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噩 音            
  
    醒秋又像初到法国时一样勤奋地来研究功课了。但两月以来,因无心听讲之故,许多紧
要的文法都轻轻放过,一点没有领会,因此她学法文,就赶不上同学。这是她精神上的大损
失,一个永远补救不起来的损失。
    她虽然清醒了,但她从前的精神是像一潭止水般平静澄澈,忽被一个顽童,持着竹竿将
它大搅一通,激起了无数漩涡,溅起了无数水花,一时自然不能恢复原状。她既不能寄心于
学问,又没有别的事可想,她的心灵不免时常感到空虚寂寞,她渐渐觉得作客的烦闷。但这
时候叫她回国,她也是不愿意的。她已经请得本省教育厅的津贴,经济方面可以无忧;而且
她认识法国比从前透彻,她爱法国的文化,想在这里学得一点可以贡献祖国的东西,然后回
去。
    她的父亲事忙,不常有信来,母亲在乡间则常来信。她到法国没有半个月便听见她的大
哥胃病复发,由闽省一个学校离职回家疗治,大哥自幼即患胃病,不时发作。这病他自己不
以为意,家人也不把它放在心上,所以醒秋听了这个消息,竟淡然置之。
    不过醒秋有一回接着家信,信中说她大哥这次胃病发得比平时长久,已经诊过多少医
生,尚未痊愈,现在到安庆父亲寓所求医了。醒秋写信回家,请父亲改延西医诊治,因为她
自负科学头脑不大信任中医。她写信的时候,忽然觉得一阵心酸,竟有几滴眼泪,洒在那张
信笺上。
    一天清早,她坐在土山低岗栏杆上看书,同学递给她一封信。她看封面是北京一个堂兄
写来的,这个堂兄从不和她通讯,为什么突然有这一封信来呢?她觉得有些奇怪。慢慢拆开
那封信,抽出信笺来读,信中起头是几句阔别相念的套话,以后便说及她大哥的病。信中说
她大哥的病,自到省以后日益沉重,家人初不疑有变,但……她读到这里,心发颤了,眼光
黑暗了,以下只看见一派呜呼噫嘻……她还能向下读么?她全身的神经都麻木了。她将精神
振一振,她不相信有这事,她不相信有这事,这是别人的恶消息,决不是她大哥的。她再将
那几行字细读一遍,的的确确地,毫无疑义地,她的大哥死了,她最亲爱的大哥是死了!
    她幼时喜看聊斋和谈狐说鬼的旧式笔记。她身体不舒适时,或消化不良时便常做噩梦。
有时梦见身入野寺,蓬蒿没胫,阒然无人,凭牖一窥,止有一具棺材摆在空空洞洞的堂里。
正栗然转身要走,砉然一声,棺盖破窗飞出,向她压来了。她拚了性命向前跑,两条腿却瘫
痪似的再也拽不起,这时候真是再着急也没有。有时梦见被散发凸睛的僵尸追逐,她要奔
逃,也是逃不动;僵尸的利爪似乎抓住了她的头发。在极端的恐怖、焦急、忙乱中极力抵
抗,极力挣扎,正无可如何间,忽然睁开眼来,昏灯有影,纸窗微露白光,刚才所经历的恐
怖,原来不过是一个恶梦。乍醒时浑身汗流,心头还是突突乱跳,定一定神,便不觉哑然失
笑了。梦中的危险,只有醒来可以救,梦中的幻境,醒来便化为乌有,现在她希望她恰才收
到信的事,也是一个恶梦,顷刻间她便可以醒来。
    但是万里无云的青天,在她头顶上闪耀;飞鹰在空中回旋,不时发出凄厉的叫声;菩提
树和杨柳在春风中摇曳,脚下是萦青缭白,金碧沉沉的里昂全市;大楼前同学三五成群的谈
笑散步。礼拜堂的钟声,一下一下在寥廓的空间颤动,又徐徐在空间消失。天地静静地,安
闲地,横在她的面前,一切存在是事实,她恰才的经历也分明不是梦。
    她拿着那封信站在山上,并无一滴泪,好像一个兵士在战场上突然中了一弹,止有麻木
的感觉。痛苦像要诱惑她似的,张开双臂,慢慢向她心灵拥抱过来,她也痴呆呆地不知逃
避,等到她的整个心灵都在痛苦紧束之下,猛然间她感到一种被榨压的剧烈痛楚了。她如飞
的奔下山,如飞的跑上女生宿舍的大楼,冲入自己寝室,扑在床上,泪如泉涌,放声大哭
了。
    监学马丹瑟儿和女同学们正在用早餐,忽闻哭声,都很惊惶的赶到她寝室中来。厨娘抱
住她,撕开她的前襟,要替她蘸醋,因为她在全身被撕裂的痛楚之下,痉挛不止,像要昏晕
过去了。
    大家问了她半天,才知道她刚才接着家中不幸的消息,自然都陪了几滴同情的眼泪。她
那一整天没有咽一点水,只是伤心流泪。伍小姐坐在她床边,守了她一天,也没有去上课。
    她呜咽了半夜,疲乏之极,朦胧睡去。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她将昨天的事完全忘
记,正想起身梳洗,忽然想到大哥死了,她的心立刻被锐利的痛苦刺着,她又重新悲泣。但
她总痴心希望这是一个梦,不但希望大哥的噩音是一个梦,连她到法国来,以及在法国大半
年的经过,都是一场梦。她想:如果遽然醒来,发见自己依然在北京寓所,睡在母亲身边,
那是何等的侥幸,何等的喜悦!
