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石矶

  
■郁达夫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杜甫
  自小就神经过敏的黄仲则,到了二十三岁的现在,也改不过他的孤傲 多疑的性质来。他本来是一个负气殉情的人,每逢兴致激发的时候,不论 讲得讲不得的话,都涨红了脸,放大了喉咙,抑留不住的直讲出来。听话 的人,若对他的话有些反抗,或是在笑容上,或是在眼光上,表示一些不 造成他的意思的时候,他便要拚命的辩驳,讲到后来他那又黑晶晶的眼睛 老会张得很大,好象会有火星飞出来的样子。这时候若有人出来说几句迎 合他的话,那他必喜欢得要奋身高跳,那双黑而且大的眼睛里也必有两泓 清水涌漾出来,再进一步,他的清瘦的颊上就会有感激的眼泪流下来了。   象这样的发泄一回之后,他总有三四天守着沉默,无论何人对他说话, 他总是噤口不作回答的。在这沉默期间内,他也有一个人关上了房门, 在那学使衙门东北边的寿春园西室里兀坐的时候,也有青了脸,一个人上 清源门外的深云馆怀古台去独步的时候,也有跑到南门外姑熟溪边上的一 家小酒馆去痛饮的时候。不过在这期间内他对人虽不说话,对自家却总是 一个人老在幽幽的好象讲论什么似的。他一个人,在这中间,无论上什么 地方去,有时或轻轻的吟诵着诗或文句,有时或对自家嘻笑嘻笑,有时或 望着了天空而作叹惜,况似忙得不得开交的样子。但是一见着人,他那双 呆呆的大眼,举起来看你一眼,他脸上的表情就会变得同毫无感觉的木偶 一样,人在这时候遇着他,总没有一个不被他骇退的。   学使朱笥河,虽则非常爱惜他,但因为事务烦忙的缘故,所以当他沉 默忧郁的时候,也不能来为他解闷。当这时候,学使左右上下四五十人中 间,敢接近他,进到他房里去也他谈几句话的,只有一个他的同乡洪稚存。 与他自小同学,又是同乡的洪稚存,很了解他的性格。见他与人论辩, 愤激得不堪的时候,每肯出来为他说几句话,所以他对稚存比自家的弟兄 还要敬爱。稚存知道他的脾气,当他沉默起头的一两天,故意的不去近他 的身。有时偶然同他在出入的要路上遇着的时候,稚存也只装成一副忧郁 的样子,不过默默的对他点一点头就过去了。待他沉默过了一两天,暗地 里看他好象有几首诗做好,或者看他好象已经在市上酒肆里醉过了一次, 或在城外孤冷的山林间痛哭了一场之后,稚存或在半夜或在清晨,方敢慢 慢的走到他的房里去,与他争诵些《离骚》或批评韩昌黎李太白的杂诗, 他的沉默之戒也就以能因此而破了。   学使衙门里的同事们,背后虽在叫他作黄疯子,但当他的面,却个个 怕他得很。一则因为他是学使朱公最钟爱的上客,二则也因为他习气太深, 批评人家的文字,不顾人下得起下不起,只晓得顺了自家的性格,直言 乱骂的缘故。   他跟提督学政朱笥河公到太平,也有大半年了,但是除了洪稚存朱公 二人而外,竟没有一个第三个人能同他讲得上半个钟头的话。凡与他见过 一面的人,能了解他的,只说他恃才傲物,不可订交,不能了解他的,简 直说他一点学问也没有,只仗着了朱公的威势爱发脾气。他的声誉和朋友 一年一年的少了下去,他的自小就有的忧郁症反一年一年地深起来了。
  乾隆三十六年的秋也深了。长江南岸的太平府城里,已吹到了凉冷的 北风,学使衙门西面园里的杨柳梧桐榆树等杂树,都带起鹅黄的淡色来。 园角上荒草丛中,在秋月皎洁的晚上,凄凄唧唧的候虫的鸣声,也觉得渐 渐的幽下去了。   昨天晚上,因为月亮好得很,仲则竟犯了风露,在园里看了一晚的月 亮,在疏疏密密的树影下走来走去的走着,看看地上同严霜似的月光,他 忽然感触旧情,想到了他少年时候的一次悲惨的爱情上去。   “唉唉!但愿你能享受你家庭内的和乐!”   这样的叹了一声,远远的向东天一望,他的眼睛,忽然现了一个十六 岁的伶俐的少女来。