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手帕 红手帕 (梅)  

作者:张晓枫




寂寞的羊肠沟并不像想象的那么诗情画意,一座破落的娘娘庙里,不

知曾经供奉过一位怎样的女人,大约也像中国神谱中绝大多数女性一

样,美丽、端庄但又严肃得近乎性冷淡。这里陈旧的殿堂是我的教室

和宿舍,五十多个年龄参差不齐的山里孩子是我的全部学生。还有一

个四十多岁的老鳏夫,是我的同事。常常到下午三四点钟,学生们就

入了学,空寥的山风从破庙上空掠过,不知什么鸟间或从山沟深处传

来凄厉的叫声,然后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我感觉孤独就像黑暗一样

沉重地向我压来,我就要发疯了,于是我便拼命地敲响挂在院中老楸

树上那口破钟。悠长的钟声在深深的山谷中久久地回响。



可恨的兰,自从她像伊甸园里的那条毒蛇一样诱惑我吃了禁果,我便

再也不能摆脱邪恶的诱惑了。在黑暗中我默默地咒骂,骂完以后,我

想我应该成一个家了。



那是一个常见的大晴天,我跟着媒婆到梅家相亲去的时候,梅正在地

里收割莜麦。梅的母亲一边不知所措地招呼我,一边打发梅弟弟去地

里找梅,梅的弟弟是我的学生。梅从地里回来的时候,头上还顶着几

片没来得及弄去的莜麦叶,梅梳着两条又黑又长的辫子,一件碎花的

素衬衫,梅站在院里扭扭捏捏不肯进来。媒婆出去好说歹说把梅叫进

屋来,梅侧身站在靠近家门的大红柜前,梅不敢扭头看我。我坐在炕

沿上,点燃一支烟,仔细地打量梅,我的心中有一丝新奇和恶作剧。

我看到梅的脚步上穿着一双方口系带的平底鞋,梅的两条腿匀称而结

实,梅的腰很细使她的胸部显得很突出,梅的脸白里透红,很像那种

叫做梅花的植物。当我仍在吊儿郎当地打量梅的时候,我瞥见媒婆正

用探寻的目光望我,我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这时,梅的母亲说,

梅,还不快给客人倒水。梅低着头走到壁柜前,拿出两个杯子,认真

地洗了一会儿,又从壁柜里拿出一个大约放着白糖的小罐儿,用铁勺

儿挖了两大勺,盛在第一个杯子里,又挖了一小勺盛在第二个杯子里,

然后弯下腰提暖瓶,一条长辫子掉前来,她很自然地用空着的手往后

一扬,那辫子划了一个很优美的弧线落在背上。她给两个杯子里倒好

水,然后把第一个轻轻地送到我旁边,把第二个杯子送给媒婆,给我

送水时,她的头垂得很低,羞怯的红晕似乎一直延伸到透明的耳朵背

后。我端起水,轻轻地呷了一口,我感觉有一股浓浓的甜味直搅肺腑,

我的心中忽然涌起一种温柔的感觉,我放下水,用奇特的目光再次打

量梅,梅依旧侧身站在她原来的位置上,她忽然很惊慌,用一只手无

意识地绞着辫梢,头垂得更低了。我仔细一看,原来她靠着的柜子上

有一面镜子,她正借着镜子偷偷地打量我。我的心中不禁一阵窃笑。

这时,媒婆说,章先生,咱们回去吧。我站起来,梅低着头和她的母

亲送出来,她的母亲热情地说,学堂放了学常串门来吧。我说,好的,

你们回去吧。我们走很远了,我回过头,看到梅和她的母亲仍然站在

门口,梅正抬起头,一动不动地望我,两条长长的辫子很好看地垂在

胸前。媒婆说,怎么样,满意吧,要是满意,明天给我个话儿。我说,

让我回去想一想。媒婆说,拿个准主意儿,婚姻大事可不能儿戏,我

说了一辈子媒,还没有一个离婚的呢。我说,好,明天一定给你个准

信儿。



第二次去梅家的时候,我已经差不多是她们家的姑爷了。梅的爹用山

村里最丰盛的酒席招待我,酒到半酣的时候,梅的爹用很严肃的口吻

对我说,她姑爷,咱山里人口快心直,实话实说,梅这孩子的后半辈

子就托付给你了,你们念书人花花肠子多,日后可不能喜新厌旧,把

咱孩子闪在半道上。我赶忙说,哪能呢,哪能呢。梅就躲在里面屋里,

梅害羞不肯来见我。



三个月之后,梅已经是我的新娘了。闹洞房的人们都陆续散去,跳动

的红蜡烛照耀着我不胜娇羞的新娘。我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远远地凝

望着垂头坐在床边的梅,我不敢动一下,唯恐破坏这种宁静、悠远的

气氛。困倦突然袭了上来,我点了一支烟,默默地想,许多许多年前,

大约我的太祖、高祖、曾祖以及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在这样奇妙的

氛围中真正开始他们人生的,怪不得他们能够写出“洞房花烛夜”、

“芙蓉帐暖度春宵”这样令我神往的诗句。我又想,直到此刻,我跟

梅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可待会儿,我就要跟梅心安理得地干那

事儿了,但是如果梅并不是我的妻子,我跟梅就像现在这样几乎互不

相识就干那事儿,人们会怎样说?想到这儿,我禁不住哑然失笑。



夜已经深了,跳动的红蜡烛流着长泪,似乎也等得不耐烦了,我想我

该干那事儿了。我已经站了起来,忽然又突发奇想,女人真像一本书,

恋爱不过是这本书的内容介绍,如果先读了内容介绍,虽然可以知道

这本书是好是坏,但再读她时却失去了许多吸引力;如果不读她的内

容介绍,贸然买到手,倘若是本索然无味的书,又该如何处置呢?由

远及近,我又想到梅,那么梅是一本怎么样的书呢?



