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弱


作者:张宇


  13
  于富贵看了这个笔记本,看得他呆,看得他愣,看得他惊心动魄。
  不知不觉的,太阳悄悄地落下去了……
  刘莉出去办事儿回来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刘莉走进屋没听到一点声响,就想着于富贵还睡着哩。先把吃的东西放进厨房,洗把脸,才到里屋来看于富贵。
  她见于富贵这时候还躺在床上,不过已经醒了,正望着她笑。就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于富贵伸手拉住刘莉的手,刘莉还认为他是在抚摸她哩,忽然间于富贵的另一只手就冲出来,还没有等刘莉明白过来,于富贵已经把她铐上了。
  “姐夫,你这是干什么?”
  于富贵笑了:“对不起,小妹,姐夫没想到是你。”
  “我听不懂。”
  “你能听懂。”
  刘莉不说话了。
  于富贵开始起身穿衣裳,他穿得很从容,先把自己穿整齐,又去洗手间洗了把脸。这才回头来看刘莉,她仍然坐在床沿上一言不发。
  “姐夫,八年没见,你就这样对我?”
  “你忘了,我是警察。”
  “不,你是我姐夫。”
  “我是你姐夫。但是,我在执行任务。”
  “这么说,你这几天陪我玩是假的了?”
  “不是假的,不过我一直在执行任务,也是真的。”
  刘莉开始不出声地冷笑,慢慢地说:“于富贵,你原来一直在跟踪我,一直在蒙我,还在利用我们之间的感情,你说是不是?我真是走眼了,没想到你这么阴险。”
  于富贵好久说不出话来,摇摇头,长长地叹一口气,才慢慢地说:“不,我事先并没有想到是你。你认为抓了你,姐夫心里就好受吗?”
  刘莉这才低下了头,好大一会儿才说:“什么时候发现的?”
  “第一天就发现了。”
  “第一天?在什么地方?”
  “在小歌厅里。”
  “不,我没有出手。”
  “是眼神儿。”
  “是眼神儿,是谁的眼神儿?”
  “是你的眼神儿。是你看别人的眼神儿,一个职业扒手的眼神儿,我一眼就能够认出来。”
  “这个我倒忘了,八年前你就对我说过,你是玩眼的。”
  “你也是玩眼的。”
  “那你为什么当时不抓我?”
  “你没有出手作案,我怎么抓你?再说,我心里很难受,你在外边漂泊这么多年,经历了什么样的生活,我都理解。当时我一直想,但愿我这一次找的人不是你。”
  “那么我问你,现在我作案了?”
  “没有。”
  “那你就认定你找的人是我了?”
  “你出去办事儿,我在家里并没有睡觉。”
  “我明白了,你翻我的东西。”
  “对,不是东西,是证据。”
  刘莉这时候才发现,于富贵已经把许多东西整理在一起,装进一个塑料兜里,放在写字台上了。
  于富贵说:“我原来确实是想公私两便,带你玩玩的。”
  “现在却把我铐起来了。”
  “确实是意料之外。”
  “现在就带我去号子吗?”
  于富贵冷冷地说:“跟我走吧。”
  刘莉坐在床沿上不起来,好像是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望着于富贵又说:“你作为姐夫,也曾经是我最亲近的人,你不想听我说点什么,交待一些后事吗?”
  于富贵想了想说:“那好,你说吧。”。
  刘莉忽然调皮地笑笑说:“反正你已经把我铐起来了,我又跑不了。”
  于富贵也淡淡地笑笑,并且开始点烟,随口也说:“是哩,那是哩。”
  14
  姐夫,我这次到郑州来,并不是来做活的,我已经很长时间不出手了。
  我这次来郑州也不是只几天时间,我已经来快一个月了。姐夫,你想得到我这次来郑州干什么吗?你说什么也不会想到。告诉你吧,我是来郑州送学生的。
  送什么学生?
  你知道郑州有一个小哈佛的私立学校吗?
  于富贵摇摇头。
  看看,你不知道,我就想到了你不知道。你平常除了破案,就什么也不知道吗?我告诉你吧,郑州的这个小哈佛私立学校很有名,是一所贵族学校。学生是全托的,一年里只放寒假和暑假,吃住全在学校。从小学开始,一直到高中毕业,要上十二年。上满以后,学生可以考国内的大学,也可以出国深造。这条件不错吧?你知道要多少钱?十二万。只要十二万。这十二万要一把交清,但是十二年后还要还给你的。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人家这本帐算得很精细,也就是说学生交这十二万只是一个转手,人家拿着你的钱再去干别的事情赚钱,用钱生钱。就像鸡生蛋和蛋生鸡一样。但是,那是人家的事情,对学生家长来说,也没有什么不好。不就等于借给人家十二万,孩子就可以接受贵族教育了吗?
