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金时代            
  
                                  作者:张欣
    凌晨,一场大雨突然不期而至,哗哗的雨声仿佛千军万马呼啸奔腾,所到之处,万物酣
畅。
    穗珠提前醒来,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瞪着眼睛听雨。身边是丈夫穆青的一个轮廓,伴
以熟睡的声息。隐隐绰绰想了一周的事,瞬间就有了决定。
    尽管穗珠称得上成绩斐然——她在商海中挤搏了数十个冬夏,不仅没有泥牛入海,前途
渺茫,反而已经浮出海面,成为海上一道不错的景致。然而,她终是积习难改,这个不切实
际的女人,每天无论怎样看定单、查帐目,进出成千上万的现金,逢到花前月下,仍是备着
一副百结的愁肠,更不用说风声、雨声中的感念与苍凉了。
    穗珠原先在一家制药厂数药片,工作闷是闷,但还清闲。那时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当一名
女作家,所以工作之余的所有时间,都是趴在桌上写稿。她家的那张写字台上,堆满了她认
为可歌可泣的故事,写到动人之处,她会伏案落泪,心中充满着无边的豪情,同时又为这些
故事得不到编辑的认可而痛感“伯牙摔琴绝弦”之苦。
    穆青倒是市文联的专业作家,在热爱文学的老婆面前,便有了天然的优越感。每天无所
事事之后,见到奋笔疾书的穗珠,总要风风凉凉地说一句,“又写退稿呢?!”穗珠不睬
他,他便晃悠着二郎腿,斜吸一口烟道,“给我看看嘛,我也好指导指导你。”穗珠头都不
抬地扔出一句硬话,“先指导好你自己吧。”再就不说话了,写好的东西照旧锁起来,楼下
信箱的钥匙,那时也由穗珠独管,退稿也是决不许穆青碰的。
    每个行业都会有人才匮乏的时候,别管它后来怎么人满为患彼此互相残杀。穆青就是在
特殊年代靠一篇粗糙但构思还比较精彩的短篇小说跻身作家队伍的。成为专业人员之后,他
便像过于肥胖的问题母鸡那样,再就一个蛋也下不出来了。
    更可悲的是,绵绵无期的困顿和难产,令他养就了一身文人必备的毛病,譬如虚荣、轻
狂、好色,以及嗜钱如命之类。
    事实上,许多催逼我们奋斗不息的大话多是诚实的谎言,像“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农
民耕耘了一辈子,最后反而要背井离乡地到城市去当民工,还有可能惨死在恶性的工伤事故
里。
    穗珠埋头耕耘了两年,结果没有一个印刷体铅字的收获。她怀疑自己不是这块料,就打
住了。
    这之后穗珠最好的一部作品就是生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取名娇娇,满月之后就丢在
母亲那里。
    穆青不解道:“你既不写作了,又不带孩子,到底想干什么?”穗珠没好气道:“我干
什么,关你屁事。”她这个人做事一向没有铺垫和开场锣鼓,总是闷声不响地先干起来再
说,她尤其喜欢见到别人对她刮目相看的表情。
    穆青着实后悔在调入市作协之前便娶了穗珠,那时他在灯泡厂的工会任职,除了刷刷安
全生产的大字之外,就是给超龄青年办舞会、给火葬场的李师傅送烟票等等。能够娶到眉清
目秀的穗珠,就是他生活中最出彩的事了。
    人会被环境修理,这几乎已经成为绝对真理。当上作家之后的穆青,渐渐地在感情上与
穗珠有些疏离,他感觉她太过务实,性格又过分刚烈,做女人缺乏一份余韵。
    制药厂的供销科张榜招人,皆因这个行当不好干,吃苦受累不说,“严打”的时候还得
领衔主演。此业不仅后继无人,连原先在外面大展拳脚的老“供销”们也以各种各样的理由
回归厂里,宁愿看大门也不肯收效甚微地浪迹天涯了。真个把健民制药厂的厂长急得团团
转。
    穗珠揭榜决定去干供销,同车间的姐妹们都说,好好的,怎么就疯了?!这是男人都干
不来的活儿,女人怎么干?!又说,金丝雀关的时间长了,以为远走高飞、公费旅游是占便
宜的事,有她哭的时候。更有甚者自己先哭叽叽地摇着穗珠的胳膊说,你知不知道,推销产
品是要跟人家睡觉的……穗珠不作解释,只淡淡地一笑,神情却是铁了心的。
    厂长对她也颇不以为然,小小一粒,像颗洋参丸似的,怎么担纲供销重任?!但眼下实
在没人,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便问她有什么条件?穗珠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
你必须允许我见机行事。”厂长凝眉道:“你可以半夜往我家挂电话,在外面,规定范围内
的事,你是厂长,行了吧?!”
