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世钧的舅父冯菊荪到南京来,目的虽然是避寿,世钧家里还是替他预备下了寿筵,不过
没有惊动别的亲友,只有他们自己家里几个人。沈太太不免又有一番忙碌。她觉得她自从嫁
过来就没有过过这样顺心的日子。兄弟这时候来得正好,给他看看,自己委屈了一辈子,居
然还有这样一步老运。
    菊荪带了几听外国货的糖果饼干来,说:"这是我们家少奶奶带给她干儿子的。"小健因
为一生下来就身体孱弱,怕养不大,所以认了许多干娘,菊荪的媳妇也是他的干娘之一。有
人惦记小健,大少奶奶总是高兴的,说等小健病好了,一定照个相片带去给干娘看。
    菊荪见到啸桐,心里便对自己说:"像我们这样年纪的人,就是不能生病。一场大病下
来,简直就老得不像样子了!"啸桐也想道:"菊荪这副假牙假齿装坏了,简直变成个瘪嘴老
太婆了吗!上次看见他也还不是这个样子。"虽如此,郎舅二人久别重逢,心里还是有无限
喜悦。菊荪阿起他的病情,啸桐道:"现在已经好多了,就只有左手一支手指还是麻木的。"
菊荪道:"上次我听见说你病了,我就想来看你的,那时候你还住在那边,我想着你们姨太
太是不欢迎我上门的。她对我很有点误会吧?我想你给她罚跪的时候,一定把什么都推到我
身上了。"
    啸桐只是笑。提起当年那一段事迹,就是他到上海去游玩,姨太太追了去和他大闹那一
回事,他不免有点神往。和菊荪谈起那一个时期他们"跌宕欢场"的经历,感慨很多。他忽然
想起来问菊荪:"有一个李璐你记得不记得?"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菊荪便把大腿一拍,道:
差点忘了--我告诉你一个新闻,不过也不是新闻了,已经是好两年前的事了。有一次我听
见人说,李璐嫁了人又出来了,也不做舞女了,简直就是个私娼。我就说,我倒要去看看,
看她还搭架子不搭!"
    啸桐笑道:"去了没有呢?"菊荪笑道:"后来也没去,到底上了年纪的人,火气不那么
大了,那要照我从前的脾气,非得去出出气不可!"
    他们从前刚认识李璐那时候,她风头很健,菊荪一向自命为"老白相",他带着别人出去
玩,决不会叫人家花冤枉钱的,但是啸桐在李璐身上花了好些钱也没有什么收获,结果还弄
得不欢而散,菊荪第一个认为大失面子,现在提起来还是恨恨的。
    啸桐听到李璐的近况,也觉得很是快心。他叹息着说:想不到这个人堕落得这样快!啸
桐笑道:"不是,我告诉你我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人来。我新近看见一个女孩子,长得非常像
她。"
    菊荪嘻嘻地笑着道:"哦,在哪儿看见的?你新近又出去玩过?"
    啸桐笑道:"别胡说,这是人家一个小姐,长得可真像她,也是从上海来的。"菊荪道:
可会是她的妹妹,我记得李璐有好几个妹妹,不过那时候都是些拖鼻涕丫头。璐本来姓什
么,不是真姓李吧?"菊荪道:"她姓顾。"啸桐不由得怔了怔,道:"那就是了!这人也姓
顾。"菊荪道:"长得怎么样?"啸桐很矛盾地说道:"我也没看仔细。还不难看吧。"
    菊荪道:"生在这种人家,除非是真丑,要不然一定还是吃这碗饭的。"菊荪很感兴趣似
的,尽着追问他是在哪儿见到的这位小姐,似乎很想去揭穿这个骗局,作为一种报复。啸桐
只含糊地回说是在朋友家碰见的,他不大愿意说出来是他自己儿子带到家里来的。
    那天晚上,旁边没人的时候,他便和他太太说:"你说这事情怪不怪。那位顾小姐我一
看见她就觉得很眼熟,我说像谁呢,就像菊荪从前认识的一个舞女。那人可巧也姓顾--刚才
我听见菊荪说的。还说那人现在也不做舞女了,更流落了。这顾小姐一定跟她是一家。想必
是姊妹了,要不然决没有这样像。"沈太太起初听了这话,一时脑子里没有转过来,只是
嗯,嗯,哦,哦情?"啸桐道:"还是假的?"
    沈太太道:"那顾小姐我看她倒挺好的,真看不出来!"啸桐道:"你懂得些什么,她们
那种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要骗骗你们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太太们,还不
容易!"
