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纪            
  
    祖父不肯出来做官,就肯也未见得有的做。大小十来口子人,全靠祖母拿出钱来维持
着,祖母万分不情愿,然而已是维持了这些年了。……潆珠家里的穷,是有背景,有根底
的,提起来话长,就像是“奴有一段情呀,唱拨拉诸公听”。
    可是潆珠走在路上,她身上只是一点解释也没有的寒酸。
    只是寒酸。她两手插在塌肩膀小袖子的黑大衣的口袋里,低头看着蓝布罩袍底下,太深
的肉色线裤,尖口布鞋,左脚右脚,一探一探。从自己身上看到街上,冷得很。三轮车夫披
着方格子绒毯,缩着颈子唏溜溜唏溜溜在行人道上乱转,像是忍着一泡尿。红棕色的洋梧
桐,有两棵还有叶子,清晰异常的焦红小点,一点一点,整个的树显得玲珑轻巧起来。冬天
的马路,干净之极的样子,淡黄灰的地,淡得发白,头上的天却是白中发黑,黑沉沉的,虽
然不过下午两三点钟时分。
    一辆电车驶过,里面搭客挤得歪歪斜斜,三等车窗里却戳出来一大捆白杨花——花贩叫
做白杨花的,一种银白的小绒骨嘟,远望着,像枯枝上的残雪。
    今年雨雪特别地少。自从潆珠买了一件雨衣,就从来没有下过雨。潆珠是因为一直雨天
没有雨衣,积年的深刻的苦恼的缘故,把雨衣雨帽列作第一样必需品,所以拿到工钱就买了
一件,想着冬天有时候还可以当做大衣穿。她在一家药房里做事,一个同学介绍的。她姊妹
几个都是在学校里读到初中就没往下念了,在家里闲着。姑妈答应替她找个事,因为程度太
差,嚷嚷了好些时了,也没找着。现在她有了这个事,姑妈心里还有点不大快活。祖母说,
就是姑妈给她介绍的事,也还不愿意,说她那样的人,能做什么事?外头人又坏,小姐理路
又不清楚——少现世了!祖母当然是不赞成——根本潆珠活在世上她就不赞成。儿孙太多
了。祖父也不一定赞成。可是倒夹在里面护着孙女儿,不为别的,就为了和祖母闹别扭,表
示她虽然养活了他一辈子,他还是有他的独立的意见。
    每天潆珠上工,总是溜出来的。明知祖母没有不知道的,不过是装聋作哑,因为没说
穿,还是不能不鬼鬼祟祟。潆珠对于这个家庭的煊赫的过去,身份地位,种种禁忌,本来只
有讨厌,可是真的从家里出来,走到路上的时候,觉得自己非常渺小,只是一个简单的穷女
孩子,那时候却又另有一种难堪。她也知道顾体面,对亲戚朋友总是这样说:“我做事那个
地方是外国人开的,我帮他们翻译,练习练习英文也好,老待在家里,我那点英文全要忘
了!他们还有个打字机,让我学着打字,我想着倒也还值得。”
    来到集美药房,门口拉上了铁门,里面的玻璃门上贴着纸条:“营业时间:上午九时至
十一时,下午三时至六时。”主人是犹太人,夫妇两个,一顿午饭要从十一点吃到三点,也
是因为现在做生意不靠门市。潆珠从玻璃铁条里望进去,药房里面的挂钟,正指着三点,主
人还没来。她立在门口看钟,仿佛觉得背后有个人,跳下了脚踏车,把车子格喇喇推上人行
道来,她当是店主,待要回头看,然而立刻觉得这人正在看她,而且已经看了她许久了。仿
佛是个子很高的。是的,刚才好像有这样的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和她一路走着的,她走得相当
快,因为冷,而且心里发烦,可是再快也快不过自行车,当然他是有心,骑得特别地慢。刚
才可惜没注意。她向横里走了两步,立在玻璃窗跟前。橱窗的玻璃,有点反光,看不见他的
模样,也看不见她自己。人家看中了什么呢?她简直穿得不像样。她是长长的身子,胸脯窄
窄地在中间隆起,鹅蛋脸,额角上油油的,黄黄的,腮上现出淡红的大半个圆圈,圆圈的
心,却是雪白的。气色太好了,简直乡气。
    她两手插在袋里,分明觉得背后有个人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实在冷,两人都是嘘气成
云,如果是龙也是两张画上的,纵然两幅画卷在一起,也还是两张画上的,各归各。
    她一动也不动,向橱窗里望去,半晌,忽然发现,橱窗里彩纸络住的一张广告,是花柳
圣药的广告,剪出一个女人,笑嘻嘻穿着游泳衣。冬天,不大洗澡,和自己的身体有点隔膜
了,看到那淡红的大腿小腿,更觉得突兀。潆珠脸红起来,又往横里走了两步,立到药房门
口,心里恨药房老板到现在还不来,害她站在冷风里,就像有心跟人家兜搭似的,又没法子
说明。她头发里发出热气,微微出汗,仿佛一根根头发都可以数得清。
    主人骑了脚踏车来了,他太太坐了部黄包车,潆珠让在一边,他们开了锁,一同进去。
这才向橱窗外面睃了一眼,那人已经不在了。老板弯腰锁脚踏车,老板娘给了她一个中国店
家的电话号码,叫她打过去。药房里暗昏昏的,一样冷得搓手搓脚,却有一种清新可爱。方
砖地,三个环着的玻璃橱,瓶瓶罐罐,闪着微光,琥珀,湖绿。柜顶一色堆着药水棉花的白
字深蓝纸盒。正中另有个小橱,放着化妆品,竖起小小的广告卡片,左一个右一个画了水滴
滴的红嘴唇,蓝眼皮,翻飞的睫毛。玻璃橱前面立着个白漆长杆磅秤。是个童话的世界,而
且是通过了科学的新式童话,《小雨点的故事》一类的。
    高高在上的挂钟,黑框子镶着大白脸,旧虽旧了,也不觉得老,“剔搭剔搭”它记录的
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表面上的人生,没有一点人事上的纠纷。
    潆珠拨着电话,四面看着,心里很快乐。和家里是太两样了!待她好一点的,还是这些
不相干的人。还有刚才那个人——真的,看中了她哪一点呢?冬天的衣服穿得这样鼓鼓揣
揣,累里累堆!
    电话打不通。一个顾客进来了,买了两管牙膏。因为是个中国太太,老板娘并不上前招
待。潆珠包扎了货物,又收钱,机器括喇一声,自己觉得真利落。冷……她整个地冻得翻脆
的,可是非常新鲜。
    顾客立在磅秤上,磅了一磅,走出去了。迎面正有一个人进来。磅秤的计数尺还在那里
“噶夺噶夺”上下摇动,潆珠的心也重重地跳着——就是这个人罢?高个子,穿着西装,可
是说不上来什么地方有点不上等。圆脸,厚嘴唇,略有两粒麻子,戴着钢丝边的眼镜,暗赤
的脸上,钢丝映成了灰白色。潆珠很失望,然而她确实知道,就是他。门口停着一辆脚踏
车。刚才她是那样地感激他的呀!到现在才知道,有多么感激。
    他看看剃刀片,又看看老板娘,怔了一会,忽然叫了出来道:“呵咦?认得的呀!你记
得我吗?”再望望老板,又说:
    “是的是的。”他大声说英文,虽然口音很坏,说得快,也就充过去了。老板娘也道:
“是的是的,是毛先生。看房子,我们碰见的——”他道:“——你们刚到上海来的时候是
格林白格太太罢?好吗?”老板娘道:“好的。”她是矮胖身材,短脸,干燥的黄红胭脂
里,短鼻子高高突起,她的一字式的小嘴是没有嘴唇,笑起来本就很勉强,而且她现在不大
愿意提起逃难到上海的情形,因为夫妻两个弄到了葡萄牙的执照,不算犹太人了。那毛先生
偏偏问道:“你们现在找到了房子在哪里?
    用不着住到虹口去?”格林白格太太又笑了一笑,含糊答道:
    “是的是的。”一面露出不安的神色,拿眼看她丈夫。格林白格先生是个不声不响黑眉
乌眼的小男子,满脸青胡子碴,像美国电影里的恶棍。他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拿了一份报
纸,坐在磅秤前面的一张藤椅子上去。磅秤的计数尺还在那儿一上一下轻轻震荡,格林白格
先生顺手就把它扳平了。
    格林白格太太搭讪着拿了一盒剃刀片出来给毛先生看,毛耀球买了一盒,又问拜耳健身
素现在是什么价钱,道:“我有个朋友,卖了两瓶给我,还有几瓶要出手,叫我打听打听市
价。”格林白格太太转问格林白格先生,毛耀球又道:“你们是新搬到的么,这地方?很好
的地方。”格林白格太太道:
    “是的,地段还好。”毛耀球道:“我每天都要经过这里的。”他四下里看看,眼光带
到潆珠身上,这还是第一次。他笑道,“真清静,你们这里。明天我来替你们工作。”格林
白格太太也笑了起来道:“有这样的事么?你自己开着很大的铺子。——不是么?你们那里
卖的是各种的灯同灯泡,?生意非常好,?”毛耀球笑道:“马马虎虎。现在这时候,靠着
一爿店是不行的了。我还亏得一个人还活动,时常外面跑跑。最近我也有好久没出来了,生
了一场病。医生叫我每天磅一磅。”
    他走到磅秤前面,干练地说一声“对不起”,格林白格先生只得挪开他的藤椅。毛耀球
立在磅秤上,高而直的背影,显得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脑后的一撮头发微微翘起。一双手
放在秤杆上,戴着极大的皮手套,手套很新,光洁的黄色,熊掌似的,使人想起童话里的大
兽。他说:“怎么的?你们这种老式的磅秤……”他又看了潆珠一眼,格林白格太太便向潆
珠道:“你去帮他磅一磅。”潆珠摆着满脸的不愿意,走了过来,把滑钮给他移到均衡的地
方,毛耀球道:“谢谢!”很快地踏到地上,拿了一包剃刀就要走了。潆珠疑心他根本就没
看清楚是几磅。格林白格太太敷衍地问道:“多少?”他道:
    “一百三十五。”他走了之后,又过了些时候,潆珠乘人不留心,再去看了一看,果真
是一百三十五磅。她又有点失望。
    然而以后他天天来了,总是走过就进来磅一磅。看着他这样虎头虎脑的男子汉,这样地
关心自己的健康,潆珠忍不住要笑。每次都要她帮着他磅,她带着笑,有点嫌烦地教他怎样
磅法,说:“喏!这样。”他答应着“唔,唔”只看着她的脸,始终没学会。
    有一天他问了:“贵姓?”潆珠道:“我姓匡。”毛耀球道:
    “匡小姐,真是不过意,一次一次麻烦你。”潆珠摇摇头笑道:
    “这有什么呢?”耀球道:“不,真的——你这样忙!”潆珠道:
    “也还好。”耀球道:“你们是几点打烊?”潆珠道:“六点。”耀球道:“太晚了。
礼拜天我请你看电影好么?”潆珠淡漠地摇摇头,笑了一笑。他站在她跟前,就像他这个人
是透明的,她笔直地看通了他,一望无际,几千里地没有人烟——她眼睛里有这样的一种荒
漠的神气。
    老板娘从配药的小房间里出来了,看见他们两个人隔着一个玻璃柜,都是抱着胳膊,肘
弯压着玻璃,低头细看里面的摆设,潆珠冷得踢踏踢踏跳脚。毛耀球道:“有好一点的化妆
品么?”老板娘道:“这边这边。”耀球挑了一盒子胭脂,一盒粉。老板娘笑道:“送你的
女朋友?”耀球正色道:“不是的。
    每天我给匡小姐许多麻烦,实在对不起得很,我想送她一点东西,真正一点小意思。”
潆球忙道:“不,不,真的不要。”
    格林白格太太笑着说他太客气了,却狠狠地算了他三倍的价钱。潆珠用的是一种劣质的
口红,油腻的深红色——她现在每天都把嘴唇搽得很红了——他只注意到她不缺少口红这一
点,因此给她另外买了别的。潆珠再三推卸,追到门口去,一定要还给他,在大门外面,西
北风里站着,她和他大声理论,道:“没有这样的道理的!你不拿回去我要生气了!这样客
气算什么呢?”耀球也是能言善辩的,他说:“匡小姐,你这样我真难为情的了!送这么一
点点东西,在我,已经是很难为情了,你叫我怎么好意思收回来?而且我带回去又没有什么
用处,买已经买了,难道退给格林白格太太?”潆珠只是翻来复去地说:“真的我要生气
了!”耀球听着,这句话的口气已经是近于撒娇,他倒高兴起来,末了他还是顺从了她拿了
回去了。
    有一趟,他到他们药房里来,潆珠在大衣袋里寻找一张旧的发票,把市民证也掏了出
来,立刻被耀球抢了去,拿在手中观看。潆珠连忙去夺,他只来得及看到一张派司照,还有
“年龄:十九岁”。潆珠道:“像个鬼,这张照片!”耀球笑笑,道:“是拍得不大好。”
他倚在柜台上,闲闲地道:“匡小姐,几时我同几个朋友到公园里去拍照,你可高兴去?”
