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柳岸感沧桑翩鸿掉影 桐阴听夜雨落木惊寒            
  
    却说何丽娜忽然叹一口气,陶太太就问她是什么原因。她笑道:“偶然叹一口气,有什
么原因呢?”陶太太笑道:“这话有点不通吧!现在有人忽然大哭起来,或者大笑起来,要
说并没有原因,行吗?叹气也是人一种不AE?之AE?,当然有原因。伯和常说:'不AE?则鸣
'——你鸣的是哪一点呢?”何丽娜道:说出来也不要紧,不过有点孩子AE?罢了。我想一
个人修到了神仙,总算有福了,可是他们一样的有别离,那末,人在世上,更难说了。”家
树忍不住了,便道:“密斯何说的是双星的故事吗?这天河乃是无数的恒星……"伯和拦住
道:“得了!得了!这又谁不知道?这种神话,管它是真是假,反正在我们这样干燥烦闷的
人生里,可以添上一些有趣的材料。我们拿来解解闷也好,这可无所碍于物质文明,何必戳
穿它。AE‐如欧美人家在圣诞节晚上的圣诞老人,未免增加儿童迷信思想,然而至今,小孩
儿的长辈,依然假扮着,也无非是个趣字。”家树笑道:“好吧,我宣告失败。”陶太太
道:“本来嘛,密斯何借着神仙还有别离一句话来自宽自解,已经是不得已。退一步想了,
AE?是你还要证明神仙没有那件事,未免大煞风景。密斯何!你觉我的话对吗?”何丽娜
道:“都对的。”陶太太笑道:“这就怪了!怎么会都对呢?”何丽娜道:“怎么不是都对
呢!樊先生是给我常识上的指正,陶先生是给我心灵上的体会。”陶太太笑道:“你真会说
话,谁也不得罪。”
    当他们在这里辩论的时候,家树又默然了。伯和夫妇还不大留意,何丽娜却早知道了。
越是看出他无所可否,就越觉得他是真不快。他这不快,似乎不是从南方带来的,乃是回北
京以后,新感到的。那是什么事呢?莫非他那个女朋友对他有不满之处吗?何丽娜这样想
着,也就沉默起来。这茶座上,反而只剩伯和夫妇两个人说话了。坐久一点,陶太太也感到
他们有些郁郁不乐了,就提议回家。伯和道:“我们的车子在后门,我们不过海去了。”陶
太太道:“这样夜深,让密斯何一个人到南岸去吗?”伯和道:“家树送一送吧。到了前
门,正好让何小姐的车子送你回家。”何丽娜道:“不要紧的,我坐船到漪澜堂。”陶太太
道:“由漪澜堂到大门口,还有一大截路呢。”她听说,就默然了。家树觉得,若是完全不
做声,未免故作痴聋,太对不住人。便道:“不必客气,还是我来送密斯何过去吧。”伯和
突然向上一站,将巴掌连鼓了一阵,笑道:“很好!很好!就是这样吧。”家树笑道:“这
也用不着鼓掌呀!”伯和未加深辩,和他太太走了。
    这里何丽娜慢慢的站起,正想举着手要伸一个懒腰,手只略抬了一抬,随又放下来,望
着家树微笑道:“又要劳你驾一趟。我们不坐船,还走过去,好吗?”家树笑着说了一声随
便
    当二人再走到东岸时,那槐树林子,黑郁郁的。很远很远,有一盏电灯,树叶子映着,
也就放出青光来。这树林下一条宽而且长的道,越发幽深了,要走许多时间,才有两三个人
相遇,所以非常的沉静。两人的脚步,一步一步在道上走着。噗噗的脚踏声,都能听将出
来。在这静默的境地里,便仿佛嗅到何丽娜身上的一种衣香,由晚风吹得荡漾着,只在空气
里跟着人盘旋。走到树荫下,背着灯光处,就是那露椅上,一双双的人影掩藏着,同时唧唧
遖e遖e的有一种谈话声,在这阴沉沉的夜AE?里,格外刺耳。离着那露椅远些,何丽娜就
对他笑道:“你看这些人的行为,有什么感想?”家树道:“无所谓感想。”何丽娜道:
“一人对于眼前的事情,感想或好或坏都可以,决不能一点感想都没有。”家树道:“你说
是眼前的事吗?越是眼前的事,越是不能发生什么感想。AE?如天天吃饭,我们一定有筷子
碗的,你见了筷子碗,会发生什么感想呢?”何丽娜笑道:“你这话有些不近情理,这种
事,怎么能和吃饭的事说成一样呢?”家树道:“就怕还够不上这种程度,若够得上这种程
度,就无论什么人看到,也不会发生感想了。”何丽娜笑道:“你虽不大说话,说出话来,
人家是驳不倒的。你对任何一件事,都是这样不肯轻易表示态度的吗?”家树不觉笑起来
了,何丽娜又不便再问,于是复沉寂起来。
    二人走过这一道东岸,快要出大门了,走上一道长石桥,桥下的荷叶,重重叠叠,AE?
