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无言”的暗影——读沈从文的《黔小景》
作者:王晓明

  十年前我读过这篇《黔小景》,记得是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了,随手往桌上一搁,心中并不起什么反应。那时候我正扬眉捋袖地写一篇长长的毕业论文,满脑子神圣的文学理想,可这《黔小景》写的是什么呢?贵州三月的深山和细雨,绵绵雨雾中的阴晦和泥泞,在这泥泞中负重奔走的商人,以及迎接这些商人的客舍,客舍中的热水,糙米饭,和发硬微臭的棉絮:这一切都与我隔得太远了。一篇小说要获得读者的理解,也需这读者有一份适合去理解的心情,以我那时的天真和偏执,自然是难与这《黔小景》发生共鸣的。
  十年过去了,我对人生的体验逐渐增加,再重读这篇小说,感觉就和当初大不一样。譬如第一段,一上来就打动了我,特别是“大小路上烂泥如青”、“挨饿太久,全身黑区区的老鸦”这几句,一再激起我的想象,造成我的错觉,仿佛自己也正陷在那泥泞之中。我由此也领会了作者的用心,他是精心安排了这样一段动人的开头,要将读者一下子拽入阴晦迷蒙的情绪氛围。
  作者一步步展开他的叙述,我对那些长途跋涉的商人,也就不自觉地生出羡慕之情。他们对自己的命运并没有把握,却毫不犹豫,只管在家中吃饱睡足,然后选一个合适的日子上路。道路非常难走,雨,泥,崩坏的土坎,肩上的重担,他们却并不叫苦,只依着习惯一步步走下去。如此劳累了一天,却并不都能找到合意的客舍,不是饭食太粗,就是被席太脏,可他们也不计较,依旧快快活活地烫脚,嚼饭。倘若能喝到一碗酒,那就兴致更高了,会围着火堆哈哈笑着讲许多粗野有趣的故事。实在酒也喝不成,鸡蛋也买不到,那就倚在门边,看看晚霞,开开玩笑,也能轻松地消磨黄昏。即便夜深人静的时候,附近山野中的虎啸,或者远处村寨械斗的火炮,将他们从梦中惊醒,他们也不在意,最多静听一阵,就还是闭上眼睛,继续打他们的呼噜。这些人的心思是如此简单,活得如此自然,除了眼前的实际事情,其他一概不管,没有深沉的感慨,也不作高远的遐想,一切都听凭本能和习惯,自自然然地做去:倘若你是一个困居城市的知识分子,被种种复杂卑琐的人事纠缠得精疲力尽,偏偏又对社会抱有许多理想,它们的破灭更压得你喘不过气来,在这样的时刻读到这些商人,你会不会产生一种神往之情呢?也许在一刹那间,你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倘若我也能以他们这样的心态去承受人生,也能过这样平常自然的生活,那有多好?看得出,作者在《黔小景》的前半部分里,正是要凸现商人们这种人生态度的魅力,凸现他们这生活的诗意。我并非出身农家,更缺乏作者对湘川黔乡村世界的那一份血缘亲情,但我还是被他的描写深深感动了,那样平常自然的心态,那样淳朴简单的心灵,它们对我产生一种难以说清的诱惑。我虽然学不成他们那样,却觉得那确实有一种美。
  但是,读到小说的中间部分,读到那叔侄俩看着客舍老主人从内屋取来的鞋子互相打趣,作者却又点明,这两双鞋原属于老主人刚刚死去的儿子时,一种模糊的不安,却从我心头悄悄升起。在这贵州的深山里,官道旁的小站上,其实并不是只有平淡和自然,就在商人店主的笑谈背后,分明还有悲惨和不幸,那叔侄俩指指点点的开满油菜花的菜圃旁,不就蹲着一座早夭的青年人的新坟吗?叔侄俩眺望着天边的晚霞,作者却写道:“黄昏景致更美丽了,晚晴正如人病后新愈,柔和而十分脆弱,仿佛在微笑,也仿佛有种忧愁,沉默无言。”