潆珠道:“这么冷的天,谁到公园里去?”耀球道:“是的,不然家里也可以拍,我房间里
光线倒是很好的,不过同匡小姐不大熟,第一次请客就请在家里,好像太随便。我对匡小
姐,实在是非常尊重的。现在外面像匡小姐这样的人,实在很少……”潆珠低着头,手执着
市民证,玻璃纸壳子里本来塞着几张钱票子,她很小心地把手伸进去,把稀皱的钞票摊平
了,移到上角,盖没她那张派司照。耀球望了她半晌,道:“你这个姿势真好——真的,几
时同你拍照,去!”潆珠却也不愿意让他觉得她拍不起好一点的照片。她笑道:“我是不上
照的。
    过一天我带来给你看,我家里有一张照,一排站着几个人,就我拍得顶坏!”他还没看
见她打扮过呢!打扮得好看的时候,她的确很好看的。这个人,她总觉得她的终身不见得与
他有关,可是她要他知道,失去她,是多大的损失。
    耀球道:“好的,一定要给我看的呵!一定要记得带来的呵!”她却又多方留难,笑
道:“贴在照相簿上呢!掮着多大的照相簿出来,家里人看着,滑稽口伐?”耀球道:“偷
偷地撕下来好了。”他再三叮嘱,对这张照片表示最大的兴趣,仿佛眼前这个人倒还是次
要。潆珠也感到一种小孩的兴奋,第二天,当真把照片偷了出来。他拿在手里,郑重地看
着,照里的她,定睛含笑,簪着绢花,顶着缎结。他向袋里一揣,笑道:“送给我了!”潆
珠又急了,道:“怎么可以?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照片!真的不行呀!真的你还我!”
    争执着,不肯放松,又追他追到大门外。门前过去一辆包车,靠背上插了一把红绿鸡毛
帚,冷风里飘摇着,过去了。
    隆冬的下午,因为这世界太黯淡了,一点点颜色就显得赤裸裸的,分外鲜艳。来来往往
的男女老少,有许多都穿了蓝布罩袍,明亮耀眼的,寒碜碜粉扑扑的蓝色。楼头的水管子
上,滴水成冰,挂下来像钉耙。一个乡下人挑了担子,光着头,一手搭在扁担上,一手缩在
棉袄袖里,两袖弯弯的,两个长筒,使人想到石挥演的《雷雨》里的鲁贵——潆珠她因为有
个老同学在戏院里做事,所以有机会看到很多的话剧——那乡下人小步小步跑着,东张西
望,满面笑容,自己觉得非常机警似的,穿过了马路。给他看着,上海城变得新奇可笑起
来,接连几辆脚踏车,骑车的都呵着腰,缩着颈子,憋着口气在风中钻过,冷天的人都有点
滑稽。道上走着的,一个个也弯腰曲背,上身伸出老远,只有潆珠,她觉得她自己是屹然站
着,有一种凛凛的美。她靠在电线杆上,风吹着她长长的卷发,吹得它更长,更长,她脸上
有一层粉红的绒光。爱是热,被爱是光。
    耀球说:“匡小姐,你也太这个了!朋友之间送个照片算什么呢?——我希望你是拿我
当个朋友看待的——朋友之间,送个照片做纪念,也是很普通的事。”潆珠笑道:“做纪念
——又不是从此不见面了!”耀球忙道:“是的,我们不过是才开头,可是对于我,每一个
阶段都是值得纪念的。”潆珠掉过头去,笑道:“你真会说,我也不跟你辩,你好好地把照
片还我。”她偏过身子,在电线杆上抹来抹去,她能够觉得绒线手套指头上破了的地方,然
而她现在不感到难受了。她喜欢这寒天,一阵阵的西北风吹过来,使她觉得她自己的坚强洁
净,像个极大极大,站在高处的石像。耀球又道:“匡小姐,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关于我
自己的事,我有许多要告诉你,如果你是这样的态度,实在叫我很难……很难开口……”
    潆珠忽然有点怜惜的意思,也不一定是对于他,是对于这件事的怜惜。才开头……也不
见得有结果的。她就是爱他,这事也难得很,何况她并不。才开头的一件事,没有多少希
望,柔嫩可怜的一点温情?她不舍得斩断它。她舍不得,舍不得呀!呵,为什么一个女人一
辈子只能有一次?如果可以嫁了再嫁,没什么关系的话,像现在,这人,她并不讨厌的,他
需要她,她可以觉得他怀中的等待,那温暖的空虚,她恨不得把她的身子去填满它——她真
的恨不得。
    有个顾客推门走进药房去了。潆珠急促地往里张了一张,向耀球道:“我要进去了,你
先把照片给我。送你,也得签个名呀!”耀球钉准一句道:“签了名给我,不能骗人的!”
潆珠笑道:“不骗你。可是你现在不要跟进来了,老板娘看着,我实在……”耀球道:“那
么,你回去的时候,我在外面等你。”
    潆珠只是笑,说:“快点快点,给我!”照片拿到手,她飞跑进去了。
    当天的傍晚,他在药房附近和她碰头,问她索取照片,她说:“下次罢,这一张,真的
有点不方便,不是我一个人的。”
    他和她讲理,不生效力,也就放弃了,只说:“那么送你回去。”
    潆珠想着,一连给他碰了几个钉子,也不要绝人太甚了,送就让他送罢。一路走着,耀
球便道:“匡小姐,我这人说话就是直,希望你不见怪。我对于匡小姐实在是非常羡慕。我
很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我家里哥哥弟弟都读到大学毕业,只有我没这个耐心,中学读了一
半就出来做事,全靠着一点聪明,东闯西闯。我父亲做的是水电材料的生意,我是喜欢独立
的,我现在的一爿店,全是我自己经营的。匡小姐,你同我认识久了,会知道我这人,别的
没什么,还靠得住。女朋友我有很多,什么样人都有,就没有见过匡小姐你这样的人。
    我知道你一定要说,我们现在还谈不到这个。我不过要你考虑考虑。你要我等多少时候
我也等着,当然我希望能够快一点。你怎么不说话?”潆珠望望他,微微一笑。耀球便去挽
她的手臂,凑下头去,低低地笑道:“都让我一个人说尽了?”潆珠躲过一边道:“我在这
儿担心,这路上常常碰到熟人。”耀球道:“不会的。”又去挽她。潆球道:“真的,让我
家里人知道了不得了的。你不能想象我家里的情形有多复杂……”耀球略略沉默了一会,
道:“当然,现在这世界,交朋友的确是应当小心一点,可是如果知道是可靠的人,那做做
朋友也没有什么关系的,是不是。”
    天已经黑了,街灯还没有点上,不知为什么,马路上有一种奇异的黄沙似的明净,行人
的面目见得非常清晰。虽然怕人看见,潆珠还是让他勾了她的手臂并肩走。迎着风,呼不过
气来,她把她空着的那只手伸到近他那边的大衣袋里去掏手帕擤鼻子,他看见她的棕色手
套,破洞里露出指头尖,樱桃似的一颗红的,便道:“冷吗?这样好不好,你把你的手放在
我的大衣袋里。我的口袋比你的大。”她把手放在他的大衣袋里,果然很暖和,也很妥帖。
他平常拿钱,她看他总是从里面的袋里掏的,可是他大衣袋里也有点零碎钱钞,想必是单票
子和五元票,稀软的,肮脏的,但这使她感到一种家常的亲热,对他反而觉得安心了。
    从那天之后,姊妹们在家闲谈,她就有时候提起,有这样的一个人。“真讨厌,”她攒
眉说,“天天到店里来。老板是不说话——不过他向来不说什么的,鬼鬼祟祟,阴死了!老
板娘现在总是一脸的坏笑,背后提起来总说‘你那个男朋友’——想得起来的!本来是他们
自己的来头,不然怎么会让他沾上了!”二妹潆芬好奇地问:“看上去有多大呢?”潆珠
道:“他自己说是二十六……好像是——谁记得他那些?”第三个妹子潆华便道:“下回我
们接你去,他不是天天送你回来么?倒要看看他什么样子。”潆芬笑道:“这人倒有趣得
很!”
    潆华道:“简直发痴!”潆珠道:“真是的,哪个要他送?说来说去,嘴都说破了,就
是回不掉他。路上走着,认得的人看见了,还让人说死了!为他受气,才犯不着呢?——知
道他靠得住靠不住?不见得我跑去调查!什么他父亲的生意做得多大,他自己怎么能干,除
了他那爿店,还有别的东西经手,前天给人家介绍顶一幢房子,就赚了十五万。”潆芬不由
得取笑道:“真的喏,我们家就少这样一个能干人!”潆珠顿时板起脸来,旋过身去,道:
“不同你们说了!你们也一样的发痴!”
    潆芬忙道:“不了,不了!”潆珠道:“你们可不许对人说,就连妈,知道了也不好
办,回头说:都是做事做出来的!再让他把我这份事给弄丢了,可就太冤枉!……这人据他
自己说,连中学也没毕业呢,只怕还不如我。当然现在这时候,多少大学生都还没有饭吃
呢,要找不到事还是找不到事,全看自己能耐,顶要紧的是有冲头——可是到底,好
像……”
    自从潆珠有了职业,手边有一点钱,隔一向总要买些花生米之类请请弟妹们,现在她们
之间有了这秘密,她又喜欢对她们诉说,又怕她们泄漏出去,更要常常地买了吃的回来。
    这一天,她又带了一尊蛋糕回来,脱下大衣来裹住了纸匣子,悄悄地搬到三楼,和妹妹
们说:“你看真要命,叫他少到店里来,他今天索性送了个蛋糕来,大请客。格林白格太太
吃了倒是说好,原来他费了一番心,打听他们总是那家买点心的,特为去定的。后来又捧了
个同样的蛋糕在门口等着我,叫我拿回来请家里的弟弟妹妹,说:‘不然就欠周到了。’我
想想:
    要是一定不要,在街上拉呀扯的,太不像样,那人的脾气又是这样的,简直不让人说
不,把蛋糕都要跌坏了!”切开了蛋糕,大家分了,潆华嘴里吃着人家的东西,眼看着姐姐
烦恼的面容,还是忍不住要说:“其实你下回就给他个下不来台,省得他老是粘缠个不
完!”潆珠道:“我不是没有试过呀!你真跟他发脾气,他到底没有什么不规则的地方,反
而显得你小气,不开通。你跟他心平和气的解释罢,左说右说,他的话来得个多,哪里说得
过他?”
    蛋糕里夹着一层层红的果酱,冷而甜。她背过身去面向窗外拿着一块慢慢吃着,心里静
了下来,又有一种悲哀。几时和他决裂这问题,她何尝不是时时刻刻想到的。现在马上一刀
两断,这可以说是不关痛痒,可就是心里久久存着很大的惆怅。没有名目的。等等罢。这才
开头的,索性等它长大了,那时候杀了它也是英雄的事,就算为家庭牺牲罢,也有个名目。
现在么,委屈也是白委屈了。
    旧历年,他又送礼。送女朋友东西,仿佛是圣诞节或是阳历年比较适当,可是他们认识
的时候已经在阳历年之后了。
    潆珠把那一盒细麻纱绢,一盒丝袜,一盒糖,全部退了回去。
    她向格林白格太太打听了毛耀球的住址,亲自送去的。他就住在耀球商行后面的一个虚
堂里。她猜着他午饭后不会在家的,特地拣那个时候送去。在楼底下问毛先生,楼底下说他
住在二楼,他大约是三房客。她上楼去,一个老妈子告诉她毛先生出去了,请她进去坐,她
说不必了,可是也想看看他的生活情形,就进去了。似乎是全宅最讲究的一间房,虽然相当
大,还是显得挤,整套的深咖啡木器,大床大柜梳妆台,男性化的,只是太随便,棕绿毛绒
沙发椅上也没罩椅套,满是泥痕水渍。潆珠也没好意思多看,把带来的礼物放在正中的圆台
上,注意到台面的玻璃碎了个大裂子,底下压了几张明星照片。她问老妈子:“毛先生现在
不在前面店里罢?”老妈子道:“不会在店里的,店一直要关到年初五呢。”潆珠考虑着,
新年里到人家家里来,虽然小姐们用不着赏钱,近来上海的风气也改了,小姐家也有给赏钱
的了,可是这老妈子倒不甚计较的样子,一路送她下去,还说:“小姐有空来玩,毛先生家
里人不住在一起,他喜欢一个人住在外面,亏得朋友多,不然也冷清得很。”潆珠走到马路
上,看看那爿店,上着黄漆的排门,二层楼一溜白漆玻璃窗,看着像乳青,大红方格子的窗
棂,在冬天午后微弱的太阳里,新得可爱。她心里又踏实了许多。
    耀球第二天又把礼物带了来,逼着她收下,她又给他送了回去。末了还是拿了他的。现
在她在她母亲前也吐露了心事。她父亲排行第十,他们家乡的规矩,“十少爷”嫌不好听,
照例称作“全少爷”,少奶奶就是“全少奶奶”。全少奶奶年纪还不到四十,因为忧愁劳
苦,看上去像个淡白眼睛的小母鸡。听了她的话,十分担忧,又愁这人来路不正,又愁门第
相差太远,老太爷老太太跟前通不过去,又愁这样的机会错过了将来要懊悔,没奈何,只得
逐日查三问四,眼睁睁望着潆珠。妹妹们也帮着向同学群中打听,发现有个朋友的哥哥从前
在大沪中学和毛耀球同过学,知道他父亲的确是开着个水电材料店,有几家分店,他自己也
很能干。有了这身份证,大家都放了心。潆珠见她母亲竟是千肯万肯的样子,反而暗暗地惊
吓起来,仿佛她自己钻进了自己的圈套,赖不掉了。
    她和毛耀球一同出去了一次,星期日,看了一场电影之后,她不肯在外面吃晚饭,恐怕
回来晚了祖母要问起。他等不及下个礼拜天,又约她明天下了班在附近喝咖啡。明天是祖母
的生日。她告诉他:“家里有事。”磨缠了半天,但还是答应了他。对别人,她总是把一切
都推在毛耀球惊人的意志力与口才上:“你不知道他的话有那么多!对他说‘不’简直是白
说吗!逼得我没有法子!”