我悄悄走到梅的身边,轻轻地拉起梅的手,梅似乎震动了一下,但梅

既不反抗也不响应,梅的头垂得更低了。我认真地抚摸着梅凉凉的手

背,我觉得梅仿佛是一个无知的小学生,而我是她的启蒙老师,我将

认真地,一步一步地教给她人生这一页既简单又深奥的课程。我循循

善诱,进一步把梅拥在怀里,吻梅的嘴唇。梅的嘴唇凉凉的,没有一

丝反应。我解梅的衣服,梅既不抗拒也不顺应。梅已经一丝不挂静静

地躺在我的面前了,借着烛光,我看到那是一个白皙透明的美丽的胴

体,淡蓝色的血管仿佛弯曲的河流一样清楚地隐在她的皮肤下面,隆

起的胸部就像高高对峙的富士山,朦胧的烛光给这一切蒙上了一层神

秘的色彩,但是我的心中竟涌起一种陌生、孤独的感觉,仿佛面对一

片寒冷的、了无生机的雪原。我耐心地,一遍一遍地抚摸着梅的身体,

我希望梅能像兰,或者菊一样,欢快地呻吟起来,不,哪怕只轻轻地

颤一下,给我一个信号或者肯定,让我知道此刻不只是我,而且还有

她,我们两个人都希望干那种欢乐的事儿,我们都需要对方,都渴望

一种完美的交合和融化,但是梅一动不动,静静地躺在那儿,仿佛一

片圣洁而冰冷的雪原。我的心空然涌起一种无人呼应的孤独和无所依

托的空虚。一支蜡烛流尽了最后一滴泪,用力地跳动了一下熄灭了,

另一支也只剩下一小截了,我知道我该干那事儿了。不是梅想让我干,

也不是我无法控制自己,而是我该干那事儿了。



这是我得到我自小遵从着的那种规范的允许,第一次心安理得地干那

事儿,我不用担心窗外是不是有人偷听,也不用担心杨校长批评我作

风不正派,不配为人师表,更不用担心梅肚里会不会有那事儿,但是

我的心中没有激情,没有那种让我的灵魂震颤的想要爆发的冲动,我

只有一种原始的、本能的、积蓄已久的欲望,我把那块早已准备好的

洁白的手帕拿出来,铺在梅的身体下面,就像许多年前做化学试验,

把试纸伸进盛有酸或者碱溶液的试管里。我爬上梅呆板庄重的身体,

怀着不被理解、不被承认的委屈和怨恨,仓促而不自信地进入梅的身

体,梅痛苦而压抑地叫了一声,然后一切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我

的劲很快就用尽了。当我垂头丧气地从梅身体上滚下来,了无心绪地

躺在她身边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在羊肠沟那个娘娘庙里,我第一次梦

遗后那种无所依托的空虚以及失魂落魄的悔恨和绝望。



那一天,我只干了一次那事儿,梅只对我说了一个字,啊。那个字饱

含了绝望和痛苦。第二天早上,我还没有起床,梅就已经羞涩地坐在

那边梳头。我坐起来,看到那块手帕正压在我靠梅这边的那条腿下,

我机械地移开腿,看到那块手帕上有几点新鲜的血迹,就像死寂的雪

原上盛开的几朵孤独的腊梅。我期待我的心中能涌起那种渴盼已久的

狂喜和震动,甚至我用颤抖的双手捧起那块手帕,凝视良久,然后喜

极而泣。这是多少年来我无数次设想过的镜头,但是,那一刻,我的

头脑中一片空白。我下意识地把它拿起来,叠成一个小方块,塞进我

上衣口袋里,然后梅一声不响地叠被子。就在我默默地注视着梅的时

候,我感觉我的心中突然涌起一种未曾经验的虚无和失落。那种多年

来一直纠缠着我苦苦追求下去的东西在突然间变得毫无意义,在未来

漫长的岁月里我不敢设想我该靠什么支撑着生活下去。



第二个晚上,回忆着昨夜痛楚的经验,梅怀着更大的恐惧忍受我干完

那事儿,然后如释重负地躺在那儿。当我把她拥在怀里的时候,她惊

慌地屏住了呼吸,我紧紧地抱着她,可我感觉我们离得很远,我更紧

地抱住她,可我感觉我们离得更远了。我努力想跟她说些什么,但又

无从开口,我想跟她开一点放纵粗野的玩笑,就像无数次跟兰、跟菊

那样,又怕失了读书人的身份。因为从她偷偷注视我的眼神中,我能

感觉她对我的敬重和对我们之间无法逾越的差距的自卑。或许在她心

目中,我应该永远不苟言笑,永远坐在灯光下不知疲倦地批呀批呀批

改学生那些千篇一律的作业。我想努力回想一些温柔的东西,但是除

了那杯很甜的白糖水,只有她和她的母亲站在她家门口,远远望着我

的情景。但是我必须无话找话,努力打破这种难捱的沉默。我说,地

里干活累吗?我感觉我不能亲切地唤她梅。她低低地应,嗯。我说,