  你就是来给他们送学生吗?
  对,我就是来给他们送学生的。
  你送谁的孩子进去?
  我送谁的孩子进去?笑话,我能够送谁的孩子进去?当然是送我的孩子啊。
  你的孩子?于富贵左右张望,孩子呢?
  已经送进去了。我送进去以后,才去找你们。
  啊,是这样。小莉,只是,你怎么会有孩子?你不是还没有……
  你想说我还没有结婚是吧?是,现在我可以对你说,我仍然没有结婚,我从来也没有结过婚。但是,并不妨碍我生孩子呀,姐夫你说是不是?
  对不起,我当姐夫的,不该这么问。
  没有什么,你不问,我也会对你说的。你想,我不对你说说,我能够对谁说呢?而且,你不让我说也不行,你把我拍进号子里,还不得住几年?我住进去,我的孩子咋办哩?平常可以,他在学校里可以正常上课,放了暑假怎么办?别人都回家了,他怎么办?所以,我还真得对你说说,对你说说没别的意思,你能够把我拍进号子里,你就得来管我的孩子。姐夫,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明白了。
  你能够答应我吗?
  放假了把孩子接回来?
  最好平常的星期天,也多去看看。好吗?
  于富贵想了想,就说我答应你,我应该答应你。
  谢谢你姐夫。我知道你会答应我的。在咱们家,从我记事儿开始,别人都恨我,只有你对我最亲。我知道你会答应我的。还有,姐夫,你不想知道我的孩子是男孩儿还是姑娘吗?
  你说吧,怎么说我也是你姐夫。这和我办案是两码事儿。
  我对你说吧,我的孩子是男孩儿。长得很漂亮,也很帅气。你不想知道他今年多大了吗?
  你说吧,他今年多大了?
  七岁了。其实他在西安已经入学了,这次到郑州是转学。
  转学?啊,对了,现在不是入学季节,是转学。想不到,你的孩子已经这么大了。
  没有想到吧?姐夫,你不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你是得告诉我,我还得去接他嘛。
  是哩,我现在告诉你,你记好,他叫刘小于。
  刘小于,刘小于,我记下了。
  刘莉忽然挤挤眼说姐夫,我离开你几年了?
  于富贵故意想了想一样,然后说七八年了吧?
  不是七八年,是整整八年。
  是,是整整八年了。
  我的孩子多大了?
  你不是说过了七岁吗?
  姐夫,我已经把话说到这一层了,难道你就没有想到一些什么吗?
  于富贵忽然一惊,脸都变色了。开口就说小莉,你是说这孩子……
  刘莉点点头说姐夫,现在你总该明白我为什么一去八年没有音信了吧?连咱爸妈过世我也不能够回来,我怎么回来?我是带着孩子没法儿回来呀。
  于富贵低下头,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姐夫,现在你明白了吧?
  于富贵点点头。
  姐夫,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于富贵点点头。
  小于从小就跟我要爸爸,我一直对他说你爸爸在外地工作,等你长大了,我就带着你去找爸爸。我为什么这样?我是明白你难,我要早些告诉你,还不把你愁死了?姐夫,你可不要内疚,这孩子是我要生下来的,我从来就没有指望过你。也从来没有埋怨过你。说实话,你要不把我送进号子里,我还不准备这么快就告诉你哩。但是,现在我得说了,不说也不行了。但是,我什么也不为,只是为了我孩子,我才说给你。我这么说,不是让你难堪,你能够理解我吗?