    讲好了他到药房里来接她,可是那天下午,药房里来了个女人,向格林白格太太说:
“对不起,有个毛耀球,请问你,他可是常常到这儿来?我到处寻他呀!我说我要把他的事
到处讲,嗳——要他的朋友们评评这个理!”格林白格太太瞪眼望着她,转问潆珠:“什
么?她要什么?”潆珠站在格林白格太太身后,小声道:“不晓得是个什么人。”那女人明
知格林白格太太不懂话,只管滔滔不绝说下去道:“你这位太太,你同他认识的,我要你们
知道毛家里他这个人!不是我今天神经病似的凭空冲来讲人家坏话,实在是,事到如今—
—”她从线呢手笼里抽出手帕,匆匆抖了一抖。仓促间却把手笼凑到鼻尖揩了揩,背着亮,
也看不清她可是哭了。她道:“我跟他也是舞场里认识的,要正式结婚,他父亲是不答应
的,那么说好了先租了房子同居,家里有他母亲代他瞒着。就住在他那个店的后面,已经有
两年了。慢慢的就变了心,不拿钱回家来,天天同我吵,后来逼得我没法子,说:‘走开就
走开!’我一赌气搬了出来,可是,只要有点办法,我还是不情愿回到舞场里去的呀!拖了
两个月,实在弄不落了,看样子不能不出来了,但我忽然发现肚里有小囝了。同他有了孩
子,这事体又两样。所以我还是要找他——找他又见不到他——”她那粗哑喉咙,很容易失
去了控制,显得像个下等人,越说越高声,突然一下子哽住了,她拾起手笼挡着脸,把头左
右摇着,面颊挨在手背上擦擦汗。一张凹脸,筚发梳得高高的,小扇子似的展开在脸的四
周,更显得脸大。她背亮站着,潆珠只看见她矮小的黑影,穿着大衣,扛着肩膀,两鬓的筚
发里稀稀漏出一丝丝的天光。潆珠的第一个感觉是惶恐,只想把身子去遮住她,不让人看
见,护住她,护住毛耀球。人家现在更有得说了!母亲第一个要骂出来:“这样的一个人怎
么行?”征求大家的意见,再热心的旁边人也说:“我看不大好!”
    这时候,格林白格先生也放下报纸走过来了,夫妻两个皱眉交换了几句德国话,格林白
格太太很严重地问潆珠:“她找谁?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潆珠嗫嚅道:“她找那个毛先
生。”
    那女人突然转过来向着潆珠,大声道:“这位小姐,你代我讲给外国人听,几时看见
他,替我带个话——不是我现在还希罕他,实在是,我同他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也叫没有
办法了,不然的话,这种人我理也不要理他,没良心的!真也不懂为什么,有的女人还会上
他的当!已经有一次了,我搬出来没两天,他弄了个女朋友在房间里,我就去捉奸。就算是
没资格跟他打官司,闹总有资格闹的!不过现在我也不要跟他闹了,为了肚里的孩子,我不
能再跟他闹了——女人就是这点苦呀!”
    格林白格太太道:“这可不行,到人家这儿来哭哭啼啼的算什么?你叫她走!”潆珠只
得说道:“你现在还是走罢,外国人不答应了!”那女人道:“我是本来要走了——大家讲
起来都是认识的,客客气气的好……话一定要给我带到的,不然我还要来。”她还在擦眼
泪,格林白格太太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一阵推,一半用强,一半劝导着,说:“好了,好了,
现在你去,噢,你去罢,噢!”格林白格先生为那女人开了门,让她出去。
    格林白格太太问潆珠道:“她是毛先生的妻么?”潆珠道:
    “不。”他们夫妻俩又说了几句德国话,格林白格太太便沉下脸来向潆珠道:“这太过
分了,弄个人来哭哭啼啼的!我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一回事!”潆珠要辩白也插不进嘴,她
哗栗剥落说下去道:“——跟一个顾客随便说话是可以的,让他买点东西送给你也是可以
的,偶尔跟他出去一两趟,在我们看起来也是很平常,不过我不知道你们,也许你们当桩
事,尤其你家里是很旧式的,讲起来这毛先生是从我们这儿认识的,我们不能负这个责
任!”潆珠红着脸道:“我也没跟他出去过——”格林白格太太道:“那很好。今天晚上他
要送你回去么?”
    潆珠道:“他总在外面等着的……”格林白格太太道:“你打个电话给他,就告诉他这
回事,告诉他你认为是很大的侮辱,不愿意再看见他。”
    潆珠这时候彻底地觉得,一切的错都在自己这一边,一切的理都在人家那边。她非常服
从地拿起电话。没有表轨声,她揿了揿,听听还是没有一点声音。抬头看到里面的一个配药
的小房间,太阳光射进来,阳光里飞着淡蓝的灰尘,如同尘梦,便在当时,已是恍惚得很。
朱漆橱上的药瓶,玻璃盅,玻璃漏斗,小天平秤,看在眼里都好像有一层雾……电话筒里还
是沉寂。
    不知为什么,和他来往,时时刻刻都像是离别。总觉得不长久,就要分手了。她小时候
有一张留声机片子,时常接连听七八遍的,是古琴独奏的《阳关三叠》绷呀绷的,小小的一
个调子,再三重复,却是牵肠挂肚……药房里的一把藤椅子,拖过一边,倚着肥皂箱,藤椅
的扶手,太阳把它的影子照到木箱上,弯弯的藤条的影子,像三个穹门,重重叠叠望进去,
倒像是过关。旁边另有些枝枝直竖的影子,像栅栏,虽然看不见杨柳,在那淡淡的日光里,
也可以想象,边城的风景,有两棵枯了半边的大柳树,再过去连这点青苍也没有了。走两步
又回来,一步一回头,世上能有几个亲人呢?而这是中国人的离别,肝肠寸断的时候也还敬
酒饯行,作揖万福,尊一声“大哥”,“大姐”,像是淡淡的……潆珠那张《阳关三叠》的
唱片,被她拨弄留声机,磕坏了,她小时候非常顽劣,可是为了这件事倒是一直很难受。唱
片唱到一个地方,调子之外就有格磴格磴的嘎声,直叩到人心上的一种痛楚。后来在古装电
影的配音里常常听到《阳关三叠》,没有那格磴格磴,反而觉得少了一些什么。潆珠原不是
多愁善感的人,只因她是第一个孩子,一出世的时候很娇贵,底下的几个又都是妹妹,没一
个能夺宠的,所以她到七八岁为止,是被惯坏了的。人们尊重她的感情与脾气,她也就有感
情,有脾气。一等到有了弟弟,家里谁都不拿她当个东西了,由她自生自灭,她也就没那么
许多花头了,呆呆地长大,长到这么大了,高个子,腮上红喷喷,简直有点蠢。
    家里对她,是没有恩情可言的。外面的男子的一点恩情,又叫人承受不起。不能承受。
断了的好。可是,世上能有几个亲人呢?
    她把电话放回原处,隔了一会,再拿起来,刚才手握的地方与嘴里呼吸喷到的地方已经
凝着气汗水。天还是这样冷。
    耳机里面还是死寂。
    格林白格太太问道:“打不通?”她点点头,微笑道:“现在的电话就是这样!”格林
白格太太道:“这样罢,本来有两瓶东西我要你送到一个地方去,你晚一些五点钟去,就不
必回来了。等他来接你,我会同他说话的。”潆珠送货,地方虽不甚远,她是走去走来的,
到家已经六点多了。从后门进去,经过厨房,她母亲在那里烧菜,忙得披头散发的。潆珠
道:
    “怎么没个人帮忙?”全少奶奶举起她那苍白笔直的小喉咙,她那喉咙,再提高些也是
叽叽喳喳,鬼鬼祟祟,她道:“新来的拿乔,走了!你这两天不大在家,你不知道——听了
弄堂里人的话,说人家过年拿了多少万赏钱头钱,这就财迷心窍,嫌我们这儿太苦罗,又说
一天到晚扫不完的猫屎——那倒也是的,本来老太爷那些猫,也是的!可是单拣今天走,知
道老太太过寿,有意的讹人!今天的菜还是我去买的,赤手空拳要我一个人做出一桌酒席
来,又要好看,又要吃得,又还要够吃……你给我背后围裙系一系,散了下来半天了,我也
腾不出手来。”潆珠替她母亲系围裙,厨房里乌黑的,只有白泥灶里红红的火光,黑黑的一
只水壶,烧着水,咕噜咕噜像猫念经。
    潆珠上楼,楼上起坐间的门半开着,听见里面叫王妈把蛋糕拿来,月亭少奶奶要走了,
吃了蛋糕再走。随即看见王妈捧了蛋糕进去。潆珠走到楼梯口,踌躇了一会。刚赶着这个时
候进去,显得没眼色,不见得有吃的分到她头上。想想还是先到三层楼上去,把蓝布罩衫脱
了再进去拜寿。
    她没进去,一只白猫却悄悄进去了。昏暗的大房里,隐隐走动着雪白的狮子猫,坐着身
穿织锦缎的客人,仿佛还有点富家的气象。然而匡老太太今年这个生日,实在过得勉强得
很。本来预备把这笔款子省下来,请请自己,出去吃顿点心,也还值得些,这一辈子还能过
几个生日呢?然而老太爷的生日,也在正月底,比她早不了几天。他和她又是一样想法。他
就是不做生日,省下的钱他也是看不见的,因为根本,家里全是用老太太的钱——匡家本来
就没有多少钱,所有的一点又在老太爷手里败光了。老太太是有名的戚文靖公的女儿,带来
丰厚的妆奁,一直赔贴到现在,也差不多了——老太爷过生日,招待了客人,老太太过生
日,也不好意思不招待,可是老太太心里怨着,面上神色也不对。她以为她这是敷衍人,一
班小辈买了礼物来磕头,却也是敷衍她,不然谁希罕吃他们家那点面与蛋糕,十五六个人一
桌的酒席?见她还是满面不乐,都觉得捧场捧得太冤了,坐不住,陆续辞去。
    剩下的只有侄孙月亭和月亭少奶奶,还有自己家里姑奶奶,姑奶奶的两个孩子,还有个
寡妇沈太太,远房亲戚,做看护的,现在又被姑奶奶收入她的麾下,在姑奶奶家帮闲看孩
子。匡老太太许多儿女之中,在上海的惟有这姑奶奶和最小的儿子全少爷。
    老太太切开蛋糕,分与众人,另外放开一份子,说:“这个留给姑奶奶。”姑奶奶到浴
室里去了。老太太又叫:“老王,茶要对了。”老妈子在门外狠声恶气杵头杵脑答道:“水
还没开呢!”老太太仿佛觉得有人咳嗽直咳到她脸上来似的,皱一皱眉,偏过脸去向着窗
外。
    老太太是细长身材,穿黑,脸上起了老人的棕色寿斑,眉睫乌浓,苦恼地微笑着的时
候,眉毛睫毛一丝丝很长地仿佛垂到眼睛里去。从前她是个美女,但是她的美没有给她闯
祸,也没给她造福,空自美了许多年。现在,就像赍志以殁,阴魂不散,留下来的还有一种
灵异。平常的妇人到了这年纪,除了匡老太太之外总没有别的名字了,匡老太太却有个名字
叫紫微。她辈份大,在从前,有资格叫她名字的人就很少,现在当然一个个都去世了,可是
她的名字是紫微。
    月亭少奶奶临走丢下的红封,紫微拿过来检点了一下,随即向抽屉里一塞。匡老太爷匡
霆谷问了声:“多少?”紫微道:
    “五百。”霆谷道:“还是月亭少奶奶手笔顶大。”紫微向沈太太皱眉笑道:“今年过
年,人家普通都给二百,她也是给的五百。她尽管阔气不要紧,我们全少奶奶去回拜,少了
也拿不出手罗!照规矩,长一辈的还要加倍罗!”沈太太轻轻地笑道:
    “其实您这样好了:您把五百块钱收起一半,家里佣人也不晓得的;就把这个钱贴在里
头给他们家的佣人,不是一样的?”