    希望这个不幸消息是梦,那是不可能的了,她一刻一刻的感到这事的真实。不过当她捧
着头沉浸于深思的时候,她忽然惊跳起来,疑讶地问她自己:真的么?她现在已经成为一个
无兄的人!
    她一生中还没有经过什么大悲痛,而且素以“父母俱存,兄弟无故”引为自豪的,忽然
遭了这样挫折,只觉分外禁受不住。她不暇追忆大哥的平生而致其哀悼,她只替她的母亲悲
伤,替她的寡嫂悲伤。忽然她诅咒那渺渺茫茫的上帝了,人人都说天道好还,报施不爽,他
大哥做了什么坏事,这样壮年便摧折了呢?善良的母亲,何以暮年竟要遭受这样恶劣命运的
打击?残忍的上帝啊!
    她悲痛之中,还夹杂着冤愤和不平。她昏昏沉沉的过了几天,不时便痛哭一场。几天以
后,她十分倦困了。而且泪枯气咽,要哭也不能哭了。她狂激的悲苦,渐渐成了沉绵的哀
思,正像洪涛已退,止有一派沦漪的水,荡漾摇曳于无穷。
    她含悲忍泪地发了几封快信安慰父亲和母亲,又吊唁她的寡嫂。她默念母亲现在不知悲
痛得怎样了?咳!她恨自己不在母亲身边,不能安慰她,不能分受她的悲痛。
    她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女孩,她还没有做过母亲,然而慈母丧失爱子的痛楚,她是能想象
得到的。假如母亲在壮年时代曾死却几个孩子,现在遭了这种不幸,她还能习惯些。因为养
孩子是不容易的,有的半途流产,有的几岁上夭亡,都是做母亲的前世的冤孽,做母亲的失
望和眼泪的根苗。然而她母亲一生中仅怀了五胎,五胎儿女下地后都长大了。人家争说母亲
幸福,母亲自己也觉得幸福。谁知她最爱的长子会于成人之后死了呢?咳!这是她的冢子,
她三十二岁的壮儿,她一生爱情和希望所寄托者,他死了,他撇下慈母和娇妻死了!
