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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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天翼

                 ——写给石青
   
楔子

  早晨。太阳晒着挺舒服:不热也不冷。
  有时候轻轻飘过一阵风。谁都摸不定它打哪儿来,往什么地方去。只是脸上有种软绵绵的感觉,象一块绒布擦过似的。
  那条绿腻腻的小河就懒洋洋地皱了一下。
  于是河沿上走着的人闻到了一种什么花草香,还夹着一种腥味儿。
  有谁吐了口唾沫。接着一个先生就对这条河发了些议论:他认为既然办了这么一个学堂在这里,总得把这条沟修好些。
  “我就跟佟校长讲过。他说——他说我们局长舍不得花钱。唉!”
  他们没停步子。拉得很长的影子在赭色墙上掠着。
  一个年轻点的冷笑一下:
  “一个人总得知足呀。我们的子弟送到这里来——读书一个钱也不花,还想要这样那样的么?”
  走过那学校门口的时候——他们用力地对那扇灰色大门瞅了一眼。
  这个看来跟赭色的墙壁很不相称。那块招牌可又是白底子黑字的:
  
  全省公路局立 春风小学

  门可还关着。好象不高兴别人谈论到它似的绷着脸,冷冷地瞧着他们走过去。
  过了十来分钟才开开一小半,吐出一个吊眼疤孩子来——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里面还是静悄悄的。只听见麻雀叫。
  院子里那两棵桃花正在劲道十足地开着花:精神过于饱满似的——不时掉下几片花瓣来。有几片落到了走廊上,就显得特别鲜艳。
  走廊叫做“整洁路”。灰色水泥地上缀着些黑点子。上星期六这里开恳亲会,校长佟老师叫校役长寿擦去这些黑疤疤的,可是用拖把来拖也没弄干净。这条路的尽头还堆着几张断了腿的椅子,这是那天恳亲会给踹坏了的。
  墙上有几处铅笔印:一瞧就知道是有人懒得去借刀子削笔头,只在这上面把它磨尖。
  高点儿的地方可就很干净:贴着课程表跟各位老师的值周表。字都写得不坏,象教科书上的那么匀称。
  可是顶后面那张就写得不高明。开头那个题目就来得歪歪倒倒,不过没有错字:
  
  本校四周纪念恳亲会
  计局长训话 五年级级长任家鸿谨记

  其实这全是金老师记的。标点点得很清楚,分段也分得很清楚:
  
  各位家长!各位老师!各位同学!
  今天是我们这个春风小学校成立四周纪念的日子,所以兄弟很为快乐,现在开这个恳亲会,请各位家长!各位老师!各位同学!来相聚于一堂,兄弟很为快乐。这个学校是前任刘局长手里办的,是本省省长的面谕,要办一个学校,为全省公路局全体员工解决教育问题等因,所以不收学费,什么费都不收,书籍,笔,墨,纸张,什么东西都是由学校里供给的,这个学校原名全省公路局员工子弟小学校,后来改为这个春风小学校,这个“春风”就是“教育”的意思,古人以“教育”比之为“春风”,今天兄弟还有一个新发明,兄弟是素来主张平等待人的,春风是平等待人的,无论大小,一律要吹到春风的,我们这个学校,有职员子弟,有工人子弟,大家一律读书,一律不要钱,大家都一律吹到春风的,我们要感谢省长的恩典,相亲相爱,今天兄弟不知为什么?同各位家长!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在一起,心里很为高兴,所以来讲讲这个春风的新发明,不分彼此,相亲相爱,完了!

   

  天气很好。一点云没有。太阳光把一天的蓝色洗淡了许多。
  楼上象平日一样,邱老师拿着一本书可不去看,只靠着栏杆站着。那双粗眉毛紧紧皱着,右手托着腮巴。叫人当他是正害着牙疼。
  孩子们在院子里玩着吵着,叫他耳朵里象有针戳着似的。
  只有那个穿西装的孩子站在桃树下静静地吃着太妃糖什么的。旁边一年级的那个癞头眼巴巴地瞧着别人的嘴,自己的嘴里可只塞进一根脏食指。浅灰色的大布袖子上有一块补钉。
  邱老师烦躁地想。
  “哼,这个馋痨鬼!”
  忽然墙角落里发出了叫声笑声:原来五六个学生在抢着踢一个橄榄核。他们都脱得只剩一个小褂子,有几个还掉了扣子——让一条条的肋骨露到了外面。
  于是楼上来了每天都有的那一手:
  “不许吵!”
  邱老师用那排大牙咬了会儿下唇,拿那本书在栏杆上敲着:
  “余大昌,余大昌!你再叫!……进去!——不许你玩!……这小流氓!该死的东西!……你还站在这里!”
  他一面顿着脚,连楼板都给震得哆索着。
  一会儿他可又懊悔起来。干么要发那么大的气,别人不是说他有心脏病么?
  他拼命调匀自己的呼吸,脸上装做没那回事的样子。腿子跨起来踱着,步子来得很慢。手捺在右边胸脯上:他记得心脏是偏在右边长着的。
  院子里安静了许多。孩子们都害怕地瞅楼上一眼,就马上做出一副很规矩的派头。
  可是他们脸上总露出了一股野相。
  “唉,这家学校是白办的,这家学校!”
  他眯着一双眼,鼻孔里吹了一口气。
  等那位高个儿的丁老师到走廊上来晒太阳的时候,他就对别人发起议论来。
  “我们这家学校真是没办法!”他叹了一口气。“不过你,要知道,我其实并不是悲观……”
  这么声明了几句,他就把那本书卷成一筒——拿来打手势。胸脯拼命挺着,好象他在对几千听众演讲。
  开头就谈到余大昌他们的脏衣裳:他把这分成五点来研究。每一点都有他独到的意见。说到了几句精彩的句子,他就得重复两三遍。
  每逢他的视线一落到对手脸上,就忍不住想:
  “这个鼻子长得多俗!”
  不过他仍旧说得那么起劲:全校的人——到底只有这位丁老师领悟得到他的议论。
  丁老师全神贯注地听着。有时候他得插句把嘴,一面在脸上做出一副逗人笑的样子——告诉别人他是在说俏皮话。据他说这是一种“维他命”。
  于是他耸耸肩膀,下唇往外面一翻:
  “哦,他们家庭教育太好啊:专门叫他们养虱子的。”
  然后把大拇指顶到鼻子上,其余四个指头在空中招了几招。
  他手指上老沾着些五颜六色的东西——不是碘酒就是红药水。
  原来他是一个护士学校出身。他可喜欢别人叫他大夫。这么着他在这里除了教课——还担任上卫生事务。佟校长夸过他这一手的:嗯,要讲到打防疫针,种牛痘,那真是丁老师的拿手。
  不过邱老师总是讨厌他的鼻子,就是发议论的时候也没放松。
  踱到墙壁跟打转身,邱老师趁此狠命瞅他一眼,就在肚子里说:
  “真古怪,他鼻子简直象个叭儿狗!”
  嘴里可在报告一个统计:全校的学生——小流氓倒占三分之二。这批家伙怎么教也教不好。他苦着一张脸,仿佛他在三伏天里晒着太阳似的。眉心里那撮汗毛就显得格外浓。
  他挺有把握地下了个结论:没有家庭教育的——怎么受学校教育也没用。哼,还花这许多钱来替他们办学校哩!
  “这个我无以名之,名之曰教育的浪费!”
  把这句话重说了两遍,就庄严地看看那一位的脸。
  丁老师摸摸下巴,深呼吸了一下。他有点替这位同事抱屈:一个师范科的高材生——毕业文凭是第一号,年纪又那么轻,可叫他去对付小流氓!
  他觉得这里该说几句正经话。他把脸上装点得特别严肃,反而叫人疑心他是在开玩笑。嗓子提得相当高,表示他没有十二分失望:这学校里到底还有些很象样的孩子——穿得挺干净,懂得怎么叫做卫生。他们的父兄是规规矩矩的职员,给子弟们好好教养过来的。接着他又用一个医生的资格来苦苦地劝了邱老师一阵,因为一个害心脏病的可不能随随便便动感情。
  未了他还加了点儿维他命:
  “我们这个学校怎么是白办呢,嗯?要是不办,那你跟我的饭碗就都——”
  两只手一摊,学着魔术团里的小丑那种派头,带七成鼻音说了一句——“凡尼尸!”①
  