成了一起荷堆,却不看见一点水。何丽娜忽然站住了脚道:“这里荷叶太茂盛,且慢点
走。”于是靠在桥的石栏杆上,向下望着。这时并没有月光,由桥上往下看,只是乌压压的
一起,并看不出什么意思来。家树不作声,也就背对了桥栏杆站立了一会。何丽娜转过身来
道:走吧。但是……樊先生!你今天好象有什么心事似的。树叹了一口长期,不曾答复她的
话。何丽娜以为他有难言之隐,又不便问了。二人出了大门,同上了汽车,还是静默着。直
等汽车快到陶家门首了,何丽娜道:“我只送你到门口,不进去了。你……你……你若有要
我帮忙之外,我愿尽量的帮忙。”家树道:“谢谢!”说着,就和她点了一个头,车子停
住,自作别回家去。
    这天晚晌,家树心里想着:我的事,如何能要丽娜帮忙?她对于我总算很有好感,可是
她的富贵AE?盇E人,不能成为同调的。到了次日,想起送何丽娜的东西,因为昨天要去游
北海,匆忙未曾带走,还放在上房。就叫老妈子搬了出来,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就到何宅
来。到了门房一问,何小姐还不曾AE?床。家树一想,既是不曾AE?床,也就不必惊动了。
因掏出一张妻子,和带来的东西,一起都放在门房里。
    家树刚一转身,只觉有一阵香AE?AE?鼻而来,看时,有一个短衣汉子,手里提着白藤
小篮子站在身边。篮子浮面盖了几张嫩荷叶,在荷叶下,露出一束一尺多长的花梗来。门房
道:“糙花儿!我们这里天天早上有人上菜市带回来。没有花吗?——谁教你送这个?”那
人将荷叶一掀,又是一阵香AE?。篮子里荷叶托着红红白白鲜艳夺目的花朵。那人将一束珊
瑚晚香玉,一束玉簪花,拿起来一举道:“这是送小姐插花AE?的,不算钱。”说毕,却另
提了两串花起来,一串茉莉花穿的圆球,一串是白兰花穿的花排子。门房道:“今天你另外
送礼了。这要多少钱?”那人道:“今天算三块钱吧。”说着向门房一笑。家树在一边听
了,倒不觉一惊。因问道:“怎么这样贵?”那卖花人将家树看了看,笑道:“先生!你是
南方人,你把北京城里的茉莉花,白兰花,当南方价钱卖吗?我是天天上这儿送花,老主
顾,不敢多说钱。要在生地方,我还不卖呢。”家树道:“天天往这儿送花,都是这么些个
价钱吗?”卖花的道:大概总差不多吧。这儿大小姐很爱花,一年总做我千儿八百块钱的生
意呢。”家树听着点了一点头,自行回去了。
    他刚一到家,何丽娜就来了电话。说是刚才失迎,非常抱歉。向来不醒得这般晚,只因
昨夜回来晚了,三点钟才睡着,所以今天气床很迟,这可对不住。家树便答应她:"我自己
也是刚醒过来就到府上去的。”何丽娜问他:"今天在不在家?”家树就答应:"回京以后,
要去看许多朋友,恐怕有两天忙。”何丽娜也就只好说着"再会"了。其实这天家树整日不曾
出门。看了几页功课,神志还是不能定,就长长的作了一起日记。日记上有几句记着是:"
从前我看到妇人一年要穿几百元的跳舞鞋子,我已经惊异了。今天我更看到一个女子,一年
的插头花,要用一千多元。于是我笑以前的事少见多怪了。不知道再过一些时,我会看到比
这更能花钱的妇女不能?或者今天的事,不久也是归人少见多怪之列了。”写好之后,还在
最后一句旁边,加上一道双圈。这天,伯和夫妇以为他已开始考试预备,也就不来惊动他
了。
    到了次日,已是阴历的AE?月AE?,家树想起秀姑的约会,吃过午饭,身上揣了一些零
钱,就到关家来。老远的在胡同口上,就看见秀姑在门外盼望着,及至车子走近时,她又进