  于富贵慢慢地抬起头说我理解你,我理解你。
  姐夫,其实我已经打算不干这一行了。在郑州作案,也是我最后一次了。以前我干这一行,是我没什么可干的。再说,从我离家出走开始,帮我的姐们儿都是干这个的。但是,我干这一行可没人逼我,我是自愿。为什么呢?我欢这种生活。因这干这一行特别愉快。就像你喜欢当警察一模一样。你知道我从小就害怕别人管教我,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比较来比较去,还就是干这一行敌合我。不用守什么纪律,也不用老向别人汇报什么思想,动不动就得向领导检讨什么的,真恶心。干这一行,我觉得特别开心。当然,刚开始只是干着玩,觉得有意思。后来我发现,我天生就是干这个的。姐夫,你在我们这一行里名声很大,不光在郑州,在全国你都是名人,我相信你对我们道上的成名人物也了如指掌。
  于富贵说不敢说了如指掌,知道一些吧。
  那么我问你,西安道上有一个牡丹小姐,你就没有听说过吗?郑州有秀才,西安有牡丹,你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我知道是知道,也只是听说。我从来没有照过牡丹。
  姐夫,那就是我。不过,我不做大姐大,从来都是单挑,走到哪儿都是放单。可以说,这些年我走遍全国许多城市,但是,我从不来郑州做活。姐夫,不是对你夸口,我从出道到如今,还从来没有栽过。你知道我怎么做活吗?我和别人不一样,我从不去大街上呀公共汽车上呀出手,那些地方太脏,也太受罪。再说普通人挣两个钱儿不容易,我也舍不得借人家的。我都是借富人的钱,从一开始我就在城市的上流社会生活。花这些人的钱不心疼,反正你不替他花,他自己也要花的,你借他的钱花只是帮他消费。再说,我只拿钱,拿到别的东西,例如身份证呀发票呀文件呀,只要能够找到地址,我都想办法给人家送回去,或者是寄回去。因为这对人家来说,比钱更重要。这不,我弄的这些杂碎还没有来得及处理,就让你抓在手里当证据了。哎,姐夫,你知道我的看家本领是什么吗?
  是什么?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告诉你吧,还是你教我的哩。你说过,眼睛就是一切,对吧?所以我和你一样,我也是玩眼的。我不夸口,只要我进入那种地方,我瞟一眼就知道谁身上有钱,大概多少钱,这钱放在什么地方,很少错过哩。但是,这一回到郑州,我还是错了。我想着那种地方灯暗,我又不出手,你不会发现我的。谁想到你还是发现我了。姐夫,秀才说得不错,到底你还是胜我一筹呀。
  你见过杨光了?
  我们是朋友,我一到郑州就去看过他。
  于富贵说你刚才不是说和杨光一样,已经洗手不干了?
  我可没说过什么洗手呀,我洗什么手?我的手脏吗?如果我的手脏,那么比我手脏的人就太多了。我只是说我已经不想干了,而且已经好长时间不出手做活了。你能够想到为什么吗?我告诉你吧,什么也不为,为了孩子,我真的不想干了。
  姐夫,我的孩子越长越大了,我总不能够让他长大以后知道妈妈是干这个的吧?所以,我准备把孩子往郑州一送,就退出江湖。就像秀才那样,重新去过正常人的生活。我刚才说了,我和秀才是朋友,我一到郑州就去看过他。他曾经劝我别在郑州做活,我说为什么?他说郑州有老于。我当时还暗暗笑他不明白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心里想老于就是我姐夫,我姐夫怎么会抓我哩?看起来我还是错了,你还是把我抓起来了。
  你忘了,我是警察。
  姐夫,我把话说到这份儿上,难道你还不能放我一马吗?我把这些芝西都吐出来了,就等于和没作案一样了。怎么样?姐夫,能不能成交?
  于富贵看着刘莉,久久地看着她,然后他无奈地摇摇头。
  姐夫,为了孩子,我们的孩子,我求你了。
  于富贵长长地叹口气说对不起,你不了解我,别的我什
  么都可以答应你,我不能放走罪犯。请你原谅我,这也是我
  的原则。
  刘莉苦笑笑说我也想到了,也许你是对的,放了我你就
  不是你了。
  有人按响门铃。
  刘莉说谁?
  于富贵说我的搭档。
  你约好的?