  ① 凡尼尸 英语Vanish的音译,意为:“没啦!”

  于是静静地等着别人笑。
  可是楼下忽然吵了起来:拍着手跳着,嚷成了一片,“任家鸿!”“任家鸿!”
  好象连粉墙连太阳也都叫着这个名字。
  任家鸿挟着一个篮球走进大门来,跨着尺多长的大步子,那件花呢的春季大衣就飘呀飘呀。
  “任家鸿,我们打球,我们打球!”
  “任家鸿,我也来一个!许不许?”
  “嗯,你这个屁眼鬼!”任家鸿用十几岁孩子常有的那种嘎嗓子叫。“好,来来来!——把我大衣送到教室里去!……喂,书包也拿去!”
  丁老师两手搁在栏杆上,耸着肩膀,爱笑不笑地瞧着他们,一会儿又瞅邱老师一眼。
  那个抿了抿嘴,他有桩事情想不透:任家鸿的父亲是局子里的技正,拿三百来块钱一个月。干么要送儿子进这个小流氓的窝呢?于是很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任家鸿全没顾到这些委屈。他仍旧穿得那么整整齐齐,头发也梳得很光,玩得挺活泼。把球一扔给了那个穿鹅黄绒衫的同学,他自己就冲到了几个女生跟前——把钱素贞正踢着的毽子抢过来狠命踢了一脚。
  那位女同学一扭,人造丝的新夹袍就闪了一下亮。她拿她平日唱《别特快车》的高音嚷道:
  “要死了,你!杀头的!”
  任家鸿打着哈哈,身子一旋,顺手在一年级的尤福林那个癞头上打了一掌——劈!
  尤福林身子跌开了几步,捧着脑袋哭了起来。
  这么着楼下就照例来了那么一套——吵嘴打架。五年级的尤凤英把尤福林拖到她自己身边,冲着任家鸿讲理。绷着她那张蜡黄的脸子。嘴唇愤激得发了白。
  “哼,”邱老师瞪着眼自言自语着,“这简直是个泼妇!”
  任家鸿可睬也没睬她,只笑嘻嘻地在打他的球。
  不知道怎么一来——许多人卷了进去。钱素贞竟放下毽子不踢,冲到尤凤英跟前,两手叉着腰,嘴角往下弯着,脖子一挺一挺的:
  “唷唷唷,希奇巴拉!这样打一下就把你弟弟打死了,可是?……唷唷,这个姐姐真了不起!怪不得老师说我们学校有个泼妇哩!……”
  “什么,什么!……你们凭空欺侮人,你们!……”
  任家鸿正用劲扔出球去,满不在乎地插了一句嘴:
  “打了癞头——我还晦气哩。我不叫尤福林赔偿损失还算是客气的。”
  于是一些小流氓竟骂起他们来。余大昌也跑进了人堆里,挥动他那个满是黑垢的膀子叫:
  “欺侮人,不要脸!真不要脸!——还当级长哩!……”
  这可逗得邱老师又发了脾气。他狠命顿着脚,拳头在栏杆上捶着:
  “余大昌!余大昌!你你!……滚进去!……”
  瞧着那个小鬼的的确确已经退了开去,他才拖着丁老师走进他们的房里。他嘴里还咬牙恨着:
  “嗯,这种生活,这种生活,尽是些小流氓!混蛋!该死的东西!”
   

  这房间铺着三张床,就显然很紧凑。中央摆着“品”字形的几张桌子,上面堆满着学生们的课本。
  房边一条铅丝上挂着些毛巾,有一条还在滴着水,把粉墙上也弄得湿渌渌的。那上面贴着的一张信纸给浸得变了色,红线糊成了一片。只有那些字还是很分明,很整齐,看来竟象是凸出了纸面似的。
  