    一语未完,他家的老妈子凶神似地走了进来,手执一把黑壳大水壶,离得远远地把水浇
过来,注入各人的玻璃杯里。沈太太虽能干,也吓噤住了。
    紫微喝了口茶,沈太太搭讪着说:“月亭他们那儿的莲子茶,出名的烧得好。”沈太太
道:“少奶奶这样一个时髦人,还有耐性剥莲子么?”紫微摇头道:“少奶奶哪会弄这个—
—”全少爷岔上来便道:“再好些我也不吃他们的。我年年出去拜年,从来不吃人家的莲子
茶,脏死了——客人杯子里剩下来的再倒回去,再有客人来了,热一热再拿出来,家家都是
这样的!”
    他耸着肩膀,把手伸到根根直竖的长头发里一阵搔,鼻子里也痒,他把鼻子尖歪了一
歪,抽了口气。紫微向沈太太道:
    “他就是这样怪脾气。”沈太太笑道:“全少爷是有洁癖的。”全少爷道:“我就是这
点疙瘩。人家请我吃饭,我总要到他们厨房里去看看,不然不放心。所以有许多应酬都不大
去了。”全少爷名叫匡仰彝,纪念他的外祖父戚文靖公戚宝彝。他是高而瘦,飘飘摇摇,戴
一副茶晶眼镜。很气派的一张长脸,只是从鼻子到嘴一路大下来,大得不可收拾,只看见两
肩荷一口。有一个时期他曾经投稿到小报上,把洪杨时代的一本笔记每天抄一段,署名“发
立山人”。
    仰彝和他父亲匡霆谷一辈子是冤家对头。仰彝恨他父亲用了他母亲的钱,父亲又疑心母
亲背地里给儿子钱花。匡霆谷矮矮的,生有反骨,脑后见腮,两眼上插,虽然头已经秃了,
还是一脸的孩子气的反抗,始终是个顽童身份。到得后来,人生的不如意层出不穷,他的顽
劣也变成沉痛的了。他一手抄在大襟里,来回走着,向沈太太道:“我这个莲子茶今年就没
吃好!”言下有一种郑重精致的惋惜。沈太太道:“今年姑奶奶那儿是姑奶奶自己亲自煮
的,试着,没用碱水泡。”
    霆谷问道:“煮得还好么?”沈太太道:“姑奶奶说太烂了。”霆谷道:“越烂越好,
最要紧的就是把糖的味道给煮进去……我今年这个莲子茶就没吃好!”他伸出一双手虬曲作
势,向沈太太道:“岂但莲子茶呀,说起来你都不相信——今年我们等到两点钟才吃到中
饭,还是温吞的!到现在还没有个热手巾把子!这家里简直不能蹲了!……还有晚上没电灯
这个别扭!”
    紫微道:“劝你早点睡,就是不肯!点着这么贵的油灯,蜡烛,又还不亮,有什么要紧
事,非要熬到深更半夜的?”霆谷道:
    “有什么要紧事,一大早要起来?”
    紫微不接口了,自言自语道:“今天这顿晚饭还得早早地吃,十点钟就没有电了,还得
催催全少奶奶。”沈太太道:
    “这一向还是全嫂做菜么?”紫微又把烧饭的新近走了那回事告诉了她。沈太太道:
“还亏得有全嫂。”紫微道:“所以呀,现在就她是我们这儿的一等大能人嗳!——真有那
么能干倒又好了!我有时候说说她,你没看见那脸上有多难看!”沈太太连忙岔开道:“您
这儿平常开饭,一天要多少钱?”紫微道:
    “六百块一天。”霆谷道:“简直什么菜都没有。”沈太太道:
    “那也是!人有这么多呢。”紫微道:“现在这东西简直贵得……”她蹙紧眉头微笑
着,无可奈何地望着人,眼角朝下拖着,对于这一切非常愿意相信而不能够相信。沈太太
道:“可不是!”紫微道:“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啊!就这样子苦过,也不知道能够维持到几
时!”仰彝驼着背坐着,深深缩在长袍里,道:“我倒不怕。真散伙了,我到城隍庙去摆个
测字摊,我一个人总好办。”他这话说了不止一回了,紫微听了发烦,责备道:“你法子多
得很呢!现在倒不想两个出来!”仰彝冷冷地笑道:“本来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呀。真要到
那个时候,我两个大点的女儿,叫她们去做舞女,那还不容易!”紫微道:
    “说笑话也没个分寸的!”
    门一开,又来了客,年老的侄孙湘亭,湘亭大奶奶,带着女儿小毛小姐。湘亭夫妇都是
近六十的人了,一路从家里走了来,又接着上楼梯,已经见得疲乏,趴下磕头,与老太太拜
寿,老太爷道喜,紫微霆谷对于这一节又是非常认真的,夫妻俩断不肯站在一起,省掉人家
一个头,一定要人家磕足两个。这仿佛是他们对于这世界的一种报复。行过礼,大家重新入
座,紫微见湘亭喘息微微,便问:“你们是走来的么?
    外头可冷?”湘亭笑道:“走着还好,坐在黄包车上还要冷呢。”
    湘亭大奶奶也笑道:“还好,路不很远。小毛每天去教书,给人补课,要走许多路呢,
几家子跑下来,一天的工夫都去了。
    现在又没有无轨电车了。坐黄包车罢,那真是……只够坐车子了!”紫微道:“真是
的,现在做事也难嗳!我们家那些,在内地做事的,能够顾他们自己已经算好了!三房里一
个大的成亲,不还是我拿出钱来的么?……不够嗳!在外头做事是难!”沈太太道:“女人
尤其难。一来就要给人吃豆腐。”
    霆谷照例要问湘亭一句:“有什么新闻吗?”随后又告诉他:“听说已经在××打了?
我看是快了!”在家里他虽然火气很大,论到世界大局,他却是事理通达,心地和平的。
    仰彝见他父亲背过脸去和湘亭说话,便向沈太太轻轻嘲戏道:“哦?沈太太你这样厉害
的人,他们还敢吗?”沈太太剪得短短瘪瘪的头发,满脸的严父慈母,一切女护士的榜样。
    脸上却也隐约地红了一红,把头一点一点,笑道:“外头人心有多坏,你们关起门来做
少爷的大概不知道。不是我说,女人赚两个钱不容易,除非做有钱人的太太。最好还是做有
钱人的女儿,顶不费力。”湘亭大奶奶笑道:“我就喜欢听你说话这个爽快透彻!”沈太太
笑道:“我就是个爽快。所以姑奶奶净同我还合得来呢!”紫微心里过了一过,想着她自己
当初也是有钱人的女儿,于她并没有什么好处似的。
    老妈子推门进来说:“有个人来看皮子。”紫微皱眉道:
    “前两天叫他不来,偏赶着今天来。”向老妈子道:“你去告诉全少奶奶,到三层楼上
去开箱子。”一面嘟囔着,慢慢地立起身来,到里面卧室里去拿钥匙。霆谷跟在她后面,踱
了出去。
    屋里众人,因为卖东西不是什么光鲜的事,都装作不甚注意,继续谈下去。仰彝道:
“女人出去做事就是这样:长得好的免不了要给人追求。所以我那个大女儿,先说要找事的
时候我就说了:将来有得麻烦呢!”沈太太听他口气里很得意似的,便问:“是呀,听说你
们大小姐有了朋友了!”仰彝不答她的话,只笑了一声道:“总之麻烦!”沈太太道:“你
们大小姐的确是好相貌,眼看着这两年越长越好了。”仰彝道:
    “那倒不要说,像她们这样人走出去,是同他们外头平常看见的做事的人有点两样!有
点两样的!”
    姑奶奶从浴室里走了出来,问道:“老太太呢?”仰彝道:
    “上楼去有点事。你快来代表陪客罢!”姑奶奶见到湘亭夫妇,便道:“咦,你们刚
来?我倒是要同湘亭谈谈!明志一直对我说的:‘你们家那些亲戚,这就只湘亭,还有点老
辈的规模。’他常常同我说起的,对你真是很器重。”姑奶奶生平最崇拜她的丈夫。她出名
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姑爷在金融界是个发皇的人物,已经算得半官派了,姑奶
奶也有相当资格可以模仿宋美龄,旗袍的袖口窄窄地齐肘弯,梳着个溜光的髻,稀稀几根前
刘海,薄施脂粉。蛋形的小脸,两撇浓眉,长长的像青龙偃月刀,漆黑的眼珠子,眼神极
足,个子不高,腰板笔直,身材'G壮。她坐了下来,笑道:“嗳,我倒是正要找湘亭谈
谈!”
    湘亭只是陪笑,听她谈下去。她道:“——一直没有空。
    我向来是,不管有什么应酬,我一定要照我的课程表上,到时候睡觉的。八点钟起来,
一早上就是归折东西,家里七七八八,我还要临帖,请了先生学画竹子,有时候一个心简直
静不下来。下午更是人来得不断,亲戚人家这些少奶奶,一来就打牌,还算是陪着我的。我
向来是不顾情面的,她们托我介绍事,或是对明志商量什么,我就老实说:明志他是办大事
的,我尊重他的立场。总替他回掉了。可是她们还是来,在我那儿说话吃顿饭都是好的!这
就滴滴嗒嗒,把些秘密告诉我,又是哪个外头有了人,不养家了,要我出面讲话;又是哪个
的孩子要我帮助学费——你不晓得,帮了他的学费还有怄气的事在后头呢,你想都想不到
的,才叫气人呢!等会我仔细讲给你听,我倒愿意听听你的意见——所以我气起来说:从此
我不管这些闲事了!明志的朋友们总是对他说:‘你太太真是个人才。可惜了儿的,应当做
出点事业来。’说我‘应当做出点事业来’。”仰彝笑道:“我真佩服你,兴致真好!”
    湘亭大奶奶道:“本来一个人做人是应当这样的。”沈太太道:
    “都像我们姑太太这样就好了。”
    正说着,潆珠掩了进来,和湘亭夫妇招呼过了,问:“奶奶不在么?”仰彝道:“在你
们楼上开箱子呢。”姑奶奶见了潆珠,忽然注意起来,扭过身去,觑着眼睛从头看到脚,带
着微笑。潆珠着慌起来,连忙去了。姑奶奶问了仰彝一声:“她还没磕过头?”湘亭大奶奶
和湘亭商量说:“我们可要走了?”
    仰彝道:“就要开饭了,吃了饭走。”姑奶奶也道:“再坐会儿。
    再坐会儿。”湘亭笑道:“真要走了,晚上路上不方便。”仰彝便立起身来道:“我上
去看看,老太太怎么还不下来。”
    三层楼的箱子间里,电灯没装灯泡,全少奶奶掌着蜡烛,一手扶着箱子盖,紫微翻了些
皮了出来,那商人看了道:“灰鼠不时新了,卖不出价。老太太要有灰背的拿出来,那倒可
以卖几个钱了!”又道:“银鼠人家不大要。”霆谷在旁边伸手捏了捏,插上来便道:“这
件有点发黄了,皮板子又脆。”看到一件貂皮袍子,商人又嫌“旧了,没有枪毛”。霆谷便
附和道:“而且大毛貂现在也不时髦。”两人道:“就是呀。还有这件貂不能够反穿——开
缝的,只能穿在里头,能反穿就值钱了。”他只肯出一万五,紫微嫌太少,他道:“这价钱
出得不错了,拿家去还要刷油,还要好好收拾一下呢。不赚老太太多少钱!”霆谷道:“那
是!他们拿去还要隔些日子才能够卖掉呢!现在这个钱,嗨嗨,搁些日子是推板不起的。”
紫微赌气把貂皮收过了,拿出一件猞猁女袄。商人道:“这件皮子倒是好,可惜尺寸太小,
卖不上价。”霆谷道:“那他这话倒也是不错!这样小的衣裳你叫他拿去卖给谁?”商人把
它颠来倒去细看道:“皮子真是很好的,就是什么都不够做,配又不好配。”霆谷便埋怨起
来:“从前时新小的,拼命要做得小,全给裁缝赚去了!我记得这件的皮统子本来是很大
的!”