    说得沈太太哑口无言。
    啸桐又道:"世钧不知道可晓得她的底细。"沈太太道:他哪儿会知道人家家里这些事
情?他跟那顾小姐也不过是同事。同事!现在是个女职员吧,从前也还不知干过什么--这种
人家出身的人,除非长得真丑,长大了总是吃这碗饭的。"沈太太又是半晌说不出话来。她
只有把这件事情往叔惠身上推,因道:"我看,这事情要是真的,倒是得告诉许家少爷一
声,点醒他一下。我听见世钧说,她是许家少爷的朋友。"啸桐道:"许叔惠我倒是很器重他
的,要照这样,那我真替他可惜,年纪轻轻的,去跟这样一个女人搅在一起。"沈太太道:"
我想他一定是不知道。其实究竟是不是,我们也还不能断定。"啸桐半天不言语。
    末了也只淡淡地说了一声:"其实要打听起来还不容易么?不过既然跟我们不相干,也
就不必去管它了。"
    沈太太盘算了一晚上。她想跟世钧好好地谈谈。她正这样想着,刚巧世钧也想找个机会
跟她长谈一下,把曼桢和他的婚约向她公开。这一天上午,沈太太独自在起坐间里,拿着两
只锡蜡台在那里擦着。年关将近了,香炉蜡台这些东西都拿出来了。世钧走进来,在她对面
坐下了,笑道:"舅舅怎么才来两天就要走了?"沈太太道:"快过年了,人家家里也有事
情。"世钧道:"我送舅舅到上海去。"沈太太顿了一顿方才微笑道:"反正一天到晚就惦记着
要到上海去。"世钧微笑着不作声,沈太太便又笑着代他加以解释,道:"我知道,你们在上
海住惯了的人,到别处呆着总嫌闷得慌。你就去玩两天,不过早点回来就是了,到了年底,
店里也要结帐,家里也还有好些事情。"世钧"唔"了一声。
    他老坐在那里不走,想出一些闲话来跟她说。闲谈了一会,沈太太忽然问道:"你跟顾
小姐熟不熟?"世钧不禁心跳起来了。他想她一定是有意的,特地引到这个题目上去,免得
他要说又说不出口。母亲真待他太好了。他可以趁此就把实话说出来了。但是她不容他开
口,便接连着说下去道:"我问你不是为别的,昨天晚上你爸爸跟我说,说这顾小姐长得非
常像他从前见过的一个舞女。"跟着就把那些话一一告诉了他,说那舞女也姓顾,和顾小姐
一定是姊妹;那舞女,父亲说是舅舅认识的,也说不定是他自己相好的,却推在舅舅身上。
世钧听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定了定神,方道:"我想,爸爸也不过是随便猜测的话,怎
么见得就是的,天下长得像的人也很多--"沈太太笑道:"是呀,同姓的人也多得很,不过刚
巧两桩巧事凑在一起,所以也不怪你爸爸疑心。"世钧道:"顾小姐家里我去过的,他家里弟
弟妹妹很多,她父亲已经去世了,就一个母亲,还有个祖母。完全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家。那
绝对没有这种事情的。"沈太太皱着眉说道;"我也说是不像呀,我看这小姐挺好的嘛!不过
你爸爸就是这种囫囵脾气,他心里先有了这样一个成见,你跟他一辈子也说不清楚的。要不
然从前怎么为一点芝麻大的事情就怄气呢?再给姨太太在中间一挑唆,谁还说得进话去呀?
    世钧听她的口吻可以听得出来,他和曼桢的事情是瞒不过她的,她完全知道了。曼桢住
在这里的时候,沈太太倒是一点也没露出来,世钧却低估了她,没想到她还有这点做功。
    其实旧式妇女别的不会,"装佯"总会的,因为对自己的感情一向抑制惯了,要她们不动
声色,假作痴聋,在她们是很自然的事,并不感到困难。
    沈太太又道:"你爸爸说你不晓得可知道顾小姐的底细,我说:'他哪儿知道呀,这顾小
姐是叔惠先认识的,是叔惠的朋友。'你爸爸也真可笑,先那么喜欢叔惠,马上就翻过来说
他不好,说他年纪轻轻的,不上进。"
    世钧不语。沈太太沉默了一会,又低声道:"你明天看见叔惠,你劝劝他。"世钧冷冷地
道:"这是各人自己的事情,朋友劝有什么用--不要说是朋友,就是家里人干涉也没用的。"
沈太太被他说得作声不得。
    世钧自己也觉得他刚才那两句话太冷酷了,不该对母亲这样,因此又把声音放和缓了
些,微笑望着她说道:"妈,你不是主张婚姻自主的么?"沈太太道:"是的,不错,可是--
总得是个好人家的女孩子呀。"世钧又不耐烦起来,道:"刚才我不是说了,她家里绝对没有
这种事情的。"沈太太没说什么。两人默然对坐着,后来一个女佣走进来说:"舅老爷找二少
爷去跟他下棋。"世钧便走开了。从此就没再提这个话。
    沈太太就好像自己干下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一直有点心虚,在她丈夫和兄弟面前也是未
语先笑,分外地赔小心。菊荪本来说第二天要动身,世钧说好了要送他去。沈太太打发人去
买了板鸭、鸭肫,和南京出名的灶糖、松子糕,凑成四色土产,拿到世钧房里来,叫他送到
舅舅家去,说:"人家带东西给小健,我想着也给他们家小孩子带点东西去。"她又问世钧:
你这次去,可预备住在舅舅家里?也得买点东西送送他们,老是打搅人家。"世钧道:"我知
道。"沈太太道:"可要多带点零用钱?"又再三叮嘱他早点回来。他到上海的次数也多了,
她从来没像这样不放心过。她在他房里坐了一会,分明有许多话想跟他说,又说不出口来。
    世钧心里也很难过。正因为心里难过的缘故,他对他母亲感到厌烦到极点。
    第二天动身,他们乘的是午后那一班火车,在车上吃了晚饭。到了上海,世钧送他舅舅
回家去,在舅舅家里坐了一会。他舅舅说:"这样晚了,还不就住在这儿了。这大冷天,可
别碰见剥猪猡的,一到年底,这种事情特别多。"世钧笑着说他不怕,依旧告辞出来,叫了
部黄包车,连人带箱子,拖到叔惠家里。他们已经睡了,叔惠的母亲又披衣起来替他安排床
铺,又问他晚饭吃过没有。世钧笑道:"早吃过了,刚才在我舅舅家里又吃了面。"
    叔惠这一天刚巧也在家里,因为是星期六。两人联床夜话,又像是从前学生时代的宿舍
生活了。世钧道:"我告诉你一个笑话。那天我送你们上火车,回到家里,一鹏来了,告诉
我说翠芝和他解除婚约了。"叔惠震了一震,道:"哦?为什么?"世钧道:"就是不知道呀!