  鄙人因患沙眼,请勿用鄙人手中,并原谅鄙人为荷!
                       金梦周启

  这里只有丁老师钉着的几张风景明信片算是装饰品,其余的就全是些布告——都是那位训育主任金老师的手笔。靠痰盂的地方就有“请吐痰入盂以重卫生为荷”。门上呢——“闲人免进贤人进,盗贼勿来道节来”。
  窗子旁边那张可是新贴的:
  “鄙人就寝以后,请勿喧哗,以免妨碍鄙人睡眠为荷!”
  下面照例签了一个名——总是用的草书,几乎叫人认不得,不过一颗图章盖得挺鲜明,旁边还有一圈油。
  金老师桌边墙上也有一张他自己写的:“训育主任席。”这条子很短:当时写好本来加了个感叹符号的,不知道为什么——贴上去的时候把它剪掉了。
  桌上也粘着一张东西跟它瞟眼睛:“非经鄙人允许请勿动用鄙人之书籍为荷”。接着是一条粗大的感叹符号,然后是签名式。最后是一颗私印。
  邱老师瞧一眼那些纸条,就得拿鼻孔哼一下:
  “哼,这俗不可耐的家伙!”
  现在那位训育主任正跟事务员皮老师吵着嘴:瞪着一双红眼,拍着桌子嚷着,他不相信学校里连两块钱都没有,这分明是同事想要排挤他。右手指指皮老师的脸,又使劲在桌上一拍。
  那位事务员的长脸缩短了些,撑着的脖子也松了劲:
  “怎么呢,怎么是我排挤你呢?”
  不管他们怎么闹,邱老师可老一个不开口。没那回事似地点着一支烟,慢慢地翻开一册《英语周刊》来。
  “嗯,要动武了,要动武了,”他想。
  只有丁老师忙着替他们调解。他装着哈代那副脸子,低着嗓子告诉别人——发怒是不大卫生的。于是他拍拍金老师的背,耸耸肩膀说了句俏皮话:为了两块钱来生气可不大上算,害起病来得花好些钱哩。
  “所以——本大医师有权禁止你们生气。”
  接着他赶紧咬住自己的舌尖来忍住笑。
  金老师可倒反来了劲:干脆骂起街来。胸脯子冲着对方挺着,嘴角边勾起两条皱纹——用力地迸出一个个字眼。他甚至于用了“劣迹”什么的这些词儿。声调带着威胁的成份:他来不得他可以拿出点手段来,看他们还能不能在这学校里营私舞弊!
  大家都知道他金老师是省署里的贝秘书荐来的。
  于是那对方红着脸说:
  “哈呀,何必动气呢。钱的话——我总要设法呀,明后天给你好不好,迟天把总不要紧吧?”
  “不行!”
  “那……那……”
  那位和事老瞧了一会儿地板,猛地眼睛一鼓,窝着嘴叫了一声“哦!”就抬起脸来叫别人看他的面子息了怒,看他的面子。这里他指指自己的鼻尖,还声明他口袋有一块现洋——很愿意掏出来。
  金老师并没转过脸来,只是——
  “一块不够!”
  事务员叹了一口气,右手打着颤似地摸着左手。
  丁老师搔了搔头皮,就决计去问两位女老师去借借看。他在她们房里踮着脚尖走着,脖子一伸一伸的。接着把那两个吵嘴的事叙述了一遍,还装着金老师那副发脾气的脸嘴。
  她们尖声大笑起来:这个搂着那个的腰,在床上直打滚。
  那位男先生就更加卖力气,把全套都拿了出来。临走他还对她们作了三个揖,又立正着把两手举到额头边,然后再学着电影里的武士那么行了个礼。
  不过金老师接着钱的时候还是绷着脸。掏出一个铜子来把那块现洋敲几下,对着窗子把那张钞票照一照,就一声不响地塞进了口袋。
  丁老师耸耸肩膀:
  “唔,他气还没消哩。他肝脏一定有毛病。”
  他拿出一付悲天悯人的眼色来瞧着那双红眼睛,有时候得瞟邱老师一下——好象怕这一位骂他多事似的。一面可又屏住呼吸,想听听那张厚嘴唇嘟哝着些什么。
  邱老师把视线打书上移到事务员身上——瞧着他踮着脚走出门去,还晃过那张长脸来膘金老师一眼。
  “真是孱头!”邱老师把嘴一扁。“他一定是到厨房里去对长寿发脾气去了,哼!”
  他知道丁老师动了动脸子要跟他说话,就赶紧收回了眼睛——装做专心看书的样子,一面摸摸自己的右边胸脯,静听着自己的呼吸。
  那位训育主任还绷着个脸,翻着两片厚嘴唇——动呀动的,一看就知道世界万物都得罪了他。一上了课就更加容易动火,瞪着眼瞧着那班孩子——总巴不得挑出一点错处来。
  “王乾生!”这位金老师走下了讲台。“我叫你回去把扣子钉好,为什么不钉好?”
  过会儿他又咆哮着:
  “老师跟你说话——你应当怎样?坐着说话么!”
  那孩子慌慌地站了起来。又黄又瘦,脸上干巴巴的——叫人疑心他不是个有血有肉的动物。
  金老师瞧着他那副样子就格外生气。
  “说呀,说呀!扣子为什么不钉的?你家里的人死光了么。……天生成的流氓胚!花子胚!……说呀,说呀!”
  这里他使劲扭着别人的耳朵摇了几摇。
  “我……我……”王乾生拼命忍住哭,声音打着颤。“我妈没有工夫……她要……”
  “嗯,你总有理。你总有理!你这!你这!……”
  拍!——这么劈了一个嘴已,那孩子给打得倒到了座位上。
  “你这个流氓家庭!——你这个!”训育主任咬着牙,脸子发了白。这里他忽然在那张小矮桌子上捶了几下,震得他们的笔砚直跳着。“混蛋!——你这个混蛋!叫你坐着回老师的话啊?……手伸出来!”
  他随手拖来一块砚池,用着他全身的劲打着那个的手心。这教室里就响着一种紧张的,叫人感到压迫的脆声,还混着那种压得嗓子打颤的哭声。有时候那个小鬼忍不住用那只手来挡一挡,于是分明地听到了敲着骨头的那种又麻木又沉重的响声。
  直到他膀子发了酸才放手。那双红眼睛还是突出着。
  “不许哭!……再哭!”
  于是掏出一块手绢来揩揩左手,在学生座位中间巡行一遍,走到了那个西装孩子跟前他才平了气:
  “曾珍,坐好。这样坐着背要驼的,晓得吧。”
  他摸摸曾珍的腮巴子。
  孩子们都静静地坐着,连外面的蜜蜂叫都听得见。
  可是一回到了讲台上,金老师又发起脾气来:他怪他们算术本子写得太脏。
  “施国兴!我叫你赔本子的——为什么不赔?学校里发了本子给你们,就让你们这样糟蹋,嗯?”
  那个施国兴机械地站了起来,一点没表情地答:
  “我爸爸没有钱,他不许我赔。”
  “什么!”老师又瞪着眼。“没有钱赔本子——就该用心写呀。为什么弄得这么脏,嗯?你看曾珍他们的写得多干净!”
  那孩子动着嘴嘟哝一句什么,似乎很怕别人听见。他知道曾珍他们换过了四五次本子,并且演草之后还经老师改正了才誊清的。
  金老师暴跳起来:
  “有你多嘴的!……又不写好,又不赔本子,你倒你倒……真是流氓!——硬要绑到小东门去枪毙才好!……来!”
  他一下子找不到武器,就在别人脑袋上肩肿上死命送了几拳。为了那个小流氓竟挣扎了一下,他的手就下得更重了些。
  接着把那些脏本子的主人都打了一遍。他们谁也不肯赔本子,让查学的看着叫老师丢脸。他们都是顽皮的,野蛮的。据他说来——他们父兄自己就是花子胚,就是流氓。他认为他们家长送他们进学校只是为了要捣乱,要叫老师们听局长他们的闲话。
  这么着他就把一肚子的冤屈向他们肉体上发泄。
  未了他喘着气说:
  “听着,你们这几个——哼,小心些!警察正在那里捉流氓……枪毙!哼!你们专门在学校里捣乱……”
  忽然他瞧见门外有几个学生在张望着,就赶紧转过脸去:
  “你们为什么不上课?”
  “佟老师还没有起来。”
  “那你们去自修呀,在这里看什么!混蛋东西!”
   