那时候仲则正在宜兴(氵九)里读书,他同学的陈某 龚某都比他有钱,但那少女的一双水盈盈的眼光,却只注视在瘦弱的他的 身上。他过年的时候因为要回常州,将别的那一天,又到她家里去看她, 不晓是什么缘故,这一天她只是对他暗泣而不多说话。同她痴坐了半个钟 头,他已经走到门外了,她又叫他回去,把一条当时流行的淡黄绸的汗巾 送给了她。这—回当临去的时候,却是他要哭了,两人又拥抱着痛哭了一 场,把他的眼泪,都揩擦在那条汗巾的上面。一直到航船要开的将晚时候, 他才把那条汗巾收藏起来,同她别去。这一回别后,他和她就再没有谈 话的机会了。他第二回重到宜兴的时候,他的少年悲哀,只成了几首律诗, 流露在抄书的纸上:   大道青楼望不遮,年时系马醉流霞,   风前带是同心结,杯底人如解语花,   下杜城边南北路,上阑门外去来车,   匆勿觉得扬州梦,检点闲愁在鬓华。   唤起窗前尚宿醒,啼鹃催去又声声,   丹青旧誓相如札,禅榻经时杜牧情,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云阶月地依然在,细逐空香百遍行。   遮莫临行念我频,竹枝留惋泪痕新,   多缘刺史无坚约,岂视萧郎作路人,   望里彩云疑冉冉,愁边春水故粼粼,   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未嫁身。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泪添吴苑三更雨,恨惹邮亭一夜眠,   讵有青乌缄别句,聊将锦瑟记流年,   他时脱便微之过,百转千回只自怜。   后三年,他在扬州城里看城隍会,看见一个少妇,同一年约三十左右、 状似富商的男人在街上缓步。他的容貌绝似那宜兴的少女,他晚上回到 了江边的客寓里,又做成了四首感旧的杂诗。   风亭月榭记绸缪,梦里听歌醉里愁。   牵袂几曾终絮语,掩关从此入离忧。   明灯锦幄珊珊骨,细马春山翦翦眸。   最忆频行尚回首,此心如水只东流。   而今潘鬓渐成丝,记否羊车并载时;   挟弹何心惊共命,抚孤底苦破交枝。   如馨风柳伤思曼,别样烟花恼牧之。   莫把(昆鸟)弦弹昔昔,经秋憔悴为相思。   柘舞平康旧擅名,独将青眼到书生,   轻移锦被添晨卧,细酌金卮遣旅情。   此日双鱼寄公子,当时一曲怨东平。   越王祠外花初放,更共何人缓缓行。   非关惜别为怜才,几度红笺手自裁,   湖海有心随颖士,风情近日逼方回。   多时掩幔留香住,依旧窥人有燕来。   自古同心终不解,罗浮冢树至今哀。   他想想现在的心境,与当时一比,觉得七年前的他,正同阳春暖日下 的香草一样,轰轰烈烈,刚在发育。因为当时他新中秀才,眼前尚有无穷 的希望,在那里等他。   “到如今还是依人碌碌!”   一想到现在的这身世,他就不知不觉的悲伤起来了,这时候忽有一阵 凉冷的西风,吹到了园里。月光里的树影索索落落的颤动了一下,他也打 了一个冷痉,不晓得是什么缘故,觉得毛细管都竦竖了起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于是他就稍微放大了声音把这两句诗吟了一遍,又走来走去的走了几 步,一则原想藉此以壮壮自家的胆,二则他也想把今夜所得的这两句诗, 凑成一首全诗。但是他的心思,乱得同水淹的蚁巢一样,想来想去怎么也 凑不成上下的句子。园外的围墙拱里,打更的声音和灯笼的影子过去之后, 月光更洁练得怕人了。好象是秋霜已经下来的样子,他只觉得身上一阵 一阵的寒冷了起来。想想穷冬又快到了,他筐里只有几件大布的棉衣,过 冬若要去买一件狐皮的袍料,非要有四十两银子不可。并且家里他也许久 不寄钱去了,依理而论,正也该寄几十两银子回去,为老母辈添置几件衣 服,但是照目前的状态看来,叫他能到何处去弄得这许多银子?