--这没有什么可笑的,可笑的在后头。"他把这桩事情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说那天晚上在
他家里吃饭,饭后一鹏送翠芝回去,她就把戒指还了他,也没说是为什么理由。后来一鹏去
问文娴,因为文娴是翠芝的好朋友。叔惠怔怔地听着,同时就回想到清凉山上的一幕。
    那一天,他和翠芝带着一种冒险的心情到庙里去发掘和尚的秘密,走了许多冤枉路之
后,也就放弃了原来的目标,看见山,就稚气地说:"爬到山顶上去吧。"天色苍苍的,风很
紧,爬到山顶上,他们坐在那里谈了半天。说的都是些不相干的话,但是大家心里或者都有
这样一个感想,想不到今日之下,还能够见这样一面。所以都舍不得说走,一直到天快黑了
才下山去。那一段路很不好走,上来了简直没法下去,后来还是他拉了她一把,才下去的。
本来可以顺手就吻她一下,也确实想这样做的,但是并没有。因为他已经觉得太对不起她
了。那天他的态度,却是可以问心无愧的。可真没想到,她马上回去就和一鹏毁约了,好像
她忽然之间一刻也不能忍耐了。
    他正想得发了呆,忽然听见世钧在那里带笑带说:"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叔惠便问
道:"说谁?"世钧道:"还有谁?一鹏呀。"叔惠道:"一鹏'比谁都聪明'?"世钧笑道:这并
不是我说的,是文娴说的。怎么,我说了半天你都没听见?
    睡着啦?"叔惠道:"不,我是在那儿想,翠芝真奇怪,你想她到底是为什么?"世钧
道:"谁知道呢。反正她们那种小姐脾气,也真是难伺候。"
    叔惠不语。他在黑暗中擦亮一根洋火,点上香烟抽着。世钧道:"也给我一支。"叔惠把
一盒香烟一盒洋火扔了过来。世钧道:"我今天太累了,简直睡不着。"
    这两天月亮升得很晚。到了后半夜,月光蒙蒙地照着瓦上霜,一片寒光,把天都照亮
了。就有喔喔的鸡啼声,鸡还当是天亮了。许多人家都养着一只鸡预备过年,鸡声四起,简
直不像一个大都市里,而像一个村落。睡在床上听着,有一种荒寒之感。
    世钧这天晚上思潮起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睡熟的。
    一觉醒来,看看叔惠还睡得很沉,褥单上落了许多香烟灰。世钧也没去唤醒他,心里想
昨天已经搅扰了他,害得他也没睡好。世钧起来了,便和叔惠的父母一桌吃早饭,还有叔惠
的妹妹,世钧问她考学校考取了没有。她母亲笑道:"考中了。
    你这先生真不错。"世钧吃完饭去看看,叔惠还没有动静,他便和许太太说了一声,他
一早便出门去,到曼桢家里去了。
    到了顾家,照例是那房客的老妈子开门放他进去。楼上静悄悄的,顾老太太一个人在前
楼吃粥。老太太看见他便笑道:"呦,今天这样早呀!几时到上海来的?"自从曼桢到南京去
了一趟,她祖母和母亲便认为他们的婚事已经成了定局了,而且有戒指为证,因此老太太看
见他也特别亲热些。她向隔壁房间里喊道:"曼桢,快起来吧,你猜谁来了?"世钧笑道:还
没起来呀?儿。"世钧笑道:"叔惠也跟你一样懒,我出来的时候他还没升帐呢。"曼桢笑
道:"是呀,他也跟我一样的,我们全是职工,像你们做老板的当然不同了。"世钧笑道:"
你是在那儿骂人啦!"曼桢在那边房里嗤嗤地笑着。老太太笑道:"快起来吧,这样隔着间屋
子嚷嚷,多费劲呀。"
    老太太吃完了早饭,桌上还有几只吃过的空饭碗,她一并收拾收拾,叠在一起,向世钧
笑道:"说你早,我们家几个孩子比你还早,已经出去了,看打球去了。"世钧道:"伯母
呢?"老太太道:"在曼桢的姊姊家里。她姊姊这两天又闹不舒服,把她妈接去了,昨晚上就
住在那边没回来。"一提起曼桢的姊姊,便触动了世钧的心事,他脸上立刻罩上一层阴霾。
    老太太把碗筷拿到楼下去洗涮,曼桢在里屋一面穿衣裳,一面和世钧说着话,问他家里
这两天怎么样,他侄儿的病好了没有,世钧勉强做出轻快的口吻和她对答着,又把一鹏和翠
芝解约的事情也告诉了她。曼桢听了道:"倒真是想不到,我们几个人在一块儿高高兴兴地
吃饭,哪儿知道后来就演出这样一幕。"世钧笑道:"嗳,很戏剧化的。"曼桢道:"我觉得这
些人都是电影看得太多了,有时候做出的事情都是'为演戏而演戏'。"世钧笑道:"的确有这
种情形。"
    曼桢洗了脸出来,到前面房里来梳头。世钧望着她镜子里的影子,突然说道:"你跟你
姊姊一点也不像嘛。"曼桢道:我也觉得不像。不过有时候自己看着并不像,外人倒一看见
就知道是一家人。不语。曼桢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怎么?有谁说我像我姊姊的?认识你
姊姊的。"曼桢吃了一惊,道:哦,怪不得他一看见我就说,好像在哪儿见过的!