这似乎是个意味深长的暗示,我越往下读,就越能够清楚地体味它,在作者描述给我看的小说画面的深处,确实有一片“沉默无言”的东西,就仿佛那客舍房子里的黑暗,即便你站在门口,沐浴在明亮的霞光中,还是会清楚地感觉到它在你身后的存在。那客舍的孤独的老主人,本来是想无视这“沉默无言”的东西的,他甚至为了天晴而快乐,想高高兴兴度过自己的生日。可是,作者终于拗不过自己的敏感,最后还是写出了老人的失态:他无法对客人坦言儿子的死,只好用谎话来应付,他也压不下因客人问及他家人而起的激动,虽然早早就上床了,却一直睡不着。就像是受不了屋子里黑暗的压迫,他又爬起来走近灶口的火光,加人两位客商的闲聊。他是那样亢奋,编造了一大堆自慰的谎言,仿佛是要使退到屋角的暗影相信,他的生活并非孤苦。一直讲到那年轻商人熬不住去睡了,他还是不愿起身,依旧坐在灶口,一任闪烁的火光照亮他的前胸。可是,第二天天亮后,两位商人起身一看,发现这老人依旧坐在熄了火的灶口,一动不动,原来他半夜里死了,还是被那“沉默无言”的黑暗吞没了。
  作者写到这一步,整篇小说的意蕴急转直下。无论我先前怎样羡慕那种平常自然的人生,现在也禁不住要发生怀疑,莫非那人生的诗意也如这老人的生命一样脆弱?显然作者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怀疑,到小说的第三节,他竟设想那叔侄两位商人将遇到这样一连串可怕的景象:先是路边土堆上的虎豹的脚印,使他们暗自一惊,知道在夜晚,这同一条路上,曾出没过什么样的猛兽;接着是树林中悬挂着的肿胀的人头,使他们禁不住要想象,从这林中奔出来的劫道者的凶相;再接着是路旁商人或者军人模样的尸体,最后是一群一群的士兵,用绳子牵着淌血的俘虏,肥壮的耕牛,甚至还有半大的孩子,肩挑或许就属于自己父兄的血淋淋的人头……我不禁要想,那叔侄俩昨天投宿之前,是不是就已经领教过这样可怕的场面?倘若已经见过了,他们又如何从心头拂去这些刺激,依旧笑呵呵地招呼客店主人呢?作者每讲一处可怕的场面,都要写一笔商人的表情,或者“各存戒心,默默地又走开了”,或者“无人过问,依然是默默地看”,或者“这都早已成为一种习惯,真实情形谁也不明白,也不必过问的”。我似乎懂得了,为什么夜半被虎啸惊醒,这些人依然能倒头睡去,连尸身和人头都不断见过了,几声虎叫又算得什么?但是,如果这些人的平常和自然,竟有许多是来自一种见多了惨酷景象而习以为常的麻木,一种习惯于忍受不幸,一看见不幸降临便作驼鸟式逃避的浑浑噩噩,你先前从他们生活中感觉到的诗意,是不是也就有点变味了呢?那原先是伏在小说画面深处的“沉默无言”的阴影,终于穿过晚霞般的人生景象,在我眼前逐渐扩大,最后将一切都罩住了。
  到这时,我再读小说的最后一段,便觉出了作者的勉强。无论他是怎样强调商人对路上那些惨酷景象的不在意,也唤不回读者对他们的羡慕了。我倒是想起了他的一句名言:“美丽总是使人愁。”既然最后是引起你的忧愁,你还能继续沉醉入对那美丽的迷恋吗?或者,正因为有这忧愁的衬托,美丽本身也就更能够引动人的心绪?我不知道作者是否存心要安排小说意蕴的前后变化,来突出这种令人迷惑的复杂情味,也许他确是有意如此。在我自己,却好像在多日的疲惫之后,坠入一个轻松的好梦,正做在高兴处,却被人一下子推醒,迷迷瞪瞪地要想寻回那梦境,已经寻不回了,那不过是一个梦。

  一九九二年十月上海

(此文原载于王晓明随笔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