  邱老师正在上二年级的国语。隔壁在打着人,这里就连话都听不见了。
  他左手按着桌上那本书,右手摸着胸脯。嗓子并没提高,不然的话——怕对自己心脏不大好。
  有时候他脑子里忽然闪到了别的事上去:
  “真奇怪,那位金老师打人——竟成了一种痹好。”
  可是这二年级的孩子也不怎么上轨道。他相信这是金老师教了那门算术——打人打坏了的。他跟丁老师谈过这回事,他提出了三点理由来证明这个道理:学生们一经打了手心,往后不打就管束不住。
  于是他皱起眉毛,怨天恨地地叹了一口气。
  至于他邱老师的赏罚——可很公平。不过有时候有点儿不便。去年暑假后他刚来的时候,骂过那个冒惠良几句,佟校长就带着五成抱歉五成不放心的神情对他说过。
  “冒惠良倒是个好学生。责备太深了怕他那个,他其实是个有教养的孩子:他叔叔是文牍课长——计局长很信得他过。”
  这一级里有教养的孩子不过八九个——干干净净的很讨人欢喜,的确不用严厉方法对付他们。
  难对付的是其余那四十多个。
  “他们简直是些祸害!——折磨别人可贵的精力,折磨得别人害心脏病!……唉,这种学校!”
  一下子他忽然气都透不过来,老实想跳起来使一回性子。脸子可死死地板着,叫人觉得到了满布着黑云要下雨的天气。
  这么着又碰上了余大昌那个对头。
  “余大昌!你在那里玩什么?……来!——站在这里!”
  指指讲台旁边,然后把手又放到胸脯上去,晃着脸子东看看西看看。
  “黄超!你看着窗子做什么,黄超!”他拿黑板刷子敲敲桌子。“走过来!”
  他死死地瞧了一会儿那小鬼的脸,就转身过去,使劲地在黑板上写了个“智”字:隆空隆空一阵响。
  “什么字,这是?”
  “智,”那个小声儿说。
  他以为黄超准答不出的,好结结实实罚别人一下。现在这么一来——他老实吃了一惊,并且感到十二分失望。
  “什么!”他咬着牙叫。
  那个小流氓当是自己答得不对,就害怕地推开手心来。
  邱老师大叫道:
  “这样做什么,这样做什么!……奴性!天生的奴性!……你分明不晓得你自己答得对不对,可见得你是瞎猜的!……站在这里!”
  黄超脸上可轻松了许多,站在那里对余大昌眨眨眼睛。余大昌两手闲着没事做,就掏着衣襟上的那个破洞:寸来长的口子慢慢给拉成了半尺多长的口子。
  老师嘘了一口气,这才又往下讲。一句的未了一个字总拖得长些。
  “这一课上面的小弟弟——是好孩子还是坏孩子!”
  “好孩子!”下面一起答,也是把“子”字拖得相当长。
  “为什么是好孩子?”
  七嘴八舌地可嚷成了一片。
  “一个个的说!”他拍了两下手。“会答的举右手。……举右手,不要举左手。王绍裘,听见没有——举右手,哪哪哪,这个手,这个手。……康家祥!——叫你举右手举右手!你连左右都分不清楚!简直是白痴,简直是!”
  他为了叫自己免得再发一场脾气,就拣一个逗人爱的孩子来答这个题目。
  答案完全是依照书本子上的:
  “小弟弟洁净,看见老师说‘老师早’,小弟弟是好孩子。”
  邱老师嘴角上闪了一下微笑,结紧着的眉毛松了劲:
  “还有呢?”
  “父亲给小弟弟的钱,小弟弟不用,小弟弟不许小妹妹骂仆人。小弟弟一天换一回衣裳。……”
  “仆人是什么?”
  “仆人是勤务兵。”
  这句话逗得老师笑了起来。他摆摆手叫那孩子坐下去。这就把嗓子提高了点儿——问他们自己骂不骂仆人,爸爸给的钱用不用。
  回答的又是乱糟糟的听不清楚。里面有许多是——爸爸从来没有给过他什么钱。一个脸上长颗疮的小鬼就老实承认他用了钱;哥哥一天早晨给三个铜子,买个烧饼吃了才上学的。不过他们都不认识什么仆人。勤务兵是知道的:一年级里那个刘志成的大叔当的就是勤务兵。
  可是另外几个孩子嚷着他家里有这个东西。
  “我家里有,我家里有:就是王长发。王长发坏死了,星期一偷了哥哥两毛钱。……”
  “邱老师,我爹代我储蓄哩。”
  “邱老师,邱老师,余大昌跟黄超对我们装鬼脸子,逗我们笑。余大昌还伸出舌头来哩。”
  一下子邱老师脸上又变了颜色,拿黑板刷子把他俩打了二十下手心。然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用手按在胸脯上——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
  “折磨死我了,折磨死我了!——该死的流氓!”
  他磨磨牙齿。他想他会大病一场,说不定就这么断了气。他那新婚的太太就得捧着一个小肚子哭着,告诉别人她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男人在生的时候只拿三十二块钱一个月,从没有干过什么大事。……
  这里他全身一阵冷,打了个寒噤。他觉得要对这个学校扔下一颗大炸弹才好。
  下课的时候康家祥指着书上问他一个字,他就使劲劈了他一掌,两个脚跳着:
  “该死的东西,该死的东西!上课时候你的耳朵在哪里,嗯!……你你你!哼,你!……唉,这倒霉的生活!……我一定会生病,我一定会生病!……”
  于是捧着自己的胸脯,踏着很重的步子走了开去。
  可是下面几堂课更加糟糕。小流氓难对付——那不用说。隔壁金老师照例又用拳头用砚池捶着大半班的孩子,迸出了一种咆哮,还挤出一种紧逼着的哭声。对面女老师在教唱歌,她那嗓子高得实在受不住——叫人有种嚼着酸梅子似的感觉。
  还有是丁老师那副兴高彩烈的嗓音,好象他刚刚和出了一副清一色。这就使这里孩子们的注意力分散了去,他们似乎在那里羡慕:上丁老师的课多好玩呀。
  丁老师那个教室里——时不时哄出了笑声。
  这么着丁老师就更加起劲,连眉毛眼睛都跳了起来。
  “你们晓不晓得——‘清洁’是什么?”这位丁老师把书擎得高高的,问了一句常常问的话。
  全体照例答得叫人很满意:“清洁就是卫生。”
  丁老师点了点脑袋。
  “对了,卫生。卫生是顶要紧的。譬如打疫针,种牛痘,都是卫生。一个人不种牛痘——应当不应当呢?”
  “不应当!”
  “嗳,是的,不应当。不种牛痘的人就会象廖文彬一样成了麻子。……廖文彬,你为什么不种牛痘?”
  “不晓得,”廖文彬哭丧着脸答,拿袖子揩了揩嘴。
  接着丁老师就指着廖文彬的脸说上了一大套:好象那个小鬼犯了什么错事,该记一个大过似的。他一会儿耸耸肩膀,一会儿扬扬眉毛。未了他用两手乱点着自己的脸,窝着一张嘴:
  “咦咦咦,都是麻点,都是麻点!啊呀,丑死了,啊呀,啊呀!”
  下面哄堂大笑起来。还有人拍着手,顿着脚。
  廖文彬可哇的一声哭了。
  讲台上的那一位也学着他的:叫了一声“哇!——”——然后拼命忍住笑,弯着两个嘴角,眼睛一眨一眨的:
  “为什么哭呢,喂?你自己做了麻子还怪别人么?”
  又是一阵哈哈。丁老师摆摆手都拦不住,他只好挺着肚子等那么一会儿。脸上发着光。
  “尤福林,”最后他叫。“你也配笑人家么,你自己是癞头哇。跟麻子一样丑。咦咦,脏死了脏死了!……”
  他掏出一块纱布来遮住嘴,暗地里格格格地笑着。一直等别人静了下来,他才装着一副正经面孔,照例问这么一句:这班上谁最清洁。
  大家早已经摸熟了丁老师的脾气。
  “林克武。”
  接着——所有的视线象扔石子似地投到了林克武身上。
  这个顶清洁的学生就赶快庄严着脸子,嘴也抿得紧紧的。眼珠子可在往左右瞟着。他坐得万分规矩:胸脯没命地挺着。脊背那里凹进了一大块,看去简直是个雕得不大高明的石像。
  丁老师拿那块纱布来擤了鼻涕。他扬一扬眉毛正要往下说,忽然林克武叫了起来:
  “禀老师,江日新对我肤眼睛!”
  那位老师盯着江日新,翻出一片下唇,警告地摇摇头。
  过会儿林克武又叫:
  “禀老师,江日新的脏衣裳揩到我身上,脏死了!”
  许多人都瞧瞧江日新,又瞧瞧丁老师。有几张脸上蒙着一副特别的神情——巴望着发生一点什么事。有一个还很响地咂咂嘴。
  “嗯,江日新,又要打了吧?”丁老师欢天喜地地捞起了袖子,装个鬼脸逗别人笑。
  不管那个脏孩子怎么声辩,他只顾自己往下说。
  “你自己讲个价钱:打几下?……什么?咦,我管你有意不有意,无意也要打,……快说:几下?……两下?……咦咦咦,那太少了吧?……”
  他把价钱提高到十五下,才拿那黑板刷子动起手来。一面他耸耸肩膀,皱一下鼻子,说了句俏皮话——
  “这是给小流氓的一种维他命。”
   