    紫微恨道:“你这不是岂有此理!我卖我的东西,要你说上这许多!人家压我的价钱,
你还要帮腔!”霆谷道:“咦?咦?
    没看见你这么小气——也值得这么急扯白咧的!也不怕人见笑!真是的,我什么东西没
见过!有好的也不会留到现在了!”
    紫微越发生气,全少奶奶也不便说什么,还是那商人两面说好话,再三劝住了,讲定了
价钱成交。霆谷送了那商人下去,还一路说着:“就图你这个爽气!本来我们这儿也不是那
些生意人家,只认得钱的。——真是,谁卖过东西!我不过是见得多了,有一句说一
句……”商人连声答应道:“老太爷说的是。”
    紫微接过蜡烛,看着全少奶奶整理箱笼,一一锁好。烛光里,忽然摇摇晃晃有个高大的
黑影落在朱漆描金箱子上,是仰彝。紫微不耐烦道:“别挡着人家的亮光呀——你几时上来
的?”仰彝笼着手笑道:“我们老太爷真是越过越‘拨聋’了!”
    他看紫微面色铁青,便没有往下说。紫微取回钥匙,扣在肋下的钮绊上。仰彝连忙接过
蜡台,一路照着母亲下楼。紫微忍不住又把刚才老夫妻的争吵说给他听,仰彝十分同情,跟
到母亲卧房里,紫微开柜子收钱,他乘机问她要了五千块钱零花。他踅了出去,紫微正在那
里锁柜子,姑奶奶伸头进来笑道:“我过年时候给妈送来的糖,可要拿点出来给湘亭他们尝
尝。”又拨过头去,向外房的客人们笑道:“苏州带来的。我们老太太别的嗜好没有,闷来
的时候就喜欢吃个零嘴。”紫微搬过床头前的一个洋铁罐子,装了些糖在一只茶碟子里,多
抓了些“胶切片”,她不喜欢吃“胶切片”,只喜欢松子核桃糖。女儿和她相处三十多年,
这一点就再也记不得!然而,想起她的时候给她带点糖来,她还是感激的,只是于感激之余
稍稍有点悲哀。姑奶奶端了碟子出去,又指着几上的一盆红梅花向众人道:“这是我送老太
太过生日的。我就知道老太太喜欢红梅花!我这个礼送得还不俗罢?”
    紫微一出来,霆谷便走开了,避到隔壁书房里去,高声叫老妈子生火炉。姑奶奶去打电
话告诉家里她不回去吃饭了,听见她父亲的叫喊,便道:“不就要开饭了么,那边还生什么
火炉?”仰彝笑道:“你不知道,又在那儿犯别扭呢。”紫微冷着脸,只是一言不发。沈太
太道:“你们平常两间房里都有火么?这上头倒不省!”紫微叹了口气,道:“我们两个人
不能蹲在一起的嗳!在一间房里共着个火,多说两句话,就要吵嘴!”沈太太,湘亭,湘亭
大奶奶一齐笑了起来。紫微道:
    “真的,人家再不要好的,这些年下来,总是个伴。我们是,宁可一个人在一间房里守
着个小煤炉——”她顿住了,带笑“唉”了一声,转口道:“要叫他们开饭了。”
    她向门口走去,恰巧潆珠进来了,潆珠低声道:“奶奶,给奶奶拜寿。”便磕下头去。
紫微只顾往前走,嗔道:“就知道挡事!看你样子也像个大人——门板似的,在哪儿都挡
事!”
    潆珠立起来,满脸通红,待要闪身出去,紫微又堵着门,在那里叫老妈子告诉全少奶奶
马上开饭。潆珠今天到底下了决心和那男人断绝往来,心里乱糟糟的正不知是什么感觉,总
仿佛她所做的事是不错的,可是痛苦的,家里人如果知道了应当给她一点奖励与支持,万万
想不到会这样地对她。站在人前,一下子工夫,她脸上几次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她走了,湘亭夫妇也站起来要走,紫微又留他们吃饭,道:
    “也没什么吃的,真是便饭了。一个烧饭的她知道我们今天有客,有心拿乔,走了,所
以是全少奶奶做饭。她一个人,也忙不出多少样数来。”小毛小姐道:“我们来的时候看见
全表婶在厨房里。”紫微笑道:“我们少奶奶呀,但凡有一点点事,就忙得头不梳,脸不洗
的,弄得不像样子。”仰彝笑道:“现在是不行了,从前我总说她是我所见过的最标准的一
个美人。”大家都笑了起来,仰彝又道:“现在是不行了!看她在那儿洗碗,脸就跟墙一个
颜色,手里那块抹布也是那个颜色。
    从前不是这样的。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舅舅家。妈,你还记得?”他的毛毛的大喉咙忽
然变成小小的,恋恋的,他伛偻着,筒着手,袍褂里的身体也缩小了像个小孩,坐在那里,
两脚从太高的椅子上挂下来。紫微道:“我哪还一个个的记得你们那些?”仰彝道:“那时
候他们替我说的是他家的侄小姐,一捉堆几个女孩子在那里,叫我自己留心看。我说那个大
扁脸的我不要!后来又说媒,这回就说的是她。我说:哦,就是那个小的;矮得很的嘛,拖
着辫子多长的……”
    紫微笑道:“那时候倒是,很有几个人家要想把女儿给你呢!”她别过头来向沈太太
道:“小时候很聪明的嗳!先生一直夸他,说他做文章口气大,兄弟里就他像外公。都说他
聪明,相貌好。不知道怎么的……变得这样了嘛!”仰彝只是微笑,茶晶眼镜没有表情,脸
上其他部分惟有凄凉的谦虚。紫微道:“大起来反而倒……一点也不怎么了嘛!一个个都变
得……”她望着他,不认得他了。她依旧蹙着眉头无可奈何地微笑着,一双眼睛却渐渐生冷
起来。
    湘亭夫妇要走,辞别了紫微,又到书房去向霆谷告辞。霆谷的火炉还没生起来,一肚子
没好气,搓着手说:“这会子更冷了!你们还要走回去啊?……这一向也没什么新闻!”
    姑奶奶把两个孩子叫沈太太送了回去,她自己打过电话,问知家里没什么要紧事,她预
备吃了晚饭回家。开出饭来,圆台面上铺了红桌布,挨挨挤挤一桌人,潆珠脸色灰白,也坐
在下首,夹在弟妹中间。她很快就吃完了,她临走把她的凳子拖开了,让别人坐得舒服些,
大家把椅子稍微挪了一挪,就又没有一点空隙。家族之中仿佛就没有过她这样的一个人。
    姑奶奶吃了饭便走了,怕迟了要关电灯。全少奶奶正在收拾碗盏,仰彝还坐在那里,帮
着她把剩菜拨拨好,拨拨又吃一口,又用筷子掏掏。只他夫妇两个在起坐间里,紫微却走了
进来,向全少奶奶道:“姑奶奶看见我们厨房里的煤球,多虽不多,还是搬到楼上来的好,
说现在值钱得很哩!让人拿掉点也没有数。我看就堆在你们房里好了。今天就搬。”全少奶
奶答应着,紫微在圆桌面旁边站了一会,两手扶着椅背,又道:“我听姑奶奶说,潆珠有了
朋友了,在一个店里认识的。”
    她看她儿媳两个都吃了一惊似的,便道:“你不要当我喜欢管你们的事——我真怕管!
你们匡家的事,管得我伤伤够够了!
    能够装不知道我就装不知道了,这姑奶奶偏要来告诉我!告诉了我,我再不问,回头出
了什么乱子,人家说起来还是怪到我身上,不该像你们一样的糊涂。”全少奶奶定了定神,
道:
    “是本来就要告诉妈的,先没打听仔细,现在知道了,原来大家都是认得的,潆芬有个
同学的哥哥,跟那人同过学。是还靠得住的!那人家里倒是很好,父亲做生意做得很大的,
人是没有什么好看,本来也不是图他好看——潆珠这一点倒是很有主见的。”她急于洗刷一
切,急得眼睛都直了。她一张小方脸,是苍白的,突出的大眼睛,还要白,仿佛只看见眼
白。
    紫微道:“唔。本来你们也想得很周到的,还要问我做什么?——仰彝自然也赞成的
了。”仰彝笑道:“我,我不管。现在世界文明了,我们做老子的还管得了呀?……这种人
也真奇怪,看见了就会做朋友的!”全少奶奶嫌他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怕老太太生气,忙
道:“这个人倒是说了许多回了,要到我们这儿来拜望,见见上人。因为还没同妈说过,我
说等等罢——”仰彝笑道:“还是不要人家上门来的好,把人都吓坏了!”紫微道:“本来
也不必了,又不图人家的人才,已经打听明白了嘛,人家有钱。阔女婿也是你们的,上了当
也是你们的女儿——我随你们去怄!”
    紫微进房去了,全少奶奶慢慢地把红桌布掀了过来,卷作一卷,低声道:“说明白了也
好……”仰彝把桌上的潮手巾把子拿起来擦嘴又擤鼻子,笑道:“我家这个大女儿小时候算
命倒是说她比哪个都强,就是胆子大,别看她不声不响的,胆子泼得很!现在这文明世界,
倒许好!”
    全少奶奶自己又发了会愣,把东西都丢在桌上,径自上三层楼来。女孩子的房里,潆华
坐在床上,泡脚上的冻疮,脚盆里一盆温热的紫色药水,发出淡淡的腥气,她低着头看书,
膝上摊着本小说,灯不甚亮,她把脸栖在书上。潆芬坐在靠窗的方桌前,潆珠站着,挨着对
过的一张床,把一双脚跪在床上,拿着件大衣,在下摆上摸摸捏捏,把头伸到破了的里子
里。她母亲便问:“做什么?”潆珠微笑道:“里头有个铜板。”
    潆芬笑道:“一个铜板现在好值许多钱呢!”潆华头也不抬,道:
    “这天真冷,刚刚还滚烫的,一下子就冷了!”潆芬道:“外头还要冷呢,你看窗子上
的汽汗水!”她在玻璃窗上轻轻一抹,又把身子往下一伏,向外张看,道:“可是有月亮?
好像看见金黄的,一晃。”全少奶奶在床沿坐下,望着潆珠,潆珠被她母亲一看,越发地心
不在焉,寻找铜板,手指从大衣袋的破洞里钻了出来。全少奶奶道:“尽掏它做什么?你
看,给你越挣越破了……奶奶知道你的事了,姑妈去告诉的。后来问到我,我就说:大家都
是认得的;确实知道是很好的人家,潆珠她倒是很明白的,也不是挑他好看——说穿了就没
有事了。
    奶奶是那个脾气,过过就好了。”潆珠把大衣向床上一丢,她顺势扑倒在床,哭了起
来。虽然极力地把脸压在大衣上,压在那肮脏的、薄薄的白色小床上,她大声的呜咽还是震
动了这间房,使人听了很受刺激,寒冷赤裸,像一块揭了皮的红鲜鲜的肌肉。妹妹们一时寂
静无声,全少奶奶道:“你疯了?
    哭什么?你这孩子的脾气越来越大了,奶奶今天说了你两句,自己的奶奶,有什么难为
情的?今天她是同爷爷吵了嘴,气出在你身上,算你倒霉。快不要哭了,哭出病来了!你这
样难过,是你自己吃亏噢!”潆珠还是大哭,全少奶奶渐渐的也没有话了,只坐在床边,坐
在那里仿佛便是安慰。
    忽然之间电灯灭了。潆华在黑暗里仿佛睡醒似地,声音从远处来,惺忪烦恼地叫道:
“真难过!我一本书正看完!”潆芬道:“看完了倒不好?你情愿看了一半?”潆华道:
“不是嗳,你不知道,书里两个人,一个女的死了,男的也离开北京,火车出了西直门,又
在那儿下着雨……书一完,电灯又黑了,就好像这世界也完了……真难过!”
