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茶坊            
  
    我在七里茶坊住过几天。
    我很喜欢七里茶坊这个地名。这地方在张家口东南七里。当初想必是有一些茶坊的。中
国的许多计里的地名,大都是行路人给取的。如三里河、二里沟,三十里铺。七里茶坊大概
也是这样。远来的行人到了这里,说:“快到了,还有七里,到茶坊里喝一口再走。”送客
上路的,到了这里,客人就说:“已经送出七里了,请回吧!”主客到茶坊又喝了一壶茶,
说了些话,出门一揖,就此分别了。七里茶坊一定萦系过很多人的感情。不过现在却并无一
家茶坊。我去找了找,连遗址也无人知道。“茶坊”是古语,在《清明上河图》、《东京梦
华录》、《水浒传》里还能见到。现在一般都叫“茶馆”了。可见,这地名的由来已久。
    这是一个中国北方的普通的市镇。有一个供销社,货架上空空的,只有几包火柴,一堆
柿饼。两只乌金釉的酒坛子擦得很亮,放在旁边的酒提子却是干的。柜台上放着一盆麦麸子
做的大酱。有一个理发店,两张椅子,没有理发的,理发员坐着打瞌睡。一个邮局。一个新
华书店,只有几套毛选和一些小册子。路口矗着一面黑板,写着鼓动冬季积肥的快板,文后
署名“文化馆宣”,说明这里还有个文化馆。快板里写道:“天寒地冻百不咋①,心里装着
全天下。”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已经过去,这种豪言壮语已经失去热力。前两天下过一场小
雨,雨点在黑板上抽打出一条一条斜道。路很宽,是土路。两旁的住户人家,也都是土墙土
顶(这地方风雪大,房顶多是平的)。连路边的树也都带着黄土的颜色。这个长城以外的土
色的冬天的市镇,使人产生悲凉的感觉。
    除了店铺人家,这里有几家车马大店。我就住在一家车马大店里。
    我头一回住这种车马大店。这种店是一看就看出来的,街门都特别宽大,成天敞开着,
为的好进出车马。进门是一个很宽大的空院子。院里停着几辆大车,车辕向上,斜立着,像
几尊高射炮。靠院墙是一个长长的马槽,几匹马面墙拴在槽头吃料,不停地甩着尾巴。院里
照例喂着十多只鸡。因为地上有撒落的黑豆、高粱,草里有稗子,这些母鸡都长得极肥大。
有两间房,是住人的。都是大炕。想住单间,可没有。谁又会上车马大店里来住一个单间
呢?“碗大炕热”,就成了这类大店招徕顾客的口碑。
    我是怎么住到这种大店里来的呢?
    我在一个农业科学研究所下放劳动,已经两年了。有一天生产队长找我,说要派几个人
到张家口去掏公共厕所,叫我领着他们去。为什么找到我头上呢?说是以前去了两拨人,都
闹了意见回来了。我是个下放干部,在工人中还有一点威信,可以管得住他们,云云。究竟
为什么,我一直也不太明白。但是我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
    我打好行李,挎包是除了洗漱用具,带了一枝大号的3B烟斗,一袋掺了一半榆树叶的
烟草,两本四部丛刊本《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坐上单套马车,就出发了。
    我带去的三个人,一个老刘、一个小王,还有一个老乔,连我四个。
    我拿了介绍信去找市公共卫生局的一位“负责同志”。他住在一个粪场子里。一进门,
就闻到一股奇特的酸味。我交了介绍信,这位同志问我:“你带来的人,咋样?”
    “咋样?”
    “他们,啊,啊,啊……”
    他“啊”了半天,还是找不到合适的词句。这位负责同志大概不大认识字。他的意思我
其实很明白,他是问他们政治上可靠不可靠。他怕万一我带来的人会在公共厕所的粪池子里
放一颗定时炸弹。虽然他也知道这种可能性极小,但还是问一问好。可是他词不达意,说不
出这种报纸语言。最后还是用一句不很切题的老百姓话说:“他们的人性咋样?”
    “人性挺好!”
    “那好。”
    他很放心了,把介绍信夹到一个卷宗里,给我指定了桥东区的几个公厕。事情办完,他
送我出“办公室”,顺便带我参观了一下这座粪场。一边堆着好几垛晒好的粪干,平地上还
晒着许多薄饼一样的粪片。
    “这都是好粪,不掺假。”
    “粪还掺假?”