    世钧把他母亲告诉他的话一一转述给她听。曼桢听着,却有点起反感,因为他父亲那样
道貌岸然的一个人,原来还是个寻花问柳的惯家。世钧说完了,她便问道:"那你怎么样说
的呢?"世钧道:"我就根本否认你有姊姊。"曼桢听了,脸上便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气。世钧
便又说道:"其实你姊姊的事情也扯不到你身上去,你是一出学校就做写字间工作的。不过
对他们解释这些事情,一辈子也解释不清楚,还不如索性赖得干干净净的。"
    曼桢静默了一会,方才淡淡地笑了一笑,道:"其实姊姊现在已经结婚了,要是把这个
实情告诉你父亲,也许他老人家不会这样固执了--而且我姊姊现在这样有钱。"世钧道:那-
-我父亲倒也不是那种只认得钱的人。样瞒着他也不是事。瞒不住的。只要到我们弄堂里一
问就知道了。"世钧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我想顶好是搬一个家。所以我这儿带了点钱
来。搬家得用不少钱吧?"他从口袋里拿出两叠钞票来,笑道:"这还是我在上海的时候陆续
攒下的。"曼桢望着那钱,却没有什么表示。世钧催她道:"你先收起来,别让老太太看见
了,她想是怎么回事。"一面说,一面就把桌上一张报纸拉过来,盖在那钞票上面。曼桢
道:"那么,将来你父亲跟我姊姊还见面不见面呢?"世钧顿一顿道:"以后可以看情形再
说。暂时我们只好--不跟她来往。"曼桢道:那叫我怎么样对她解释呢?
    世钧不作声。他好像是伏在桌上看报。曼桢道:"我不能够再去伤她的心。她已经为我
们牺牲得很多了。"世钧道:"我对你姊姊的身世一直是非常同情的,不过一般人的看法跟我
们是两样的。一个人在社会上做人,有时候不能不--"曼桢没等他说完便接口道:"有时候不
能不拿点勇气出来。"
    世钧又是半天不作声。最后他说:"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这人太软弱了,自从我那回
辞了职。"其实他辞职一大半也还是为了她。他心里真有说不出来的冤苦。
    曼桢不说话,世钧便又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一定对我很灰心。"他心里想:
你一定懊悔了。你这时候想起慕瑾来,一定觉得懊悔了。曼桢可是一点也不知道。她说:"
我并没有觉得灰心,不过我很希望你告诉我实话,你究竟还想不想出来做事了?我想你不见
得就甘心在家里待着,过一辈子,像你父亲一样。"世钧道:"我父亲不过脑筋旧些,也不至
于这样叫你看不起!"曼桢道:"我几时看不起他了,是你看不起人!我觉得我姊姊没有什么
见不得人的地方,她没有错,是这个不合理的社会逼得她这样的。要说不道德,我不知道嫖
客跟妓女是谁更不道德!"
    世钧觉得她很可以不必说得这样刺耳。他惟有一言不发,默默地坐在那里,那苦痛的沉
默一直延长下去。
    曼桢突然把她手上的戒指脱下来放在他面前,苦笑着说:也不值得为它这样发愁。点异
样。
    世钧愣了一会,终于微笑道:"你这是干什么?才在那儿说人家那是演戏,你也要过过
戏瘾。"曼桢不答。世钧看见她那苍白的紧张的脸色,他的脸色也慢慢地变了。他把桌上的
戒指拿起来,顺手就往字纸篓里一丢。
    他站起来,把自己的大衣帽子呼噜呼噜拿起来就走。为了想叫自己镇定一些,他临走又
把桌上的一杯茶端起来,一口气喝完了。但是身上还是发冷,好像身上的肌肉都失掉了控制
力似的,出去的时候随手把门一带,不料那房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那一声"砰!"使他和
曼桢两人同样地神经上受到剧烈的震动。
    天冷,一杯热茶喝完了,空的玻璃杯还在那里冒热气,就像一个人的呼吸似的。在那寒
冷的空气里,几缕稀薄的白烟从玻璃杯里飘出来。曼桢呆呆地望着。他喝过的茶杯还是热乎
乎的,他的人倒已经走远了,再也不回来了。
    她大哭起来了。无论怎么样抑制着,也还是忍不住呜呜的哭出声来。她向床上一倒,脸
伏在枕头上,一口气透不过来,闷死了也好,反正得压住那哭声,不能让她祖母听见了。
    听见了不免要来查问,要来劝解,她实在受不了那个。
    幸而她祖母一直在楼下。后来她听见祖母的脚步声上楼来了,忙把一张报纸拉过来,预
备躺在床上看报,把脸遮住了。报纸一拉过来,便看见桌上两叠炒票,祖母看见了要觉得奇
怪的,她连忙把钞票塞在枕头底下。
    她祖母走进来便问:"世钧怎么走了?"曼桢道:"他有事情。"老太太道:"不来吃饭
了?我倒特为买了肉,楼底下老妈子上菜场去,我托她给我们带了一斤肉来。还承人家一个
情!我把米也淘多了,你妈这时候不回来,横是也不见得回来吃饭了。"
    她只管嘟囔着,曼桢也不接口,自顾自看她的报。忽然听见"咕"的一响,是老年人骨节
的响声,她祖母吃力地蹲下地去,在字纸篓里拣废纸去生煤球炉子。曼桢着急起来,想起字
纸篓里她那只戒指。先还想着未见得刚巧给她看见了,才在那儿想着,她已经嚷了起来道:
咦,这不是你的戒指么?