    如果她大哥自幼羸弱多病,使母亲常有失却他的优虑,现在他的死,也算是预期的事
实,母亲的悲痛也许会减轻一点。但她大哥体气强壮,虽然自幼有胃病,一发即愈,谁都没
有想到他会因此致命的。他的死是万万想不到的,万万想不到的事,居然实现了,自然教母
亲分外痛苦,分外割肚牵肠地难舍。
    况且她大哥的死,还有许多悲剧的纪念。母亲于悲痛中,更有刻骨的疚心。这疚心不能
使她怨天,也不能使她尤人,更不能使她埋怨自己,但她总觉得儿子的死,是她少时没有尽
为母的责任。这单纯的悔恨,应会将慈母的心,撕成片片。母亲少年时代的事,醒秋不大明
白,母亲自己也不多说,只有外祖母来时偶一提起。醒秋姊妹倚靠在白发萧疏的老人怀中,
听述母亲过去的苦辛,每每感动下泪。
    母亲十七岁上怀了醒秋的大哥,祖母同时怀了四叔。母亲在怀孕期内,身体疲倦,时时
想睡眠,但婆婆每晚要她捶背,捻脊筋,每每要弄到三更半夜。母亲饭后躲在仆妇房中偷憩
片刻,恐怕睡熟了,婆婆喊叫不应,惹她的责备,只好倚在墙壁上假寐,让蚊子来叮,藉资
惊醒。小孩生下之后,产妇理应调养,但那时或者是因家道贫穷,吃不起好东西吧,早上萝
卜干压粥,晚上又是萝卜干压粥,直吃得口里要淌白水。外祖母来看正在“产褥”中的女
儿,带了两只母鸡来,给她滋补。那两只鸡用布条缚着脚,拴在廊下,母亲躺在床上,可以
望得见。鸡拽着布条,转来转去企图挣脱,母亲的心也跟着那鸡转来转去。她心里暗自欣
喜,这两只鸡是我家里送来的,总该有一只到我的口吧。
    过了一天,鸡不见了。原来祖母说这两只鸡很肥,杀了可惜,留着生蛋吧,放到后院蓄
养去了。
    母亲产前过于辛劳,产后又失于调养,得了一种病,面目和四肢都浮肿起来,皮肤黄得
发亮,连眼睛都是黄的。身体虚弱得想转动一下都困难。在医学上这病是黄疸症,但当时不
知此名,只叫它做“黄胖病”,说是多吃少动,睡出来的。
    一天,母亲见婆婆的一罐药(祖母一辈子嚷病,总不离药)炖在廊下小火炉上,因无人
照管,药沫不住喷薄出罐外,母亲只有强扶病躯,从床上爬起,把那小药罐移开一边。正当
这时,祖母过来了,她一见媳妇那个样子,便说道:“——咦!你怎么这样又黄又肿,你一
定是睡得太多,弄出‘黄胖病’吧。你该起来做点事,这对于你一定有好处。”
    于是她送来了两件旧衣叫母亲拆。可怜母亲手里拿着剪子,觉有千斤之重,手腕只是发
颤,眼前又一阵阵发黑,几度要晕倒,几度强自振作。有个仆妇见她其实支持不得,扶她回
到床上,把旧衣接去自己偷空拆了,交还了祖母。
    母亲生下大哥的一年,祖父捐了个佐杂之类的小官,指发在浙江温州,派人接家眷上
任。外祖母来送行,母女分别的情况,非常凄惨,外婆每次回忆那十多年前的情况,还是老
泪盈盈。
    她说那天我带了礼物到你们家送行。一到大门口,看见有几顶小轿停在那里,太阳光淡
淡的照在地上,风吹着树枝呼啦呼啦地响。我看见轿子,我的心呀……唉……唉……像被人
扎了一刀似的……可是我不好意思哭出来……怕亲家母见怪……我呀……我呀……我还是装
出笑容,进去见了亲家母。我看见你们的娘在忙着检东西,她回头一看见我,面孔一下子变
成雪似的白,她轻轻地叫我一声“妈”,声音便哽住了,眼泪便流下来了。
    我们都不敢出声哭,只泪眼对泪眼望着,谁都不说话。
    后来动身时候到了,大家勉强说了几句话祝福,你们的娘便抱着你们的大哥,上轿跟着
祖母走了。
    轿子走了好一段的路,我还看见你们的娘在轿子里,不住回头望我,不住偷拭眼泪——
轿子远远走了,转过树林便看不见了。我觉得你们的娘,不是去浙江,是到千里万里的外洋
去了,不知她哪年哪月才能回来。我的心呀,唉,我的心呀,裂开般痛楚。我一路呜呜咽咽
哭回家去,一直哭了十几天,心痛才觉好些。
    外婆当时悲痛的情绪,醒秋是很能体会的。女儿年纪尚轻,(那时母亲名虽十九岁,其
实尚未满十八)从未到离家十里的地方去,现在竟要去这末远。外婆是乡村妇女,不知浙江
温州是在地球哪个角落,当时又没有邮局,通一封信难于上青天,她当然割舍不下。但最大
的问题,还是她的婆婆。她的婆婆若是慈爱的,则女儿嫁到人家,便是人家的人,去远去
近,那都是无所谓,可是现在她的婆婆呢,却是这样严厉无情的一个人!