他一想到 此,心里又添了一层烦闷。呆呆的对西斜的月亮看了一忽,他却顺口念出 了几句诗来:   “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   回环念了两遍之后,背后的园门里忽而走了一个人出来,轻轻的叫着 说:“好诗好诗,仲则!你到这时候还没有睡么?”   仲则倒骇了一跳,回转头来就问他说:   “稚存!你也还没有睡么?一直到现在在那里干什么?”   “竹君要我为他起两封信稿,我现在刚搁下笔哩!”   “我还有两句好诗,也念给你听罢,‘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 中宵?’”   “诗是好诗,可惜太衰飒了。”   “我想把它们凑成两首律诗来,但是怎么也做不成功。”   “还是不做成的好。”   “何以呢?”   “做成之后,岂不是就没有兴致了么?”   “这话倒也不错,我就不做了吧。”   “仲则,明天有一位大考据家来了,你知道么?”   “谁呀?”   “戴东原。”   “我只闻诸葛的大名,却没有见过这一位小孔子,你听谁说他要来 呀?”   “是北京纪老太史给竹君的信里说出的,竹君正预备着迎接他呢!”   “周秦以上并没有考据学,学术反而昌明,近来大名鼎鼎的考据学家 很多,伪书却日见风行,我看那些考据学家都是盗名欺世的。他们今日讲 诗学,明日弄训诂,再过几天,又要来谈治国平天下,九九归原,他们的 目的,总不外乎一个翰林学士的衔头,我劝他们还是去参注酷吏传的好, 将来束带立于朝,由礼部而吏部,或领理藩院,或拜内阁大学士的时候, 倒好照样去做。”   “你又要发痴了,你不怕旁人说你在妒忌人家的大名的么?”   “即使我在妒忌人家的大名,我的心地,却比他们的大言欺世,排斥 异己,光明得多哩!我究竟不在陷害人家,不在卑污苟贱的迎合世人。”   “仲则,你在哭么?”   “我在发气。”   “气什么?”   “气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未来的酷吏!”   “戴东原与你有什么仇?”   “戴东原与我虽然没有什么仇,但我是疾恶如仇的。”   “你病刚好,又愤激得这个样子,今晚上可是我害了你了,仲则,我 们为了这些无聊的人呕气也犯不着,我房里还有一瓶绍兴酒在,去喝酒去 吧。”   他与洪稚存两人,昨晚喝酒喝到鸡叫才睡,所以今朝早晨太阳射照在 他窗外的花坛上的时候,他还未曾起来。   门外又是一天清冷的好天气。绀碧的天空,高得渺渺茫茫。窗前飞过 的鸟雀的影子,也带有些悲凉的秋意。仲则窗外的几株梧桐树叶,在这浩 浩的白日里,虽然无风,也萧索地自在凋落。   一直等太阳射照到他的朝西南的窗下的时候,仲则才醒,从被里伸出 了一只手,撩开帐子,向窗上一望,他觉得晴光射目,竟感觉得有些眩晕。 仍复放下了帐子,闭了眼睛,在被里睡了一忽,他的昨天晚上的亢奋状 态已经过去了,只有秋虫的鸣声,悟桐的疏影和云月的光辉,成了昨夜的 记忆,还印在他的今天早晨的脑里,又开了眼睛呆呆的对帐顶看了一回, 他就把昨夜追忆少年时候的情绪想了出来。想到这里,他的创作欲已经抬 头起来了。从被里坐起,把衣服一披,他拖了鞋就走到书桌边上去。随便 拿起了一张桌上的破纸和一枝墨笔,他就叉手写出了一首诗来:   络纬啼歇疏梧烟,露华一白凉无边,   纤云微荡月沉海,列宿乱摇风满天,   谁人一声歌子夜,寻声宛转空台谢,   声长声短鸡续鸣,曙色冷光相激射。