    房间里静默了一会,潆珠的抽噎也停了。全少奶奶自言自语道:“还要把煤球搬上
来。”她高声叫老妈子。老妈子擎着个小油灯上楼来,全少奶奶便和她一同下去,来到厨房
里。
    全少奶奶监督着老妈子把桌肚底下堆着的煤球一一挪到蒲包里,油灯低低地放在凳上,
灯光倒着照上来,桌上的瓶瓶罐罐都成了下巴滚圆的,显得肥胖可爱。一只新的砂锅,还没
用过的,灯光照着,玉也似的淡黄白色,全少奶奶不由得用一只手指轻轻摸了一摸,冰凉之
中也有一种温和、松松的质地。地下酱黄的大水缸盖着木头盖;两只洋铁筒叠在一起做成个
小风炉。泥灶里的火早已熄去,灶头还熏着一壶水,半开的水,发出极细微的嘘嘘,像一个
伤风的人的睡眠,余外都是黑暗。全少奶奶在这里怨天怨地做了许多年了。这些年来,就这
厨房是真的,污秽,受气是真的,此外都是些空话,她公公的夸大,她丈夫的风趣幽默,不
好笑的笑话,她不懂得,也不信任。然而现在,她女儿终身有靠了,静安寺路上一爿店,这
是真的。全少奶奶看着这厨房也心安了。
    玻璃窗上映出油灯的一撮小黄火,远远地另有一点光,她还当是外面哪家独独有电灯,
然而仔细一看,还是这小火苗的复影。除了这厨房就是厨房,更没有别的世界。
    楼上潆珠在黑暗中告诉两个妹妹,今天店里怎么来了个女人,怎样哭,怎样闹,说她是
同毛耀球同居的。潆珠道:
    “我还没同妈说呢,妈一定要生气,要大反对了。好在我也决定了——这不行,弄了这
样一个女人在里头,怎么可以!”潆芬潆华都是极其兴奋,同声问道:“这女人什么样子?
好看么?”
    潆珠放出客观、洒脱的神气,微笑答道:“还好……”想了一想,又补上一句道:
“嗳,相当漂亮的呵!”她真心卫护那女人,她对于整个的恋爱事件是自卫的态度。
    她又说道:“今天我本来打电话给他的,预备跟他明说,叫他以后不要来找我了。电话
没打通。后来咖啡馆里我也没去。不过以后要是再看见了他——哼!你放心,他不会没有话
说的!我都知道他要讲些什么!还不是说:他同这女人的事,还是从前,他还没碰见我的时
候。现在当然都两样罗!从前他不过是可怜她,那时候他太年轻了,一时糊涂。现在断虽断
了,还是缠绕不清,都是因为没有正式结婚的缘故,离起来反而难……哼,他那张嘴还不会
说么?”就这样说着,她已经一半原谅了他。同时她相信,他可以说得更婉转,更叫人相
信。
    果然。
    现在他们不能在药房里会面了,可是她还是让他每天送她回去。关于从前那个女人,家
里她母亲她妹妹都代她瞒着。
    于是他们继续做朋友,虽然又是从头来过——潆珠对他冷淡了许多。
    礼拜天,他又约她看电影。因为那天刚巧下雨,潆珠很高兴她有机会穿她的雨衣,便答
应了。米色的斗篷,红蓝格子嵌线,连着风兜,遮盖了里面的深蓝布罩袍,泛了花白的;还
有她的卷发,太长太直了,梢上太干,根上又太湿。风帽的阴影深深护着她的脸,她觉得她
是西洋电影里的人,有着悲剧的眼睛,喜剧的嘴,幽幽地微笑着,不大说话。
    天还是冷,可是这冷也变成缠绵的了,已经是春寒。不是整大块的冷,却是点点滴滴,
丝丝缕缕的。从电影院出来,他们在咖啡馆里坐了一会,潆珠喝了一杯可可,没吃什么东
西,夸那儿的音乐真好。毛耀球说他家里有很好的留声机片子,邀她去坐一会。她本来说改
天去听,出了咖啡馆,却又不愿回家,说不去不去,还是去了。
    到了他房间里,老妈子送上茶来,耀球帮着她卸下雨衣,拿自己的大手绢子擦了擦上面
的水。潆珠也用手帕来揩揩她的脸。她的鬓脚原是很长,潮手绢子一抹,丝丝的两缕鬓发粘
贴在双腮,弯弯的一直到底,越发勾出了一个肉嘟嘟的鹅蛋脸。她靠着小圆台坐着,一手支
着头,留声机就放在桌上,非常响亮地唱起了《蓝色的多瑙河》。耀球问她:“可嫌吵?”
    潆珠笑着摇头,道:“我听无线电也是这样,喜欢坐得越近越好,人家总笑我,说我恨
不得坐到无线电里头去!”坐得近,就仿佛身入其中。华尔滋的调子,摇摆着出来了,震震
的大声,惊心动魄,几乎不能忍受的,感情上的蹂躏。尤其是现在,黄昏的房间,渐渐暗了
下来,唱片的华美里有一点凄凉,像是酒阑人散了。潆珠在电影里看见过的,宴会之后,满
地绊的彩纸条与砸碎的玻璃杯,然而到后来,也想不起这些了。
    嘹亮无比的音乐只是回旋,回旋如意,有一种黑暗的热闹,简直不像人间。潆珠怕了起
来,她盯眼望着耀球的脸,使她自己放心,在灰色的余光里,已经看不大清楚了。耀球也看
着她,微笑着,有他自己的心思。潆珠喜欢他这时候的脸,灰苍苍的,又是非常熟悉的。
    她向他说:“几点钟了?不早了罢?”他听不见,凑过来问:“唔?”随即把一只手掌
搁在她大腿上。她一怔,她极力要做得大方,矫枉过正了,半天也没有表示,假装不觉得。
后来他慢慢地摩着她的腿,虽然隔了棉衣,她也紧张起来。她站起来,还是很自然的,说了
一句:“听完了这张要走了。”拢拢头发,向穿衣镜里窥探了一下,耀球也立起来,替她开
灯。
    灯光照到镜子里,照见她的脸。因为早先吃喝过,嘴上红腻的胭脂蚀掉一块,只剩下一
个圈圈,像给人吮过的,别有一种诱惑性。
    耀球道:“反面的很好呢,听了那个再走。”音乐完了,他扳了扳,止住了唱片。忽然
他走过来,抱住了她,吻她了。潆珠一只手抵住他肩膀,本能地抗拒着,虽然她并没有抗拒
的意思。他搂得更紧些,他仿佛上上下下有许多手,潆珠觉得有点不对,这回她真地挣扎
了,抽脱手来,打了他一个嘴巴子。她自己也像挨了个嘴巴似的,热辣辣的,发了昏,开门
往下跑,一直跑出去。在夜晚的街上急急走着,心里渐渐明白过来,还是大义凛然地,浑身
炽热,走了好一段路,方才感到点点滴滴丝丝缕缕的寒冷。雨还在下。她把雨衣丢在他那儿
了。
    姑奶奶有一天到匡家来——差不多一个月之后了——和老太太说了许多话,老太太听了
正生气呢,仰彝推门进来,紫微见他穿着马裤呢中装大衣,便问:“你这个时候到哪儿
去?”
    仰彝道:“我去看电影去。”姑奶奶道:“这个天去看电影?刚刚我来的时候是雨夹
雪。”仰彝道:“不下了,地下都干了。”
    他向紫微摊出一只手,笑着咕哝了一句道:“妈给我四百块钱。”紫微嘴里蝎蝎整整发
出轻细的诧异之声,道:“怎么倒又……怎么上回才……”然而他多高多高站在她跟前,伸
出了手,这么大的一个儿子了,实在难为情,只得从身边把钱摸了出来。仰彝这姊姊向来是
看不起他的,他偏不肯在姊姊面前替母亲争口气!紫微就恨他这一点,此刻她连带地也恨起
女儿来。姑奶奶可是完全不觉得,粉光脂艳坐在那里,笑嘻嘻和仰彝说道:“嗳,我问你!
可是有这个话,你们大小姐跟她那男朋友还在那儿来往,据说有一次到他家去,这人不规矩
起来,她吓得跑了出来,把雨衣丢在人家里,后来又打发了弟弟妹妹一趟两趟去拿回来——
可是有这样的事?”仰彝道:“你听哪个说的?”姑奶奶道:“还不是他们小孩子们讲出来
的。——真是的,你也不管管!”仰彝道:“我家这些女儿们,我说话她还听?反而生疏
了!其实还是她们娘说——娘说也不行,她们自己主意大着呢!在我们这家里,反正弄不好
的了!”
    就在那天傍晚,潆珠叫潆芬陪了她去找毛耀球,讨回她的衣裳。明知这一去,是会破坏
了最后那一幕的空气。她与他认识以来,还是末了那一趟她的举止最为漂亮,久后思想起
来,值得骄傲与悲哀。
    到了那里,问毛先生可在家,娘姨说她上去看看。然后把她们请上楼去。毛耀球迎出房
来,笑道:“哦,匡小姐!好吗?怎么样,这一向好吗?常常出去玩吗?”他满脸浮光,笑
声很不愉快,潆珠知道他对她倒是没有什么企图了,大约人家也没有看得那么严重。潆珠在
楼梯口立住了脚,板着脸道:
    “毛先生,我有一件雨衣忘了在你们这儿了。”他道:“我还当你不来了呢!当然,现
在一件雨衣是很值儿个钱的——不过当然,你也不在乎此……”潆珠道:“请你给我拿了
走。”耀球道:“是了,是了。前两趟你叫人来取,我又没见过你家里的人,我知道他是
谁?以后你要是自己再来,叫我拿什么给你呢?所以还是要你自己来一趟。怎么,不坐一会
儿么?”潆珠接过雨衣便走,妹妹跟在后面,走到马路上,经过耀球商行,橱窗里上下通明
点满了灯,各式各样,红黄纱罩垂着排帘、宫廷描花八角油纸罩,乳黄爪棱玻璃球,静悄悄
的只见灯不见人,像是富贵人家的大除夕,人都到外面祭天地去了。
    这样的世界真好,可是潆珠的命里没有它,现在她看了也不怎么难过了。她和妹妹一路
走着,两人都不说,脚下踩着滑塌塌灰黑的冰碴子,早上的雨雪结了冰,现在又微微地下起
来了。快到家,遇见个挑担子的唱着“臭……干!”卖臭干总是黄昏时分,听到了总觉得是
个亲热的老苍头的声音。潆珠想起来,妹妹帮着跑腿,应当请请她了,便买了臭豆腐干,篾
绳子穿着一半,两人一路走一路吃,又回到小女孩子的时代,全然没有一点少女的风度。油
滴滴的又滴着辣椒酱,吃下去,也把心口暖和暖和,可是潆珠滚烫地吃下去,她的心不知道
在哪里。
    全少奶奶见潆珠手上搭着雨衣,忙问:“拿到了?”潆珠点头。全少奶奶望望她,转过
来问潆芬:“没说什么?”潆芬道:“没说什么。”全少奶奶向潆珠道:“奶奶问起你呢,
我就说:刚才叫买面包,我让她去买了,你快拿了送上去罢。”把一只罗宋面包递到她手
里。潆珠上楼,走到楼梯口,用手帕子揩了揩嘴,又是油,又是胭脂,她要洗一洗,看浴室
里没有人,她进去把灯开了。脸盆里泡着脏手绢子,不便使用,浴缸的边沿却搁着个小洋瓷
面盆,里面浅浅的有些冷水。她把面包小心安放在壁镜前面的玻璃板上。镜上密密布满了雪
白的小圆点子,那是她祖父刷牙,溅上去的。她祖父虽不洋化,因为他们是最先讲求洋务的
世家,有些地方他还是很道地,这些年来都用的是李士德宁牌子的牙膏,虽然一齐都刷到镜
子上去了。这间浴室,潆珠很少进来,但还是从小熟悉的。灯光下,一切都发出清冷的腥
气。抽水马桶座上的棕漆片片剥落,漏出木底。潆珠弯腰凑到小盆边,掬水擦洗嘴唇,用了
肥皂,又当心地把肥皂上的红痕洗去。在冷风里吃了油汪汪的东西,一弯腰胸头难过起来,
就像小时候吃坏了要生病的感觉,反倒有一种平安。马桶箱上搁着个把镜,面朝上映着灯,
墙上照出一片淡白的圆光。
    忽然她听见隔壁她母亲与祖母在那儿说话——也不知母亲是几时进来的。母亲道:“今
天她自己去拿了来了。叫潆芬陪了去的。拿了来了。没怎么样。她一本正经的,人家也不敢
怎么样嗳!”祖母道:“都是她自己跟你说的,你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样!”母亲辩道:“不
然我也不信她的,潆珠这些事还算明白的——先不晓得嗳!不都是认识的吗?以为那人是有
来头的。不过总算还好,没上他的当。”祖母道:“不是吗,我说的——我早讲的吗!”母
亲道:“不是嗳,先没看出来!”
    祖母道:“都糊涂到一窠子里去了!仰彝也是的,看他那样子,还稀奇不了呢,这样的
糊涂老子,生出的小孩子还有明白的?
    我又要说了:都是他们匡家的坏种!”静了一会,她母亲再开口,依然是那淡淡的,笔
直的小喉咙,小洋铁管子似的,说:
    “还亏她自己有数嗳,不然也跟着坏了!……这人也还是存着心,所以弟弟妹妹去拿就
拿不来。她有数嗳,所以叫妹妹一块儿去。”因又感慨起来,道:“这人看上去很好的吗!