  第四堂——邱老师没有课。
  他在那问过路的厅上翻了翻报纸。想看看昨天来的《新闻报》,可是已经给佟校长寄回自己家乡去了。他指节在大菜桌上敲了几下,吸吸鼻子——他闻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怪味儿。
  这里是会议室兼图书室。靠墙放了一张柜子,堆满着书:全是省署的公报跟公路局的月报。此外还整整齐齐躺着三本《少年杂志》,这是任家鸿拿他叔叔读过的捐赠给学校的:两本是民国五年出版,还有一本是——民国八年。
  邱老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这里小得容身不住:四面的墙壁压着使他呼吸都不大灵便。
  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进了一个蜜蜂,在空中打着旋,好几次冲到了玻璃门上又撞回来。那“嗡嗡嗡”的叫声显得又沉闷,又单调。
  “唉,烦得要命,烦得要命!”邱老师脸上打着皱。
  过会儿他用右手把着左手的脉。他全身软软的,感到刚跟人斗过一回拳那么困倦。可是他觉得心在怔忡着。脑子里老是转着那个念头,叫他越想越痛心:他难道永远这么埋没下去么,永远么?
  那些同事们——倒应该过这种日子的。他们全是莫名其妙的家伙。他们只配对付小流氓。这里他又抽了一口气:觉得那三分之一的好学生简直是遭殃。
  他把报纸一推,有一张飘到了地下也不去捡。手抚摩着胸脯,调匀了呼吸,他在劝着自己:往后该少动些气,为了三十二块钱扔掉了自己健康——那简直太值不得。
  可是——可是——唉,人类的天性总是好美恶丑的。
  他开开对院子的那扇门,眼睛盯着那个蜜蜂。一面在肚子里推敲着字句,把刚才那个问题分做三点来说明它。打这里又推论到他自己的情形:要绝对不跟小流氓闹脾气是办不到的,他天性就讨厌下流人,并且他——嫉恶如仇。
  耳朵边又嗡嗡地响了起来:那个蜜蜂并没飞出去。
  好象怕它会钉他似的,轻轻地走出了门。他行了一下呼吸,就决计把肚子闷着的思想对丁老师谈一谈,
  可是没办到:别人这一堂正有课。
  “哼,不识好歹的家伙!”
  一下子可不知道要怎么去利用这三十分钟。他走到了院子里又走进来。最后他才决定要晒晒太阳。他记得太阳有七桩好处:一,有紫外光;二,杀霉……
  他听见校长佟老师房里有了响动。还听见佟老师溜着个女人样的嗓子叫:
  “小把戏!小把戏!”
  这位晒太阳的老师就往那边横了一眼:哼,这么个好校长——睡到现在才起来!
  那个小把戏端着脸水进房去了。这是个吊眼疤孩子,帮着他表哥长寿在学校里打杂的,一个月拿一块大洋。他上身穿一件臃肿的破棉袄,下面可是一条单裤。一进房摆好那盆水就低着脑袋往外走——竟忘了带走那把尿壶。
  佟老师就拿指节在他脑顶上狠命敲了两下。
  这些响声引动了几个学生走过来,在那房门口张头探脑的。
  佟老师打嘴里抽出了牙刷,大声一叫:
  “做什么!”
  “我们这堂常识……”
  “你们自修!”
  十分钟之后佟老师踱了出来,手里捧着一杯香片茶。据说他这是从天津学来的习惯:从前他父亲在那里开过一家皮货号的。
  他喝了两口茶咂咂嘴,就跟邱老师谈了开来,他埋怨那位请假回去结婚的华老师——丢下一屁股功课叫别人代。这些功课全都排在上午,使他佟老师睡不成觉。
  “你是晓得我的:我身体太坏,缺了觉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接着又谈到学校里经费不够。话里夹着许多成语,才说了一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会儿不知道怎么一来又谈到了“完璧归赵”。
  邱老师老瞧着他那张嘴。想道:
  “怎么他那颗金牙齿发了紫铜色呢?……哼,更显得市侩相!”
  那个说话的人谈得很起劲,手不知不觉要打手势,茶水就泼了点儿出来。现在他扯到了金老师身上。他弯下腰去让自己跟邱老师靠近些,放低了嗓子,告诉别人——金老师家里虽然“一败涂地”,他可还有大少爷脾气。
  “秉性难移,有什么法子!”
  邱老师盯着对方的脸瞧着,忽然想起这位校长那晚喝醉了酒,叫长寿去请计局长的事来。别人没依他,他就象孩子似地哭着,他硬要跟局长去算账:他说他辛辛苦苦办这个学校,只拿了八十来块钱外开都还要受申饬。……
  那种疯头疯脑的样子大家都还记得。丁老师调好硼酸水喂他,他可扭扭丁老师的腮巴要去亲嘴。接着又含含糊糊地叙述——他碰见余大昌的母亲:虽然穿得不好,可倒还干净。她竟对他扯媚眼。他说这种人家里的妇女很容易就上手的,只要你给她一块钱,顶多一块钱。
  这里邱老师微笑起来。他瞧瞧那个的嘴,又瞧瞧那个的手,就起了身。他怕别人把茶泼到自己身上。
  “笑什么?”佟老师问。“笑金梦周跟老皮吵嘴的事,是不是?”
  于是又在这件事上面发挥了许多话。邱老师觉得已经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可是别人还没有住嘴的意思。他只好又坐下来,手揉着右边胸脯,老是叹着气。一直等到长寿来跟佟老师回话——他这才轻松了一点儿。
  他转过脸去。他知道这校役又是向校长讨那六毛钱——上个月打牌的时候叫长寿垫出来买牛肉的。
  佟老师又跟每天一样发了脾气:
  “吓,区区六毛钱就值得这样天天来讨!——我还赖你的么!”
  长寿就嘟哝着走到那间过路的厅里,拿起铃子狠命地摇了起来,震得别人耳朵都发胀。然后把那座挂钟拨快了十分钟。
  这么着楼上地下都空隆空隆乱响起来。孩子们唱着歌,叫着,这里面还辨得出钱素贞那个顶尖的嗓子——在唱着《特别快车》。
  院子的一些麻雀都打了个寒噤,嘟的一声飞跑了。
  丁老师耸了耸肩说:
  “老鼠笼子放开来了。”
  那位烫了头发的全老师就裂开她那张红漆似的嘴巴大笑起来。腰子扭了一下,然后拿手搭到钱素贞肩上,也溜着嗓子唱:“乖唉乖,特别快——嗳暖嗳——”
  邱老师攒着眉毛老实想发脾气。他用力踢开了自己坐过的椅子,踏着很重的脚步上楼去。一面用手堵着自己的耳朵。
  厨房里发出了铁器碰铁器的声音,那股浓厚的洋葱味儿直冲着楼窗里飘进来。
  “该死!——又是洋葱!又是洋葱!简直是野蛮!”
  楼下忽然哄出了大笑声。
  他满脸不耐烦地走到廊子上的栏杆边,才瞧见丁老师在做着各式各样的滑稽脸子,把钱素贞往任家鸿身上推,嘴里叫着——“恋一个爱,恋一个爱!”
  旁边许多小鬼拍着手跳着,嚷着一些什么。
  钱素贞嘟着一张嘴。她一会儿顿着脚,一会儿又笑。可是她怕那件人造丝夹袍的开叉大小,挣扎得非常小心,只顺手把面前的几个脏孩子捶了几拳——他们不该笑她。
  她脱开了身子往大门跑去,知道任家鸿还打算追她,就把脖子一扭,眼珠子一斜:
  “唷,你要死了!——尽欺侮我!”
  佟老师只打着哈哈,说了句“两小无猜”。
  两位女老师笑得脸都发了紫,拍拍丁老师说他缺德。
  可是金老师没有在场。他照例在开饭之前要到厨房里去一趟:要是炖着什么荤菜,他就得留一大碗汤来喝,叫长寿加点开水到锅子里去。
  长寿老婆常常对两位女老师说:
  “金老师顶不要脸:吃了汤叫长寿挨佟老师的骂。换下来的裤子就那么脏。怎么好意思的嘎!”
  “都是些无知无识的家伙!”邱老师披一披下唇就走进了房里。他不等小把戏来请他吃饭是不下楼的。
  吃饭的时候又发生了每天准得发生的那套花头。佟老师开头喝了一勺肉汤,就发怒地皱了皱眉,摇摇脑袋。跟手皮老师就大声喊了长寿来,于是校长骂长寿是贼胚——把原汤偷着喝光了。他一面嚷一面瞟金老师几眼。
  “你怎么会没有偷?……除非你赌个咒:偷了原汤喝的是王八蛋,是婊子养的!说呀,是王八蛋,是婊子养的!……你怎么不赌咒呢!……”
  丁老师喝了一口汤,就装模作样地称赞这是很合卫生的:那个偷汤的家伙显然是怕大家油坏了肚子。
  两位女老师就迸出了格格格的笑声:全老师用块小手绢遮着嘴,楼老师可低下脸去——让自己的嘴仆在饭碗上。
  只有金老师绷着一张脸在尽量吃饭,仿佛没听见似的。他把筷子勺子碰得很响,似乎在嚷着:
  “你们都是亲戚同乡,都排挤我!好的,好的!我可不怕!”
  邱老师也不睬他们,只顾自己慢慢地吃着。他认为一个人要有精神,多半要靠消化器健全。这么着他细细里嚼着,脸子微微地侧着,好象在那里欣赏自己那种文雅的嚼声。
   