  仲则写完了最后的一句,把笔搁下,自己就摇头反复的吟诵了好几遍。 呆着向窗外的晴光一望,他又拿起笔来伏下身去,在诗的前面填了“秋 夜”两字,作了诗题。他一边在用仆役拿来的面水洗面,一边眼睛还不能 离开刚才写好的诗句,微微的仍在吟着。   他洗完了面,饭也不吃,便一个人走出了学使衙门,慢慢的只向南面 的龙津门走去。十月中旬的和煦的阳光,不暖不热的洒满在冷清的太平府 城的街上。仲则在蓝苍高天底下,出了龙津门,渡过姑熟溪,尽沿了细草 黄沙的乡间的大道,在向着东南前进。道旁有几处小小的杂树林,也已现 出了凋落的衰容,枝头未坠的病叶,都带了黄苍的浊色,尽在秋风里微颤。 树梢上有几只乌鸦,好象在那里赞美天晴的样子,呀呀的叫了几声。仲 则抬起头来一看,见那几只乌鸦,以树林作了中心,却在晴空里飞舞打圈, 树下一块草地,颜色也有些微黄了。草地的周围,有许多纵横洁净的白 田,因为稻已割尽,只留了点点的稻草根株,静静的在享受阳光。仲则向 四面一看,就不知不觉的从官道上,走入了一条衰草丛生的田塍小路里去。 走过了一块干净的白田,到了那树林的草地上,他就在树下坐下了。静 静地听了一忽鸦噪的声音。他举头却见了前面的一带秋山,划在晴朗的天 空中间。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这样的念了一句,他忽然动了登高望远的心思。立起了身,他就又回 到官道上来了。走了半个钟头的样子,他过了一条小桥,在桥头树林里忽 然发见了几家泥墙的矮草舍。草舍前空地上一只在太阳里躺着的白花犬, 听见了仲则的脚步声,呜呜的叫了起来。半掩的一家草舍门口,有一个五 六岁的小孩跑出来窥看他了。仲则因为将近山麓了,想问一声上谢公山是 如何走法的,所以就对那跑出来的小孩问了一声。那小孩把小指头含在嘴 里,好象怕羞似的一语也不答又跑了进去。白花犬因为仲则站住不走了, 所以叫得更加厉害。过了一会,草舍门里又走出了一个头上包青布的老农 妇来。仲则作了笑容恭恭敬敬的问她说:   “老婆婆,你可知道前面的是谢公山不是?”   老妇摇摇头说:“前面的是龙山。”   “那么谢公山在哪里呢?”   “不知道,龙山左面的是青山,还有三里多路啦。”   “是青山么?那山上有坟墓没有?”   “坟墓怎么会没有!”   “是的,我问错了,我要问的,是李太白的坟。”   “噢噢,李太白的坟么?就在青山的半脚。”   仲则听了这话,喜欢得很,便告了谢,放轻脚步,从一条狭小的歧路 折向东南的谢公山去。谢公山原来就是青山,乡下老妇只晓得李太白的坟, 却不晓得青山一名谢公山,仲则一想,心里觉得感激得很,恨不得想拜 她一下。他的很易激动的感情,几乎又要使他下泪了。他渐渐的前进,路 也渐渐窄了起来,路两旁的杂树矮林,也一处一处的多起来了。又走了半 个钟头的样子,他走到青山脚下了。在细草簇生的山坡斜路上,他遇见了 两个砍柴的小孩,唱着山歌,挑了两肩短小的柴担,兜头在走下山来。他 立住了脚,又恭恭敬敬的问说:   “小兄弟,你们可知道李太白的坟是在哪里的?”   两小孩好象没有听见他的话,尽管在向前的冲来。仲则让在路旁,一 面又放声发问了一次。他们因为尽在唱歌,没有注意到仲则;所以仲则第 一次问的时候,他们简直不知道路上有一个人在和他们斗头的走来,及走 到了仲则的身边,看他好象在发问的样子,他们才歇了歌唱,忽而向仲则 惊视了一眼。听了仲则的问话,前面的小孩把手向仲则的背后一指,好象 求同意似的,回头来向后面的小孩看着说:   “李太白?是那一个坟吧?”   后面的小孩也争着以手指点说:   “是的,是那一个有一块白石头的坟。”   仲则回转了头,向他们指着的方向一看,看见几十步路外有一堆矮林, 矮林边上果然有一穴,前面有一块白石的低坟躺在那里。   “啊,这就是么?”   他的这叹声里,也有惊喜的意思,也有失望的意思,可以听得出来。 他走到了坟前,只看见了一个杂草生满的荒冢。并且背后的那两个小孩的 歌声,也已渐渐的幽了下去,忽然听不见了,山间的沉默,马上就扩大开 来,包压在他的左右上下。他为这沉默一压,看看这一堆荒冢,又想到了 这荒冢底下葬着的是一个他所心爱的薄命诗人,心里的一种悲感,竟同江 潮似的涌了起来。   “啊啊,李太白,李太白!”   不知不觉的叫了一声,他的眼泪也同他的声音同时滚下来了。微风吹 动了墓草,他的模糊的泪眼,好象看见李太白的坟墓在活起来的样子。他 向坟的周围走了一圈,又墓门前来跪下了。   他默默的在墓前草上跪坐了好久。看看四围的山间透明的空气,想想 诗人的寂寞的生涯,又回想到自家的现在被人家虐待的境遇,眼泪只是陆 陆续续的流淌下来。看看太阳已经低了下去,坟前的草影长起来了,他方 把今天睡到了日中才起来,洗面之后跑出衙门,一直还没有吃过食物的事 情想了起来,这时候却一忽儿的觉得饥饿起来了。
  他挨了饿,慢慢的朝着了斜阳走回来的时候,短促的秋日已经变成了 苍茫的白夜。他一面赏玩着日暮的秋郊野景,一面一句一句的尽在那里想 诗。敲开了城门,在灯火零星的街上,走回学使衙门去的时候,他的吊李 太白的诗也想完成了。 束发读君诗,今来展君墓。 清风江上洒然来,我欲因之寄微慕。 呜呼,有才如君不免死,我固知君死非死, 长星落地三千年,此是昆明劫灰耳。 高冠岌岌佩陆离,纵横学剑胸中奇, 陶[钅容]屈宋入大雅,挥洒日月成瑰词。 当时有君无着处,即今遗躅犹相思。 醒时兀兀醉千首,应是鸿蒙借君手, 乾坤无事入怀抱,只有求仙与饮酒。 一生低首唯宣城,墓门正对青山青。 风流辉映今犹昔,更有灞桥驴背客,(贾岛墓亦在侧) 此间地下真可观,怪底江山总生色。 江山终古月明里,醉魄沉沉呼不起, 锦袍画舫寂无人,隐隐歌声绕江水, 残膏剩粉洒六合,犹作人间万余子。 与君同时杜拾遗,窆石却在潇湘湄, 我昔南行曾访之,衡云惨惨通九疑, 即论身后归骨地,俨与诗境同分驰。 终嫌此老太愤激,我所师者非公谁? 人生百年要行乐,一日千杯苦不足, 笑看樵牧语斜阳,死当埋我兹山麓。   仲则走到学使衙门里,只见正厅上灯烛辉煌,好象是在那里张宴。他 因为人已疲倦极了,所以便悄悄的回到了他住的寿春园的西室。命仆役搬 了菜饭来,在灯下吃一碗,洗完手面之后,他就想上床去睡。这时候稚存 却青了脸,张了鼻孔,作了悲寂的形容,走进他的房来了。   “仲则,你今天上什么地方去了?”   “我倦极了,我上李太白的坟前去了一次。”   “是谢公山么?”   “是的,你的样子何以这样的枯寂,没有一点儿生气?”   “唉,仲则,我们没有一点小名气的人,简直还是不出外面来的好。 啊啊,文人的卑污呀!”   “是怎么一回事?”   “昨晚上我不是对你说过了么?那大考据家的事情。”   “哦,原来是戴东原到了。”   “仲则,我真佩服你昨晚上的议论。戴大家这一回出京来,拿了许多 名人的荐状,本来是想到各处来弄几个钱的。今晚上竹君办酒替他接风, 他在席上听了竹君夸奖你我的话,就冷笑了一脸说‘华而不实’。仲则, 叫我如何忍受下去呢!这样卑鄙的文人,这样的只知排斥异己的文人,我 真想和他拼一条命。”   “竹君对他这话,也不说什么么?”   “竹君自家也在著《十三经文字同异》,当然是与他志同道合的了。 并且在盛名的前头,那一个能不为所屈。啊啊,我恨不能变一个秦始皇, 把这些卑鄙的伪儒,杀个干净。”   “伪儒另外还讲些什么?”   “他说你的诗他也见过,太少忠厚之气,并且典故用错的也着实不 少。”   “混蛋,这样的胡说乱道,天下难道还有真是非么?他住在什么地 方?去去,我也去问他个明白。”   “仲则,且忍耐着吧,现在我们是闹他不赢的。如今世上盲人多,明 眼人少,他们只有耳朵,没有眼睛,看不出究竟谁清谁浊,只信名气大的 人,是好的,不错的。我们且待百年后的人来判断罢!”   “但我总觉得忍耐不住,稚存,稚存。”   “……”   “稚存,我我……想……想回家去了。”   “…………”   “稚存,稚存,你……你……你怎么样?”   “仲则,你有钱在身边么?”   “没有了。”   “我也没有了。没有川资,怎么回去呢?”
