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
作者:王跃文

  
  二十五
  皮市长从北京回来时,袁小奇捐资老干休养所的事宜已谈妥了。老干休养所的设施比较完善,常规活动场所都有了。大家反复商量,决定修个室内网球场。因为休养所刚修建那会儿,网球还有些资产阶级味儿。这几年不知是无产阶级富裕了,还是资产阶级可爱了,老干部们说网球还真不错。天天打门球也不是个味道。
  皮市长听说袁小奇要捐款给老干休养所,自然高兴。老干们总说休养所条件太差,平日尽发牢骚。如今让袁小奇捐款建个网球场,也能叫老干们少说些怪话。
  皮市长自然出席了捐款仪式。只要有皮市长参加的活动,电视里就得报道,这是规定。于是袁小奇第一次在电视里露面。新闻报道他捐款后的第二天,电视台又给他作了个专题节目。是陈雁策划和制作的,题目叫《他来自白云深处———记南国奇人袁小奇》。陈雁在片头介绍说:小奇其实大奇。他三岁丧父,五岁丧母,小小年纪就开始了流浪生涯。他遍访名山,广结善缘,每遇高人。不知不觉,他长大了,长成了同常人不一般的人……
  以前袁小奇有过多次捐款活动,但没有市领导在场,电视没有宣传。他捐款的事迹同他的神秘功法只在民间口头流传。前不久,鲁夫的大作《大师小奇》在荆都市的书摊上面世,买的人并不多。偶尔有人买了,看过之后也是不敢不信,不敢全信。这回袁小奇就成了荆都市家喻户晓的名人了。鲁夫的大作便洛阳纸贵了。
  四毛不知从哪里知道朱怀镜同袁小奇熟悉,就求表姐香妹,想承包老干休养所网球场的工程。这天吃了晚饭,香妹就把四毛的想法同朱怀镜说了。朱怀镜没说什么,只是笑道:“四毛也知道钻门路了? ”香妹说:“你只说能不能帮帮忙吧。”朱怀镜知道不答应香妹是过不了关的,只好说:“我试试吧。这也是求人的事,不是我说了算。”他没有多大兴趣帮四毛活动这事。朱怀镜平日的私人应酬,大多都是乌县在荆都做生意的老乡买单,惟独没有让四毛意思过。其实四毛赚的也不少,只是不开窍。朱怀镜开导过他,教他河里找钱河里用,赚的钱分文不往外掏,这钱是赚不长久的。四毛也许只给韩长兴和分管机关事务的厅领导表示过,但从没想过要感谢一下朱怀镜。朱怀镜也并不眼红四毛赚了钱,只是觉得老叫别人买单不太好,四毛要是能够出些力也未尝不可。
  这次袁小奇回来呆了十多天,荆都市的主要领导差不多都接见了他,很是风光。他还在荆都注册了一家分公司,由黄达洪留下来任总经理。据说这家公司注册手续只一天半就办好了,这在荆都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荆都市有关部门总爱用这个例子说明他们的投资环境如何如何好,办事效率如何如何高。可这事在民间流传的却是另一个版本,说是袁小奇为了让公司注册手续办得顺利些,说过,就当十万块钱丢在水里吧。结果花了不到六万块钱,各种手续就一路绿灯地办下来了。袁小奇就笑道,没想到这些人真没见过钱,这么容易就打发了。
  修建老干所网球场的所有事宜也就由黄达洪全权负责了。这天,朱怀镜打电话给黄达洪,说了四毛想承包网球场工程的事。黄达洪只迟疑片刻,就说这事好办,但电话里说不细,见见面吧。朱怀镜就约了黄达洪吃晚饭,在一家叫北海渔村的海鲜馆。
  朱怀镜勉强能开着车上街了,就带上四毛,自己开了车去。到了海鲜馆,他们刚下车,就见黄达洪从的士里面下车,带着一位小姐。黄达洪因为是坐的士来的,觉得不怎么有面子,手脚不太自然。他上来握了朱怀镜的手,不说别的,开口就说:“袁先生走的时候说了,下个月就给我从深圳发一台车过来。我说分公司刚开张,就艰苦些嘛。可袁先生说,车是公司的形象,随便不得。”朱怀镜玩笑说:“对对,袁先生说得有道理。艰苦朴素固然可贵,但革命形势发展很快,有些场合别人不看你人就看你车。你就听袁先生的吧。”两人并肩往海鲜馆里走,黄达洪又回头看看朱怀镜的车牌照,说:“你这车不是政府机关的呀? ”朱怀镜说:“一位朋友不要了的旧车,我捡着用用。”他那语气越不当回事,越让黄达洪惊羡。“行啊,朱处长,你在荆都可是玩得活啊! ”黄达洪重重地拍了下朱怀镜的肩,眼睛里几乎放着红光。