  于富贵说是的,我实在不想送你进去。
  姐夫,你去开门吧。我明白了,妹子不恨你……
  15
  王海带走刘莉以后,于富贵留下来没有马上走。从感情上讲,他确实不想亲自送刘莉到号子里去。再说突然发生这么多事情,他需要留下来好好想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他明白,目前重要的是先把自己安定下来。案情上的突然变化,感情上的大起大落,已经折腾得他很累。还有呢,他也要再仔细挑拣挑拣刘莉的这些来西,哪些东西直接送给杨局长,哪些东西送去立案。他一定要分清楚,绝不敢糊涂。于是,他先坐下来抽烟,休息了一会儿。等到他觉得自己已经稳住了心神,才把这些东西倒在床上,准备一样一样地整理。
  天开始黑下来。他关上窗户拉上窗帘,然后打开灯。屋子里静极了。
  面对这一堆杂物,于富贵开始认真挑选。这时候他明白最不重要的就是钱了,他先把所有的钱放在一起,现在也弄不清楚这些钱是在郑州偷的,还是在外地偷的,反正是偷别人的,不是刘莉自己的钱。他把这些钱码起来,放在一边。然后呢,再把剩下的东西分成两类,准备送往不同的两个地方。
  这时候他感到庆幸的是,除了钱,刘莉几乎什么也没有细看。也就是说她还没有来得及整理。这就好了,这样除了钱,她什么也不清楚。太好了,好险呀!如果她知道她拿的东西是郑州市公安局长的,甚至还有更重要的领导同志的,那就可能会出乱子。
  他先把杨局长的工作笔记挑出来。今天下午,就是这个笔记本让他心惊肉跳发现案情的。里边写的内容,那都是杨局长的心里话呀!自己可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多年的警察生活使他一直觉得,一个人知道的事情太多不好。可是已经知道了,怎么办?要不要向杨局长承认?想不好,还是走着瞧吧。
  几部手机当然要挑出来,这些东西好处理,查一下手机号就明白是谁的,不方便立案的就送回去,没什么要紧的再送去立案。还好,没有再发现笔记本之类的要命物件。那么更重要的领导同志会丢了什么呢?这可是失键的失键了,不能够把领导同志的东西送去立案,也同样不能够把不是人家的东西退还给人家,这可是难点了。
  于富贵挑来拣去,最后只剩下三样东西再也不能够认定了。一样是一个小小的精致的电话号码本,看去也不怎么新了,却是古铜色羊皮封面,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讲究的小本本。前后也没有定价,也不明白是国内国外出的产品。他想了再想,就想到是有人专门定做的了。打开看看,里边记的电话大都是省里领导的,有省委的有省政府的,有家里的有办公室的,市里的领导也有,只是不多。他就想到这可能是市里的一位领导同志的。那么是多大的官儿?也就是一位副市长吧?书记和市长大概不会带这些东西,这些东西一般来说应该是秘书带着哩,副市长这一级领导同志可能会亲自带这些玩艺儿吧?他不了解领导同志的工作,就不敢认定。再就是两个金卡了,这会是更重要的领导同志的?不像,又不敢肯定……
  这样吧,于富贵想,宁肯多拿,也不能够漏掉。把这些东西先拿给杨局长,让他认吧。让他把东西挑出来,再把剩下的东西送去立案。就这么办吧。于是,他把东西整理好,然后拨通了杨局长的手机。还好,这么晚了,杨局长还没有下班。他就按照杨局长的指示,赶到杨局长的办公室去汇报。他走出门,发现天已经黑定了,街灯已经亮起来。于富贵赶到杨局长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杨局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于富贵走进去。这一回是杨局长亲自回身碰上了锁。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于富贵把东西摊开在写字台上,开始向杨局长汇报工作。
  杨局长听过之后,先把自己的笔记本拿起来,笑笑说:“是,是它。”
  于富贵看着这个笔记本,想想里面记的内容忍不住光想笑。
  “于富贵,你笑什么?”
  “没什么,东西找回来了高兴呗。”连忙又说,“是就好。那么这个电话本本呢?”
  杨局长笑笑说:“这个也是。”
  “能够肯定?”
  “这个东西,我见过。”
  于富贵忽然觉得自己的话太多了,就不再说话。
  杨局长拿起来两张金卡,想了想说:“这两件东西我不敢肯定,还是送去立案吧。”
  “那好吧。”
  杨局长最后说:“就这样吧,老于,时候不早了,咱们两个去吃饭吧,我请你。”
  这时候正经事情就算说完了。于富贵忽然开口说:“杨局长,我想,我想再给你说点别的事情。”
  “与这个案件有关?”
  “说有关,也有关。说无关,也无关。”
  “那就以后再说吧。”
  “杨局长,我想说。因为,因为关系到我本人……”
  杨局长伸出一个指头点着于富贵说:“你自己的,私事儿?”
  于富贵点点头。
  “我听着,你说吧。”
  杨局长他说了,于富贵又不知道怎么说好了。他刚才忽然觉得杨局长这么信任他,他无论如何也要让杨局长知道罪犯和他于富贵的特殊关系。还不是为了开脱刘莉的罪行,而是他和刘莉的亲戚关系和男女关系,甚至他们还生了孩子,甚至今天他们还在一起睡过觉,他什么都想给局长说说,彻底交待交待,然后就听杨局长发落吧。老不说,压在心里他实在是受不了。
  “杨局长,你没有想到吧?”