读过几年级?她怯怯地说,六年级。我说,读书时怕你们的老师吗?

她说,嗯。我说……,我已经又想干那事儿了,可是我们的话题离那

事儿很遥远,我不能够说着一些毫无感情色彩的话儿,干那种激动人

心而又随心所欲说的事儿。我们终于沉默下来,我依然贼心不死,但

我不能在我们沉默无言的时候,突然爬起来干那事儿。我忍受着从未

经历过的难堪和无奈,我感觉人生苦长,春宵也苦长。



住完九天,按照我们那儿的风俗,新娘该回娘家了。那个早上,梅比

往日起得更早,也比往日快乐了许多。我们已经基本熟识了。我说,

你很想家吗?梅静静地笑着点一下头,我说,你回去会想我吗?梅羞

怯地低下头,一言不发。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无聊和一厢情愿。我多

么怀念那时,哪怕一次小小的分别,也令我和竹抱头痛哭,我多么怀

念兰热切地望着我,大胆地说,我想干那事儿。我多么怀念菊幽幽地

对我说,想你的时候,我就来看你。我时时能感受到,竹需要我,兰

需要我,菊也需要我,但是梅不需要我。



我和梅结婚已经半年了,在羊肠沟联校那张热气腾腾的石板炕上,我

们已经记不清干了多少次那事儿了,但是每次都是我主动要求,梅从

来没有拒绝过,也从来没有显示出欢欣,然而梅已经能够感觉到一些

那事儿的乐趣。可是越快乐的时候,梅越是拚命地抑制自己,梅总是

在无法压抑的快乐和呻吟之后,显现出对自己深深的绝望和自责。梅

的纯洁越来越使我感到自己的下流和丑恶。我感觉我越来越接近那种

高尚、纯粹、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了。



但是,有一天,我突然梦见梅怯怯地对我说,请原谅我,我骗了你那

么久,这些日子里,我的心一直很矛盾,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我想要

告诉你,十八岁那年,在村外的那个麦垛下,我已经失去了我的童贞,

新婚的那一天流的那些血,是假的,是我早已准备好了的……我以为

听了梅的话,我一定会痛不欲生,或者怒发冲冠的,但是我竟然忍不

住放声大笑,我庆幸我终于找到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可以心安理得

地离开梅,离开这种死气沉沉的生活。



但是梅把我从梦中惊醒了,梅平静地问,怎么了?我依然沉浸在梦的

欢喜中,我痛痛快快地喊,去他妈的红手绢儿。梅奇怪地问,什么红

手绢儿?我忽然清醒了,我无法掩饰内心的悲哀和沮丧,我淡淡地说,

没什么。梅低头做着自己的事儿,梅不再问我。



梅已经为我生了一个儿子。梅每天很早就起床,把屋里屋外打扫干净,

把早饭做好,然后叫醒我,在我吃饱喝足,半躺在炕上抽饭后一支烟

的时候,梅极利索地收拾好家,然后把儿子喂饱,用一条布带系在炕

上,我去上课,梅去地里干活。梅每天很晚才睡觉,但梅从来不喊一

声累,梅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常常在我坐在灯下备课的时候,梅用充

满崇敬和母性温柔的眼光悄悄地凝视我。梅对我感情越来越深了,我

们相敬如宾,我们甚至连脸也没有红过一次。有时候,望着梅宁静而

安详的神情,我总是回想起许多年前我还年轻的母亲。我比梅大七岁,

但是我的感觉中,仿佛梅是我的姐姐一般。



桃红杏白,草枯草荣,院中那棵楸树阔大的叶子已经落了好几次了。

我的儿子已经会一个人在院子里欺负诸如蚂蚁一类弱小的动物玩儿了,

我从来没有感觉日子像现在这样宁静和悠闲,我觉得我就该感激梅,

而且我确实从心里感激梅。



但是常常在一个人的时候,我拿出兰送给我的那块白手帕,充满惆怅

地怀念我和竹、兰以及菊度过的那段时光,怀念那时的欢笑、眼泪以

及生气勃勃地干那事儿的情景。如果生活像录相带一样能够倒回去,

我怀疑我大概会狼心狗肺地倒回去的。每每想到这里,我总是感觉万

分地对不起梅。



我想我大概天生就是那种下流、邪恶、自甘堕落的主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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