去了。走了进去,寿峰由屋里迎到院子里来,笑道:“不必进去了,要喝茶说话,咱们到什
刹海说去。”家树很知道这老头儿AE?AE?的,便问道:“大姑娘呢?同走哇。”秀姑在屋
子里咳嗽了两声,整着衣襟走了出来。寿峰是不耐等了,已经出门,秀姑便和家树在后跟
着。秀姑自己穿了一件白褂,又系上一条黑裙。在鞋摊子上昨日新收的一双旧皮鞋,今天也
擦得亮亮的穿了。这和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在一处走,越可以衬着自己是个AE?素而又
文明的女子了。走出胡同来,寿峰待要雇车,秀姑便道:“路又不远,我们走了去吧。”她
走着路,心里却在盘算着:若是遇见熟人,他们看见我今天的情形,AE馶不会疑心到
我……记得我从前曾梦到同游公园的一回事,而今分明是应了这个梦了……她只管沉沉的想
着,忘了一切,及至到了什刹海,眼前忽然开阔起来,这才猛然的醒悟。
    家树站在寿峰之后,跟着走到海边,原来所谓海者,却是一个空名。只见眼前一起青
青,全是些水田,水田中间,斜斜的土堤,由南至北,直穿了过去。这土堤有好几丈宽,长
着七八丈高的大柳树;这柳树一棵连着一棵,这土堤倒成了一条柳岸了。水田约莫有四五里
路一个围子。在柳岸上,露出人家屋顶和城楼宫殿来。虽然这里并没有什么点缀,却也清爽
宜人。所有来游的游人,都走上那道土堤。柳树下临时支着芦席篷子,有小酒馆,有小茶
馆,还有玩杂耍的。寿峰带着家树走了大半截堤,却回头笑问道:“你觉得这里怎么样?有
点意思吗?”家树笑道:“反正比天桥那地方干净。”寿峰笑道:“这样说,你是不大愿意
这地方。那么,我们先去找地方坐一坐再说吧。”于是三个人放慢了脚步,两边找座。芦席
棚里,便有一个人出来拦住了路,向三人点着头笑道:“你们三位歇歇吧。我们这儿干净,
还有小花园,雅致得很!”家树看时,这棚子三面敞着,向东南遥对着一起水田,水田里种
的荷叶,乱蓬蓬的,直伸到岸上来。在棚外柳树荫下,摆了几张红AE?桌子,便对寿峰道:
“就是这里吧。”寿峰还不曾答言,那伙计已经是嚷着打手巾,事实上也不能不进去了。
    三人拣了一副靠水田的座位坐下,伙计送上茶来,家树首先问道:“你说这儿有小花
园,花园在哪里?”伙计笑着一指说:"那不是?”大家看时,原来在柳荫下挖了大餐桌面
大的一块地,栽了些五色小喇叭花和西洋马齿苋;沿着松土,插了几根竹竿木棍,用细粗绳
子编了网,上面爬着扁豆丝瓜藤,倒开了几朵红的黄的花朵,大家一见都笑了。家树道:
“天下事,都是这样闻名不如见面。北京的陶然亭,去过了,是城墙下苇塘子里一所破庙;
什刹海现在又到了,是些野田。”寿峰道:“这个你不能埋怨传说的错了,这是人事有变
迁。陶然亭那地方,从前四处都是水,也有树林子,一百年前,那里还能撑船呢。而今水干
了,树林子没有了,庙也就破了。再说到什刹海,那是我亲眼得见的,这儿全是一起汪洋的
大湖,水浅的地方,也有些荷花。而且这里的水,就是玉泉山来的活水,一直通三海。当年
北京城里,先农坛,社稷坛,都是禁地,更别提三海和颐和园了。住在北京城里的阔人,整
天花天酒地,闹得腻,要找清闲之地,换换口味,只有这儿和陶然亭了。至于现在的阔人,
一动就说上西山。你想,那个时候,可是没汽车,谁能坐着拖尸的骡车,跑那么远去?可是
打我眼睛里看去,我还是乐意在这种芦席篷子下喝一口水,比较的舒服。有一次,我到中央
公园去,口渴了,要到茶座上找个座儿。你猜怎样着?我走过去,简直没有人理会。叫了两