    “掺!”
    “掺什么?土?”
    “哪能掺土!”
    “掺什么?”
    “酱渣子。”
    “酱渣子?”
    “酱渣子,味道、颜色跟大粪一个样,也是酸的。”“粪是酸的?”
    “发了酵。”
    我于是猛吸了一口气,品味着货真价实、毫不掺假的粪干的独特的,不能代替的,余韵
悠长的酸味。
    据老乔告诉我,这位负责同志原来包掏公私粪便,手下用了很多人,是一个小财主。后
来成了卫生局的工作人员,成了“公家人”,管理公厕。他现在经营的两个粪场,还是很来
钱。这人紫棠脸,阔嘴岔,方下巴,眼眼很亮,虽然没有文化,但是看起来很精干。他虽不
大长于说“字儿话”,但是当初在指挥粪工、洽谈生意时,所用语言一定是很清楚畅达,很
有力量的。掏公共厕所,实际上不是掏,而是凿。天这么冷,粪池里的粪都冻得实实的,得
用冰镩凿开,破成一二尺见方大小不等的冰块,用铁锹起出来,装在单套车上,运到七里茶
坊,堆积在街外的空场上。池底总有些没有冻实的稀粪,就刮出来,倒在事先铺好的干土
里,像和泥似的和好。一夜工夫,就冻实了。第二天,运走。隔三四天,所里车得空,就派
一辆三套大车把积存的粪冰运回所里。
    看车把式装车,真有个看头。那么沉的、滑滑溜溜的冰块,照样装得整整齐齐,严严实
实,拿绊绳一煞,纹丝不动。走个百八十里,不兴掉下一块。这才真叫“把式”!
    “叭——”的一鞭,三套大车走了。我心里是高兴的。我们给所里做了一点事了。我不
说我思想改造得如何好,对粪便产生了多深的感情,但是我知道这东西很贵。我并没有做多
少,只是在地面上挖一点干土,和粪。为了照顾我,不让我下池子凿冰。老乔呢,说好了他
是来玩的,只是招招架架,跑跑颠颠。活,主要是老刘和小王干的。老刘是个使冰镩的行
家,小王有的是力气。
    这活脏一点,倒不累,还挺自由。
    我们住在骡马大店的东房,——正房是掌柜的一家人自己住。南北相对,各有一铺能睡
七八个人的炕,——挤一点,十个人也睡下了。快到春节了,没有别的客人,我们四个人占
据了靠北的一张炕,很宽绰。老乔岁数大,睡炕头。小王火力壮,把门靠边。我和老刘睡当
间。我那位置很好,靠近电灯,可以看书。两铺炕中间,是一口锅灶。
    天一亮,年轻的掌柜就推门进来,点火添水,为我们做饭,——推莜面窝窝。我们带来
一口袋莜面,顿顿饭吃莜面,而且都是推窝窝。——莜面吃完了,三套大车会又给我们捎来
的。小王跳到地下帮掌柜的拉风箱,我们仨就拥着被窝坐着,欣赏他的推窝窝手艺。——这
么冷的天,一大清早就让他从内掌柜的热被窝里爬出来为我们做饭,我心里实在有些歉然。
不大一会,莜面蒸上了,屋里弥漫着白蒙蒙的蒸汽,很暖和,叫人懒洋洋的。可是热腾腾的
窝窝已经端到炕上了。刚出屉的莜面,真香!用蒸莜面的水,洗洗脸,我们就蘸着麦麸子做
的大酱吃起来,没有油,没有醋,尤其是没有辣椒!可是你得相信我说的是真话:我一辈子
很少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那是什么时候呀?——一九六○年!
