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追随者

      描写现代就是百题挑一,就是追随灵感。
    十八世纪好像是一种古典的象征。那种时代,追求正道和信仰自由,就像关川窑洞的遗
迹一样,只能瞻仰而不能触及了。
    现代——我很难从现代找出深具内在力量的例证,去说明现代人也敢那样舍命地追求。
有不少模棱两可的人物,有不少受着解说限制的事件—一拥有永恒的正确和魅力的例子,多
少年我其实并没有找到。
    见惯了太多纸糊彩画的英雄,有时觉得活生生的奴隶反而更动人。
    如鸦群的嘈杂灌入两耳,忍受了太久的虚假塑造和伪证,围困在文人名士貌似批评的颂
歌之中,我一天天喑哑。
    那时特别喜欢重读《史记·刺客列传》,我从中幻想和复原古代。在那里,无论是首领
或是追随者,都那么合理,都一直闪烁着不朽的光芒。
    人生应当那样去追随,和泥泞孤旅上的形形色色为伴,在雄大的山脉和古渡口赶路,在
旷野露宿中聆听。人敢如此追随便是洞彻了自己的蕴含和限度。人若能遭逢这样的导师,生
命便不会虚度。
    人生应当有人来追随,选不登大雅之堂的民众为伍,给他们一次启迪和一种证据,求他
们聚集温暖迸发勇气。人能获得如此追随便是成功者。人若能争得这样的理解,纵有九死也
无遗恨。
    这样的念头太偏执了,会积成心病。人诚挚持久会陶醉。就像苏菲主义的那些信者、那
些狂热地追求接近主的人。
    有时又觉得理太高命太短,有时会盼着客观证明自己的内心。因此,我在谨慎时也提醒
过自己:也许你已经指小溪为江海,也许你已经走向黑暗,却满眼只见光明辉煌。但是——
直觉是不愿被修正的。我牢牢地认准了我的路。一连多少年,一次次走进沙沟,再一次又走
进了沙沟。
              ※    ※    ※
    后来的人们多没有注意到哲合忍耶教徒中的一类人:他们未必是从小念经,读通了阿拉
伯文和波斯文的阿訇;也不仅仅是村里坊上随众礼拜信主的教民。他们轻视劳作生计,不顾
妻小家庭,只要认准了一位领袖,便不问天南地北追随着他。和平时,他们除了是虔诚的信
徒外总是围绕着这位导师;一有危难,他们便挺身而出——无论是杀人越货,无论是承罪负
责,无论是犯法违禁,对于他们都只是祈祷来的考验。
    哲合忍耶教派从十九世纪末叶开始,这种色彩变得浓烈了。关川殉道弟子的故事,朴素
简明地为大屠杀后的幸存者指示着。一百年来总是被人屠杀、家里辈辈总是有人流血这种难
猜的悲剧,使新生的一茬青壮年不能理解。他们的家史和教史血水交融。他们的心情和信仰
毫无二致。苏菲主义关于追求中介——穆勒什德的学理,朴直地显现为他们对道祖马明心家
族和十三太爷马化龙家族的追求。人世间再也没有比这两个殉教领袖家族更崇高的存在了,
受难和牺牲再也找不到比这两个伟人更真切的象征了,如果凡人和真主之间有圣徒充当中介
——那么他们的家史、村史和一切知识都可以作证,再也没有比哲合忍耶的穆勒什德更合乎
圣徒称号的人了!
    他们在哲合忍耶的“多斯达尼”概念中,是刚硬的中核。
    道祖马明心的传人、当时人称云南大师傅的马元章率领着这样一群追随者,从张家川的
庇护地出发开始了他们的大业。
    这些追随者中,留下了姓名的有杨騆武、老何爷一对传奇人物,金品才、马连龙、纳尚
喜、穆云鸿、马骏武等。曾经发挥重要作用的有杨騆武、靠一把利刀闯路的何爷、北京金月
川、昌平吴家、杭州陶茂春等人。
    光绪初某年正月十三,干过悼念牺牲者的尔麦里后,大伙决心营救十三太爷马化龙被监
禁的家属。是年五月,有消息传:幼童马进城(后尊称汴梁太爷)被押赴北京,杨云鹤、马
树勋、马金玉便随行潜入北京,与北京哲合忍耶上层人物金月川取得联系。
    同时,马元章亲自率领老何爷、金品才、穆云鸿、李发财、杨义兴等人,扮成皮货商,
取道山西也潜入北京城。他们在京城秘密行动,首先找到了十三太爷马化龙的遗妾——西府
夫人白氏,计划营救事宜。接着,金月川在官衙活动,其他人在陕西、河南安置店铺据点,
只等一声令下。
    金月川到北京周旋之后,马进城仍受阉割大刑,但得以发配汴梁。于是金月川和秀才穆
云鸿悲愤出城,一路追随着刑后的马进城,一直来到汴梁。
    马元章把云南带出的一点金子兑换成银钱,企图使人在汴梁捐官,以作暗中屏障,不知
后果如何。穆云鸿扮成卖瓜子小贩,每天跟踪马进城消息。但是——身心都被摧残净尽的马
进城决心忍受,不肯出逃,于是他们就在附近开了一爿小店,天天陪伴着自己苦苦追随的这
位受难者。
    马元章一行义士在汴梁一共守了十三年。十三年漫长的时光,是在他们坚定如铁的追随
心愿支撑下度过的。这是一种奇异的追随:老何爷等既是追随他们的云南大师傅,又是追随
着十三太爷马化龙的一株残苗;而云南大师傅马元章既是在聚集着自己的追随者,又是在忠
贞地追随着马进城——这种义士古风,这种中国传统,在哲合忍耶成熟着的时代里,正在深
深地进入到哲合忍耶的内里,使哲合忍耶从一种外来的伊斯兰教派逐渐变成中国文化的一种
精华。马元章后来回忆这段往事时,长诗中有“忆昔主仆同城处”的句子;可知他已将这种
追随关系看得形同主仆了。
    ……
    惊闻东人在缧绁,微服徒步出四川。
    光绪初元度陇右,故旧欢呼思遗言。
    二年仓促奔燕山,三年季春始瞻颜;
    穆金随侍往祥符,余折西安顾无息。
    复回昌平赴开封,近水楼台先得月。
    晋齐营州俱游遍,彷徨汴梁十三秋。
    获罪于天无祈祷,圣远贤逝吾安归。
    ……
    受难的象征、中国被侮辱民众的形象、哲合忍耶沙沟派尊称第六辈穆勒什德的马进城拒
绝了追随者的营救。他们各自显示了宗教的一种内容和本质。
    十三太爷马化龙家族至此仅有两名男孩尚未受宫刑。一名传说被西安监狱里的一位汉民
狱卒救出,改姓刘,以后不再为教内记载于史。也有一说,称他被金积堡城门外一位王姓汉
民救出,养为义子。另一名,即灵州系统哲合忍耶导师家族唯一的一名残存男孩,名叫马进
西。
    晚于他的哥哥一年,他也被押上去北京的大道。
    马元章召集了他的穆勒提们。由于北京营救未能奏效,他动了怒,对老何爷、杨云鹤等
吩咐道:若是这次再救不出来,你们各行其便,不要再回来见我!