  “想到什么?你还没有告诉我是什么事情呀?”
  “我老于,我于富贵,你这么信任我,其实我于富贵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今天一定要说,一个呢,是为了认定这个本子是不是你的,我看了看。再一个呢,主要是这一个,我是想跟你说说我自己办过的不要脸的事儿。”
  “你自己?什么事儿呀?”
  “杨局长,我刚才没说,这个罪犯刘莉是我的妻妹。”
  “是你的妻妹?老于你说清楚。”
  “八年前我们还背着我老婆上床睡觉。”
  “还有这事儿?”
  “我们还生过孩子。”
  杨局长沉默了。
  “今天我们还在一起睡过觉。”
  于富贵开始说起来,他从头说起,从他和刘莉八年前怎么上床说起来。他越说越激动,老老实实地说,一五一十地说,他觉得越说越想说,越说越轻松,从前到后一下子说了个痛快。
  “你说完了?”
  “我说完了。”
  杨局长苦笑着好大一会儿什么话也不说,一直看着于富贵,后来才笑着说:“老于呀,你把你的这些杂碎给我倒倒,是不是想逼着也让我跟你说说我自己的一些私事儿呀?”
  “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我听了你的,不让你听我的,这不就不公平了吗?”
  于富贵怎么也没有想到杨局长会这么说话,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好了。
  杨局长笑了:“这么说吧,其实一个人的生活经历都是很丰富的,或者说很复杂的。我们平常看一个人,不论他是多大的官儿,也不论他是一般老百姓,就是我们干警察的也是一样,如果只看脸呢,大都是正面形象,如果看屁股那就坏了,那就是反面形象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所以我说,只要不触犯法律,我从来不关心别人的私生活。”
  于富贵呆呆地看着杨局长。
  杨局长笑笑继续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些私事儿吗?其实你不说也罢,我呢,不听也罢。而且老于,像这种事儿,今后也别对别人说了,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不好?这些私事儿又不上纲上线的,你不说,不就没人知道吗?”
  “我自己知道!”
  “老于,现在是八小时之外,我也下班了,你知道吗?”
  杨局长这话是什么意思?于富贵还没有反应过来。
  杨局长走过来,搂了一下于富贵的肩膀说:“老于,走,咱们还是吃饭吧。”
  走出办公大楼,于富贵才明白过来,杨局长跟他装糊涂,让他自己去处理哩。
  他心里一热。
  16
  和杨局长一起吃过晚饭,分手以后,于富贵又感到茫然了。他推着自己的破自行车,却不想骑上去,他害怕回家。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感到有家不能回的滋味了。于是,他只好推着走,边走边想心事,推着车子散步。
  他有这个习惯,喜欢自己独自在夜里的马路上散步。这时候已经入夜,大街上的车流开始减下来,路边的行人也少了,只有灯光越来越亮。
  怎么对妻子说?这是迫在眉睫的问题了。自己已经把她的妹妹送进号子,总要跟她说明吧?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说又不行,可是怎么说?只说这案子,还是把什么都说出来?从八年前一直说到现在?如果我把一切都说出来,妻子会怎么看我?往后的日月还怎么过下去?
  再就是今后怎么对刘莉呢?把她送进去,怎么处理,到底要定什么罪,能够判几年?那是检察院和法院的事情,和自己的关系不大了。但是,她总要出来吧?她出来之后,我怎么面对她?想到刘莉,他忽然觉得心里难受起来,怎么说也是和自己有感情的,我怎么能够这么对她,亲手把她送进号子里?现在社会上的事情还不是就那么回事儿?一个人出了事儿,多少人为他奔走求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是常见的事情。自己倒好,别人没有问,自己却把自己的妻妹自己的情人亲手送进号子里了。想到这里,他觉得后悔。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性?把案子结了,又不把刘莉送进去?确实有这种可能性。案子是自己破的,东西送回来,把人放了,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如果觉得做得太过,也可以拘留一下再放,拘留本身也是一种处罚嘛。像刘莉这种情况,重一点可以判刑,轻一点也可以拘留一下。如果自己真是想这么做,只要跟别人说一下就可以办到。别说说一下了,点到为止,暗示一下就可以办到,不会有人说出去。就是说出去又怎么样?已经拘留过了,说出去也不会出什么事情。但是,自己没有那么做,而是绝情绝意亲自把她送进去了。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呀。我怎么那么傻呀?