怎么知道呢?”
    她一味地护短,祖母这回真的气上来了,半晌不做声,忽然说道:“——你看这小孩子
糊涂不糊涂:她在外头还讲我都是同意的!今天姑奶奶问,我说哪有的事。我哪还敢多说一
句话,我晓得这班人的脾气嗳,弄得不好就往你身上推。都是一样的脾气——是他们匡家的
坏种嗳!我真是——怕了!而且‘一代管一代’,本来也是你们自己的事。”全少奶奶早听
出来了,老太太嘴里说潆珠,说仰彝,其实连媳妇也怪在内。
    老太太时常在人前提到仰彝,总是说:“小时候也还不是这样的,后来一成了家就没长
进了。有个明白点的人劝劝他,也还不至于这样。”诸如此类的话,吹进全少奶奶耳朵里,
初时她也气过,也哭过,现在她也学得不去理会了。平常她像个焦忧的小母鸡,东瞧西看,
这里啄啄,那里啄啄,顾不周全;现在不能想象一只小母鸡也会变成讽刺含蓄的,两眼空空
站在那里,至多卖个耳朵听听,等婆婆的口气稍微有个停顿,她马上走了出去。像今天,婆
婆才住口,她立刻接上去就说:
    “哦,面包买了来了,我去拿进来。”说的完全是不相干的,特意地表示她心不在焉。
    正待往外走,潆珠却从那一边的浴室里推门进来了。老太太房里单点了只台灯,潆珠手
里拿了只面包过来,觉得路很长,也很暗,台灯的电线,悠悠拖过地板的正中,她小心地跨
过了。她把面包放到老太太身边的茶几上,茶几上台灯的光忽地照亮了潆珠的脸,潆珠的唇
膏没洗干净,抹了开来,整个的脸的下半部又从鼻子底下起,都是红的,看了使人大大惊
惶。老太太怔了一怔,厉声道:“看你弄得这个样子!还不快去把脸洗洗!”潆珠不懂这
话,她站在那里站了一会,忽然她兜头夹脸针扎似地,火了起来,满眼掉泪,泼泼洒洒。这
样也不对,那样也不对;书也不给她念完,闲在家里又是她的不是,出去做事又要说,有了
朋友又要说,朋友不正当,她正当,凛然地和他绝交,还要怎么样呢?她叫了起来:“你要
我怎么样呢?你要我怎么样呢?”一面说,一面顿脚。她祖母她母亲一时都愣住了,反倒呵
叱不出。全少奶奶道:“奶奶又没说你什么!真的这丫头发了疯了!”慌忙把她往外推,推
了出去。
    紫微一个人坐着,无缘无故地却是很震动。她孙女儿的样子久久在眼前——下半个脸通
红的,满是胭脂,鼻子,嘴,蔓延到下巴,令人骇笑,又觉得可怜的一副脸相。就是这样
地,这一代的女孩子使用了她们的美丽——过一日,算一日。
    紫微年轻时候的照片,放大,挂在床头的,虽然天黑了,因为实在熟悉的缘故,还看得
很清楚。长方的黑框,纸托,照片的四角阴阴的,渐渐淡入,蛋形的开朗里现出个鹅蛋脸,
元宝领,多宝串。提到了过去的装扮,紫微总是谦虚得很,微笑着,用抱歉的口吻说:“从
前都兴的些老古董嗳!”——从前时新的不是些老古董又是什么呢?这一点她没想到。对于
现在的时装,紫微绝对不像一般老太太的深恶痛嫉。她永远是虚心接受的,虽然和自己无关
了,在一边看着,总觉得一切都很应当。本来她自己青春年少时节的那些穿戴,与她也就是
不相干的。她美她的。这些披披挂挂尽管来来去去,她并没有一点留念之情。然而其实,她
的美不过是从前的华丽的时代的反映,铮亮的红木家具里照出来的一个脸庞,有一种秘密
的,紫黝黝的艳光。红木家具一旦搬开了,脸还是这个脸,方圆的额角,鼻子长长的,笔直
下坠,乌浓的长眉毛,半月形的呆呆的大眼睛,双眼皮,文细的红嘴,下巴缩着点——还是
这个脸,可是里面仿佛一无所有了。
    当然她不知道这些。在一切都没有了之后,早已没有了,她还自己伤嗟着,觉得今年不
如去年了,觉得头发染与不染有很大的分别,觉得早上起来梳妆前后有很大的分别。明知道
分别绝对没有哪个会注意到,自己已经老了还注意到这些,也很难为情的,因此只能暗暗地
伤嗟着。孙女们背地里都说:
    “你不知道我们奶奶,要漂亮得很呢!”因为在一个钱紧的人家,稍微到理发店去两趟
(为染头发),大家就很觉得。儿孙满堂,吃她的用她的,比较还是爷爷得人心。爷爷一样
的被赡养,还可以发脾气,就不是为大家出气,也是痛快的。紫微听见隔壁房里报纸一张张
不耐烦的赶咐。霆谷在那里看报。
    几种报都是桠送的,要退报贩不准退,再叽咕也没有用。每天都是一样的新闻登在两样
的报上——也真是个寂寞的世界呀!
    窗外的雪像是又在下。仰彝去看电影了。想起了仰彝就皱起了眉……又下雪了。黄昏的
窗里望出去,对街的屋顶上积起了淡黄的雪。紫微想起她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无忧无虑就
是快乐罢?一直她住在天津衙门里,到十六岁为止没出过大门一步。渐渐长高,只觉得巍巍
的门槛台阶桌子椅子都矮了下去。八岁的时候,姊妹回娘家,姊夫留着两撇胡子,远远望上
去,很害怕的。她连姊姊也不认识了,仿佛更高大,也更远了。而且房间里有那么许多人。
紫微把团扇遮着脸,别过头去,旁边人都笑了起来:“哟!见了姊夫,都知道怕丑罗!”
    越这么说,越不好意思把扇子拿开。姊夫给她取了个典雅的绰号,现在她卡片的下端还
印着呢。
    从前的事很少记得细节了,都是整大块大块,灰鼠鼠的。
    说起来:就是这样的——还不就是这样的么?八岁进书房,交了十二岁就不上学了,然
而每天还是有很多的功课,写小楷,描花样,诸般细活。一天到晚不给你空下来,防着你胡
思乱想。出了嫁的姐姐算是有文才的,紫微提起来总需要微笑着为自己辩护:“她喜欢写呀
画的,我不喜欢弄那些,我喜欢做针线。”其实她到底喜欢什么,也说不上来,就记得常常
溜到花园里一座洋楼上,洋楼是个二层楼,重阳节,阖家上去登高,平时也可以赏玩风景,
可以看到衙门外的操场,在那儿操兵。大太阳底下,微微听见他们的吆喝,兵丁当胸的大圆
“勇”字,红缨白凉帽,军官穿马褂,戴圆眼镜,这些她倒不甚清楚,总之,是在那儿操
兵。很奇异的许多男子,生在世上就为了操兵。
    八国联军那年,她十六岁,父亲和兄长们都出差在外,父亲的老姨太太带了她逃往南
方。一路上看见的,还是一个灰灰的世界,和那操场一样,不过拉长了,成为颠簸的窄长
条,在轿子骡车前面展开,一路看见许多人逃难的逃难,开客店的开客店,都是一心一意
的。她们投奔了常熟的一个亲戚。一直等到了常熟,老姨太太方才告诉她,父亲早先丢下话
来,遇有乱事,避难的路上如果碰到了兵匪,近边总有河,或有井,第一先把小姐推下水
去,然后可以自尽。无论如何先把小姐结果了,“不能让她活着丢我的人!”父亲这么说
了。怕她年纪小小不懂事,自己不去寻死,可是遇到该死的时候她也会死的。唉唉,几十年
来的天下大事,真是哪一样她没经过呀!
    拳匪之乱,相府的繁华,清朝的亡,军阀起了倒了,一直到现在,钱不值钱了,家家户
户难过日子,空前的苦厄……她记录时间像个时辰钟,人走的路它也一样走过,可是到底与
人不同,它是个钟。滴答滴答,该打的时候它也当当打起来,应当几下是几下。
    义和团的事情过了,三哥把她们从常熟接了回来,这以后,父亲虽然没有告老,也不大
出去问事了,长驻在天津衙门里。戚宝彝一生做人,极其认真。他唯一的一个姨太太,丫头
收房的,还特意拣了个丑的,表示他不好色。紫微的母亲是续弦,死了之后他就没有再娶。
亲近些的女人,美丽的,使他动感情的,就只有两个女儿罢?晚年只有紫微一个在身边,每
天要她陪着吃午饭,晚上心开,教她读《诗经》,圈点《纲鉴》。他吃晚饭,总要喝酒的,
女儿一边陪着,也要喝个半杯。
    大红细金花的“汤杯”,高高的,圆筒式,里面嵌着小酒盏。
    老爹爹读书,在堂屋里,屋顶高深,总觉得天寒如冰,紫微脸上暖烘烘的,坐在清冷的
大屋子中间,就像坐在水里,稍微动一动就怕有很大的响声。桌上铺着软漆布,耀眼的绿的
蓝的图案。每人面前一碗茶,白铜托子,白茶盅上描着轻淡的藕荷蝴蝶。旁边的茶几上有一
盆梅花正在开,香得云雾沌沌,因为开得烂漫,红得从心里发了白。老爹爹坐在那里像一座
山,品蓝摹本缎袍上面,反穿海虎皮马褂,阔大臃肿,肩膀都圆了。他把自己铺排在太师椅
上,脚踏棉靴,八字式搁着。疏疏垂着白胡须,因为年老的缘故,脸架子显得迷糊了,反倒
柔软起来,有女子的温柔。剃得光光的,没有一点毫发的红油脸上,应当可以闻得见薰薰的
油气,他吐痰,咳嗽,把人呼来叱去惯了,嘴里不停地哼儿哈儿的。说话之间“什娘的!”
不离口,可是同女儿没什么可说的,和她只有讲书。
    她也用心听着,可是因为她是个女儿的缘故,她知道她就跟不上也没关系。他偶然也朝
她看这么一眼,眼看他最小的一个女儿也长大了,一枝花似的,心里很高兴。他的一生是拥
挤的,如同乡下人的年画,绣像人物扮演故事,有一点空的地方都给填上了花,一朵一朵临
空的金圈红梅。他是个多事的人,他喜欢在他身上感到生命的重压,可是到底有七十多岁
了,太疲倦的时候,就连接受感情也是吃力的。所以他对紫微也没有期望——她是不能爱,
只能够被爱的,而且只能被爱到一个程度。然而他也很满足。是应当有这样一个如花的女儿
点缀晚景,有在那里就是了。
    老爹爹在家几年,边疆上一旦有了变故,朝廷又要他出山,风急火急把他叫了去。紫微
那时候二十二岁。那年秋天,父亲打电报回来,家里的电报向来是由她翻译的,上房只有小
姐一个知书识字。这次的电文开头很突兀:“匡令有子年十六……”紫微晓得有个匡知县是
父亲的得意门生,这神气像是要给谁提亲,不会是给她,年纪相差得太远了。然而再译下
去,是一个“紫”字。她连忙把电报一撂,说:“这个我不会翻。”走到自己房里去,关了
门,相府千金是不作兴有那些小家气的矫羞的,因此她只是很落寞,不闻不问。其实也用不
着装,天生的她越是有一点激动,越是一片白茫茫,从太阳穴,从鼻梁以上——简直是顶着
一块空白走来走去。
    电报拿到外头帐房里,师爷们译了,方知究竟。这匡知县,老爹爹一直夸他为人厚道难
得,又可惜他一生不得意,听说他有个独养儿子在家乡读书,也并没有见过一面,就想起来
要结这门亲。紫微再也不能懂得,老爹爹这样的钟爱她,到临了怎么这样草草的把她许了人
——她一辈子也想不通。但是她这世界里的事向来是自管自发生的,她一直到老也没有表示
意见的习惯。追叙起来,不过拿她姐姐也嫁得不好这件事来安慰自己。姊妹两个容貌虽好,
外面人都知道他们家出名的疙瘩,戚宝彝名高望重,做了亲戚,枉教人说高攀,子弟将来出
道,反倒要避嫌疑,耽误了前程。万一说亲不成,那倒又不好了。因此上门做媒的并不甚
多。姐姐出嫁也已经二十几了,从前那算是非常晚的了。嫁了做填房,虽然夫妻间很好,男
人年纪大她许多,而且又是宦途潦倒的,所以紫微常常拿自己和她相比,觉得自己不见得不
如她。
    戚宝彝在马关议和,刺客一枪打过来,伤了面颊。有这等样事,对方也着了慌,看在他
份上,和倒是议成了。老爹爹回朝,把血污的小褂子进呈御览,无非是想他们夸一声好,慰
问两句,不料老太后只淡淡地笑了一笑,说:“倒亏你,还给留着呢!”这些都是家里的二
爷们在外头听人说,辗转传进来的,不见得是实情。紫微只晓得老爹爹回家不久就得了病,
发烧发得人糊涂了的时候,还连连地伏在枕上叩头,嘴里喃喃奏道:“臣……臣……”他日
挂肚肠夜挂心的,都是些大事;像他自己的女儿,再疼些,真到了要紧关头,还是不算什么
的。然而他为他们扒心扒肝尽忠的那些人,他们对不起他。紫微站在许多哭泣的人中间,忍
不住也心酸落泪,一阵阵的气往上堵。他们对不起他,连她自己,本来在婚事上是受了屈
的,也像是对不住他——真的,真的,从心里起的对不住他呀!