    我们出工比较晚。天太冷。而且得让过人家上厕所的高潮。八点多了,才赶着单套车到
市里去。中午不回来。有时由我掏钱请客,去买一包“高价点心”,找个背风的角落,蹲下
来,各人抓了几块嚼一气。老乔、我、小王拿一副老掉了牙的扑克牌接龙、蹩七。老刘在呼
呼的风声里居然能把脑袋缩在老羊皮袄里睡一觉,还挺香!下午接着干。四点钟装车,五点
多就回到七里茶坊了。
    一进门,掌柜的已经拉动风箱,往灶火里添着块煤,为我们做晚饭了。
    吃了晚饭,各人干各人的事。老乔看他的《啼笑姻缘》。他这本《啼笑姻缘》是个古本
了,封面封底都没有了,书角都打了卷,当中还有不少缺页。可是他还是戴着老花镜津津有
味地看,而且老看不完。小王写信,或是躺着想心事。老刘盘着腿一声不响地坐着。他这样
一声不响地坐着,能够坐半天。在所里我就见过他到生产队请一天假,哪儿也不去,什么也
不干,就是坐着。我发现不止一个人有这个习惯。一年到头的劳累,坐一天是很大的享受,
也是他们迫切的需要。人,有时需要休息。他们不叫休息,就叫“坐一天”。他们去请假的
理由,也是“我要坐一天。”中国的农民,对于生活的要求真是太小了。我,就靠在被窝上
读杜诗,杜诗读完,就压在枕头底下。这铺炕,炕沿的缝隙跑烟,把我的《杜工部诗》的一
册的封面薰成了褐黄色,留下一个难忘的,美好的纪念。
    有时,就有一句没一句,东拉西扯地瞎聊天。吃着柿饼子,喝着蒸锅水,抽着掺了榆树
叶子的烟。这烟是农民用包袱包着私卖的,颜色是灰绿的,劲头很不足,抽烟的人叫它“半
口烟”。榆树叶子点着了,发出一种焦糊的,然而分明地辨得出是榆树的气味。这种气味使
我多少年后还难于忘却。
    小王和老刘都是“合同工”,是所里和公社订了合同,招来的。他们都是柴沟堡的人。
    老刘是个老长工,老光棍。他在张家口专区几个县都打过长工,年轻时年年到坝上割莜
麦。因为打了多年长工,庄稼活他样样精通。他有过老婆,跑了,因为他养不活她。从此他
就不再找女人,对女人很有成见,认为女人是个累赘。他就这样背着一卷行李,——一块毡
子,一床“盖窝”(即被),一个方顶的枕头,到处漂流。看他捆行李的利索劲儿和背行李
的姿势,就知道是一个常年出门在外的老长工。他真也是自由自在,也不置什么衣服,有两
个钱全喝了。他不大爱说话,但有时也能说一气,在他高兴的时候,或者不高兴的时候。这
两年他常发牢骚,原因之一,是喝不到酒。他老是说:“这是咋搞的?咋搞的?”——“过
去,七里茶坊,啥都有:驴肉、猪头肉、炖牛蹄子、茶鸡蛋……,卖一黑夜。酒!现在!咋
搞的!咋搞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做梦娶媳妇,净慕好事!多会儿?”①
他年轻时曾给八路军送过信,带过路。“俺们那阵,有什么好吃的,都给八路军留着!早知
这样,哼!……”他说的话常常出了圈,老乔就喝住他:“你瞎说点啥!没喝酒,你就醉
了!你是想‘进去’住几天是怎么的?嘴上没个把门的,亏你活了这么大!”
    小王也有些不平之气。他是念过高小的。他给自己编了一口顺口溜:“高小毕业生,白
费六年工。想去当教员,学生管我叫老兄。想去当会计,珠算又不通!”他现在一个月挣二
十九块六毛四,要交社里一部分,刨去吃饭,所剩无几。他才二十五岁,对老刘那样的自由
自在的生活并不羡慕。
    老乔,所里多数人称之为乔师傅。这是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老于世故的工人。他是
怀来人。年轻时在天津学修理汽车。抗日战争时跑到大后方,在资源委员会的运输队当了司
机,跑仰光、腊戌。抗战胜利后,他回张家口来开车,经常跑坝上各县。后来岁数大了,五
十多了,血压高,不想再跑长途,他和农科所的所长是亲戚,所里新调来一辆拖拉机,他就
来开拖拉机,顺便修修农业机械。他工资高,没负担。农科所附近一个小镇上有一家饭馆,
他是常客。什么贵菜、新鲜菜,饭馆都给他留着。他血压高,还是爱喝酒。饭馆外面有一棵
大槐树,夏天一地浓荫。他到休息日,喝了酒,就睡在树荫里。树荫在东,他睡在东面;树
荫在西,他睡在西面,围着大树睡一圈!这是前二年的事了。现在,他也很少喝了。因为那
个饭馆的酒提潮湿的时候很少了。他在昆明住过,我也在昆明呆过七八年,因此他老愿意找
我聊天,抽着榆叶烟在一起怀旧。他是个技工,掏粪不是他的事,但是他自愿报了名。冬
天,没什么事,他要来玩两天。来就来吧。
    这天,我们收工特别早,下了大雪,好大的雪啊!