  找了座位坐下,黄达洪才介绍他带来的小姐,秘书周小姐。朱怀镜便介绍了表弟瞿林。点好了菜,黄达洪就问瞿林的情况。瞿林只说了句自己在政府机关维修队,就没有什么说的了。朱怀镜嫌瞿林讲话不怎么撑面子,就补充道:“瞿林干过多年建筑,经验是有的。但都是跟着别人干,自己没有发展。我原来在乌县,也没关照过他。现在他在政府维修队负责,管着三十来号人,一年只有百来万的维修工程,赚不了多少,只是混口饭吃。”黄达洪说:“一年有百把万的事做,不错了嘛。这个网球场工程也不大,好在技术不复杂。我可以同老干所那边商量一下。根据协议,工程建设主要听我的。这个没问题。”一会儿菜就上来了,小姐问喝什么酒。朱怀镜征求黄达洪的意见。黄达洪推让一下,就问小姐这里有什么酒。小姐说:“白酒高档的有茅台、五粮液、酒鬼,洋酒高档的有人头马、爵士……”不等小姐说完,黄达洪一挥手,说:“行了行了,酒鬼吧。酒鬼真的不错。我上次随袁先生去湖南,那里的朋友向我们推荐酒鬼,我们还不太相信。一喝,还真不错。但价钱也是价钱,比茅台还贵。”听黄达洪这么一说,瞿林的脸庞和脖子顿时红了,额角冒了汗。朱怀镜怕瞿林这样子让黄达洪看着不好,就故意高声豪爽道:“酒鬼酒鬼! ”其实黄达洪并没有注意到瞿林表情的变化,只把烟吸得云里雾里。
  朱怀镜又问周小姐喝点什么。周小姐说不喝酒,喝矿泉水就行了。黄达洪也为她帮腔,说她的确不喝酒。朱怀镜这个时候才礼貌地称赞了周小姐的漂亮和风度。周小姐自然是表示感谢了。朱怀镜发现这女人五官还真的不错,只是没有特色,就像商店里的塑料模特,各个部位都符合黄金分割率,却不生动。朱怀镜总想着黄达洪带女人上深圳做皮肉生意的事,就猜疑这周小姐跟着他可能也干净不了。
  斟好酒,黄达洪先举了杯敬朱怀镜。朱怀镜抬手挡了挡,说:“今天是我请你,还是我敬你吧。”他本想说今天是请你帮忙的,但怕太掉格了,就说得平淡些。黄达洪笑笑,说:“那就别说什么敬不敬的,同饮吧。”于是邀了瞿林共同举杯,三人干了。
  朱怀镜示意瞿林敬酒。瞿林不太活泛,目光躲躲闪闪地望了朱怀镜几眼,才端起酒杯敬黄达洪。朱怀镜心想瞿林平日也不是这样子,怎么到了稍微上些档次的地方,就形容委琐了? 凭他这见识闯江湖肯定不行的,还得修炼才是。黄达洪喝了瞿林敬的酒,直说这小伙子朴实,难得难得。朱怀镜听了就知道瞿林给黄达洪的印象太死板了。现代汉语辞典早该修订了,很多语言再不是原来的意义。朴实就是死板,老实就是愚蠢,谦虚就是无能,圆滑就是成熟,虚伪就是老成。瞿林是这番表现,朱怀镜只好自己频频举杯,同黄达洪同饮。黄达洪越喝越豪爽,说话一句高过一句,说他当年在乌县时如何佩服朱怀镜的能力,同朱怀镜的关系如何如何好。朱怀镜不停地点头,说那是那是,或说哪里哪里。其实那会儿黄达洪在县里把头昂到天上去了,在他眼里只有几位主要领导。黄达洪脸色渐渐通红了,眼角上了眼屎,就说起自己被撤职的事了:“他妈的,我一心扑在工作上,没有别的爱好,就好搓几把麻将。有人要整我,就抓住这个把柄弄我。现在反过头去看,我那算什么事? 这些年我在外面闯,见识的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他们赌起来,那气派,凭老百姓的想象力根本就想象不到! 跟你说朱处长,我在外面越是见得多,就越觉得自己冤! 他张天奇要树立敢于碰硬的形象,拿我开刀。拿我垫脚,他的形象就高大了? 鸟! 不不,朱处长你别劝我,我今天没有喝醉,我清醒得很! 我发过誓,这辈子张天奇把我整到什么样子,我有朝一日也要把他整到什么样子。他张天奇就干净? 鸟! 我手头有他的把柄,只是这会儿时候没到! ”黄达洪的话越来越不中听了,朱怀镜便举起酒杯说:“达洪兄,俗话说,忍人一着,天宽地阔。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大丈夫得忍且忍吧。你现在也不错,而且是个不断发达的势头。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要因小失大。来来,喝酒喝酒。”朱怀镜只能说到这份上。他交待自己,今天任黄达洪怎么说,他绝不让张天奇这三个字从自己的嘴巴里蹦出来。可黄达洪哪里忍得? 不停地大骂张天奇,说到张天奇的种种劣迹,似乎都是言之凿凿。朱怀镜便总是用些原则话劝他。
