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迹天涯——萧乾传
第五章 报界驰骋

  
《大公报》在向萧乾招手。 1935年4月,一个星期天的下午。 萧乾应杨振声之约,来到中山公园,准备和《大公报》总经理胡霖见面。 萧乾此刻心情紧张而兴奋,他知道今天的会面,将决定自己毕业后的去向。这些天, 不断有机构、学校,从毕业生中物色对象。搞新闻对他来说,最具诱惑力,而《大公报》 这家颇有影响的大报,是令许多学新闻的学生羡慕的地方。 萧乾来到来今雨轩,杨振声约定在这儿和胡霖见面。萧乾见他俩未到,就走到游廊 的西边,欣赏起那棵著名的槐柏合树。 这是大自然奇异的造物。每次走到它的跟前,萧乾都止不住停下,久久地端详它, 像在欣赏一首优美的诗,一幅优美的画。又像一对久别的恋人,热情地对视着。 在一株有几百年历史的柏树主干的裂缝之间,一株槐树挤出了它的身躯。它倔犟地 生长,执著地向着蓝天伸出它的臂膀。一年,一年,又一年,它在夹缝中长成了一棵参 天大树。四月的初春时节,槐树刚吐出了嫩叶,清新的气息从树枝上飘下来,使人感到 新的生命力的律动。 真是顽强的树!每次看到这棵树,萧乾都会赞叹槐树的生命力,他想象不出,一株 弱小的青苗,怎么会从裂缝中生长成材。 他抬起头,仰望柏树和槐树的枝干。柏树树干挺直向上,苍翠的树叶稳重地洒下浓 荫。槐树的树干在裂缝中跃起,然后向东斜线伸出,青绿的叶片透出勃勃生机。青绿, 苍翠,两种同一基调不同层次的颜色,好似一曲交响诗,在歌颂着生命的伟大。 真是奇异的树! 他找一块条石坐下,此刻萦绕于心的仍是《大公报》。 天津的《大公报》是由天主教徒英敛之于1902年创办的,1925年停刊。翌年,吴鼎 昌、胡霖、张季骛合作接办,几年时间,在中国报界异军突起。吴、胡、张接办伊始, 即拟定办报方针为不党、不卖、不私、不盲。实际上岂能如此。然而,这一方针,在一 定范围内起着重要作用。胡霖的精干,张季写的文才,一下子增加了《大公报》的分量。 新闻多且快,专栏丰富别致,《大公报》顿时引人注目。杨振声、沈从文这两年一直替 《大公报》编“文艺”副刊,萧乾的第一篇小说就发表在这上面。在众多的报社中,他 选中了它,这不仅仅是杨振声、沈从文的介绍,更因为他喜欢这张报纸的自由、活泼。
“秉乾。”萧乾抬头一看,只见杨振声站在面前,他身旁站着一个矮胖的中年人, 不用问,是胡霖。萧乾连忙迎上,微微弯腰,向两位先生问好。杨振声笑盈盈地看着自 己的得意门生,胡霖则透过镜片,眯着眼睛打量他。 胡霖在报界被认为铁腕人物。人精明能干,颇有气魄。1919年,他曾是中国唯一赴 法国采访巴黎和会的中国记者,为此名噪一时。接办《大公报》后,他以杰出的组织管 理才能和魅力而著称。人们难得看到他的笑容,编辑部发生的一切,似乎都逃不出他的 眼睛,每见到他,手下人总是钦佩中带着惧怕。 三个人穿过游廊,走进来今雨轩。徐世昌书写的横额,古朴遒劲,给这宁静而又热 闹的茶庄,平添古色古香。坐在茶座上,能嗅到轩前丁香丛散发出的淡淡芬芳,一块高 高的青云片石,玲珑剔透,立在丁香花树丛前面。 萧乾和两位先生坐下,茶房泡来三杯茶,三个人边品茶边谈起来。萧乾有点拘谨, 他时而打量一下胡霖,时而将目光移到东南方向天安门城楼黯淡的飞檐上。 来今雨轩是北平著名茶轩。这儿环境清雅幽静,北平的文化人常在这里聚谈。1921 年,文学研究会的发起人,就是在这里开会,留影,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个 文学社团。鲁迅也常爱到这里坐坐,花上一个铜板,可从报童那儿看上十几种报纸。沈 从文结婚,也是在这里请友人相聚。 来今雨轩曾有一幅槛联:“三篇陆羽经,七度卢全碗。”倒是饶有情趣,当人们来 到这里,总要边品茶边议论这“来今雨轩”的出处。所谓来今雨轩,即是新交故知,欢 聚一轩的意思。典出杜甫一首诗的题跋:“秋,杜子卧病长安旅次,多雨生鱼,青苔及 榻,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尔后,此语便广为流传。 今天,两老一少来到这里,倒真和来今雨轩含意相吻合。就是从这次开始,萧乾和 《大公报》断断续续保持了十几年的联系。 胡霖告诉萧乾,同意他到《小公园》去工作。萧乾好不高兴。