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苦旅》"七气"

  黄 敏

  余秋雨的散文集《文化苦旅》出版不久,评论界就出现了截然相反的意见。有人说,中国散文的天空星光灿烂,而《文化苦旅》是一条河系,其中每一颗星星都散发着一种魅力非凡的深不可测的光晕①。有人称他是本世纪最后一位大师级的散文作家,是开一代散文新风的第一位诗人②。但也有人说他的作品是 "文化散文衰败的标本" ③。本文想就文论文,不求全面,只谈一些批评的意见,不当之处,欢迎批评与反批评。中国传统文论中的 "气" 是一个有用的概念, "气"说玄了,很难理解,说简单些,就是 "味道" 。用这个概念来观察余秋雨先生《文化苦旅》的内容和风格,表现突出的,有这么七 "气"∶霸气、商贾气、小儒气、八股气、童稚气、猥亵气、市井气。分述于后。

  一、 霸气

  《文化苦旅》的 "霸气" 有两方面,一是文风的霸道,二是态度的霸道。文风的霸道如《沙原隐泉》中发现泉水的那一段。

  刚刚登上山脊时,已发现山脚尚有异相,舍不得一眼看全。待放眼鸟瞰一过,此时才敢仔细端详。那分明是一弯清泉,横卧山底。动用哪一个藻饰词汇,都会是对它的亵渎。只觉得它来得莽撞,来得怪异,安安静静地躲坐在本来不该有它的地方,让人的眼睛看了很久还不大能够适应。再年轻的旅行者,也会像一位年迈慈父责斥自己深深钟爱的女儿一般,道一声∶你怎么也跑到这里!

  就这么一段话,用了多少种俗辞格,有多少个矫情藻饰的词句,得数上一阵子才数得清。然而余先生却断然告诫∶ "动用哪一个藻饰词汇,都会是对它的亵渎。" 告诫谁呢? 显然不是他自己,因为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放胆大干了一番,而且还要继续大干。他是在告诫别人--读者。写文章, "修辞立其诚" 应该是一条基本的要求。余秋雨先生的文章,在 "诚" 的方面做得很不够。比如《自序》里说∶ "每到一个地方,总有一种沉重的历史气压罩住我的全身,使我无端地感动,无端地喟叹。" "沉重的历史气压" 不是 "端" 吗? 言 "端" 而谓 "无端" ,这就是不诚。态度的霸道是以权威自居。这一点朱国华在《别一种媚俗》里有很精彩的描述,他说,余秋雨散文的 "基调永远具有学术权威口吻的居高临下,遗老遗少式的吊古伤今,牧师布道时的悲天悯人,并且还夹杂着旧式文人特有的似乎聊充派遣之用的故作通脱。④" 但是更严重的是,他的这种霸气往往是摆花架子,提虚劲。比如《道士塔》中说,要找个地方,坐下来,跟别人比比学问高低。可真要探讨学问,他会马上溜得无踪无影。这一点,余秋雨先生在《上海人》里有清楚的表白。他说,深得上海心态的学者,大多是不愿意去与别人 "商榷" ,或去迎战别人的 "商榷" 的。他认定,学术界的所谓"南北之争"、"京派海派之争"大多是北方假设的。这等于说,我说了就是,你不用来跟我争论,来,我也不理你,态度既傲慢又滑头。其实余先生自己倒常常批评别人,当然这跟他的工作不无联系。比如在《夜雨诗意》里边,他说,那些批评以黄土文化为背景的艺术作品的人,"无论在生命意识还是在审美意识上,他们都是弱者,狄德罗所说的诗意他们无法理解。"。不理会别人的批评,批评别人的时候却说别人是弱者,甚至弱到了智力低下的程度,这有点儿不公平。更何况,在《文化苦旅》中,并不存在一个强者的形象,相反的情况倒是存在∶

  我甚至想向他跪下,低声求他∶ "请等一等,等一等……"(《道士塔》)

  --------一个跪着的灵魂。

  学术界确实有少数人,批评了别人,却拒绝别人的批评或反批评,甚至拒绝别人的辩解。这有点儿像手段高强的骂街的,劈头盖脑把人臭骂一通,骂够了,不等别人开口,高姿态地说,我不跟你骂。这种恶劣的骂技,不管是上海的还是别处的学者,都应该抛弃。