声茶房,走过来一个穿白布长衣的,他对我瞪着眼说:'我们这儿茶卖两毛钱一壶。'瞧他那
样子,看我是个穷老头儿,喝不AE?茶,我不和他说就走了。你瞧,一到了这什刹海,这儿
茶房是怎样?我还是我上次到中央公园去穿着的那件蓝布大褂,可是他老远的就招呼着我请
到里面坐了。”家树笑道:那总算好,大叔不曾把公园里的伙计打上一顿呢。他和我一样,
也是个穷小子,犯不着和他计较。好象什刹海这地方,从前也是不招待蓝布大褂朋友,而今
穿绸衣的不大来,蓝布大褂朋友就是上客。也许中央公园,将来也有那样一天。”家树道:
“桑田变沧海,沧海变桑田,古今的事,本来就说不定。若是这北京三海,改成四海,这什
刹海,也把红墙围AE?,造AE?宫殿来,当然这里的水田,也就成了花池了。”说着,将手
向南角一指,指着那一带绿柳里的宫墙。
    就在这一指之间,忽然看见一辆汽车,由南岸直开上柳堤来。柳堤上的人,纷纷向两边
让开。这什刹海虽是自然的公园,可是警厅也有管理的规则。车马在两头停住,不许开进柳
堤上来。这一辆汽车,独能开到人丛中来,大概又是官吏了。寿峰也看见了,便道:“我们
刚说要阔人来,阔人这就来了。若是阔人都要这样AE?着老虎横冲直撞,那就这地方不变成
公园也好。因为照着现在这样子,我们还能到这儿来摇摇摆摆,若一抖起来,我们又少一个
可逛的地方了。”家树听着微笑,只一回头,那辆汽车,不前不后,恰恰停在这茶棚对过。
只见汽车两边,站着四个背大刀挂盒子炮的护兵,跳下车来,将车门一开。家树这座上三个
人,不由得都注意AE餦pa来,看是怎样一个阔人?及至那人走下车来,大家都吃一惊,原
来不是赳赳武夫,也不是衣冠整肃的老爷,却是一个穿着浑身绮罗的青年女子。再仔细看
时,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凤喜。家树身子向上一站,两手按了桌子,"啊"了一声,瞪了眼
睛,呆住了作声不得。凤喜下车之时,未曾向着这边看来,及至家树"啊"了一声,她抬头一
看,也不知道和那四个护兵说了一句什么,立刻身子向后一缩,扶着车门,钻到车子里去
了。接着那四个护兵,也跟上车去,分两边站定,马上汽车呜的一声,就开走了。家树在凤
喜未曾抬头之时,还未曾看得真切,不敢断定。及至看清楚了,凤喜身子猛然一转,她脚踏
着车门下的踏板,穿的印花亮纱AE?衫,衣褶掀动,一阵风过,飘荡起来。因衣襟飘荡,家
树连带的看到她腿上的跳舞袜子。家树想起从前凤喜曾要求过买跳舞袜子,因为平常的也要
八块钱一双,就不曾买,还劝了她一顿,以为不应该那样奢侈,而今她是如愿以偿了。在这
样一凝想之间,喇叭呜呜声中,汽车已失所在了。
    秀姑坐的所在,正是对着芦棚外的大道,更看得清楚。知道家树心中,是一定受有很大
的刺激,要安慰他两句,又不知要怎样说着才好。家树脸对着茶棚外呆了,秀姑又向着家树
的脸看呆了。寿峰先是很惊讶,后来一想,明白了。便站起来,拍着家树的肩膀道:“老
弟!你看着什么了?”家树点了点头,坐将下来,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脸却望着秀姑。寿峰
问道:“我的眼睛不大好,刚才车上下来的那个人,我没有十分看清楚。是姓沈的吗?”秀
姑道:“没有两天,你还见着呢。怎么倒问AE?我来?”寿峰道:“虽然没有两天,地方不
同呀,穿的衣服也不同呀,这一股子威风,更不同呀!谁想得到呢?”
