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我只是文化蚯蚓”
——王蒙在南京大学与师生、记者的对话
2000年7月20日 羊城晚报

  前文化部长王蒙出现在南京大学师生面前的时候,放松地靠在椅子上,宽大的眼镜片后透出淡然和无惧,让人想到“不怒自威”这个词汇。在回答南大师生和记者的提问时,哪怕是把大家逗笑了,他也依然表情平淡,不动声色。最后,当师生们对他的话报以掌声时,他才流露出一丝笑意,说“我是南大的兼职教授,都是自己人,就免了吧”。以下是6月14日、15日他两次与南大师生和记者对话的主要内容。 

  ◆“评判当代文学跟风厉害,人云亦云” 

  问:您对北京的现代文学馆印象如何? 

  答:我去看了,感到现代文学很难建馆,它不像建筑艺术是一种视觉艺术,很难展示。文学牵扯的学术问题多,排位是按社会地位定的,比如七位大师:鲁郭茅巴老曹冰,里面摆了已故者生前的办公室模样,摆了笔筒、墨水什么的。我要是活够90岁,肯定能进去。(众人笑) 

  问:您对现代当代文学持何看法? 

  答:我没研究,但我是读者,七位大师的作品我认真读过。我的感觉是这方面的研究,非文学的因素影响大,有的与党史交叉,刮风厉害,人云亦云。各说各的,跟风,感情用事。你说谁的作品好,我就说谁的毛病;谁大家不知道,就说他如何伟大。这时说这个好,那时说那个好,过了几天又揪出一个(作手势)说这个最好。(众人笑)中国人还喜欢作道德评价,一个作家气节如何,如文革中写过检讨、下过跪,这个作家人们就不屑。反之,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个作家就好。研究道德化,价值判断很轻率。 

  问:1961年耶鲁大学编了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夏志清主编的。夏志清说现代中国没有一部象样的小说,只有张爱玲的小说是出色的。您认为呢? 

  答:这方面有两个权威。一是周扬,人们唯周扬马首是瞻。他推崇左翼作家,冷落了很多人。后来有一个隐性权威夏志清,推崇沈从文、张爱玲、钱钟书。80年代以前谁知道《围城》,南大有谁知道?我就不信了。 

  张爱玲的小说在现代文学史上非常重要,好读,但远远不能满足我。不怕你们笑话,我读过张资平,但以前不知道张爱玲。中国经历了这么多的变迁,再让我回到婆婆妈妈的时代,受不了。小说还是应该多种多样。 

  现在的研究观点层出不穷,经不起考验。对某人的书,研究者发言者基本没读,但评得头头是道。你可以说他好说他坏,但要围着书转,否则不得要领,不知所云。日本、韩国的研究者会为一些细小的问题纠缠不休,比如谌容的谌怎么念。而在我们看来,谌字怎么念不会影响你拿硕士博士。 

  研究者还喜欢说大话。比如我宣布要写什么,几年过去了,这期间只要我没犯事,人家就想不起来。可日本人会来问,某年你说过要写什么的,现在怎样了。你说日本人讨厌不讨厌?(众人笑)日本人整理我的作品和活动的情况,细到国内无人做到:你在哪发表的什么作品,什么版本,很细。 

  说起现代文学,基本上是1949年以前的,那时的模式存在了一个时期。研究者好写,条条框框少。小说人物可以是革命者、地下党,也可以是一个疯子、傻子、吸毒者、土匪、性变态者,旧中国嘛,什么人都有。(众人笑)人物的活动:家族、家庭,一对男女爱了半天没爱成,封建专制。而怎么使社会主义的生活进入文学,使之审美化,变成审美的对象,是个非常麻烦的事情。1949年后,大的家庭打乱了,和牛鬼蛇神在一起,和五七战士在一起,一年一个样。现在看“文革”恍如隔世。写社会主义的作品能够达成共识的微乎其微,几乎没有。百年百部,靠的都是前50年。 

  文学和作家的任务,不是对某个历史阶段和事件作鉴定,而是提供变化着的环境的一个证词,反映人的命运发生了什么戏剧性悲剧性的变化。 

  ◆“卫慧的小说我看了几页就藏起来了” 

  问:您对卫慧、棉棉等“美女作家”怎么看? 

  答:棉棉的小说我没看过。卫慧的小说我看了几页就藏起来了,不敢再看了。我从小就不爱看这些,我心理有障碍。家里《金瓶梅》有好几个版本,我到64岁才开始看,看不到几页搁下了,还是得藏起来。为什么呢?现在我孙子也有阅读能力了,我不希望他见了说:“哟,爷爷也看这个!”(众人大笑)问:当初王朔刚出道的时候,很多作家、评论家都对他很有看法,而您是支持他的。最近他专找名人开骂,您是怎么看待他的? 

  答:王朔的评论有王朔的特点,哪些是站得住的,哪些站不住,大伙儿自有公论。不过评金庸有一点站不住,他说金庸小说里的人见面说不上几句话就动手。那当然啦,金庸写的是武侠小说,要光说话光谈恋爱,那不奔言情小说去了? 

  ◆“作家、学者和干部,我的第一身分是革命者” 

  问:您既是作家、学者,又曾经是我党的高级干部,这充满矛盾的三种身分,您是如何协调的,您最看重的是什么身分? 