    怎么掉了字纸篓里去了?"曼桢只得一翻身坐了起来,笑道:嗳呀,一定是我刚才扔一
张纸,这戒指太大了,一溜就溜下来了。孩子,怎么这样粗心哪?这要丢了怎么办?人家不
要生气吗?瞧你,还像没事人儿似的!"着实数说了她一顿,掀起围裙来将那戒指上的灰尘
擦了擦,递过来交给她,她也不能不接着。她祖母又道:"这上头裹的绒线都脏了,你把它
拆下来吧,趁早也别戴着了,拿到店里收一收紧再戴。"曼桢想起世钧从他那件咖啡色的破
绒线衫上揪下一截绒线来,替她裹在戒指上的情形,这时候想起来,心里就像万箭攒心一
样。
    她祖母到楼下去生炉子去了。曼桢找到一只不常开的抽屉,把戒指往里面一掷。但是后
来,她听见她母亲回来了,她还是又把那只戒指戴在手上,因为她母亲对于这种地方向来很
留心,看见她手上少了一样东西,一定要问起的。母亲又不像祖母那样容易搪塞,祖母到底
年纪大了。
    顾太太一回来就说:"我们的门铃坏了,我说怎么揿了半天铃也没人开门。"老太太道:
刚才世钧来也还没坏嘛!过了又走了。--待会儿还来不来吃晚饭呀?"她只惦记着这一斤
肉。曼桢道:"没一定。妈,姊姊可好了点没有?"顾太太摇头叹息道:"我看她那病简直不
好得很。早先不是说有胃病吗,这次我听她说,哪儿是胃病,是痨病虫钻到肠子里去了。"
    老太太叫了声"啊呀"。曼桢也怔住了,说:"是肠结核?"顾太太又悄声道:"姑爷是一
天到晚不回家,有本事家里一个人病到这样,他一点也不管!"老太太也悄声道:"她这病横
也是气出来的!"顾太太道:"我替她想想也真可怜,一共也没过两天舒服日子。人家说'三
两黄金四两福',这孩子难道就这样没福气!"说着,不由得泪随声下。
    老太太下楼去做饭,顾太太拦着她说:"妈,我去做菜去。"
    老太太道:"你就歇会儿吧--才回来。"顾太太坐下来,又和曼桢说:"你姊姊非常地惦
记你,直提说你。你有空就去看看她去。哦,不过这两天世钧来了,你也走不开。"曼桢
说:没关系的,我也是要去看看姊姊去。不好。人家特为到上海来一次,你还不陪陪他。姊
姊那儿还是过了这几天再去吧。病人反正都是这种脾气,不管是想吃什么,还是想什么人,
就恨不得一把抓到面前来;真来了,倒许她又嫌烦了。"坐着说了一会话,顾太太毕竟还是
系上围裙,下楼去帮着老太太做饭去了。吃完饭,有几床褥单要洗,顾太太想在年前赶着把
它洗出来,此外还有许多脏衣服,也不能留着过年。老太太只能洗洗小件东西,婆媳俩吃过
饭就忙着去洗衣服,曼桢一个人在屋里发怔,顾太太还以为她是在等世钧。其实,她心底里
也许还是有一种期待,想着他会来的。难道真的从此就不来了。她怎么着也不能相信。但是
他要是来的话,他心里一定也很矛盾的。揿揿铃没有人开门,他也许想着是有意不开门,就
会走了。刚巧这门铃早不坏,迟不坏,偏偏今天坏了。曼桢就又添上一桩忧虑。
    平时常常站在窗前看着他来的,今天她却不愿意这样做,只在房间里坐坐,靠靠,看看
报纸,又看看指甲。太阳影子都斜了,世钧也没来。他这样负气,她又负气了--就是来了也
不给他开门。但是命运好像有意捉弄她似的,才这样决定了,就听见敲门的声音。母亲和祖
母在浴室里哗哗哗放着水洗衣服,是决听不见的。楼下那家女佣一定也出去了,不然也不会
让人家这样"哆哆哆"一直敲下去。要开门还得她自己去开,倒是去不去呢?有这踌躇的工
夫,就听出来了,原来是厨房里"哆哆哆哆"斩肉的声音--还当是有人敲门。她不禁惘然了。
    她祖母忽然在那边嚷了起来道;"你快来瞧瞧,你妈扭了腰了。"曼桢连忙跑了去,见她
母亲一只手扶在门上直哼哼。
    她祖母道:"也不知怎么一来,使岔了劲。"曼桢道:"妈,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褥单
还是送到外头去洗。"老太太也说:你也是不好,太贪多了,恨不得一天工夫就洗出来。因
为快过年了,这时候不洗,回头大年下的又去洗褥单。"曼桢道:"好了好了,妈,还不去躺
下歇歇。"便搀她去躺在床上。老太太道:"我看你倒是得找个伤科大夫瞧瞧,给他扳一扳就
好了。"顾太太不愿意花这个钱,便说:"不要紧的,躺两天就好了。"曼桢皱着眉也不说什
么,替她脱了鞋,盖上被窝,又拿手巾来给她把一只水淋淋的手擦干了。顾太太在枕上侧耳
听着,道:"可是有人敲门?