    穿了父亲一年的孝,她嫁到镇江去——公公在镇江做官,公公对她父亲是感恩知己的,
因此特别的尊重她,把她只当师妹看待。恩师的女儿,又是这样美的,这样的美色照耀了他
们的家,像神仙下降了。紫微也想着,父亲生前与公公的交情不比寻常,自己一过去就立志
要做贤人做出名声来。公公面前她格外尽心。公公是节俭惯了的,老年人总有点馋,他却舍
不得吃。紫微便拿出私房钱来给老太爷添菜,鸡鸭时鲜,变着花样。闲常陪着他说起文靖公
的旧事,文靖公也是最克己的,就喜欢吃一样香椿炒蛋,偶尔听到新上市的香椿的价钱,还
吓了一跳,叫以后不要买了。后来还是管家的想办法哄他是自己园里种的,方才肯吃。饭后
他总要“走趟子”,在长廊上来回几十遍,活血。很会保养的哟。最后得了病,总是因为高
年的人,受伤之后又受了点气。怎样调治的,她和兄弟们怎样的轮流服侍,这样说着,说
着,紫微也觉得父亲是个最伟大的人,她自己在他的一生也占着重要的位置,好像她也活过
了,想起来像梦。和公公谈到父亲,就有这种如梦的惆怅,渐渐瞌睡上来了。可是常常这梦
就做不成,因为她和她丈夫的关系,一开头就那么急人,仿佛是白夏布帐子里点着蜡烛拍蚊
子,烦恼得恍恍惚惚,如果有哭泣,也是呵欠一个接一个迸出来的眼泪。
    结婚第二天,新娘送茶的时候,公公就说了:“他比你小,凡事要你开导他。”紫微在
他家,并没有人们意想中的相府千金的架子,她是相信“大做小,万事了”的——其实她做
大也不会,做小也不会。可是她的确很辛苦地做小伏低过。还没满月,有一天,她到一个姨
娘的院子里,特意去敷衍着说了会子话,没晓得霆谷和她是闹过意见的。回到新房里,霆谷
就发脾气,把陪嫁的金水烟筒银水烟筒一顿都拆了,踏踏扁,掼到院子里去。告到他父亲面
前去,至多不过一顿打,平常依旧是天高皇帝远,他只是坐没有坐相,吃没有吃相,在身旁
又怄气,不在身边又担心。有一次他爬到房顶上去,摇摇摆摆行走,怎么叫他也不下来。紫
微气得好像天也矮了下来了,纳不下一口闷气,这回真的去告诉,公公罚他跪下了。
    紫微正待回避,公公又吩咐“你不要走”,叫霆谷向她赔礼。
    拗了半天,他作了个揖,紫微立在一边,把头别了过去,自己觉得很难堪,过了一会,
趁不留心还是溜了。他跪了大半天,以后有两个月没同她说话。
    连她陪嫁的丫头婆子们也不给她个安静。一直跟着她,都觉得这小姐是最好伺候的,她
兼有《红楼梦》里迎春的懦弱与惜春的冷淡。到了婆家,情形比较复杂了,不免要代她生
气,赌气,出主意,又多出许多事来。这样乱糟糟地,她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有一年回
娘家,两个孩子都带着,雇了民船清早动身,从大厅前上轿。行李照例是看都看不见,从一
个偏门搬运出去的,从家里带了去送人的肴肉巧果糖食,都是老妈子们妥为包扎,盖了油
纸,少奶奶并不过目的,奶娘抱了孩子在身后跟着,一个老妈子略微擎起了胳膊,紫微把一
只手轻轻搭在她手背上,借她一点力,款款走出来。公公送她,一直送出大厅,霆谷与家下
众人少不得也簇拥着一同出来了。院子里分两边种着两棵大榆树,初春,新生了叶子,天色
寒冷洁白,像瓷,不吃墨的。小翠叶子点上去,凝聚着老是不干。公公交了春略有点咳嗽,
因此还穿了皮马褂。他逗着孙子,临上轿还要抱一抱,孙子却哭了起来。他笑道:
    “一定是我这袖子卷着,毛茸茸的,吓了他了!”把袖口放了下来,孩子还是大哭,不
肯给他抱,他怀里掏出一只金壳“问表”,那是用不着开开来看,只消一掀,就会叮叮报起
时刻的。放在小孩耳边给他听,小孩只是哭个不停。清晨的大院子里,哭声显得很小,钟表
的叮叮也是极小的。没敲完,婆子们就催她上轿走了,因为小孩哭得老太爷不得下台了。
    小孩子坐在她怀里,她没有把脸去餇他稀湿的脸,因为她脸上白气氤氲搽了粉。早上就
着酱瓜油酥豆吃的粥,小口小口吃的,筷子赶着粥面的温吞的膜,嘴里还留着粥味。孩子渐
渐不哭了,她这才想起来,怕不是好兆头,这些事小孩子最灵的。果然,回娘家不到半个
月,接到电报说老太爷病重。马上叫船回来,男孩子在船上又哭了一夜,一夜没给她们睡
好,到镇江,老太爷头天晚上已经过去了。
    这下子不好了——她知道是不好了。霆谷还在七里就往外跑,学着嫖赌。亡人交在她手
里的世界,一盆水似的泼翻在地,掳掇不起来。同娘家的哥哥们商量着,京里给他弄了个小
官做,指望他换了个地方到北方,北京又有些亲戚在那里照管弹压着他,然而也不中用,他
更是名正言顺地日夜在外应酬联络了。紫微给他还了几次债,结果还是逼他辞了官,搬到上
海来。霆谷对她,也未尝不怕。虽然嫌她年纪大,像个老姐姐似的,都说她是个美人,他也
没法嫌她。因为有点怕,他倒是一直没有讨姨太太。这一点倒是……
    她当家,经手卖田卖房子,买卖股票外汇,过日子情形同亲戚人家比起来,总也不至于
太差。从前的照片里都拍着有:花园草地上,小孩蹒跚走着,戴着虎头锦帽;落日的光,眯
了眼睛;后面看得见秋千架的一角,老妈子高高的一边站着,被切去半边脸。紫微呢,她也
打牌应酬,酒席吃到后来,传递着蛋形的大银粉盒,女人一个个挨次的往脸上拍粉,红粉扑
子微带潮湿……
    这也就是人生一世呵!她对着灯,半个脸阴着,面前的一只玻璃瓶里插着过年时候留下
来的几枝洋红果子,大棵的,灯光照着,一半红,一半阴黑……从前有一个时期,春柳社的
文明戏正走红,她倒是个戏迷呢,珠光宝气,粉装玉琢的,天天坐在包厢里,招得亲戚里许
多人都在背后说她了。说她,当然她也生气的。那时候的奶奶太太的确有同戏子偷情的,茶
房传书递简,番菜馆会面,借小房子,倒贴,可是这种事她是没有的。因为家里一直怄气,
她那时候还生了肺病,相当厉害的,可是为了心里不快乐而生了肺痨死了,这样的事也是没
有的。拖下去,拖下去,她的病也不大发了,活到很大的年纪了,现在。
    她喜欢看戏,戏里尽是些悲欢离合,大哭了,自杀了,为父报仇,又是爱上了,一定要
娶,一定要嫁……她看着很稀奇,就像人家看那些稀奇的背胸相连的孪生子,“人面蟹”,
“空中飞人”,“美女箱遁”,吃火,吞刀的表演。
    现在的话剧她也看,可是好的少。文明戏没有了之后,张恨水的小说每一本她都看了。
小说里有恋爱,哭泣,真的人生里是没有的。现在这班女孩子,像她家里这几个,就只会一
年年长大,歪歪斜斜地长大。怀春,祸害,祸害,给她添出许多事来。像书里的恋爱,悲
伤,是只有书里有的呀!
    楼下的一架旧的小风琴,不知哪个用一只手指弹着。《阳关三叠》的调子,一个字一个
字试着,不大像。古琴的曲子搬到嘶嘶的小风琴上,本来就有点茫然——不知是哪个小孩子
在那儿弹。
    她想找本书看看,站起来,向书架走去,缠过的一双脚,脚套里絮着棉花,慢慢迈着八
字步,不然就像是没有脚了,只是远远地底下有点不如意。脚套这样东西,从前是她的一个
外甥媳妇做得最好,现在已经死了。辈份太大,亲戚里头要想交个朋友都难,轻易找上门
去,不但自己降了身份,而且明知人家需要特别招待的,也要体念人家,不能给人太多的麻
烦。看两本小说都没处借。这里一部《美人恩》,一部《落霞孤鹜》,不全了的,还有头本
的《春明外史》,有的是买的,有的还是孙女们从老同学那里借来的。虽然匡家的三代之间
有点隔阂,这些书大概是给拖到浴室里,辗转地给老太太拣了来了。她翻了翻,都是看过了
多少遍的。她又往那边的一堆里去找,那都是仰彝小时的教科书,里面有一本《天方夜
谭》,买了来和西文的对比着读的。她扑了扑灰,拿在手中观看。几个儿子里,当时她对他
抱着最大的希望,因为正是那时候,她对丈夫完全地绝望了。仰彝倒是一直很安顿地在她身
边,没有钱,也没法作乱,现在燕子窠也不去了,赌台也许久不去了。仰彝其实还算好的,
再有个明白点的媳妇劝劝他,又还要好些。偏又是这样的一个糊涂虫——养下的孩子还有个
明白的?都糊涂到一家去了!
    楼下的风琴忽然又弹起来了,《阳关三叠》,还是那一句。
    是哪个小孩子——一直坐在那里么?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寂静中,听见隔壁房里霆谷
筒上了铜笔套,把毛笔放到笔架上。
    霆谷是最不喜欢读书写字的人,现在也被逼着加入遗老群中,研究起碑帖来了。
    老妈子进来叫吃晚饭。上房的一桌饭向来是老太爷老太太带着全少爷先吃,吃过了,全
少奶奶和小孩子们再坐上来吃。今天因为仰彝去看电影还没回来,只有老夫妇两个,荤菜就
有一样汤,霆谷还在里面捞了鱼丸子出来喂猫。紫微也不朝他看,免得烦气。过到现在这样
的日子,好不容易苦度光阴,得保身家性命,单是活着就是桩大事,几乎是个壮举,可是紫
微这里就只一些疙里疙瘩的小噜苏。
    吃完饭,她到浴室里去了一趟,回到房中,把书架上那本《天方夜谭》顺手拿了。再走
过去,脚底下一绊,台灯的扑落褪了出来。她是养成了习惯,决不会蹲下身来自己插上扑落
的,宁可特为出去一趟把佣人喊进来。走到外边房里,外面正在吃饭,坐了一桌子的人,仰
彝大约才回来,一手扶着筷子,一手擎着说明书在看,只管把饭碗放在桌上,却把头极力地
低下去,嘴凑着碗边连汤带饭往里划,吃了一脸。墨晶眼镜闪着小雨点,马裤呢大衣的肩上
也有斑斑的雨雪,可见外面还在那儿下个不停。全少奶奶喂着孩子,几个大的儿女坐得笔直
的,板着脸扒饭,黑沉沉罩着年轻人特有的一种严肃。潆珠脸上,胭脂的痕迹洗去了,可是
用肥皂擦得太厉害,口鼻的四周还是隐隐的一大圈红。灯光下看着,恍惚得很,紫微简直不
认识他们。都是她肚里出来的呀!
    老妈子进房点上了台灯,又送了杯茶进来。紫微坐下来了,把书掀开。发黄的纸上,密
排的大号铅字,句句加圈,文言的童话,没有多大意思,一翻翻到中间,说到一个渔人,海
里捞到一只瓶,打开了塞子,里面冒出一股烟,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出不完的烟,整个的
天都黑了,他害怕起来了。紫微对书坐着,大概有很久罢,伸手她去拿茶,有盖的玻璃杯里
的茶已经是冰冷的。
    (一九四五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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