  下午要到一点四十分才上课。可是孩子们来得很早。这一段时间很热闹。老师们吃得饱饱的,并且这种天气还不必睡午觉,大家都挺有兴致。
  任家鸿他们在玩着篮球,站成一个圈,占着大半个院子。剩下的地方让钱素贞她们踢毽子。有些孩子想占点地方来比玻璃球,于是发生了一点争执,可是马上给金老师解决了下来:
  “不许!玻璃球是花子胚玩的——交给我!”
  老师们跟前都围着那些讨喜欢的学生:他们都很光烫,有几个脸上还涂着雪花膏什么的。他们的家长多半跟老师们很谈得来,一到了过年过节就得送来一些月饼,粽子,装潢得顶漂亮的饼干,还有那些专门用来送礼的陈皮梅。
  就是上星期开恳亲会的时候,他们还跟家长带了许多礼物来的。
  于是老师们把这些孩子抱到膝上坐着,问着那天他姊姊为什么没有来,姊姊是不是已经进了高中。那个穿绿旗袍的是谁呢?有时候还问到他们的母亲,他们的表姊,甚至于舅母。
  只有靠在邱老师身上的那个穆养浩——手里拿着一本儿童刊物。邱老师指指点点地教他认字,谈着里面的故事。要是这孩子岔嘴,他就得微笑着听着,然后仔仔细细答复一下。他认为这是他应分做的事,并且也很有趣味。
  未了他又对穆养浩说明这故事里所含的一个教训:哪,这个孩子因为勤俭——竟发了大财。那个可乱花钱,到底败了家。于是他问:
  “一个人要不要勤俭呢?”
  “要勤俭!”那个很干脆地答。“没有钱的人——都不会勤俭。……邱老师,为什么他们不肯勤俭呢?”
  邱老师可一把抱起这孩子来,还热情地闻闻他的脸。一面想着他自己要到个什么教会学校去教书才好,那里的孩子全都是这么可爱的。再不然他就该去考大学。接着他叹了一口气。
  有几个小流氓在旁边瞧着他们,显得又好奇又害怕的样子。
  大部分的学生只呆在教室里:豁拳,叫,唱。余大昌站在讲台上,跟一年级的江日新逗着玩。
  “江日新,天天吃狗屎。今天就吃了一泡。”
  “噢!”江日新抗声说。“我今天没有吃!”
  “今天没有吃,昨天是吃的:我看见的。”
  “没有没有!昨天我也没有吃。”
  “你还赖,你还赖:还是我拉给你吃的哩。我拉了一泡,你马上就吃掉了。……”
  邱老师可忍不住了跳起来:
  “你这下流种!你这下流种!”
  他进去一揪了余大昌就往院子里跑。那孩子一路上给拖得跌跌冲冲的,到墙跟前才让他站住。
  校长把那杯茶加上了开水,喝一口摇摇头:他认为邱老师处置得太客气。接着他又表示奇怪——为什么教育当局不许老师打人,不然的话学校里可以定做几块板子。
  “小流氓大多了:三分天下有其二,不打还行?”
  这里丁老师插了一句嘴。他说要是把这些野孩子解剖起来———定可以发见一条叫做“蛮筋”的东西。说了就扬扬眉毛,看看大家的脸。
  可是谁也没有笑。两位女老师都在他们自己房里。
  邱老师使劲把丁老师的鼻子瞅了一眼,这才又坐下来。
  “唉,真是!”他摸着右边胸脯,触得到一根根的肋骨。“人家的鼻子干我什么屁事——我也要生气?”
  太阳斜射了进来,窗门就在地下整齐地画着几个平行四边形的影子。灰尘在亮地里扬着,象烟那么一滚一滚的,简直叫人不敢呼吸。
  外面那个篮球——给一下下拍在水泥地上,发出了一种又麻木又沉重的声音。脚板擦擦擦地响着。叫着:
  “怕司,过来!怕一个司,喂!——怕给我!”
  皮老师抬着那张长脸,不放心地瞧着玻璃。
  一二年级的几个小流氓在整洁路上跑着。不知道为了什么——他们总想打那玩篮球和踢毽子的两圈人中间穿过去。一跑到对面就得意地笑着,对这边的人点点脑袋。
  任家鸿睁大了眼睛,嘎声叫。
  “滚开,小鬼!我入你妈!”
  可是给尤福林溜过去了。尤福林边跑边笑,到了对面才透过气来。于是冲着这边整洁路上装个鬼脸表示胜利,右手揩着墙——走了几步。
  他们老是爱拿手去抹墙:粉壁下部——齐两三尺高的地方以下,就全是灰黑色的。
  现在那个球正到了任家鸿手上。
  “喂!”任家鸿身子转向了尤福林,手捧着球猛地一举。
  对方那个癞头慌着一躲,大家就哄的笑了出来。
  这么举了几下,尤福林可放了心,并且还打算再从那两圈人中间奔回来。
  可是正在这个当口——突然——那个大的圆东西往他脸上射了过去。
  这么一来就仿佛一下子翻倒了什么似的,几十个嗓子嚷成了一片:漫天漫地都塞满了这些叫声。
  “任家鸿打人!……”
  “出血了!出血了!……尤凤英!……”