    怎么你这小耳朵倒听不见,我倒听见了?"其实曼桢早听见了,她心里想别又听错了,
所以没言语。
    顾太太道:"你去瞧瞧去。"正说着,客人倒已经上楼来了。老太太迎了出去,一出去便
高声笑道:"哟,你来啦?你好吧?"客人笑着叫了声姑外婆。老太太笑道:"你来正好,你
表舅母扭了腰了,你给她瞧瞧。"便把他引到里屋来。顾太太忙撑起半身,拥被坐着。老太
太道:"你就别动了,慕瑾又不是外人。"慕瑾问知她是洗衣服洗多了,所以扭了腰,便道;
可以拿热水渥渥,家里有松节油没有,拿松节油多擦擦就好了。买去。"她给慕瑾倒了杯茶
来。
    看见慕瑾,她不由得想到上次他来的时候,她那时候的心情多么愉快,才隔了一两个月
的工夫,真是人事无常。她又有些惘惘的。
    老太太问慕瑾是什么时候到上海来的。慕瑾笑道:"我已经来了一个多礼拜了。也是因
为一直没工夫来--"说到这里,便拿出两张喜柬,略有点忸怩地递了过来。顾太太见了,便
笑道:"哦,要请我们吃喜酒了?"老太太笑道:"是呀,你是该结婚了!"顾太太道:"新娘
子是哪家的小姐?"曼桢笑着翻开喜柬,一看日期就是明天,新娘姓陈。老太太又问:"可是
在家乡认识的?"慕瑾笑道:"不是。还是上次到上海来,不是在一个朋友家住了两天,就是
他给我介绍的。后来我们一直就通通信。"曼桢不由得想道:"见见面通通信,就结婚了,而
且这样快,一共不到两个月的工夫--"她知道慕瑾上次在这里是受了一点刺激,不过她没想
到他后来见到他姊姊,也是一重刺激。她还当是完全因为她的缘故,所以起了一种反激作
用,使他很快地跟别人结婚了。但无论如何,总是很好的事情,她应当替他高兴的。可是今
天刚巧碰着她自己心里有事,越是想做出欢笑的样子,越是笑不出来,不笑还是不行,人家
又不知道她另有别的伤心的事情,或者还以为她是因他的结婚而懊丧。
    她向慕瑾笑着说:"你们预备结了婚在上海耽搁些时吗?"
    慕瑾微笑道:"过了明天就要回去了。"在他结婚的前夕又见到曼桢,他心里的一种感想
也正是难言的。他稍微坐了一会就想走了,说:"对不起,不能多待了,还有许多事情要
做。"
    曼桢笑道:"你不早点告诉我们,也许我们可以帮帮忙。"她尽管笑容满面,笑得两块面
颊都发酸了,慕瑾还是觉得她今天有点异样,因为她两只眼睛红红的,而且有些肿,好像哭
过了似的。他一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今天来,没看见世钧,难道她和世钧闹翻了吗?--不
能再往下面想了,自己是明天就要结婚的人,却还关心到人家这些事情,不知道是什么意
思。
    他站起来拿起帽子,笑道:"明天早点来。"顾太太笑道:明天一定来道喜。底下的老妈
子向上面喊了一声:"顾太太,你们大小姐家里派人来了!"曼桢这时候早已心灰意懒,想着
世钧决不会来了,但是,听见说不是他,她还是又一次地感到失望。顾太太听见是曼璐家里
来了人,却大吃一惊,猜着就是曼璐的病情起了变化。她把被窝一掀,两只脚踏到地上去找
鞋子,连声说:"是谁来了?叫他上来。"曼桢出去一看,是祝家的汽车夫。那车夫上楼来,
站在房门外面说道:老太太,我们太太叫我再来接您去一趟。怎么啦?