  仲则的性格,本来是非常激烈的,对于戴东原的这辱骂自然是忍受不 过去的,昨晚上和稚存两人默默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了半夜,打算回常 州去,又因为没有路费,不能回去。当半夜过了,学使衙门里的人都睡着 之后,仲则和稚存还是默默的背着了手在房里走来走去的走。稚存看看灯 下的仲则的清瘦的影子,想叫他睡了,但是看看他的水汪汪的注视着地板 的那双眼睛,和他的全身在微颤着的愤激的身体,却终说不出话来,所以 稚存举起头来对仲则偷看了好几眼,依旧把头低下去了。到了天将亮的时 候,他们两人的愤激已消散了好多,稚存就对仲则说:   “仲则,我们的真价,百年后总有知者,还是保重身体要紧。戴东原 不是史官,他能改变百年后的历史么?一时的胜利者未必是万世的胜利者, 我们还该自重些。”   仲则听了这话,就举起他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对稚存看了一眼。呆 了一忽,他才对稚存说:   “稚存,我头痛得很。”   这样的讲了一句,仍复默默的俯了首,走来走去走了一会,他又对稚 存说:   “稚存,我怕要病了。我今天走了一天,身体已经疲倦极了,回来又 被那伪儒这样的辱骂一场,稚存,我若是死了,要你为我复仇的呀!”   “你又要说这些话了,我们以后述是务其大者远者,不要在那些小节 上消磨我们的志气吧!我现在觉得戴东原那样的人,并不在我的眼中了。 你且安睡吧。”   “你也去睡吧,时候已经不早了。”   稚存去后,仲则一个人还在房里俯了首走来走去的走了好久,后来他 觉得实在是头痛不过了,才上床去睡。他从睡梦中哭醒来了好几次。到第 二天中午,稚存进他房去看他的时候,他身上发热,两颊绯红,尽在那里 讲谵语。稚存到他床边伸手到他头上去一摸,他忽然坐了起来问稚存说:   “京师诸名太史说我的诗怎么样?”   稚存含了眼泪勉强笑着说:   “他们都在称赞你,说你的才在渔洋之上。”   “在渔洋之上?呵呵,呵呵。”   稚存看了他这病状,就止不住的流下眼泪来。本想去通知学史朱笥河, 但因为怕与戴东原遇见,所以只好不去。稚存用了湿毛巾把他头脑凉了 一凉,他才睡了一忽。不上三十分钟,他又坐起来问稚存说:   “竹君,……竹君怎么不来?竹君怎么这几天没有到我房里来过?难 道他果真信了他的话了么?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去了,谁愿意住在这里!”   稚存听了这话,也觉得这几天竹君对他们确有些疏远的样子,他心里 虽则也感到了非常的悲愤,但对仲则却只能装着笑容说:   “竹君刚才来过,他见你睡着在这里,教我不要惊醒你来,就悄悄的 出去了。”   “竹君来过了么?你怎么不讲?你怎么不叫他把那大盗赶出去?”   稚存骗仲则睡着之后,自己也哭了一个爽快。夜阴侵入到仲则的房里 来的时候,稚存也在仲则的床沿上睡着了。
  岁月迁移了。乾隆三十六年的新春带了许多风霜雨雪到太平府城里来, 一直到了正月尽头,天气方才晴朗。卧在学使衙门东北边寿春园西室的 病夫黄仲则,也同阴暗的天气一样,到了正月尽头却一天一天的强健了起 来。本来是清瘦的他,遭了这一场伤寒重症,更清瘦得可怜。但稚存与他 的友情,经了这一番患难,倒变得是一天浓厚似一天了。他们二人各对各 的天分,也更互相尊敬了起来,每天晚上,各讲自家的抱负,总要讲到三 更过后才肯入睡,两个灵魂,在这前后,差不多要化作成一个的样子。   二月以后,天气忽然变暖了。仲则的病体也眼见得强壮了起来。到二 月半,仲则已能起来往浮邱山下的广福寺去烧香去了。   他的孤傲多疑的性质经了这一番大病,并没有什么改变。他总觉得自 从去年戴东原来了一次之后,朱竹君对他的态度,不如从前的诚恳了。有 一天日长的午后,他一个人在房里翻开旧作的诗稿来看,却又看见去年初 见朱竹君学使时候一首《上朱笥河先生》的柏梁古体诗。