  “打!……打!……”
  有几个小流氓可在对着门嚷些什么,显然是想叫老师们来处置这回事。
  一个窗口里——断了一根铁栅的那地方,猛地伸出一个脏脑袋来,叫了一声——
  “任家鸿该打!”
  又立刻缩进去了。
  几位老师跑了出来。
  “吵什么!吵什么!”
  尤福林坐在地下哭着,淌着鼻血。满下巴都是殷红的,滴到了衣襟上,袖子上。脸上留下一个球印———塌泥,糊得面目都瞧不清楚了。
  他姊姊可抓住任家鸿的衣领,脑袋往他胸脯撞过去。
  “我跟你拼命!……嗯!我!……”
  任家鸿一面挣开自己的脖子,一面用左手死揪住她的头发。他右手抽空来对付敌人:拿出运动员的身手来打她的脸,搔她的脖子。
  并且他还没忘记他平日对待女同学的法子:他就搔她胸脯那有点突起的地方,扭她的大腿,捶她的两腿之间。
  孩子们全都拥着,叫着,乱挥着两个膀子。
  钱素贞,也不可惜她那件人造丝旗袍,竟跑去揍着尤凤英,晃着两个抓成粽子形的拳头。她还叫着骂着。
  “死不要脸!……跟男同学……嗯!嗯!……”
  佟老师跳着脚,榨着那副女人似的嗓子叫着——嘴里那两颗金牙差点儿没掉下来。
  可是谁也没听他的。
  其余几位老师赶走那些拥着的小鬼,挤进去七手八脚的——好容易才拖开了尤凤英。
  打架的人在喘着气。任家鸿的衣领给扯得不成样子,钱素贞的旗袍上也打了许多皱。
  尤凤英脸成了灰白色,缀着一条条红的紫的,她全身在发着抖。
  那位校长对她瞪着眼,嘴唇肉用力地缩着:
  “流氓!泼妇!畜生!……打架!打架!”
  “我们给欺侮得够了!欺侮得够了!欺侮得……”
  “欺侮得——你不来告诉老师!”
  尤凤英嘴角抽动了一阵,手抓着拳哆索着,瞧这劲儿似乎她又想要发作一下。可是一会儿她转过身子去,走了两步。她咬着牙嘟哝:
  “告诉老师!——告诉老师有用处就好了!……”
  这句话叫大家吓了一跳。
  佟老师额上突出了一条青筋,连肺都要炸破的样子。他跳着脚,拳头在空中打着,不怕嗓子叫裂似地吼着: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开除你!——马上开除!马上滚蛋!尤福林也要开除!……皮老师皮老师!写布告!——开除她两个!马上写!……”
  他往前冲了几步又打回来,不知道要怎么着才好。发白的嘴唇在动呀动的,鼻孔里咻咻地呼着气。有些孩子把嘴呀眼睛的都张得很大,傻里巴叽地瞧着他:他就大叫——
  “滚开!”
  一会儿他又冲进房里捶着桌子,催皮老师快点贴布告。
  “嗯,嗯!……混蛋!泼妇!真要——真要——嗯,真要送她去坐牢才好!”
  其余几位老师都没言语,只是喝着叫那些拥在门口的学生走开。
  邱老师瞧一眼金老师,又看看丁老师。他脸上没一点表情,右手照常在那里摸胸脯,听见校长那种喘不过气来的呼吸,他就对自己说:
  “哼,蠢猪!——为了这点小事发这么大的脾气!”
  其实开除学生的事一每个月总得有这么几次的:这也许成了佟校长跟皮事务员的一种痹好。
  到了一点半钟就把这件事正式弄好了。
  于是丁老师苦着个脸去跟佟校长打个商量:想要叫校长往后别发脾气——因为从医学上的立场看来,这是于一个人的健康怪有妨碍的。
  佟老师说:
  “实在是忍无可忍。尤凤英的哥哥是搬运夫,你们想想罢!”
  这里佟老师又把嗓子提高了起来。世界万物——他顶恨的是搬运夫。于是他又谈到那次他到汉口的事:嗯,那些搬运夫竟卡住了他向他要两块钱,找别的人来背行李呢——一个也不来。原来那批混蛋是“朋比为奸”的。
  虽然这个故事说过许多次数,别人可还是注意地听着,邱老师还同情地叹了一口气。
  只有金老师没理会,一个劲儿眨着红眼在看他的报。
  说故事的那位瞟了金老师一眼,在肚子里嘟哝着:
  “他难道也是跟搬运夫朋比为好的么?他那副老羞成怒的神情——嗯!”
  然后跟丁老师使了个眼色。
  丁老师眉毛扬了一下:他认为别人是在向他要维他命。这就耸了耸肩膀,窝一窝嘴唇。接着又转过身去,装着卓别林的姿势往门口一摆一摆地走。两脚使劲拐成一个“八”字形,连膝踝都拗得发痛。他自己笑得直打颤,可是拼命忍着不叫高出声音来。
  到了门口他就死命咬着舌尖忍住了笑,学着卓别林那股傻相——回过脸来这么瞧他们一眼。
  可是谁都没有看见他。
   