    顾太太道:"我这就去。"顾老太太道:"你能去么?"顾太太道:"我行。"曼桢向车夫
道:"好,你先下去吧。"顾太太便和曼桢说:"你也跟我一块儿去。"曼桢应了一声,搀着她
慢慢地站起来,这一站,脊梁骨上简直痛彻心肺,痛得她直恶心要吐,却又不敢呻吟出声
来,怕别人拦她不叫去。
    曼璐病重的情形,顾太太本来不想跟慕瑾多说,人家正是喜气洋洋地要办喜事了,不嫌
忌讳么。但是顾老太太憋不住,这时候早已一一告诉他了。慕瑾问是什么病。顾太太也就从
头讲给他听,只是没有告诉他曼璐的丈夫怎样无情无义,置她的生死于不顾。想想曼璐那边
真是凄凉万状,慕瑾这里却是一团喜气,马上要做新郎了,相形之下,曼璐怎么就这样薄福
--她母亲说着说着,眼泪就滚下来了。
    慕瑾也没有话可以安慰她,只说了一句:"怎么忽然的病得这样厉害?"看见顾太太哭
了,他忽然明白过来,曼桢哭得眼睛红红的,一定也是手足情深的缘故吧?于是他更觉得他
刚才的猜想是无聊得近于可笑。她们马上要去探望病人去了,他在这儿也是耽搁人家的时
间,他匆匆地跟她们点了个头就走了。走出后门,门口停着一辆最新型的汽车,想必是曼璐
的汽车了。他看了它一眼。
    几分钟后,顾太太和曼桢便坐着这辆汽车向虹桥路驶去。
    顾太太拭泪道:"刚才我本来不想跟慕瑾说这些话的。"曼桢说:"那倒也没什么关系。
倒是他结婚的事情,我想我们看见姊姊先不要提起,她生病的人受不了刺激。"顾太太点头
称是。
    来到祝家,那小大姐阿宝一看见她们,就像见了亲人似的,先忙着告诉她们姑爷如何如
何,真气死人,已经有好几天不回来了,今天派人到处找,也找不到他。嘁嘁喳喳,指手划
脚,说个不了。带她们走进曼璐房中,走到床前,悄悄地唤道:"大小姐,太太跟二小姐来
了。"顾太太轻声道:"她睡着了就别喊她。"正说着,曼璐已经微微地睁开眼睛,顾太太见
她面色惨白,气如游丝,觉得她今天早上也还不是这样,便有些发慌,俯身摸摸她的额角,
道;"你这时候心里觉得怎么样?"曼璐却又闭上了眼睛。顾太太只有望着她发呆。曼桢低声
问阿宝道:"医生来过了没有?"曼璐却开口说话了,声音轻微得几乎听不出来,道:"来过
了,说今天--晚上--要特别当心--"顾太太心里想,听这医生的口气,简直好像今天晚上是
一个关口。这医生也太冒失了,这种话怎么能对病人自己说。但是转念一想,也不能怪医
生,家里就没有一个负责的人,不对她说对谁说呢?曼桢也是这样想,母女俩无言地对看了
一眼。
    曼桢伸手去搀她母亲,道:"妈在沙发上靠靠吧。"曼璐却很留心,问了声:"妈怎么
了?"曼桢道:"刚才扭了下子腰。"
    曼璐在床上仰着脸向她母亲说道:"其实先晓得--你不用来了,有二妹在这儿--也是一
样。"顾太太道:"我这有什么要紧,一下子使岔了劲了,歇歇就好了。"曼璐半天不言语,
末了还是说:"你等会还是--回去吧。再累着了,叫我心里--也难受。"顾太太想道:她自己
病到这样,还这样顾惜我,这种时候就看出一个人的心来了。照她这样的心地,她不应当是
一个短命的人。"她想到这里,不由得鼻腔里一阵酸惨,顿时又两泪交流。幸而曼璐闭着眼
睛,也没看见。曼桢搀扶着顾太太,在沙发上艰难地坐下了。阿宝送茶进来,顺手把电灯捻
开了。房间里一点上灯,好像马上是夜晚了,医生所说的关口已经来到了,不知道可能平安
度过。顾太太和曼桢在灯光下坐着,心里都有点茫然。
    曼桢想道:"这次和世钧冲突起来,起因虽然是为了姊姊,其实还是因为他的态度不大
好,近来总觉得两个人思想上有些距离。所以姊姊就是死了,问题也还是不能解决的。"她
反复地告诉自己,姊姊死了也没用,自己就又对自己有一点疑惑,是不是还是有一点盼望她
死呢?曼桢立刻觉得她这种意念是犯罪的,她惭愧极了。
    阿宝来请她们去吃饭,饭开在楼上一间非正式的餐厅里,只有她们母女二人同吃。顾太
太问:"招弟呢?"阿宝道:"她向来不上桌子的。"顾太太一定要叫她来一同吃。阿宝只得把
那孩子领了来。顾太太笑道:"这孩子,怎么一直不看见她长高?"阿宝笑说:"是呀,才来
的时候就是这样高。哪,叫外婆!这是二姨。咦,叫人呀!不叫人没有饭吃。"顾太太笑
道:这孩子就是胆儿小。不觉暗自嗟叹道:"曼璐就是这种地方不载福!"她存着要替女儿造
福的念头,极力应酬那孩子,只管忙着替她搛菜,从鸡汤里捞出鸡肝来,连上面的"针线包"
一并送到招弟碗里,笑道:"吃个针线包,明儿大了会做针线。"又笑道:"等你妈好了,我
叫她带你上我们家来玩,我们家有好些小舅舅小姨娘,叫他们陪你玩。"
    吃完饭,阿宝送上热手巾来,便说:"大小姐说了,叫等太太吃完饭就让车子送太太回
去。"顾太太笑道:"这孩子就是这种脾气一点也不改,永远说一不二,你说什么她也不听。
    曼桢道:"妈,你就回去吧,你在这儿熬夜,姊姊也不过意。"
