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毓秀            
  
    毓秀去了,去得非常突然。亲友得悉她的噩耗时,无不大吃一惊,继则潸然泪下,痛惜
不已。因为她为人极好,年龄也不算大,以今日来说,她的人生尚未开始呢。
    毓秀是国立武汉大学校友,卒业于武大政治系。中小学肄业于教会学校,所以英文根底
颇厚,她后来当学校教师,所凭借的是英文而非政治学。
    我在大陆时曾否与她有所接触,今已不忆。41年,我自海外返至台湾,任教师范学
院,才和毓秀及其丈夫侯斌彦先生见过好几面。因她夫妇均极热情,在一般武大校友中间,
我同她们又特别亲厚一些。45年,成功大学改制,我应聘来台南,侯斌彦先生时任中华日
报社长,住在报社所配给的房子里,毓秀则在台南一中教英文。该校距离我所住的东宁路成
大教职员宿舍不过数百步之遥。那时杨安祥也恰应台南一中之聘,自高雄搬来台南,也住一
中教职宿舍里,我们三人间的过从便密切起来了。
    武汉大学校友团结力极强,尊师重道之情,尤为时下所罕有。我虽在武大教过18年的
书,自愧从未尽过传道解惑之责,况且也从未教过她们,但武大同学对老师不管曾否教过,
总是爱护逾恒,对我亦谬加敬爱。尤其毓秀夫妇为人热情,安详又是我好友袁兰子的侄女,
竟以待兰子者待我,视为有如亲姑母。她丈夫陶鼎昌也是武大机械系卒业生。她们时常登门
陪我姊妹谈话解闷,看有可以帮忙的地方就极力帮忙。毓秀常吩咐她家老仆将报社配舍里的
香蕉及其他树苗移植到我院子里。安祥骑她的单车上街替我买些小家具运来。她们又常邀我
去吃饭。我总是白吃她们的,从未回请过一次。因为她们知道我为人极懒,又最怕麻烦,每
次我说要请她们,便极力阻止:说她们家里人多,罗汉请观音不费事,况大家借此热闹热
闹,求之不得,老师若回请,那就变成形式主义了,千万不必。
    记得我初到台南的第一个旧历新年,侯氏夫妇与杨安祥合烧了好几样精美可口的菜,连
白饭馒头等都煮好蒸好,水果和酒也备好,预嘱我家那天勿举火,但准备桌凳杯盘。天黑时
菜饭由两家孩子用提盒装盛,传递圣火似的,一路跑着送来。送到桌上,还是热气蒸腾,色
香味丝毫不变。斌彦又带来一长串鞭炮,和两支红烛,大家强推我和家姊二老上座,贺年
后,各自就座,斌彦到院子将那鞭炮点燃起来,劈劈拍拍,响了好一阵。满屋子烛影摇红,
笑声洋溢,那个年过得真欢腾、真热闹,叫我这个善忘的脑子刻下极深的一道痕迹,至今回
忆,尚鲜明如昨。
    安祥已于十余年前全家赴美,毓秀也随侯先生移住台北和高雄。安祥每年圣诞节前总要
寄我一个纸盒,糖果、饼饵、坚果、可可罐头之类,带着万里外的温情同来,叫人吃着时,
甜在嘴里,暖在心上。这样厚待老师,连我自己子侄都不如。至于毓秀每次来看我,也一定
带点东西,或食物,或用品,从来没有空手过,劝她不必,她说老师年纪大了,上街买也不
便,我们能孝敬就孝敬。而且这点东西,也并非特别花钱去买来,是家里现成的,老师不可
放在心上。前年,我出版《屈原与九歌》、《天问正简》,毓秀与斌彦又极力代我推销。凡
嘱托的事,她夫妇总是悉力以赴。
    毓秀健康本甚好,数年前忽患心脏扩大,说照X光,一个大黑影几乎把整个胸腔塞满
了,可见心脏扩大的程度。我听了大惊,说这怎么得了,你还教什么书,快辞职在家休养才
是。心脏扩大固未必致人于死,但扩大到这个地步,那不太危险吗?毓秀笑道:“老师不要
紧张,我刚才说的话恐也不是完全的事实,X光检查的结果也许有误。试想一个人的胸腔还
有两片大肺叶,若被心脏塞满,岂能呼吸?老师劝我不再教书,我是个闲不得的人,在台北