但一听说让他编副刊 《小公园》,他又有些不快。《小公园》是一个内容杂碎的副刊,以娱乐性为主,这与 他的文学抱负和当旅行记者的愿望相差甚远。也许胡霖看出了他的不乐意,连忙补充说: “除了编《小公园》之外,你还可以负责联系其它副刊的文章。因为有些副刊都是请社 外人帮忙编,像‘文艺’就是由杨先生沈先生负责编。你来了后,就负责和这些编者联 系。好不好?” 萧乾点点头。胡霖显得很高兴。 “胡先生,到报馆后,我想一方面编副刊,一方面也能够经常到外地转转,从旅行 中发现有没有值得写的。”他趁机向胡霖提出自己的要求。 “好吧,可以考虑你的要求,只要你不影响编副刊,我能派你常出去转转。怎么样, 满意了吧?”胡霖说。 萧乾看看胡霖,又看看杨振声,点点头,兴奋而又略带羞怯地笑了。 一条平坦而又曲折的路,在他面前慢慢铺开了,也许以后会有坎坷、艰险,但它毕 竟是一个令人兴奋的起点。胡霖当下约定,萧乾6月一毕业,7月1日就到天津上班。 他走到五色士前。五色,多彩的图画,又是广阔的天地。东西南北中,仿佛未来即 将出现的世界。他走过古柏林,苍翠的枝叶,呈示着生命的永恒。他又来到槐柏合树前, 再一次深情地凝望,从裂缝中向蓝天伸出臂膀和躯体的槐树,似乎在向他叙说着什么, 给他以启迪,以回味。或许这道理他早己明白,或许他永远也不明白。可他,仍然久久 地凝望,望着高高的树枝。根,他看不见。它一定扎得很深很深。 萧乾脑子里飞快地闪现着一个个零碎的景物,一条忽隐忽现的主线,串起它们,像 串起一颗颗五光十色的珍珠。一个曾是四处漂泊的孤儿,走完一段荆棘密布的林间小路, 踏人了新的天地。阳光照着他,春风拥抱着他,他靠个人的天赋,个人的奋斗,还有机 遇,从痛苦中走进新的创造,用一连串的收获,充实着他的心。他忘不了自己幸运地认 识的那些人。是他们伸出热情的手,扶着他走上奋斗之路,也是他们,使他虽然举目无 亲。却仍能感受到人间的温暖,感到生活的美好。他没有父母,但小是孤儿;他是不幸 的,但又是幸运的。 现在,一条更为宽阔的道路在他们面前铺开。他向往它,却又害怕它,未来将用什 么迎接他,道路将通向何处,都是一个难以预测的谜。生活的复杂和政局的混乱,给面 前这条路,早早笼罩上让人顿生忧虑的气氛。然而,它又是那么具有吸引力,它以独特 的神秘,等待着来人拓宽,延伸,它将在来人的脚下,通向远方。
萧乾于6月下旬赶到天津,很快就接手编天津《大公报》副刊《小公园》。 刚从学校来到报馆,他浑身鼓满了劲儿。好像憋足了气。要用力一跃。他终于得到 一份理想的工作——他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干出点名堂来。 一接过《小公园》副刊,萧乾就按照自己的喜好和偏爱进行了改革。本来《小公园》 主要是发表习作者的幼稚之作,再加上纯属消遣性的市民口味文章。萧乾接手后,从7 月1日起开始便以新的面貌呈现在读者面前。他只保留了上任编辑的《剧坛》栏,其余 都以文学作品为主。李健吾、田涛、王西彦、芦焚等人的名字在这个副刊上出现了。 7月8日,萧乾在《小公园》上新辟一个专栏,“读者与编者”。他要借这块阵地和 读者交心谈心,他不会仅仅满足于幕后的编辑,他愿意露出自己的面目,愿意露出自己 的心思。《小公园》将是他发表自己的编辑方针和文艺观点的阵地。 刚刚接手办报,他毫无经验。每天盯在排字工人身旁,看还需要补充多少字。需要 多少,他就赶写多少字的致读者的信。一封封信就这样同读者见面了。胡霖怀着极大的 兴趣,观察着这个青年创办的一切。 下面是他写的第一封致读者的信:   若群:谢谢你们想把我由“老狱吏”的职务上解放开的好意。不幸, 我仍须把你这文章领到黑暗的角落里,你失望了吧,那没有用处,至少我 相信了你的笃实。你不曾来“撞运气”。由那清秀的字迹,极明晰的标点 看来,你的确曾作改善的努力。这起点是该鼓励的。你应该保持这些好处, 但在文章上你得用更大的努力。   不错,这文章是你用“血与泪”写的,但仅仅那些不够,你还得把 “血与泪”客观化了,再洒在纸上,不然便是未浸入显影液里的胶片。好 的文章不是情绪的反应。它本身须是一种刺激。那些哇哇地哭着秋天的凄 凉的词句引不起我们悲感,因为作者自己淌的泪已经太多了,我们感受的 只是他哭泣的凄惨。东坡能全阕不提“秋”字,但由于宇宙各方面的蜕变, 冷冷的秋意便无从制止地向读者袭来。