  老师午睡了一觉。没上课,只叫学生们自修。
  醒来的时候已经散了学。教室里桌子椅子空隆空隆响着:值日生在扫地。
  许多孩子在唱着歌,一个个挟着书包往外走。钱素贞除了《特别快车》——别的什么也不唱,于是全老师在她自己房里和了起来。
  邱老师打了个呵欠。
  “哼,真奇怪!我就不懂——为什么教育当局一定要学校里设唱歌这门功课!”
  太阳把玻璃窗照成了金色,影子闪呀闪的在发抖。
  他又打了个呵欠。
  “醒了么?”丁老师转过脸来看看他。
  这位没答腔,只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呼吸,听着自己的心跳。眼对着书架上那只公用的闹钟,右手把着左手的脉。
  丁老师只好又把脸掉转过去跟皮老师谈天了。
  那位事务员正用时靠在一张桌上,仆着上身在看着丁老师写什么。
  闹钟达达达地响着,还夹着丁老师那支铅笔在纸上点画的声音。
  “你晓得这是什么?”丁老师指指那张纸,热心地瞧着对方那张长脸。
  那上面写的似乎是个“2”字。不过尾巴可拖得很长很长,还在上面打了一点。
  那位事务员麻木地摇摇头。
  丁老师侧过脸来害怕地瞟了邱老师一眼,才低声向别人说明着。字可咬得很含糊:许多音都给衔在喉管里没尽量放出来,仿佛怕外人听了去似的。
  “这个字就是Ouinine:医生开药方总是这么写的。哪有:你看——”
  他偏着脑袋,舌尖顶在嘴角上,又写着“Tab.20”下签了个名:“Dr.Johnson.Tin.”
  “哈,真糟糕!”他下唇往外面一突。“人家总是叫我大狗头丁。大狗头!——这就是这个字的译音。我只好怪自己:谁叫你当医生的呢。……没办法,只好让人家叫我大狗头。……大狗头丁!大狗头丁!大狗头!……”
  接着又是那一手:大拇指顶在鼻子上,其余四个指头在空中招了几招。
  邱老师下了床,点着了一支烟。他想:
  “凡是脸孔长得长的总是白痴。绝无例外。”
  他拿过《英语周刊》来随手翻着。叹着气——埋怨自己一直没用功读英文。他该再多求点学问,在社会上多做点事。
  那边丁老师不住地叽里咕噜,叫他十二分烦躁。他拖上拖鞋——决计下楼去避开他们一下,好让自己想一想。
  有几个学生还没有走。他们挟着书包在院子里跑着,甚至于一面走一面踢石子。
  邱老师皱着眉毛瞧瞧大,又拿手摸摸额头。
  “哼,我能老埋没在这里么?……我应该升学。”
  他叫自己别使性子,好好地把这个问题来研究一下。肚子里有条有理地计算着筹学费的事。唔,这一共分五个步骤:第一他得留几个钱,第二呢他要省吃省用,第三是——那三十二块钱薪水里面该储蓄起十块钱来。……
  忽然他又想:
  “真古怪,怎么那些小流氓罚也不怕,打也不怕,还是那么混账呢?……唔,这是天性的恶劣。”
  于是在肚子里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他在桃树下站了会儿,踱进了那个过路厅上。
  《新闻报》送来了不过十来分钟,可已经给佟老师拿到房里去了。
  “我先前想着什么的?好象是……”
  搔了搔头皮。他把本地报拿起来又丢掉,然后挺小心地站了起来,仿佛怕什么东西会碰坏他的胸脯似的。脚也踏得很慢很稳重,似乎要数一数这里到佟老师房门口到底有几步。
  可是一下子他又踌躇起来。
  他听见校长室里鬼鬼祟祟地在说着话。
  “刚才金老师没跟你谈别的么?”
  “没有,”——听就知道是任家鸿那个嘎嗓子。
  “那还好。我告诉你:以后你跟金老师谈天的时候要小心些。他是有病的。以后……呢,你晓得不晓得他生的是什么病?”
  沉默了会儿。
  “嗯,你看他的沙眼就晓得,他那个沙眼……晓得了吧?那就是因为他有那个病,那个……那个……唉,一种要不得的病——不可告人之隐。……他是荒唐过的,一荒唐就会那个……晓得了吧?……”
  以后又谈到了任家鸿的父亲,还夹着佟老师的笑声。
  邱老师胸脯那里紧了一下,感到掉了一件什么东西似的,他咬着嘴唇,在肚子里叫:
  “哼,任家鸿偏偏相信这些市侩!这些这些……哼!”
  似乎为了要给那些市侩一点脸色看看——他于是一直闭着嘴,一吃了晚饭就上了楼。
  他知道他们一辈子不会有出路:真古怪,他们竟心甘情愿过这种刻板生活!——吵嘴,打小流氓,搓麻将!
  “哼,都是蠢猪,都是蠢猪!”
  书架上那只公用的闹钟达达达地响着,好象故意要惹烦他似的。那声音老是那么不快不慢,那么没有变化,把他们的时间一步步在一定的轨道上拖着走。
  现在是八点五分。
  那佟老师房里又打起牌来了。丁老师只要别人邀他一声,就马上跑了过去热烈地叫道:
  “哈,好极了,我举双手赞成!还举一只脚!麻将这东西呀——你别小看它:打一回赛过照一回太阳灯哩。”
  不过一到第二天就得告诉邱老师他输了两块钱。他原是不爱打牌的,可是他不能扫人的兴。
  真是个俗家伙!只要看他的鼻子就晓得!
  金老师虽然跟他们合不来,他可也来凑一脚。打不到一圈他就得嘟哝着:他知道别人在那里抬他轿子,在那里联合起来排挤他。好的,好的!然而他不怕!这么着他还是坐在那里往下摸牌。
  此外就轮到那两位女老师。她俩老是合伙:一个上桌一个瞧着,一摸到一张好牌就尖叫了起来,平时可只拿鼻孔哼着歌,脚尖打着拍子。听到丁老师说话就立刻扭着腰大笑,仿佛这是她们的一种义务似的。
  楼上就只呆着邱老师一个人。他不想看书,也不高兴改本子。点着一支烟,右手撑在太阳穴上——他觉得这里有点发烫。
  “这种生活真坑死人,唉!……我一定要改变一下,一定!……混在这里连自己也显得俗起来了。哼,简直是恶俗化!”
  对于自己的前途——那可要分六点来研究。他抽了一口烟,右手移到了额头上,念头一下子又岔了开去:他觉得自己有点发热。
  他倒到了床上,瞧着那盏十支光的电灯楞了好一会。于是又照例叹着气,摸着自己的胸脯,皱紧着眉毛。
  “哼,该死的!……一天又过去了!明天还是这一套,还是对付小流氓,开除学生!还是这一套!——唉,永远是这一套!”
              原载《文学》月刊1946年2月1日第6卷第2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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