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

(诗五首)

 

<>食指

 

“好的声望是永远找不开的钞票,坏的名声是永远挣不脱的枷锁”──读到诗人食指哲学悖论般的诗句,我们很自然就联想到当代诗坛最重要的代表之一北岛的成名作《回答》的起首名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许多人并不熟悉对北岛早期诗歌产生过深刻影响的这位诗人──食指。他本名郭路生,生于1948年。到山西插过队,又进厂当工人,后来参过军,曾在北京光电技术研究所工作。因在部队中遭受强烈刺激,导致精神分裂,长期住在精神病院,最近刚刚离开。

食指在“文革”中开始写诗,很明显有对于诗歌节律的追求,而他对生存本体反思的哲学深度,远远超出了他的同代人。其诗被朋友及插队知青辗转传抄,广泛流行于全国。

这里我们选出他六十年代诗作两首,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九十年代诗作各一首。

 
 

相信未来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枝温暖漂亮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

是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

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

她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们对于我们腐烂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怅、失败的苦痛

是寄予感动的热泪、深切的同情

还是给以轻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讽

 

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

那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

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

 

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

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

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

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1968年 北京)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洋翻动;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声雄伟的汽笛长鸣。

 

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

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

我双眼吃惊地望着窗外,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

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

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

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手中。

 

线绳绷得太紧了,就要扯断了,

我不得不把头探出车厢的窗棂。

直到这时,直到这时候,

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阵阵告别的声浪,

就要卷走车站;

北京在我的脚下,

已经缓缓地移动。

 

我再次向北京挥动手臂,

想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然后对她大声地叫喊:

永远记着我,妈妈啊,北京!

 

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

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

因为这是我的北京,

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

(1968年12月20日)

 
 

疯狗

──致奢谈人权的人们

 

受够无情的戏弄之后,

我不再把自己当人看,

仿佛我成了一条疯狗,

漫无目的地游荡人间。

 

我还不是一条疯狗,

不必为饥寒去冒风险,

为此我希望成条疯狗,

更深刻地体验生存的艰难。

 

我还不如一条疯狗!

狗急它能跳出墙院,

而我只能默默地忍受,

我比疯狗有更多的辛酸。

 

假如我真的成条疯狗

就能挣脱这无情的锁链,

那么我将毫不迟疑地,

放弃所谓神圣的人权。 

(1978年)


 
   
       
 

受伤的心灵


时光白白流逝的恐慌

时时惊吓着我的灵魂

我心中还有希望的花朵

可无聊象条蛇缠绕着枝藤

 

我的心灵已无法挣脱

能向谁发出求救的呼声

我只有白天廉价的欢乐

可廉价的欢乐总是苦闷的象征

 

不得已,我敞开自己的心胸

让你们看看我受伤的心灵--

上面到处是磕开的酒瓶盖

和戳灭烟头时留下的疤痕。 

(1987年10月20日)

 


寂寞时你又一次

闯入我的心灵

 

我在心里呼唤你的名字

脑际不断闪过你的身影

因为你代表着我的青年时代

那时会爱你爱得那样深情

 

之后,命运给了你那么多不公正

可回首往事你却谈笑风生

 

寂寞时你又一次

闯入我的心灵

 

终于你走了过来步履轻盈

老了些相貌穿着还那样普通

象一枝花期早已开过的玫瑰

甚至仿佛连绿叶也已凋零

 

面对未来人生严峻的提问

你的回答始终是那样真诚
 

寂寞时你又一次

闯入我的心灵


1991年

第三福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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