如果你曾看过《旧都京华》一类风 行一时的国产影片,你当领略了那种嚎啕痛哭在舞台上如何引起与悲哀相 反的情绪。在这文章里,你的确曾“尽了悲职”。但你忘记了你该作的还 有引起别人的悲感。 《小公园》面貌一新,很快就引起各种反响。萧乾接到不少来信,表扬的、批评的, 莫衷一是。一位读者信中这样说:“最近,因为《小公园》的形式和内容有一个大变化, 好像它要负起国民文化的使命来,不再是一些年轻朋友们练习作文的园地了。”萧乾改 革的热情和对文学偏爱,却得到了胡霖的欣赏,他见《小公园》编得和沈从文编的《文 艺副刊》几乎一样,便索性让萧乾接手编。9月1日起,新的《文艺》第一期取代《文艺 副刊》与读者见面了。它将和萧乾的名字一道,在今后几年的时间里,给文坛留下一道 深深的印记。
萧乾编的副刊马上显示出他的才干,胡霖非常欣赏。他没有忘记在来今雨轩的承诺, 很快他安排萧乾和画家赵望云去采访鲁西水灾。 火车徐徐驶进济宁车站。萧乾收回望着窗外的忧郁目光,和赵望云闷闷不乐地走出 车厢。 赵望云长方形的脸上布满阴云,他的心情和萧乾一样沉重。他是一位善画速写的年 轻画家,这次《大公报》派他和萧乾一起到灾区来,萧乾写文章,他配速写,以此来使 灾区通讯更为生动。 两个青年人站在站台上,对面刚好驶进一列货车。车门启开,一阵阵嘈杂人声传来。 萧乾和望云一看,只见一群群拥挤的难民,向车厢跑来。深秋的夜晚,洪水带来阵阵寒 意袭击着衣衫褴褛的难民,可能他们刚从收容所出来,要被火车运到不知所在的地方。 他们胸前别着标有号码的白布条,在夜风中,随奔跑着的瘦小身躯飘摆。车厢前难民们 挤着,叫嚷着,还夹杂着婴孩嘶哑的哭啼声。走出车站,到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难民。 地上粪便狼藉,散发出难闻的臭味。就在那上面,难民们铺上草卷、席头、破被絮,蜡 黄的、灰白的一张张难民的脸,失去了应有的奕奕神采。他们用呆滞、痛苦的目光,打 量着走出站台的人。一个长着大头瘦脸的婴儿,抓着母亲松软无乳的奶头,在老人们听 天由命的叹息声中,使劲地吮吸。吸了一会儿,又发出绝望的哭声。 萧乾的心决要碎了。他几乎想闭上眼睛埋头走过人群。看看自己身上整洁的衣服, 看看手上皮箱,想到刚刚吃下的面包,他简直有一种犯罪的感觉,好像四周的目光都射 在自己的身上,那是饥饿的目光,谴责的目光。 他无法驱去眼前的阴影,也无法排遣心中的郁闷。他愿意手中笔不再轻巧,而是沉 甸甸地写出沉重的生活。 随着笔尖的移动,他又仿佛见到了一幅幅悲惨的画面,那里又好像有他童年的声音, 有母亲临死前在他面前的惨淡的笑容。怎样写好旅行通讯,他刚刚开始摸索。但写过小 说的他,早已练出了成熟的文字。他知道怎样运用细致的描写,表达一个人心中的沉痛。   一个新由鱼台逃上来的老姐用破衫前襟兜着发给她的馍馍。半月来, 她曾因执地要死守家园。她空肚喝了四天冷水,最后才被人硬拖上船,她 倚着铁道旁的电线杆不停地发抖。她闭着眼,抖着,嘴里念着:“我七十 八岁的老太婆,受这个罪!”领到黑馍馍放到她怀里时,她用枯柴般的手 牢牢抓着,死命的向嘴里填,胸脯的瘦骨即刻起了痉挛。她恨不得一口全 都吞下去。旁边有个妇人劝她慢些,她起紧勒紧前襟,狠狠地瞪了妇人一 眼,以为是要抢她的那份。 多么可怜的老人,多么可怜的生命!她像寒冷北风中摇曳的枯草,根却蕴含着本能 的求生欲望。她不顾一切地捕捉着每一个生存的机会。饥饿的手伸着,顽强的心跳着。 在洪水里,她没有失去生活的信念,四天四夜的冷水,维持了一个顽强的生命。她不甘 心轻易被洪水吞噬,她要挺立着,要在洪水面前骄傲地挺起胸脯。一块黑黑的馍馍,尽 管小得可怜,对于她,确具有生命力的无穷来源。或许有一天她终于死去,然而,她决 不是失败者,而是一个在洪水中搏斗过、掌握了自己命运的胜利者。 大地沉睡在洪水中。一个个生命喘息着,呻吟着,一个个生命也在搏斗着,挺立着。 在风和水的波动里,生命的合奏震撼着人们的心。 萧乾在洪水包围的济宁城,度过他又一个不眠的夜。 ------------------   晋江文学城 sunrain扫描 nicole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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