    哲合忍耶史上的暗杀和秘密行动,就这样开始了。
    解差大致有十数人一行,均是骑马。拥着囚车一辆,一名车夫推车居中。取道山西,皇
犯马进西在他十一岁那年仲夏离开了西安监狱。
    老何爷、杨云鹤等人暗中尾随,过了黄河,又过了晋陕大山,没有下手的时机。
    那一伙解差前簇后拥,大路上行人不断,入夜有人值更,白昼刀枪在手,劫道者心急如
焚。行列缓缓前行,已经望得见汾河的太平川了。
    庄稼正在旺季,此刻走到了洪洞县一个名叫张毛峡石的地方。大道两侧,青纱帐密密麻
麻,尽是玉米高梁。
    路过一处树荫,骑马的解差突然吆喊推车脚夫:“你们先慢慢走着,我们缓个一下!”
说罢纷纷下马,苦夏酷暑,他们已经热得熬不住了。
    机会来了。
    老何爷、杨云鹤悄悄跟上了囚车。渐渐地那遮凉的树荫在后面远了,夹着车道的高梁庄
稼如同两堵墙,在烈日下蒸腾着热气。
    两人扑了上去。
    打死解差后,一个人拉出那可怜的孩子,背上就钻进了青纱帐。转眼之间——大功已经
告成。另一人开始毁车灭迹,把木笼子囚车打得粉碎,疯狂地不问轮子车辕只顾朝庄稼深处
甩去。就在这时,马蹄声突然传来,转瞬解差们已经出现。
    那个人(传说就是老何爷)手足无措,情急生智,马上解衣假装解手。一个乘够了凉的
解差在马上喝问:“看见笼子车了么?”
    他连连用手指着路:“早走远了!早走了!”
    一群解差纵马驰过,顺路追了下去。
    他一扭身钻进了庄稼地。
    两条大汉背着一个男孩,茫然地面对着一片中国大陆流浪。这个故事是哲合忍耶内部脍
炙人口的一个故事。西海固的粗悍农民喜欢它,因为正中他们下怀;新疆和云贵的信徒喜欢
它,因为它的主人公是他们的同乡;山东北京散居的游子喜欢它,因为它能够默默地给自己
的心以鼓舞。这个故事的叛逆、违法、勇猛、简单,合成了一种古怪的魅力,第一次听到它
我便被俘虏了。暗杀路劫尚在其次;令我震撼不已的是那面对大陆的流浪。莽莽太行山,两
个壮汉背着一个男孩在丛山峻岭中闯荡,狼虫为伴。茅津渡,孟津渡,我总猜测着他们怎样
跨过了黄河。茫茫中国如无边黑牢。但是在这片茫茫大地上,神秘地星罗棋布着一家家一户
户哲合忍耶。两个大汉背着一个男孩——他永远可以相信自己是男孩了——如线穿珠,在这
暗藏的一家家一户户哲合忍耶之中潜伏着,没有一个人知觉。
    老何爷的家史中有“越太行山,昼伏夜行,艰险万状,始达汴梁。……由城外奔亳州上
船,顺流扬州,又赴杭州”等句。据说,运河沿岸哲合忍耶各教坊,如济南、台儿庄、淮
阴,东南大邑如上海、杭州,都曾伸出手臂,迎接这个脱险的孤儿。我的家乡济南,哲合忍
耶的一座小清真寺就建在一个客栈之后,对外称金家店,内部则知道这是著名的关川大弟子
金阿訇和奔赴金积堡殉死的金爷的家。店、寺、家都是宗教的避难所。又有杭州人名陶茂
春,他从河南亳州渡口亲自迎接了孤儿马进西一行,一路向导,一直把这钦点的罪犯引到自
己杭州的家里藏身。如果陶家的后代还记得这一切,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家族曾经怎样为中
国史增添过勇敢,他们一定会永远自豪的。勇敢,就是这种东西,哲合忍耶向残民的中国秩
序和法律勇敢地挑战,在心理上他们彻底地蔑视这种秩序的恐怖——一切都在人的追求中不
可思议地实现了,一切宗教的和人道的火花都被他们击打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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