    家树听了寿峰这几句话,脸上一阵白似一阵,手拿着一满杯茶,喝一口便放下,放下又
端起来喝一口,却只是不作声。秀姑一想,今天这一会,你应该死心塌地,对她不再留恋了
吧!因对寿峰道:“刚才我倒想向前看看她的,反正我也是个女子。她就是有四个护兵,谅
她也不能将我怎样?”寿峰道:“那才叫多事呢!这种人还去理她做什么?她有脸见咱们,
咱们还没有脸见她呢。总算她还知道一点羞耻,避开了咱们了。”家树手摸着那茶杯,摇着
头,又叹了一口气。寿峰笑道:樊家老弟!我知道你心里有些不好过。可是你刚才还说了
呢,桑田变成沧海,沧海变成桑田。那么大的东西,说变就变,何况一个人呢。我说一句不
中听的话,你就只当这趟南下,她得急病死了。那不也就算了吗?”秀姑笑道:“你老人家
这话有些不妥,何不说是只当原来就不认识她呢?若是她真得急病死了,樊先生能这样子
吗?”秀姑把这话刚说完,忽然转念:我这话更不妥了,我怎么会知道他不能这样?我一个
女子,为什么批AE?男子对于女子的态度,这岂不现出轻薄的相来吗?于是先偷看了看寿
峰,再又偷看家树,见他们并没有什么表示,自己的颜色才安定了。
    家树沉思了许久,好象省悟了一件什么事的样子,然后点点头对寿峰道:“世上的事,
本来难说定。她一个弱女子,上上下下,用四个护兵看守着她,叫她有什么法子?设若她真
和我们打招呼,不但她自己要发生危险,恐怕还不免连累着我们呢。”寿峰笑道:“老弟!
你这人太好说话了。我都替你生AE?呢,你自己倒以为没事。”家树道:“宁人负我吧。”
寿峰虽不大懂文学,这句话是明白的。于是用手摸着胡子,叹了一口气。秀姑更不作声,却
向他微笑了一笑。笑是第一个感觉的命令,当第二个感觉发生时,便想到这笑有点不妥,连
忙将手上的小白折扇打开,掩在鼻子以下。家树也觉自己这话有点过分,就不敢多说了。
    坐谈了一会,寿峰遇到两个熟人,那朋友一定要拉着过去谈谈,只得留下家树和秀姑在
这里。二人默然坐了一会,家树觉得老不开口又不好,便问道:“我去了南方一个多月,大
姑娘的佛学,一定长进不少了。现在看了些什么佛经了?”秀姑摇了一摇头,微笑道:“没
有看什么佛经。”家树道:“这又何必相瞒!上次我到府上去,我就看到大姑娘燃好一炉
香,正要念经呢。”秀姑道:“不过是《金刚经》、《心经》罢了。上次老师傅送一本《莲
华经》给我,我就看不懂。而且家父说,年轻的人看佛经,未免消磨志气,有点反对,我也
就不勉强了。樊先生是反对学佛的吧?”家树摇着头道:“不!我也愿意学佛。”秀姑道:
“樊先生前程远大,为了一点小小不如意的事,就要学佛,未免不值!”家树道:“天下哪
有样样值得做的事,这也只好看破一点罢了。”秀姑道:“樊先生真是一AE?好心待人,可
惜人家岂不知道好歹。”家树将手指蘸着茶杯子里的剩茶,在桌上搽抹着,不觉连连写了好
几个"好"字。寿峰走回来了,便笑道:“哎,你什么事想出了神?写上许多好字。”家树笑
了,站起来道:“我们坐得久了,回去吧。”寿峰看他心神不定,也不强留,就请他再看一
看这里的露天游戏场去。
    会了茶钱,一直顺着大道向南,见柳荫下渐渐芦棚相接,除茶酒摊而外,有练把式的,
有说相声的,有唱绷绷儿戏的,有拉画AE?的,尽头还有一所芦篷戏园。家树看着倒也有
趣,把心里的烦闷,解除了一些。又走过去,却听到一阵弦索鼓板之声顺风吹来。看时,原
来是柳树下水边,有一个老头子带着一个女孩子在那儿唱大鼓书,周围却也摆了几条短脚长
板凳。家树一看到这种现象,不由得前尘影事,兜上心来。一阵头晕,几乎要摔倒在地,连
忙一手按住了头,站住了不动。寿峰抢上前,搀着他道:“你怎么了?中了暑吗?”家树
道:对了!我闻到一种不大好的气味,心里难受得发昏了。峰见路边有个茶座,扶着他坐
下。秀姑道:“樊先生大概坐不住了。我先去雇一辆车来,送樊先生回去吧。”她一人走上
前,又遇到一所芦棚舞台。这舞台比较AE?整一点,门口网绳栏上,挂着很大的红纸海报,
上面大书特书:今天气月AE?日应节好戏《天河配》。秀姑忽然想起,父亲约了今天在什刹
海相会,不能完全是无意的啊!本来大家谈得好好的,又遇见了那个人。但是他见那个人不
但不生AE?,反而十分原谅她。那末,今天那个人没来,他又能有什么表示呢?这倒很好,
可以把他为人看穿了……
    秀姑只是这样想着,却忘了去雇车子。寿峰忽然在后面嚷道:“怎么了?”回头看时,
家树已经和寿峰一路由后面跟了来,家树笑道:“大姑娘为什么对戏报出神?要听戏吗?”