    这样的天,凡是爱喝酒的都应该喝两盅,可是上哪儿找酒去呢?
    吃了莜面,看了一会书,坐了一会,想了一会心事,照例聊天。
    像往常一样,总是老乔开头。因为想喝酒,他就谈起云南的酒。市酒、玫瑰重升、开远
的杂果酒、杨林肥酒……“肥酒?酒还有肥瘦?”老刘问。
    “蒸酒的时候,上面吊着一大块肥肉,肥油一滴一滴地滴在酒里。这酒是碧绿的。”
    “像你们怀来的青梅煮酒?”
    “不像。那是烧酒,不是甜酒。”
    过了一会,又说:“有点像……”
    接着,又谈起昆明的吃食。这老乔的记性真好,他可以从华山南路、正义路,一直到金
碧路,数出一家一家大小饭馆,又岔到护国路和甬道街,哪一家有什么名菜,说得非常详
细。他说到金钱片腿、牛干巴、锅贴乌鱼、过桥米线……“一碗鸡汤,上面一层油,看起来
连热气都没有,可是超过一百度。一盘子鸡片、腰片、肉片,都是生的。往鸡汤里一推,就
熟了。”
    “那就能熟了?”
    “熟了!”
    他又谈起汽锅鸡。描述了汽锅是什么样子,锅里不放水,全凭蒸汽把鸡蒸熟了,这鸡怎
么嫩,汤怎么鲜……老刘很注意地听着,可是怎么也想象不出汽锅是啥样子,这道菜是啥滋
味。
    后来他又谈到昆明的菌子:牛肝菌、青头菌、鸡土从①,把鸡土从夸赞了又夸赞。
    “鸡土从?有咱这儿的口蘑好吃吗?”
    “各是各的味儿。”
    老乔百刂话的时候,小王一直似听不听,躺着,张眼看着房顶。忽然,他问我:
    “老汪,你一个月挣多少钱?”
    我下放的时候,曾经有人劝告过我,最好不要告诉农民自己的工资数目,但是我跟小王
认识不止一天了,我不想骗他,便老实说了。小王没有说话,还是张眼躺着。过了好一会,
他看着房顶说:
    “你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为什么你就挣那么多?”他并没有要我回答,这问题
也不好回答。
    沉默了一会。
    老刘说:“怨你爹没供你书①。人家老汪是大学毕业!”
    老乔是个人情练达的人,他捉摸出小王为什么这两天老是发呆,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问
题,说:“小王,你收到一封什么信,拿出来我看看!”
    前天三套大车来拉粪水的时候,给小王捎来一封寄到所里的信。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小王搞了一个对象。这对象搞得稍微有点离奇:小王有个表姐,嫁
到邻村李家。李家有个姑娘,和小王年貌相当,也是高小毕业。这表姐就想给小姑子和表弟
撮合撮合,写信来让小王寄张照片去。照片寄到了,李家姑娘看了,不满意。恰好李家姑娘
的一个同学陈家姑娘来串门,她看了照片,对小王的表姐说:“晓得人家要俺们不要?”表
姐跟陈家姑娘要了一张照片,寄给小王,小王满意。后来表姐带了陈家姑娘到农科所来,两
人当面相了一相,事情就算定了。农村的婚姻,往往就是这样简单,不像城里人有逛公园、
轧马路、看电影、写情书这一套。
    陈家姑娘的照片我们都见过,挺好看的,大眼睛,两条大辫子。
    小王收到的信是表姐寄来的,催他办事。说人家姑娘一天一天大了,等不起。那意思是
说,过了春节,再拖下去,恐怕就要吹。
    小王发愁的是:春节他还办不成事!柴沟堡一带办喜事倒不尚铺张,但是一床里面三新
的盖窝,一套花直贡呢的棉衣,一身灯芯绒裤袄、绒衣绒裤、皮鞋、球鞋、尼龙袜子……总
是要有的。陈家姑娘没有额外提什么要求,只希望要一枚金星牌钢笔。这条件提得不俗,小
王倒因此很喜欢。小王已经作了长期的储备,可是算来算去还差五六十块钱。
    老乔看完信,说:
    “就这个事吗?值得把你愁得直眉瞪眼的!叫老汪给你拿二十,我给你拿二十!”
