人解释,它和……总之和世间所有的存在一样,一样,到处存在着……譬如举例说,叫化子有叫化子的幸福……戏子……有戏子的幸福,这些不是随便甚么人都可享用……是专有的。只在会否支配一个人的时间和应付空间。可是……我失败了。一个平凡人,需要相当的钱用,而七年中我一直吃着三十元的薪水……”他伸出三个指头,“我却已经是四个……”
  声音异常衰微,几乎只有苍蝇翅膀上的那么大小,还是为喘息经时的停下来,夹杂着呕心的干呛。送过去一枝香烟,他以摇头表示拒绝了。
  “有了家室?七年,哈,记得还是一个孩子哪。”
  “嗡。你却更像书生……”
  “气味浓吗?”他将头靠在窗上,战栗的手在脸部抹着,“这,真是,一个人的下场很难逆料的。很快的这就─—”
  眼里满包着泪了。我懊悔不该说那句不事检点的话。
  孩子又烦人的号啼着……
  暂时合上眼,不愿知道车到了什么地方。只一味的想着─—一只小游艇,却荷了重载,在险涛里翻覆,冲激过去。单就眼前的H说罢,幸福的梦曾开过丰满的花朵,现在家已累得他,脊梁折驼着了,膀尖也纵得有山峰高了。终于─—
  幸福的园荒芜了。
  车在一个小站上停下来,上下的人很稀落。H君提着小箱,递一张卡片过来,急喘的苦笑着─—
  “这是地址,有空希望你有信来。”
  车站是冷落的。惘然的目送着他瘦削的背影,在微雨里摇晃,很快的消失在夜里了。自然,之后时常有信札来往。有次,他非常痛苦的说:
  “……罹了这不可挽救的病,据说是肺病。这样告诉你,实在很罪过的……妻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在她身上,我已寻不到安慰,但也怪不得,她这就要当四个孩子的母亲了。有时,几乎是每天我感到寂寞,却死不得,可不是?你看……哎,不知能否看见光明到来……”
  很明白的,人还希望得救,他是那样热烈的想活下去。
  近时很少得到他的消息,写了封简短的信去,却由另一个地方寄了张镶黑栏的明信片来。H君没有见到他热望的,预示眼前的光明,就平淡的死掉了。
  炉火更晕下去了,还是不能写一个字,对于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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