秀姑笑着摇了一摇头,却见他走路已是平常,颜色已AE?定了。便道:“樊先生好了吗?刚
才可把我吓了一跳。”说到这个跳虽不曾注意,但是这样一来,就不便说要再玩的话,只得
默然着走了。
    到了南岸,靠了北海的围墙,已是停着一大排人力车,随便可雇。家树站着呆了一呆,
因问寿峰道:“大叔,我们分手吗?”寿峰道:“你身体不大舒服,回去吧,我们也许在这
里还溜一溜湾。”秀姑站在柳树下,那垂下来的长柳条儿,如垂着绿幔一般,披到她肩上。
她伸手拿住了一根柳条,和折扇一把握着,右手却将柳条上的绿叶子,一起一起儿的扯将下
来,向地下抛去,只是望着寿峰和家树说话,并不答言。那些停在路旁的人力车夫,都是这
样想着:这三个人站在这里不曾走,一定是要雇车的了。一阵风似的,有上十个车夫围了上
来,争问着要车不要?家树被他们围困不过,只得坐上一辆车子就拉AE?走了。只是在车上
揭了帽子,和寿峰点点头说了一声"再会"。
    当下寿峰对秀姑道:“我们没事,今天还是个节AE?,我带着你还走走吧。”秀姑听
说,这才把手上的柳条放下了,跟着父亲走。寿峰道:“怎么回事?你也是这样闷闷不乐的
样子,你也是中了暑了?”秀姑笑道:“我中什么暑?我也没有那么大命啦。”寿峰道:
“你这是什么话!中暑不中暑,还论命大命小吗?”秀姑依旧是默然的跟着寿峰走,并不答
复。寿峰看她是这样的不高兴,也就没有什么游兴。于是二人就慢慢开着步子,走回家去。
    到了家之后,天色也就慢慢的昏黑了。吃过晚饭,秀姑净了手脸,定了一定心事,正要
拿出一本佛经来看,却听得院子里有人道:“大姑娘!你也不出来瞧瞧吗?今天天上这天
河,多么明亮呀!”秀姑道:“天天晚上都有的东西,那有什么可看的?”院子外有人答
道:“今天晚上,牛郎会织女。”秀姑正待答应,有人接嘴道:“别向天上看牛郎织女了,
让牛郎看咱们吧。他们在天上,一年倒还有一度相会,看着这地下的人,多少在今天生离死
别的。人换了一班,又是一班,他们俩是一年一度的相会着,多么好!我们别替神仙担忧,
替自己担忧吧。”秀姑听了这话,就不由得发起呆来,把看佛经的念头丢开,径自睡觉了。
    自这天气,秀姑觉着有什么感触,一会儿很高兴,一会儿又很发愁,只是感到心神不
宁。但是就自那天气,有三天之久,家树又不曾再来。秀姑便对寿峰说道:“樊先生这次回
来,不象从前。几天不见,也许他会闹出什么意外,我们得瞧他一瞧才好。”寿峰道:“我
要是能去瞧他,我早就和他往来了。他们那亲戚家里总看着我们是下等人,我们去就碰上一
个钉子,倒不算什么,可是他们亲戚要说上樊先生两句,人家面子上怎样搁得下?”秀姑皱
了眉道:“这话也是。可是人家要有什么不如意的话,咱们也不去瞧人家一瞧,好象对不住
似的。”寿峰道:“好吧!今天晚上我去瞧他一瞧吧。”秀姑便一笑道:“不是我来麻烦
你,这实在也应该的事。”父女们这样的约好,不料到了这天晚上,寿峰有点不舒服,同时
屋檐下也滴滴答答有了雨声,秀姑就不让她父亲去看家树,以为天晴了再说。寿峰觉得无甚
紧要,自睡着了。
    但是这个时候,家树确是身体有病,因为学校的考AE?已近,又要预备功课,人更觉AE?