  二、 商贾气

  商贾气表现在处处做广告,兜售自己。读《文化苦旅》,有点儿象看履历表,或者个人档案。打开书,头一页就广而告之∶ 一位 "好多年以前写过一些史论专著" 的学者;纽约大学著名教授以新著相赠的朋友。接下来,钻研古代线装书的文人;应邀到各地,甚至逛到国外讲课的 "流浪艺人" ;敦煌学者;研究莫高窟,希望建立美的宗教的美学家;追寻王维踪迹的诗人;脚踏沙原,目视老尼,心存普罗米修斯和康德的通才;在石碑间踽踽而行,悲悯读不懂碑文的少年的遗老;以诸般学问皆不如钻洞有诗意的考古学家;研究上海市民性的人类文化学者;三十年前为了应付暑假作业,一不留神便得了优秀作文奖的少年天才;上海市高等学校高级职称评审委员会中文学科组组长……还有一种广告术是吹捧为自己写评论的人。比如《后记》中写鄂西大学学报因设《文化苦旅》笔谈,因此就 "特别严肃而见水平" ,就连他自己也 "很惊讶鄂西大学对中国历史文化和当代散文艺术的思考水平" 。给为自己抬轿的人抬轿,轮番抬,越抬越高,这种广告术比较高明,尽管还是露出了广告的痕迹。然而这么点儿儒雅的态度随后便荡然无存了。写《文化苦旅》死里逃生的经历,置京、沪、津、穗的七家著名出版社于不顾,何等脱俗;垂青外省的一家小出版社,何等屈尊俯就;抱怨小出版社修改、糟蹋他的文章,何等轻慢与愤怒。这种事儿,不说,高风亮节,一说呢,就俗,再抱怨一番,上纲上线,就不可耐了。可是不说别人怎么知道呢,无奈,于是决定,还是说。

  三、 小儒气

  小儒气最突出的表现是抖箱底。大学者写文章,没有先自报家门,告诉别人自己做过什么研究,读过哪些书的习惯。比如钱钟书写《管锥编》,引书上万,却找不到"我做过什么什么研究" , "我读过什么什么书" 一类的话。小儒是另一种形象,一上来就摆出一付研究的架势。研究什么呢? 余氏的文化散文大致有三种情况,一是表现群氓的无知和自己的孤高,如《青云谱随想》中游人对朱耷画的漠然和老者的攀亲意识,《柳侯祠》中不识碑文的少年。二是拾人牙慧加以发挥,如《莫高窟》里中国艺术 "色流" 的变化。三是干脆把箱底抖出来,这里举几个例子。

  对徐渭我了解得比较多。从小在乡间老人口中经常听 "徐文长" 的故事,年长后细读了他的全部文集……(《青云谱随想》)

  我由于关注过南社的史料,对陈去病的事迹还算是有点熟悉的。(《江南小镇》)

  我曾比较仔细地研究过的明代曲学家沈王景就是吴江人。(《吴江船》)

  我应该是在研究鲁迅和周作人的时候顺便了解这位文学家(二叶亭四迷)的。(《这里真安静》)

  这些是直接了当抖的,那些曲曲折折抖的就更多了。所知不多,才急于卖弄。大有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紧迫感。

  四、 八股气。

  这是一种新 "八股" ,也有人把它叫做 "伪浪漫主义" 。张中行先生给 "八股气" 下了很好的定义∶ "即用空话、大话、假话以宣扬既定的什么理。" ⑤在余的散文里,表现为动辄上纲上线,事情不大,却到处下大判断,讲重大意义,归纳抽象出大道理。当然也有人欣赏这种东西,认为是冲破了散文写小感触、小体会、小哲理的藩篱。可这恰恰是杨朔风格的继续。杨朔的《泰山极顶》,写特意去看日出,因为大雾没看见,却看到人民公社如旭日东升,那么一种浪漫情调。写这样的东西是不惜牺牲事实,甚至不惜牺牲事理的。先看牺牲事实的。

  我们这一代命贱,干了那么重的活,一入水仍然满身精力充沛。(《吴江船》)

  登月是伟大的,因为有 "挑战者号" 的陨落。(《废墟》)

  《望乡》中一个让人难忘的细节是,日本妓女死后安葬南洋,墓碑全都向着故乡。(《这里真安静》)