  但是,他又太了解他自己,现在是把她失进去了,自己才后悔。如果真要不把她送进去,自己能够做到吗?他长长叹口气,他明白他于富贵还没有那个本事。别说这一次,就是她出来以后如果再次作案,他还会把她抓起来送进去的。可是把她抓起来送进去了他还会后悔,他就这么一点能耐。又要抓她进去,又要后悔,人哪……
  于富贵走着想着,想着走着,快走到胡同口的时候他想明白了,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不向妻子坦白,就太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刘莉。
  说吧!不论有什么后果,我应该向妻子坦白一切。
  说吧!今晚回去就说,什么都说,说了之后,就听凭妻子的发落吧。
  沉默……
  已经夜深人静了,刘伟听他说完之后是沉默。
  于富贵等着妻子开口说话,就像犯人等着宣判一样。
  “你让我说什么?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你让我说什么呢?”刘伟最后说,“她犯罪了,你把她送进去,这能够怪 你吗?我知道,你把她关进去,你比我还难受。可我是她亲姐姐呀,她出发事儿,我心里能够好受吗?”
  于富贵长长地叹气。
  “唉,你也别唉声叹气了。我埋怨过你吗?八年了,我埋怨过你吗?”
  “你早就知道?”
  “我早就知道能怎么样?一边是我丈夫,一边是我亲妹妹,你让我怎么办呢?我也明白当初这事儿不怪你。这八年来,你心里不是比我一还苦吗?”
  一句话,说得于富贵流泪了。
  “唉,她一起再不回来,我就想到也害怕她生孩子,当初我想了再想,只有她生孩子了,才没法回来。到底还是让我猜中了。不过说到底也是家丑吧?如今爸爸妈妈都不在了。她只有我这一个姐姐,我还能对她怎么样呢?”
  于富贵继续流泪。
  “你也别掉眼泪了,你就是哭到天亮也没有用不是?啥话也别说了,你明天打听一下,她关在哪里,我去看看她。”
  于富贵连忙说:“我知道,我送你去。”
  刘伟说:“不就是你们那伙弟兄吗?你只要说在哪里,你不用送我,我去了人家一看见我还不认识吗?我想这点面子,我还有吧?”
  于富贵说:“他们要知道是你妹妹,肯定会让你看的。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刘伟忽然说:“现在是拘留吧?”
  于富贵说:“对,现在是拘留。”
  “拘留是七天?还是十五天?”
  “是十五天。”
  刘伟说:“让我想想,对了,拘留是你们公安的说了算,逮捕是检察院说了算,判刑是法院说了算,我没有说错吧?你说是不是富贵?”
  “你没有说错,是这样。”
  “那么像咱刘莉的案子,不判刑只拘留行不行?”
  于富贵心里一惊,知道她要问什么了,就说:“多少年了,我只管办案,我不管处理。”
  “刘莉的事情你也不管吗?就不说她是我妹妹了,她为你能够生孩子,你对她就没有一点情意?”
  于富贵心里好难受,长长地叹一口气,才说:“我也不笨,我知道你说的是啥意思。但是,我不能够知法犯法。”
  刘伟说:“这你就不用管了。你们两个的事儿,我可是 一句难听话也没有说。明天,我自己去找找人,你不会拦我吧?”
  于富贵沉默了。
  “你放心,我也不求别的,只要不处理重了就行。这总可以吧?”
  他没有勇气再阻拦她。他想了想,什么话也没有说
  刘伟说:“你什么话也别说了,我也知道你难。如果没事儿,你明天就去看孩子吧。先看孩子要紧,大人的事情以后再说,不能让孩子可怜。”
  夜深了。
  于富贵流着眼泪,伸手搂过自己的妻子……
  他从来没想到过自己的妻子这么善良这么宽容。
  17 1
  第二天,于富贵把妻子送去看刘莉,他自己赶到小哈佛·学校去看望孩子。有家不让进,他拿出证件,人家看他是警察,才放他进了学校。
  真漂亮呀!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现代化学校。
  找到刘小于班上的时候,学生们正在上体育课。他站在操场边上,老师指着让他认出了孩子。他就站在那里,看着孩子们上课,他觉得他的孩子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就像看到童年的自己一样。
  他想好了,等下课以后找到孩子,一定对孩子说:
  “小于,我就是你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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