倦起来。这天晚上,他只喝了一点稀饭,便勉强的打AE?精神在电灯下看书。AE?是这一天
晚上,伯和夫妇都没有出门,约了几位客,在上房里打麻将牌。越是心烦的人听了这种哗啦
哗啦的牌声,十分吵人。先虽充耳不闻,无奈总是安不住神。仿佛之间,有一种凉静空气,
由纱窗子里透将进来。加上这屋子里,只有桌上的一盏铜檠电灯,用绿绸罩了,便更显得这
屋子阴沉沉的了。家树偶然一抬头,看到挂着的月份牌,已经是阴历AE?月十一了,今夜月
亮,该有大半圆,一年的月色,是秋天最好,心里既是烦闷,不如到外面来看看月色消遣。
于是熄了电灯,走出屋来,在走廊上走着。向天上看时,这里正让院子里的花架挡得一点天
色都看不见。于是绕了个弯子,弯到左边一个内跨院来。
    这院子里北面,一列三间屋,乃是伯和的书房,布置得很是幽雅的。而且伯和自己,也
许整个星期,不到书房来一次,这里就更觉得幽静了。这院子里垒着有一座小小的假山,靠
山栽了两丛小竹子。院子正中,却一列栽有四棵高大的梧桐。向来这里就带着秋AE?的,在
这阴沉沉的夜色里,这院子里就更显得有一种AE?凉萧瑟的景象。抬头看天上,阴云四布,
只是云块不接头的地方,露出一点两点星光来。那大半轮新月,只是在云里微透出一团散
光,模模糊糊,并不见整个的月影。那云只管移动,仿佛月亮就在云里钻动一般。后来月亮
在云里钻出来,就照见梧桐叶子绿油油的,阶石上也是透湿,原来晚间下了雨,并不知道
呢。那月亮正AE?AE?的照着,挂在梧桐一个横枝上,大有诗意。心里原是极烦闷的,心想
看看月亮,也可以解解闷,于是也不告诉人,就拿了一张帆布架子床,架在走廊下来看月。
不料只一转身之间,梧桐叶上的月亮不见了,云块外的残星也没有了,一院漆黑,梧桐树便
是黑暗中几丛高巍巍的影子。不多久,树枝上有噗驛E噗驛E的声音落到地上,家树想,莫
不是下雨了?于是走下石阶,抬头观望,正是下了很细很密的雨丝。黑夜里虽看不见雨点,
觉得这雨丝,由树缝里带着寒气,向人品了来。梧桐叶上积得雨丝多,便不时滴下大的水点
到地上。家树正这样望着,一AE?梧桐叶子,就随了积雨,落在家树脸上。家树让这树叶一
打,脸上冰了一下,便也觉得身上有些冷了,就复走到走廊下,仍在帆布床上躺着。
    现在,家树只觉得一院子的沉寂,在那边院子里的打牌声一点听不见,只有梧桐上的积
雨,点点滴滴向下落着,一声一声很清楚。这种环境里,那万斛闲愁,便一起涌上心来,人
不知在什么地方了。家树正这样凝想着,忽然有一株梧桐树,无风自动起来了,立时唏哩沙
啦,水点和树叶,落了满地。突然有了这种现象,不由得吃了一惊,自己也不知是何缘故,
连忙走回屋子里去,先将桌灯一开,却见墨盒下面压了一张字条,写着酒杯大八个字,乃是
风雨AE?人,劝君珍重。”一看桌上放的小玻璃钟,已是两点有余,这时候,谁在这里留
了字?未免破怪了。要知道这字条由何而来,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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