    老刘说:“我给你拿上十块!现在就给!”说着从红布肚兜里就摸出一张十圆的新票
子。
    问题解决了,小王高兴了,活泼起来了。
    于是接着瞎聊。
    从云南的鸡土从聊到内蒙的口蘑。说到口蘑,老刘可是个专家。黑片蘑、白蘑、鸡腿
子、青腿子……“过了正蓝旗,捡口蘑都是赶了个驴车去。一天能捡一车!”
    不知怎么又说到独石口。老刘说他走过的地方没有比独石口再冷的了,那是个风窝。
    “独石口我住过,冷!”老乔说,“那年我们在独石口吃了一洞子羊。”
    “一洞子羊?”小王很有兴趣了。
    “风太大了,公路边有一个涵洞,去避一会风吧。一看,涵洞里白糊糊的,都是羊。不
知道是谁的羊,大概是被风赶到这里的,挤在涵洞里,全冻死了。这倒好,这是个天然冷藏
库!俺们想吃,就进去拖一只,吃了整整一个冬天!”
    老刘说:“肥羊肉炖口蘑,那叫香!四家子的莜面,比白面还白。坝上是个好地方。”
    话题转到了坝上。老乔、老刘轮流说,我和小王听着。老乔说:坝上地广人稀,只要收
一季莜麦,吃不完。过去山东人到口外打把势卖艺,不收钱。散了场子,拿一个大海碗挨家
要莜面,“给!”一给就是一海碗。说坝上没果子。怀来人赶一个小驴车,装一车山里红到
坝上,下来时驴车换成了三套大马车,车上满满地装的是莜面。坝上人都豪爽,大方。吃起
肉来不是论斤,而是放开肚子吃饱。他说坝上人看见坝下人吃肉,一小碗,都奇怪:“这吃
个什么劲儿呢?”他说,他们要是看见江苏人、广东人炒菜:几根油菜,两三片肉,就更会
奇怪了。他还说坝上女人长得很好看。他说,都说水多的地方女人好看,坝上没水,为什么
女人都长得白白净净?那么大的风沙,皮色都很好。他说他在崇孔县看过两姐妹,长得像傅
全香。傅全香是谁,老刘、小王可都不知道。
    老刘说:坝上地大,风大,雪大,雹子也大。他说有一年沽源下了一场大雪,西门外的
雪跟城墙一般高。也是沽源,有一年下了一场雹子,有一个雹子有马大。
    “有马大?那掉在头上不砸死了?”小王不相信有这样大的雹子!
    老刘还说,坝上人养鸡,没鸡窝。白天开了门,把鸡放出去。鸡到处吃草籽,到处下
蛋。他们也不每天去捡。隔十天半月,挑了一副筐,到处捡蛋,捡满了算。他说坝上的山都
是一个一个馒头样的平平的山包。山上没石头。有些山很奇怪,只长一样东西。有一个山叫
韭菜山,一山都是韭菜;还有一座芍药山,夏天开了满满一山的芍药花……老乔、老刘把坝
上说得那样好,使小王和我都觉得这是个奇妙的、美丽的天地。
    芍药山,满山开了芍药花,这是一种什么景象?
    “咱们到韭菜山上掐两把韭菜,拿盐腌腌,明天蘸莜面吃吧。”小王说。
    “见你的鬼!这会会有韭菜?满山大雪!——把钱收好了!”
    聊天虽然有趣,终有意兴阑珊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房顶上的雪一定已经堆了四五寸
厚了,摊开被窝,我们该睡了。
    正在这时,屋门开处,掌柜的领进三个人来。这三个人都反穿着白茬老羊皮袄,齐膝的
毡疙瘩。为头是一个大高个儿,五十来岁,长方脸,戴一顶火红的狐皮帽。一个四十来岁,
是个矮胖子,脸上有几颗很大的痘疤,戴一顶狗皮帽子。另一个是和小王岁数仿佛的后生,
雪白的山羊头的帽子遮齐了眼睛,使他看起来像一个女孩子。——他脸色红润,眼睛太好看
了!他们手里都拿着一根六道木二尺多长的短棍。虽然刚才在门外已经拍打了半天,帽子
上、身上,还粘着不少雪花。
    掌柜的说:“给你们做饭?——带着面了吗?”