  干了重活,入水还精力充沛,说明营养不错,命不算太贱。真正命贱的是当年 "我们这一代" 的另一些人,他们所摄取的营养决不足以供他们干了重活之后,再去罗曼蒂克地戏水。登月发生过不少事故,如果不知道,可以查一查。"挑战者号"不是登月飞船,这是许多孩子都知道的事,硬扯到一起,会让人笑话。《望乡》中妓女坟的坟墓,向东、西、南的都有,就是没有向北的,这个细节本来就是影片用来表现妓女们对战争、对祖国的怨恨情绪的。先修改别人陈述的事实,然后把别人的观点具为己有,这种新版"拿来主义"可不太拿得出手。再看事理方面的论述。

  中国的荣耀和耻辱,将由这个洞穴吞吐。(《道士塔》)

  什么也不怕,就怕文化人格的失落。中国,太寂寞。(《柳侯祠》)

  我在排排石碑间踽踽而行。中国文人的命运,在这里裸裎。(《柳侯祠》)

  动不动就 "中国" 、 "世界" 的,跟八股文的 "夫天下者" 、 "人生于世" 异曲同工,口气大而底气虚。

  五、 童稚气

  这是指逻辑与语言功夫不到家,显得幼稚。《文化苦旅》中,道理讲得牵强幼稚,逻辑不通,自相矛盾的地方不少,有的地方甚至连语法和用字也有问题。先看逻辑的。

  历史已有记载,他(王道士)是敦煌石窟的罪人。……完全可以把愤怒的洪水向他倾泄。但是,他太卑微,太渺小,他愚昧,最大的倾泄也只是对牛弹琴,换得一个漠然的表情。让他这具无知的躯体全然肩起这笔文化重债,连我们也会觉得无聊。(《道士塔》)

  一上来就给王道士扣了一顶 "罪人" 的帽子。什么罪呢? "卑微" 、 "渺小" 、 "愚昧" 、 "无知" ,这些都很难构成罪名。中国的历史上有 "莫须有" 的罪名,有 "怀璧其罪" ,余先生又贡献了一个 "无知其罪" 。顺便说一句,有资格作 "历史罪人" 的人,在当时当世,必得有显赫的地位,否则作不成。后人当然可以蔑视他们,但那是另外一回事。

  (上海人)与邻居交往较少,万不得已几家合用一个厨房或厕所,互相间的磨擦和争吵却很频繁,……上海人的宽容表现为 "各管各" 。……承认各种生态独自存在的合理性,承认到可以互相不相闻问。(《上海人》)

  一种 "磨擦和争吵很频繁" 的 "互相不相闻问" 的 "各管各" 的 "宽容" ,自相矛盾。再看语言的例子。

  上海文明的最大心理品性是建筑在个体自由基础上的宽容并存。(《上海人》)

  要有两个事物才能"并存",可是这里只有一个∶宽容。 "宽" 和 "容" 是不是可以分开理解呢,作者没有说明。

  却不知挽什么风,捧什么水,将自己洗涤。(《上海人》)

  "风"怎么洗涤呢? 可能这是 "诗的语言" ,可是,如果一个小学生写这样的句子,老师一定判为错句。

  这位护士虽然身材颀长,却还有点孩子气,(《腊梅》)

  这句话逻辑和语言的功夫都还欠缺一点儿, "身材颀长" 跟 "孩子气" 没有 "虽然……却……" 的关系。

  六七百人都痛哭失声,连以前从未听到过他名字的司机们也都在这个气氛下不能自恃。(《家住龙华》)

