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复苏的世纪初

      十九世纪迟迟地开始了。
    这支在古老中国文明,在孔孟之道的大海上形象罕见的信仰者集团,也迟迟地开始了它
的第二个大时代。循回又一次运转,并没有在开始时分就提示或警告。最深处潜藏的一个本
质悄不作声:哲合忍耶贫穷而烈性的教民并不知道他们被带进了一个大时代。
    十九世纪无论在世界或在中国都是一个大时代。原初的、根本的问题百年不遇地摆在一
些拥有使命的人们的面前。我不想在此书中罗列比较风云变幻的十九世纪世界史和中国史;
因为就绝大多数哲合忍耶人来说,他们对环境和条件并没有觉察。前定论是一种无敌的理论
和信仰——哲合忍耶只能随波逐流,必要时就使用束海达依主义,像怀着利斧闯入荆棘。
    关里爷(也唤做伏羌二爷),即我唯一崇拜的伟大作家阿布杜·尕底尔此时还活着。奇
怪的是他的名著《热什哈尔》对自己的年代只字未提。这耐人寻味。也就是说,在十九世纪
初叶,关里爷是一个不愿描述当代的历史作家。我在吟味中有一丝震惊:我感到了某种神
会,我也是一个不愿描述当代的作家。
    史实是不存在的。而记忆——哪怕是镂骨铭心的记忆,也能够被遗忘。血在褪色以后是
一种黄褐。所谓“知”——即真正代表时代的观点是挣不脱先锋命运的:当它独自出世孤独
探索时,它不仅曲高和寡掷玉入泥,而且放弃了于通俗求弘扬的契机。而当它被结局证实以
后,庸俗的聒噪声鼎沸而起,喊叫的是它昨天的见识。它又沉默了———这是一种学问和艺
术向宗教皈依的过程。用这种观点能解释世界的许多现象。
    我——我相信神启示于我的方法论——正确的研究方法存在于被研究者的形式之中:先
做一名多斯达尼般的战士,忠于民众的心,然后再以信仰使自己的这颗心公正。
    新的这个世纪在它开始上升时,万物复苏。哲合忍耶这个信仰者集团能够获得发展——
就是十九世纪曾经宽容的证明。社会和政治的变化如同季节中的春天;直至今日,中国人一
旦获得春天就会丧失对冬天的记忆。人民,包括知识人的心大多是粗糙而实际的,首先,无
论如何要活命,然后是家庭生计。哲合忍耶在它的早期时代(前三辈穆勒什德以各种形式殉
教的十八世纪)里遭遇的、无法和平生存的环境已经变换,哲合忍耶思想体系中永远比中国
知识界深刻的世界观——出现了微妙的改动。
    苟活下来的哲合忍耶回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在清真寺里,晨拜、底格勒拜(下
午)、夜拜之后,独属于哲合忍耶的念颂词,不仅仅可以使用高声而且已经使用灵州调了。
唤拜宣礼的梆子声不再是非法的暗号,而是哲合忍耶的风俗了。清真寺一座一座地恢复了,
回民们一坊一坊地改信哲合忍耶圣教了。剃净腮须、下巴上一绺白胡子的老人自豪而倔强地
来往于集市——真主是多么慈悯啊!它使万物复苏了!
    另外,整个中国仅有哲合忍耶才能揭示的一个真理,在这个世纪初的宽容中也愈加不被
注意。于是它开始播种,准备遥远的惩罚。
    这个真理就是——虽然以孔孟之道(包括与孔孟之道同质的佛教及道教)为代表的中国
文明是世界上最璀璨的伟大文明,但是对于追求精神充实、绝对正义和心灵自由的一切人,
对于一切宗教和理想,对于一切纯洁来说;中国文明核心即孔孟之道是最强大的敌人。
    任何异端、任何理想主义、任何美、任何新鲜的希望,若想存活都必须防止其中国文化
中的孔孟之道。甚至包括中国本身,新生和摆脱厄运的出路只有一条,即战胜孔孟之道。
    对于伊斯兰——这种拥有强烈感情的宗教;对于哲合忍耶——这支已经把感情推到殉难
渴求的伊斯兰异端派别,孔孟之道化、世俗化、中国化乃是比“公家”屠刀更凶险的敌手。
    哲合忍耶是一群穷人。哲合忍耶主要是一群穷苦农民。尽管我坚信它的队伍中存在过一
些人物和一种焦虑的预感,但是哲合忍耶在十九世纪初的复苏中,并没有认识这种无形之
敌,并没有认识这片如同异乡的故乡,并没有认识和平,并没有认识恰恰是由自己前三辈的
流血牺牲所启示的真理。
    不能苛求我的祖先。
    不能苛求那样的一群挣扎于饥馑和镇压中的孤立无援的人。平凉太爷被折磨到睾丸肿得
如两个罐子;船厂太爷在充军途中被折磨得半路倒毙。后世的文人,如我这样的作家能够遭
逢如此巨大的命题是一种幸运,——而赐我灵感的先辈们遭逢的这种命题却太多了。重要的
不是回答时代的提问,重要的是活下来。
    无论如何,十九世纪初,哲合忍耶教派活了下来,并获得了悄悄的发展。
    嘉庆二十二年春夏之间,古土布·阿兰·马达天在监禁中把哲合忍耶第四辈穆勒什德的
地位传给了长子穆罕默德·索菲·马以德。他的道号是哈给根俩,因后来归真于四月初八日
而被教内尊称为“四月八太爷”。这一辈光阴共持续了三十二年,是哲合忍耶史上的第一个
大发展时期,教内惯称“第一次教门的复兴”。
    传授的地点是在监狱或流放途中(一说是在“从兰州到瓦亭的路上”,一说是在“皋兰
的监狱中”)。这至少说明当时形势的紧急和恐怖。马以德(请允许我为行文方便直呼其
名)若非是以亲子关系,根本就无法靠近被囚的穆勒什德。牛二爷等十二户人虽然举意追随
导师流放东北,但在表面上是同案犯,牛二爷本人甚至可能是那次流放的主犯。
    在危难和迫害中,口唤传递了。
    追记此事最详的,是毡爷的作品:
    拉塌河的牛阿訇(愿真主慈悯他)替毛拉承担了罪名。衙门里的官审他,用残酷的手段
处治他。他们点燃香烧他忍耐的脊背,用炭烧红了铁链捆他坚硬的膝盖。又把滚沸的油滴进
他不怕疼痛的耳朵里——酷刑折磨得牛阿訇几次昏厥。尽管如此,他没有供出毛拉的一言半
句,他把一切真假都挑在自己肩上。一天,这高洁的阿訇因此冤狱,被发配黑龙江。
    顶案的牛二爷幸亏今天可考。这是一户在吴忠灵武一带声名远扬的回民。在“罪”与
“狱”悬在回族伊斯兰教头顶之上、如一柄永久的断头斧一样的中国,牛二爷家族的宿命,
就是辈辈顶罪。继牛二爷后,宣统年间哲合忍耶回民因有人演戏污蔑起义领袖马化龙而打伤
人命,诉讼中牛家第三代人牛金全出庭抵罪。后来改姓马。几十年后,此族第五代马继嗣又
为哲合忍耶宗教两次被捕入狱。马继嗣是我深入哲合忍耶的引领者之一,是我最敬重的回族
老人。如此一丝线索,如一根脉搏联系到我的笔端,使我知道笔下事情的分量。
    一切都在这个世纪之初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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