    “带着哩。”
    后生解开老羊皮袄,取出一个面口袋。——他把面口袋系在腰带上,怪不道他看起来身
上鼓鼓囊囊的。
    “推窝窝?”
    高个儿把面口袋交给掌柜的:“不吃莜面!一天吃莜面。你给俺们到老乡家换几个粑粑
头吃①。多时不吃粑粑头,想吃个粑粑头。把火弄得旺旺的,烧点水,俺们喝一口。——没
酒?”
    “没。”
    “没咸菜?”
    “没。”
    “那就甜吃!”②
    老刘小声跟我说:“是坝上来的。坝上人管窝窝头叫粑粑头。是赶牲口的,——赶牛
的。你看他们拿的六道木的棍子。”随即,他和这三个坝上人搭口格起来:“今天一早从张
北动的身?’“是。——这天气!”
    “就你们仨?”
    “还有仨。”
    “那仨呢?”
    “在十多里外,两头牛掉进雪窟窿里了。他们仨在往上弄。俺们把其余的牛先送到食品
公司屠宰场,到店里等他们。”“这样天气,你们还往下送牛?”
    “没法子。快过年了。过年,怎么也得叫坝下人吃上一口肉!”不大一会,掌柜的搞了
粑粑头来了,还弄了几个腌蔓菁来。他们把粑粑头放在火里烧了一会,水开了,把烧焦的粑
粑头拍打拍打,就吃喝起来。
    我们的酱碗里还有一点酱,老乔就给他们送过去。“你们那里今年年景咋样?”
    “好!”高个儿回答得斩钉截铁。显然这是反话,因为痘疤脸和后生都噗嗤一声笑了。
    “不是说去年你们已经过了‘黄河’了?”
    “过了!那还不过!”
    老乔知道他话里有话,就问:“也是假的?”
    “不假。搞了‘标准田’。”
    “啥叫‘标准田’?”
    “把几块地里打的粮算在一起。”
    “其余的地?”
    “不算产量。”
    “坝上过‘黄河’?不用什么‘科学家’,我就知道,不行!”老刘用了一个很不文雅
的字眼说:“过‘黄河’,过s碌母龊影桑崩锨窍蛭医馐停骸袄狭跛档氖嵌缘摹0*上的土
层只有五寸,下面全是石头。坝上一向是广种薄收,要求单位面积产量,是主观主义。”
    痘疤脸说:“就是!俺们和公社的书记说,这产量是虚的。他人家说:有了虚的,就会
带来实的。”
    后生说:“还说这是:以虚带实。”
    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以虚带实”是这样的解释的。
    高个儿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这年月!当官的都说谎!”老刘接口说:“当官的说谎,
老百姓遭罪!”
    老乔把烟口袋递给他们:“牲畜不错?”
    “不错!也经不起胡糟践。头二年,大跃进,大炼钢铁,夜战,把牛牵到地里,杀了,
在地头架起了大锅,大块大块煮烂,大伙儿,吃!那会吃了个痛快;这会,想去吧!——他
们仨咋还不来?去看看。”
    高个儿说着把解开的老羊皮袄又系紧了。
    痘疤脸说:“我们俩去。你啦①就甭去了。”
    “去!”
    他们和掌柜的借了两根木杠,把我们车上的缆绳也借去了,拉开门,就走了。
    听见后生在门外大声说:“雪更大了!”
    老刘起来解手,把地下三根六道木的棍子归在一起,上了炕,说:
    “他们真辛苦!”
    过了一会,又自言自语地说:“咱们也很辛苦。”
    老乔一面钻被窝,一面说:“中国人都很辛苦啊!”
    小王已经睡着了。
    “过年,怎么也得叫坝下人吃上一口肉!”我老是想着大个儿的这句话,心里很感动,
很久未能入睡。这是一句朴素、美丽的话。
    半夜,朦朦胧胧地听到几个人轻手轻脚走进来,我睁开眼,问:
    “牛弄上来了?”
    高个儿轻轻地说:
    “弄上来了。把你吵醒了!睡吧!”
    他们睡在对面的炕上。
    第二天,我们起得很晚。醒来时,这六个赶牛的坝上人已经走了。一九八一年五月十一
日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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