    阿宝也道:"太太您放心回去好了,好在有二小姐在这儿。"顾太太道:"不然我就回去
了,刚才不是说,医生叫今天晚上要特别当心。我怕万一要有什么,你二小姐年纪轻,没经
过这些事情。"阿宝道:"医生也不过是那么句话。太太您别着急。
    真要有个什么,马上派车子去接您。"顾太太倒是也想回去好好地歇歇。平常在家里操
劳惯了,在这里住着,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倒觉得很不对劲,昨天在这里住了一天,已经
住怕了。
    顾太太到曼璐房里去和她作别,曼桢在旁边说:"妈回去的时候走过药房,叫车夫下去
买一瓶松节油,回去多擦擦,看明天可好一点。"顾太太说:"对了,我倒忘了,还得拿热水
渥。"那是慕瑾给她治腰的办法。想起慕瑾,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便悄悄地和曼桢说:"
明天吃喜酒你去不去呀?我想你顶好去一趟。"她觉得别人去不去都还不要紧,只有曼桢是
非去不可的,不然叫人家看着,倒好像她是不乐意。曼桢也明白这一层意思,便点了点头。
曼璐却又听见了,问:"吃谁的喜酒?"曼桢道:"是我一个老同学明天结婚。妈,我明天要
是来不及,我直接去了,你到时候别等我。"顾太太道:你不要回来换件衣服么?你身上这
件太素了。这样吧,你问姊姊借件衣裳穿,上次我看见她穿的那件紫的丝绒的就挺合适。"
曼桢不耐烦地说:"好好。"她母亲嘱咐了一番,终于走了。
    曼璐好像睡着了。曼桢把灯关了,只剩下床前的一盏台灯。房间里充满了药水的气息。
曼桢一个人坐在那里,她把今天一天的事情从头想起,早上还没起床,世钧就来了,两个人
隔着间屋子提高了声音说话,他笑她睡懒觉。不过是今天早上的事情。想想简直像做梦一
样。
    阿宝走进来低声道:"二小姐,你去睡一会吧。我在这儿看着,大小姐要是醒了,我再
叫你。"曼桢本来想就在沙发上靠靠,将就睡一晚,可是再一想,鸿才虽然几天没回家,他
随时可以回来的,自己睡在这里究竟不方便。当下就点点头,站了起来。阿宝伏下身去向曼
璐看了看,悄声道:"这会儿倒睡得挺好的。"曼桢也说:"嗳。我想打个电话告诉太太一
声,免得她惦记着。"阿宝轻声笑道:"嗳哟,您这时候打电话回去,太太不要吓一跳吗?"
曼桢一想,倒也是的,母亲一定以为姊姊的病势突然恶化了,好容易缠清楚了,也已经受惊
不小。她本来是这样想,打一个电话回家去,万一世钧倒来过了,母亲一定会告诉她的。现
在想想,只好算了,不打了。反正她也知道他是不会来的。
    他们这里给她预备下了一间房,阿宝带她去,先穿过一间堆家具的房间,就是曼璐从前
陪嫁的一堂家具,现在另有了好的,就给刷下来了,杂乱地堆在这里,桌椅上积满了灰尘,
沙发上包着报纸。这两间房平常大约是空关着的,里面一间现在稍稍布置了一下,成了一间
临时的卧室,曼桢想她母亲昨天不知道是不是就住在这里。她也没跟阿宝多说话,就只催
她:你快去吧,姊姊那边离不了人。要?"曼桢道:"没有什么了,我马上就要睡了。"阿宝
在旁边伺候着,等她上了床,替她关了灯才走。
    曼桢因为家里人多,从小就过着一种集团生活,像这样冷冷清清一个人住一间房,还是
有生以来第一次。这里的地段又特别僻静,到了晚上简直一点声音都没有,连犬吠声都很稀
少。太静了,反而觉得异样。曼桢忽然想到慕瑾初到上海来的时候,每夜被嘈杂的市声吵得
不能安眠,她恰巧和他掉了个过。一想到慕瑾,今天一天里面发生的无数事情立刻就又一哄
而上,全到眼前来了,颠来倒去一样一样要在脑子里过一过。在那死寂的空气里,可以听见
铁路上有火车驶过,萧萧的两三声汽笛。也不知道是北站还是西站开出的火车,是开到什么
地方去的。反正她一听见那声音就想着世钧一定是回南京去了,他是离开她更远更远了。
    马路上有汽车行驶的声音,可会是鸿才回来了?汽车一直开过去了,没有停下来,她方
才放下心来。为什么要这样提心吊胆的,其实一点理由也没有,鸿才即使是喝醉了酒回来,
也决不会走错房间,她住的这间房跟那边完全隔绝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侧耳听着
外面的汽车声。
    从前有一次,鸿才用汽车送她回去,他搽了许许多多香水,和他同坐在汽车上,简直香
极了。怎么会忽然地又想起那一幕?因为好像又嗅到那强烈的香气。而且,在黑暗中,那香
水的气味越来越浓烈了,她忽然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她突然坐起身来了。
    有人在这间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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