  答:我的头一个身分是革命者,这一点不含糊。我14岁入党,15岁北平解放我就是干部。贾平凹有篇文章叫《我是农民》,我要写的话就是《我是革命者》。革命、共产主义是我自己选择的。一个革命者、社会的理想者,在我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说政治,党员的修养、权利和义务,那是我的童子功。我不是书斋型的知识分子。 

  二,我是作家。我的性格使我不可能只当干部,我更适合当知识分子。当年戴上右派帽子以后,20多年里,在新疆,我除了吃饭就是学习,毛主席的“老三篇”我能用维吾尔语背下来。当部长时,我看《哭塔》戏,看到白蛇被塔镇压十多年,我哭得一塌糊涂,为白娘子和许仙。堂堂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部长,很没风度。当年,优秀的知识分子大都选择了革命。作为作家,我的优势是历史和政治,你让我写个人经历,你让我脱衣用皮肤写作,我做不到。我平时穿干部装,喜欢游泳,但最少要穿游泳裤,再往深里我下不了手。(众人笑)革命者和作家的矛盾冲突造就了我。 

  三,我是南大的兼职教授,我自认没有辱没它。我真正的学历只念到高中一年级,高中肄业。但我自学的这些东西,都敢拿出来练练摊,古典也好,现代也好。 

  问:您曾任文化部长,这一职务对您的写作生活有什么重大影响? 

  答:当部长事情比较多,这就占据了当作家的写作时间。再说我这个人有比较多的缺点,作家有的,像敏感啊,容易感情用事啊,等等,不适合当干部。看《哭塔》时,我当时已经非常明确,我这部长不能再当了。 

  ◆“有人说现在没有大悲壮大痛苦了,你给我悲壮痛苦一下?站着说话腰不疼!” 

  问:有人说您聪明,有人说您贫嘴,您对此怎么看? 

  答:鲁迅的大愤怒大燃烧大痛苦现在缺乏,值得深思。鲁迅生活在旧社会土崩瓦解的前期,激进敏锐的知识分子期待熊熊烈火、风雨雷电,呼唤暴力革命和大地震。鲁迅发出了那个时期的最强音。有人以鲁迅为榜样,认为现在的作家全是王八蛋,开什么玩笑!有人呼唤现在中国也“烧杀”:让那些庸才发抖吧,让凡夫俗子见鬼去吧!这是走错了门!(语调提高)这样可以显得很崇高伟大,如我在这用嘶哑的嗓子,眼睛红红的?开什么玩笑,什么年头了!有些调子高的文章难以为继,作者写完后应当在身上绑20个手榴弹,在废墟上建立我们的花园。有人说现在没有大悲壮大痛苦了,你给我悲壮痛苦一下?站着说话腰不疼! 

  问:您给“布老虎”丛书写书,是否向俗文化方向拓宽路子? 

  答:除了题目《暗杀3322》,还是自己的写法。不必一律反感俗,好莱坞有的还是好看的,金庸的小说挺热闹挺解闷的。 

  问:您是否注意别人批评您的文章?答:对别人批评我的作品,我很少表示态度。绝大多数是善良的,但有一点我不满意,很少有整体性的批评,多是抓住我的一点。有的人看了我的意识流小说就说我食洋不化,看我的红学研究文章说我是诗意文人,看我的“老王系列”说我在论道学禅,有人说我和王朔一样是调侃派,“调侃”对我太不够用了。 

  ◆“我只是个文化蚯蚓” 

  问:现在好些读者都不爱看长篇小说,他们更热衷于看小小说。您觉得文学会向哪个方向发展? 

  答:我长、中、短都喜欢。我在《万象》上连载的《笑而不答》,每则才二三百字。但“季节系列”却有130万字,这对读者非常抱歉。好在中国人口非常多,就算是极小的比例,也能出版个两万多本吧。将来的文学方向,应该是长的短的都有人在读,文学毕竟不是文件。 

  问:钱钟书甚至认为《阿Q正传》也写得太长了,您觉得呢? 

  答:是否长的作品就没有价值,这不好说。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就很长的啊。因为很多长篇小说我都没看完,没看完就不好说。作品的价值与作品的篇幅不完全相等,这是对的。所有的短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是《野草》,还有契可夫、残雪的短篇小说,都很好。残雪的作品中充满了怪诞,如果是短篇,是能让人思考和回味的,但若要把它写成长篇,那种老是压着你的感觉就让人受不了。至于《阿Q正传》是否写得太长,那只有钱钟书这样的文化昆仑才敢讲,我只是文化蚯蚓。 

  问:您最近一些作品好像对生命的本源问题写得比较多,这是否与年龄有关? 

  答:我在所有的作品中对人生的各种问题都有思索。我今年66岁,好像还没进入专门思考老、死的阶段。有一回我去人民大会堂开会,有一位要人在台上用很严厉的口气说话。人们注意到一个细节:他胸前的领带上染了吃饭时留下的汤印。他本来是面目严肃的,这么一下,与人缩短了距离,变成了一个审美的对象,让人产生了亲切感:老矣!说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众人笑)假如下次我的领带上有汤印,你们就宽容我,别让我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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