几年,几乎闷死了,教书并非为了赚钱,只为了遣闷罢了。”毓秀这话,我很能了解。一个
人生在世上来,总要做点事,生活才有意义。像我们既不能像一般妇女出入百货商场买东买
西;又不能卜昼卜夜,沉酣于麻将桌上;又不能每天注意看报、打电话,萦心于股票行情的
涨跌,漫漫白昼,也只有到学校教几个钟头的书,回家除了吃饭睡觉,则看学生交来的功课
簿子和自己埋头准备次日的教材,这样子日子才容易混过去。而且教书也有乐趣,眼看一群
民族幼苗在我殷勤灌溉之下,欣欣向荣,日高日大,将来虽未必个个能成为栋梁之材,只要
他们或她们都能对社会国家有点滴的贡献,也算尽了我的义务。毓秀又常对我自谦说:“我
也并不能算什么人才,况且从前学的是政治,于今只能在中学教教英文,学非所用,于心每
感不安,只有黾勉以赴,求其不致误人子弟而已。前人说‘有一分热,发一分光。’我的热
度本不高,所能发出的光也不太亮,但总算是光呀。大家都把那一点光汇积在一处,便成了
熊熊巨焰,本来黑暗的区域也就会变成光明世界了。”她这番话虽颇平常,却也算得至理名
言,值得玩味。
    毓秀去年8月间,以心脏病日形严重,曾向学校请假北上,就医于三军总医院民众诊疗
所。那时故戏剧导师李曼瑰教授也以癌病住在该所。毓秀知我与曼瑰交好,从护士口中得悉
曼瑰病情后,特以限时信秘密通知我,我始于9月间专程北上去看她。我赴医院时,毓秀已
出院南旋,未曾晤及。不过曼瑰的病,若非承她屡次通信告之,那么,我要一直等到报纸上
刊出曼瑰病重及其死讯,才能知悉。为了曼瑰一生最怕惊动亲友,她住入医院后对自己的病
一直是守口如瓶,就是她同住多年的堂姊李粹芳女士也代守秘密,竟瞒得铁桶相似。连同住
在台北和曼瑰交情颇厚的叶蝉贞女士还是接到我的报告,打电话与粹芳再三盘问,这消息才
得泄漏的。我亏了毓秀,始能北上见到曼瑰一面,否则岂不遗憾千古。
    今年3月末,毓秀写信告诉我,她将再赴台北三军总医院检查心脏。我心里便有点嘀
咕,怎么她的病还未减轻,又要去检查?但因毓秀见我时,于自己病况总不以为意,况且见
她精神颇好,谈天说地,兴高采烈,我做一千个梦,一万个梦也不曾梦见她有这个不幸的一
天。4月末,她来信说已回到高雄。侯斌彦先生已从台湾新闻报社办了退休了,以后有信给
她,请勿寄报社,要寄她寓所,以免延误。我立即复她信询问检查结果怎样?为什么来信不
提?又劝她说你的侯先生既已办了退休,你也该放下这教育的重担。你们公子啸坡在美事业
颇为发达,夫妇二人到美去逍遥逍遥,把身体养好,还有大半辈子的幸福时光等着你去享受
呢。此信付邮后,毓秀并未回答,谁知仅隔数日,便得着她的死讯!
    5月9日,我赶到高雄南华路天主堂参加毓秀的追思弥撒及公祭。泪泉久枯的我,眼泪
一直流个不住。想起她过去待我的种种好处,这样热情如火的朋友哪里再找得到?况我比她
年长一大截,她实在不该先我而去。又想一个人对事业固该热心,却也不能太不顾恤自己的
身体。假如毓秀以前肯听我的劝告,早日放下教鞭,从事保养,心脏扩大,还可延年益寿,
我见已多。又听说毓秀逝前一日尚抱病赴商职上课,其猝然发病,也许是由于太过劳累,那
就更可惋惜。不过人生百年,总有一死,彭殇之寿,达士同观,毓秀一生既以发光发热为帜
志,今日之死,也可说“求仁得仁”,可以无憾了。敢以此慰斌彦兼慰啸坡。
    选自《苏雪林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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