    醒秋长大以后,读了无数哀情小说,读了无数描写骨肉间生离死别的文章,觉得都不如
外婆这一段朴实无华的叙述之足以深深感动她的心腑。任何时期,一想起外婆的话,她的心
便发酸,眼泪便不知不觉地流下。
    现在我们再把话头带回。
    母亲身体强健,生产醒秋的大哥后,虽患黄疸病,拖拖也就好了,不多时便复原了。她
生大哥不多时,四叔也出了世。祖母产后多病,缺乏乳汁,便将幼叔送来叫她喂养。那时工
人工资低廉,雇个乳娘并不难,不过祖母看见母亲乳汁浓厚,便要强她尽这义务。母亲乳汁
虽然丰富,同时供给两个婴儿自然不够。只是她要顺从姑命,就不能顾儿子,顾儿子就不能
顺从姑命,她每日应该把两只胀得鼓鼓的乳囊,替四叔留着。祖母听见孩子吮乳的声音是
“各吞”“各吞”的大口,她才满意。倘那天母亲见自己的孩子饿得慌,多给他一点乳,祖
母便在房中流泪,说她的孩子奶吃不饱了,不如把孩子送育婴堂吧;或叫仆妇拿碗米汤来
喂。母亲吓极,她惟有先哺幼叔而后哺自己的儿子。小儿食乳不足,时常啼哭,她只好用稀
粥和嚼烂的饭来填他,填得他不哭便算事。这是她第一胎养的儿子,她未尝不爱,但她那时
能怎样呢?母亲常说她那时对于儿子的能否生存,是不放在心上的,她有更重大的义务,这
义务便是竭忠尽孝地事奉她的婆婆。醒秋记得有一回,母亲因为大哥的病又发了,她眼泪汪
汪的对人说道:这孩子的病是我贻留给他的,我真怨悔我少年时的太不小心呀!
    也算恰有天幸,孩子居然不死,才周岁便会满地走。有时他在庭院里独自在鸡群中游
戏,人家一眼望去,每每将他错当一只雄鸡,因为他的身量只有雄鸡般高,而气概昂然有如
雄鸡。但形貌丑陋,母亲说他小时,几乎人人见了憎嫌。
    他有一种怪病,隔不上几时便要发作一次。有时睡在梦中,忽然乱抓乱爬,满床打滚;
或者双手揉着肚皮,口吐白沫,冷汗直淋,好像身体里有一种剧痛似的。过了片时便平静
了,呼呼的又睡去了。母亲不知其故,因孩子还不能说话。到儿子稍大能说话时,知道说是
肚子痛了。请医生诊视,医生说是蛔虫作祟,给他吃了几个“宝塔顶”,虽然打下几条蛔
虫,但病还时常发作,后来才知是胃病。
    他长大以后,皮肤作浅棕色,膂力过人,隆隼广额,齿如编贝,两眼精光炯炯,变成一
个勇健秀美的少年了。性质温良恭俭,颇有母风,又能折节下人,在学校中得朋友的亲附,
在家庭中得弟妹的爱戴。醒秋在兄弟中和大哥最为相投,嬉戏读书,喜和大哥一处。大哥出
出进进,她总在后边跟随。一个是老成的长兄,一个是痴憨的弱妹,那亲睦的形况,常教母
亲发笑。
    她大哥对于文艺兴趣颇深。那时四叔是全家的天才,十余岁便会吟诗作画,大哥和他旗
鼓相当,时常唱和。醒秋幼时没有什么机会读书,但她之能够识字,都是同他们在一道,东
涂西抹,练出来的。这事本书第二章已叙述过了。
    这样兄妹的感情之上,还有师长和朋友的感情,所以大哥的死,加倍使醒秋悲伤。而且
除了这些真实的情感外,更有一个空洞的概念,唤醒她明了的意识。这概念是类乎名分的问
题,有时醒秋觉得她竟为这个名分而悲痛的,死者是谁呢?是她父母的冢子,她的长兄呀。
    几天后父亲的信来了,他不知醒秋已经知道了这项消息——当然醒秋写回家的信,他还
没有接到——又将大哥的死报告了一番。父亲说自冢子死后,心灰意冷,恨不得出家当和尚
去,现在已长斋奉佛了。又说这消息至今还瞒着乡间一切的人,教醒秋写信回家时,不要向
母亲提起,为的寡嫂身怀六甲,不久临盆,恐怕她受不住这打击的缘故。“原来母亲还没有
知道。”醒秋自言自语的说,她又重新感伤起来了。世上伤心的事有过于这个的么?爱子已
归泉壤,慈母在家还在痴心祝祷他的痊愈;更有那可怜的未亡人,也在盼望丈夫的归来;可
怜的婴儿,没有出世,便成为孤儿了。
    过了几时,已经是酷暑的天气了。里昂的气候,冬不甚冷,夏不甚热,自从去年中国学
生团体到后,冬天下了几场雪,法国朋友便取笑说是中国人带来的。现在又这样炎热,中国