他想想当时一见 如旧的知遇,与现在的无聊的状态一比,觉得人生事事,都无长局。拿起 笔来他就又添写了四首律诗到诗稿上去。 抑情无计总飞扬,忽忽行迷坐若忘。 遁拟凿坯因骨傲,吟还带索为愁长。 听猿讵止三声泪?绕指真成百炼钢。 自傲一呕休示客,恐将冰炭置人肠。 岁岁吹萧江上城,西园桃梗托浮生。 马因识路真疲路,蝉到吞声尚有声。 长铗依人游未已,短衣射虎气难平。 剧怜对酒听歌夜,绝似中年以后情。 鸢肩火色负轮囷,臣壮何曾不若人? 文倘有光真怪石,足如可析是劳薪。 但工饮啖犹能活,尚有琴书且未贫。 芳草满江容我采,此生端合附灵均。 似绮年华指一弹,世途惟觉醉乡宽。 三生难化心成石,九死空尝胆作丸。 出郭病躯愁直视,登高短发愧旁观。 升沉不用君平卜,已办秋江一钓竿。
  天上没有半点浮云,浓蓝的天色受了阳光的蒸染,蒙上了一层淡紫的 晴霞,千里的长江,映着几点青螺,同逐梦似的流奔东去。长江腰际,青 螺中一个最大的采石山前,太白楼开了八面高窗,倒影在江心牛渚中间; 山水、楼阁,和楼阁中的人物,都是似醉似痴的在那里点缀阳春的烟景, 这是三月上巳的午后,正是安徽提督学政朱笥河公在太白楼大会宾客的一 天。翠螺山的峰前峰后,都来往着与会的高宾,或站在三台阁上,在数水 平线上的来帆,或散在牛渚矶头,在寻前朝历史上的遗迹。从太平府到采 石山,有二十里的官路。澄江门外的沙郊,平时不见有人行的野道上,今 天热闹得差不多路空不过五步的样子。八府的书生,正来当涂应试,听得 学使朱公的雅兴,都想来看看朱公药笼里的人才。所以江山好处,蛾眉燃 犀诸亭都为游人占领去了。   黄仲则当这青黄互竞的时候,也不改他常时的态度。本来是纤长清瘦 的他,又加以久病之余,穿了一件白夹春衫,立在人丛中间,好象是怕被 风吹去的样子。清癯的颊上,两点红晕,大约是薄醉的风情。立在他右边 的一个肥矮的少年,同他在那里看对岸的青山的,是他的同乡同学的洪稚 存。他们两人在采石山上下走了一转回到太白楼的时候,柔和肥胖的朱笥 河笑问他们说:   “你们的诗做好了没有?”   洪稚存含着微笑摇头说:“我是闭门觅句的陈无已。”   万事不肯让人的黄仲则,就抢着笑说:“我却做好了。”   朱苟河看了他这一种少年好胜的形状,就笑着说:“你若是做了这样 快,我就替你磨墨,你写出来吧。”   黄仲则本来是和朱笥河说说笑话的,但等得朱笥河把墨磨好,横轴摊 开来的时候,他也不得不写了。他拿起笔来,往墨池里扫了几扫,就模模 糊糊的写了下去: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 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中谪仙安在哉! 谪仙之楼楼百尺,笥河夫子文章伯, 风流仿佛楼中人,千一百年来此客。 是日江上彤云开,天门淡扫双蛾眉, 江从慈母矶边转,潮到燃犀亭下回, 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青莲一掊土。 若论七尺归蓬蒿,此楼作客山是主。 若论醉月来江滨,此楼作主山作宾。 长星动摇若无色,未必常作人间魂, 身后苍凉尽如此,俯仰悲歌亦徒尔! 杯底空余今古愁,眼前忽尽东南美, 高会题诗最上头,姓名未死重山邱, 请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流。   不多几日,这一首太白楼会宴的名诗,就喧传在长江两岸的士女的口 上了。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日午前 ------------------   中文东西网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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