  "自恃" 和 "自持" 的区别,作者不应该不知道(不过这很可能是印刷问题)。

  六、 猥亵气

  猥亵气有两种。《牌坊》写小学生们 "注意到,女教师们都非常好看。" 女教师把着孩子的手写字,孩子们则注意闻 "她们头上淡淡的香味" ,注意 "看老师长长的睫毛,那么长,一抖一抖地。" 小学生暗恋教师的情况是存在的,说说写写幼时的经历也无妨,但要分对象和场合,比如父母在儿女跟前谈自己这类佚事总不适当吧。在一篇写牌坊这么一个悲惨沉重的题目的文章中,以一种欣赏的口吻来写自己儿时对女教师的暗恋,格外不协调。《吴江船》写一个漂亮、热情、善于交际的女学生,因一次同学聚会中的玩笑受审查,继而失踪,上级命令 "全体人员" 分头追寻,结果呢,在湖边找到她的纱头巾的是 "几个男学生" ,把她打捞上来后为她做人工呼吸的是 "一个胖乎乎的男卫生员" ,连夜摇船将遗体送往苏州的, "仍然是几位男学生" , "全体人员" 出动,可干这些事情的都是 "男" 的,为什么? 为了做人工呼吸和直接给心脏注射强心针, "她的衣衫被撕开了,赤裸裸地仰卧在岸草之间。月光把她照得浑身银白" 。这样的情节让人怀疑究竟是抢救人还是做什么别的。更何况在那个年代,碰到这样的情况,人们避嫌还来不及,哪里敢呢?学步的准色情文学。这是情节的猥亵。《华语情结》∶ "今晚大家像是在发狠,故意在异国土地上翻抖中华语文中的致深部位,越是瞎凑和就越贴心。" "华语自然还会讲下去的,但它的最精雅蕴藉的那部分看来总要渐渐湮没了。还会出现新的精雅部位吗? 但愿。" 查《现代汉语词典》∶ "部位∶位置(多用于人的身体)。" 写语言,用哪一个词不好,非要用这个,除了给人带来点儿肉感,并没有为读者增添新知。这是语言的猥亵。

  七、 市井气

  市井气表现为作者的饶舌与刻薄。如果说《青云谱随想》中对老者的鄙薄,表现出作者是一位清高的学者,那么,挖苦研究生应试者的故事,就不免有饶舌之嫌了。考试,应试者有猜的权利,因此也就有猜错的权利。答题答错了,是很正常的事,郑重其事地大书特书,反复嘲弄,说八大山人 "见到我这位考生也只能哭之笑之了"。作为教师,不该以考生的无知衬托自己的高明。更何况余秋雨先生自己批评刘半农 "极不厚道" 地嘲弄学生(刘问把 "昌明文化" 写成 "倡明文化" 的学生,是不是指 "文化由娼妓而明? ) 。事情往往是这样,说别人,容易,轮到自己,就什么都忘了。农民是小市民最喜欢嘲弄的对象。就象某些上流社会人士和自视清高的文人用 "小市民" 骂人一样,在一些城市的小市民语言里, "农民" 这个词是非常刻毒的骂人话。看看《文化苦旅》用什么语言描写作者最鄙夷的人,我们就知道他对农民的态度。这是《道士塔》里的一段∶

  他(王道士)原是湖北麻城的农民,逃荒到甘肃,做了道士。……王道士每天起得很早,喜欢到洞窟里转转,就像一个老农,看看他的宅院。……第一遍石灰刷得太薄,五颜六色还隐隐显现,农民做事就讲个认真,他再细细刷上第二遍。……在一个干干净净的农舍里,她们婀娜的体态过于招摇,她们柔美的浅笑有点尴尬。

  这种以 "农民" 为骂语的 "文化散文" ,是典型的媚俗。最无聊的是《三十年的重量》。担任上海市高等学校高级职称评审委员会中文学科组组长时,在 "已经退休而想评一个教授资格的名单中" ,作者 "突然看到了" 三十年前 "曾作过一次决定我终生的指点" 的老师的名字。但要评教授,这位老师的 "材料并不过硬" 。几天后见到这位老师时,余 "不敢向他表白" ,怕老人不能理解,他不能引起老人心头哪怕淡淡一丝的窘态。他把这看成是对老人的一种 "慰抚" 。看到这些扭扭捏捏的文字,人们会想,私下跟那位老师说,都怕对他造成伤害,现在把这件事在杂志里、书里公开,岂不会对那位老师造成更大的伤害吗? 讲完了这种评判者与被评判者易位的戏剧性变化,还说 "我并不认为这种前后因缘能给我增添一点什么色彩",来个此地无银三百两。这种做法违背职业道德,违反纪律。这样的人不应当进入评审委员会,更不适宜当学科组组长。当了,建议除名,通报批评。


  注

  ① 梅洁∶《我读〈文化苦旅〉》,载《长城》93年4期② 楼肇文∶《当代散文潮流回顾》,载《当代作家评论》94年3期③ 汤溢泽∶《〈文化苦旅〉∶文化散文衰败的标本》,载《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96年9期④ 转引自王强∶《文化的悲哀∶余秋雨的学问及文章》,载《文学自由谈》96年1期⑤ 张中行∶《桑榆自语》,人民日报出版社96年1月出版

(原载《书屋》“编读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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