  周小姐不怎么说话,只是谁说话的时候,她就专注地望着谁,像在认真地倾听。男人们遇上这种目光都很鼓舞。没人说话了,她就低眉望着眼前的杯盏,很贤淑的样子。朱怀镜就想这女人是在做淑女状。你就淑女吧,不关我的事。
  见实在劝不住黄达洪,朱怀镜就想早些收场:“达洪兄,我的酒量你是知道的,三五杯下去就不分东西南北了。你喝好了吗? 你喝好了今天就算了。”“酒早喝好了,我只想两兄弟说说话。”黄达洪说。
  朱怀镜一边示意瞿林买单,一边对黄达洪说:“今天两兄弟高兴,谈得投机。这样吧,我们找个地方喝茶去,好好聊聊。”“不喝茶吧,我请客,打保龄球去。”黄达洪说。
  朱怀镜说着也行,就见小姐拿了账单来。八百九十八。瞿林接过账单,手便抖了一下。朱怀镜觉得很没面子,高声说:“打个折嘛,这是规矩。好好,不打就不打,瞿林,给她九百。”朱怀镜说着就扶了黄达洪往外走。这火看上去是冲着小姐发的,其实是对着瞿林的。见瞿林还站在那里,好像还等着小姐找那两块钱,朱怀镜就说:“你后面来吧,自己坐的士回去,我同黄先生还有事情。”扶着黄达洪上了车,朱怀镜说还邀个朋友一道去。黄达洪说行行。朱怀镜就打了玉琴电话。朱怀镜突然感到头重,只怕开不了车,忙又挂了玉琴电话:“玉琴吗? 对不起,你还是先坐的士到北海渔村来,我和两位朋友在这里等你。我喝了几杯酒,开不了车了。”几个人就坐在车上等玉琴。黄达洪说着说着就靠在周小姐肩上酣声如雷了。朱怀镜回头望着周小姐说:“达洪累了,是不是休息? ”黄达洪一下就醒了,说没事没事。说过又呼呼睡去。
  这时,朱怀镜的手机响了。一接,原来是圆真大师的电话:“朱处长吗? 我圆真啊。谢谢你的关心,经费报告皮市长批了,我已送到财政厅去了,经费马上可以到位。很感谢你啊! 最近你能安排个时间吗? 邀了方处长,我们一起叙叙,要感谢你才是。”朱怀镜说:“哪里哪里,不要客气。这都是皮市长的关怀。”黄达洪听朱怀镜随便接个电话就同皮市长有关,酒早醒了,坐直了身子,说:“朱处长,皮市长很赏识你啊! 乌县在市里工作的人,就你最有前途,也就你最够朋友。”朱怀镜忙谦虚起来。黄达洪仍是奉承个不停,朱怀镜嘴上应付着,心里却在想圆真这人有意思。如今是这也同什么接轨,那也同什么接轨,和尚也同俗界接轨了。既然你同俗界接轨,我也就同你接轨吧。朱怀镜想到时候同圆真说说,让瞿林把荆山寺钟鼓楼工程承包下来,能赚多少是多少,也好让他学学经验。瞿林在机关维修队干也不是长久之计,谁知道明天是谁管这事? 黄达洪这会儿像是真的醒酒了,问朱怀镜:“瞿林他们维修队的资质怎么样? 能承包工程吗? ”朱怀镜说:“这同政府维修队没关系,还得瞒着政府。可以找个够资质的建筑公司同你们签合同,瞿林向这家公司交管理费就是了。”黄达洪说:“对对,这样也行。现在很多工程都是这么搞的。建筑公司你就负责找吧。”朱怀镜再一次在心里琢磨这种怪事:他正好想着瞿林的事,黄达洪就问到瞿林的事了。人的心灵之间只怕的确有某种感应? 玉琴很快就到了。朱怀镜同黄达洪、周小姐都下了车,一一见过,握手道好。见朱怀镜喝多了酒,玉琴上车后便偷偷地在他腿上狠狠拧了一下。朱怀镜被拧得生疼,却因有外人在场,不好叫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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