人自然更不能辞其咎了。因为法人理想中总以为中国是和非洲一般热的。
    一天饭后,天气蒸郁异常,似有雨意。醒秋于几天前中了暑,恹恹不振。傍晚接着里中
大姊写给她的一封长信,这信使她感到像初得大哥噩音时一样的伤心。姊姊说大哥病死的消
息,隐瞒不住,乡间已知道了。母亲悲恸过甚,难以支持,现已病卧在床。寡嫂于一月前产
了一个男孩子,母子幸皆平安。
    这消息的透露,说来是令人酸鼻的。大哥在省寓死后,乡间仅有少数人知道,大姊也已
知道,但都不敢声张。母亲因儿子久病焦心,时常教人写信到省探问,父亲回信,语气总是
含糊。说来真奇怪,母亲的精神忽然感着大不安了。据说她的心在腔子里好像一口钟,悬空
挂着,时刻动摇。她天天求神买卜,以问儿子的吉凶。一天有一位算命瞎子到门,母亲将长
子的年庚教他推算。瞎子忽然变了脸,说人家捉弄他,为什么将死人的命教他算?他从此算
命不灵了,要人家赔偿他的损失——瞎子是打听了这件事,存心来讹诈的。姊姊当时忍不
住,流下眼泪,母亲犯疑,盘诘之下,她无法再瞒,只得和盘托出。母亲当时痛倒,全家也
就哭声鼎沸了。
    姊姊又说大哥死后,家中常有响动,夜间家犬,哀鸣呜呜,好像遇着亡灵一般,听了教
人毛发竦竖。又说今年过年时,酿米酒不成,南瓜子在肚里发了芽,都是不祥之兆。
    这一派迷信的话头,若在平时,醒秋看了定要大声发笑的,现在她却不忍有所指摘。而
且她读了姊姊的信,忽然又联想到母亲南旋时无端悲痛的情形,她浑身的神经纤维一支支紧
张起来了。她蓦然跌落于一个大震撼之中,这震撼像要把她灵魂和肉体震成粉碎。她自从母
亲南旋的一天起,心里便怀了一片疑云,她疑心这是一个“不吉的预兆”,不过这预兆的面
目,是模糊如在云雾中的,自从她考取来法,她便将这预兆认清了一层,现在更认清一层
了。
    她是反对一切神秘之存在的,但这是一个什么不可解的哑谜呢?大哥未死前,她写信给
父亲为什么心酸落泪?母亲为什么会感着不安?古人所谓“心动”,所谓“机萌于事前”,
不是毫无根据的了。这种微茫的机兆,像电流一般,在至亲骨肉的心灵间交通,不受空间和
时间的限制,只有身处其境的人,可以感受到,同别人说是枉然的。
    而且在她直觉上,又于半明半昧间,觉得这预兆的意义所关,尚不止此,还有……还
有……这是她所不忍设想的,然而又非这样想不可:她恐怕今生永不能和亲爱的母亲再见
了!她为什么要到法国来呢?母亲临别时眼泪和呜咽的声音,不是明明白白地哀恳着她,告
诉了么?她的心灵不是也了解了,接受了母亲无言辞的言辞么?但她还是要到法国来,她竟
瞒着母亲到法国来!她到法国的宗旨,说为了想将自己造成一个有用的人才,以为改造中国
文化起见,那也未必完全对,恐怕大多数还是为满足自己学问欲和虚荣心而来罢了。
    她现在才认识人类自私自利心的真面目,她羞愧而且战栗了,她想:母亲设有不测,我
永远不能饶恕自己,因为我上次的不辞而别,实教她感受无穷的痛苦。
    窗外乌云黑压压的像山一般,从地平线涌上来了。电光闪闪如金蛇,在云缝中乱迸,似
造物主愤怒挥鞭,击挞大地,隆隆的雷声,便是他对于地上罪恶人类的诅咒。大雨翻江倒海
地落下来,猛扑着玻璃窗,像要将这座古旧的石屋吞噬扫荡而去。
    醒秋躺在床上,双手掩面,心里忽然迸起一种原始宗教性的畏惧。她对自己说我的性情
太不羁了,太独立了,所以做出许多可以追悔的事来,我愿意皈依一种神、听神的指挥,免
得将来迷失我自己。
    但这种思想,转瞬间便逝去了,她原无所谓神的观念的。她只是在极端的悲恨忧虑中煎
熬,那晚竟吐了两口血,第二天她便被送进医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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