    穗珠回家打点行装,准备第一站就去北伐。穆青听她说完,气道:“这么大的事,你也
不跟我商量商量,这种事要承包,要订经济指标,要跟厂里七三分成,合同还要拿去公
证……”穗珠截断他的话说中我不过想试试自己,没你想得那么花哨。”穆青切齿道:“也
是,没准药没卖出去,卖了自己还帮别人数钱呢。”穗珠不动声色道:“你巴不得这样好另
娶。”穆青气得做打人状,“我就不信我管不了你了我……”窄窄的一扇巴掌高举过头,只
不见落下来。穗珠这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老实说,穗珠对穆青也是又爱又恨。大凡女人,对慓悍、威猛一点的男人总是情有独
钟,但穗珠却喜欢文质的男人,喜欢属于男性的温存和情调。穆青虽然在写作上没有什么大
的建树,但也常常会搞点新意思,比如发表一两幅漫画,配上警世格言,或者写一组情歌歌
词,搞得全城传唱,要不就是在报纸上开“爱情红绿灯”之类的专栏,引来许多少男少女给
他写信,请教人生真谛。穗珠对穆青的机敏、调侃和幽默,也有些暗自佩服,家中常有提着
破茶壶的背运文人前来通宵聊天,穆青也练得一语即出,满座开怀。
    跟着穆青,穗珠觉得穷是穷一点,但还轻松、快活。
    也有烦他的时候,但凡给他几次好脸,立刻不知道姓什么了,不是诲人不倦,就是对人
爱搭不理的,还原清高本色,一副拔剑四顾,谁能与我匹敌的架势。
    还有就是自我表现欲几乎和性欲一样强烈,公众场合必谈名人逸事,要不就是圈内热门
话题,读书也是闻风而动,如果那段时间人手一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那他要搞到这
本书的雄心绝对是一种病态。接下来是骂政府无能,贪官污吏霸世,然后对老区人民和失学
儿童报以廉价的同情和纯道义的赞助。
    从此,穗珠开始居无定所,足迹踏遍南北两地。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从未学过销售,也
没有名师指点,且各个厂的药品要占领市场,“回扣大战”早已打得人仰马翻。穗珠靠着多
看、多想、勤快和偷师,渐渐摸清了销售的路数,再思量自己应该怎么办。
    她决定离开主战场,重点跑中、小城市,建立自己的销售点,同时修改销售办法。有效
期内的药品可以如数退货,运输费用厂方也要给予补贴等等,终于无师自通地渐渐打开局
面。
    许多时候她是在长途汽车和五元钱一晚的招待所里度过的,她习惯了尘土、蚊蝇和方便
面。一次长途车半夜两点钟在山路上抛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与乘客们在寒风里站立了
两个多小时汽车也没有修好。这时,有人拦了一辆运鸡鸭的大卡车,等她不顾一切地爬上去
之后,带着一头的鸡毛和一脚的鸭屎,卡车启动了,她才发现车上只有她一个女人,那一群
灰头土面的男人甚为不解地望着她。卡车在漆黑的夜路上奔驰,除了鸡鸣鸭叫,便是若干个
闪着红光的烟头亮点,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哼歌。极度的疲劳使每一个人厌倦人生,连谋
财害命和调戏妇女的心都淡了。那时她想,很难说这回她是不是被拐卖,卡车在若干个岔路
口为什么驶右而不驶左、拐弯而不直行?如果真是如此她该怎么办?不知道,或许做个农家
妇女也不错,省却了多少必须逞能和致富的烦恼。
    难得她一个弱女子能捱过这样的春秋,第一次她从哈尔滨回广州时,穆青来接站,竟然
没把她认出来。她不但风尘仆仆,且形销骨立,单眼皮变成了双眼皮。为此,穆青几乎嚎陶
大哭,他红着眼睛拉着穗珠的手往外走,“我陪你找厂长去,咱不干了,辞职还不行吗?!
我写专栏养活你……”穗珠大力甩开他的手,径自朝家的方向去搭车,穆青冲着她的后背咆
哮:“你要证明给谁看!”
    路人无不侧目,以为他神经病。
    后来穆青渐渐习惯了,直到既不送站,也不接站,由于出差的频繁,以至于无论穗珠深
夜归来还是凌晨出走,彼此间也就“嗨”一声罢了。
    终于,穗珠等到了属于她自己的机遇。华东特大水灾,穗珠就在当地,并且闪电般地想
到了——瘟疫,她连夜拨通了厂长家的电话,指示厂长空运一大批药品到灾区。在此同时,
其他厂的销售人员也想到了这个点子,但他们纷纷把普通的药品提价百分之十到五十,只穗
珠一人斩钉截铁地说:“我决不发国难财。”她万万没想到这一句话竟引来了新闻媒介的万
盏镁光灯,随着这不要钱的广告,订单源源不断,健民制药厂起死回生。
    待她杀回马枪到东北,岂不如履无人之境?
    穗珠在床上伸了一个姿态优美的懒腰,这才发现雨早已停了,并且鹅黄色蒲公英图案的
落地窗帘上,已暗暗地映出一层光,使得蒲公英纤毫毕现,仿佛吹口气也就散尽了。
    楼外不远处的立交桥,已经响起长长短短的汽车喇叭声。不知谁家的摩托车,在楼下此
起彼落地加油门,而后绝尘远去。这个城市,完全电气化了,木屐嗒嗒和芝麻糊的叫卖声只
可能响在大制作的广告片里。
    身边的穆青翻了个身,一只手臂重重地压在穗珠胸前,人睡得死蛇烂鳝一般,自来卷的
头发像一堆旧铜丝,缠成一团。穗珠轻声道:“这几天怎么比我回来得还晚?”穆青努力了
几次都睁不开眼,含混道:“待会儿向你公布一号外……”接下来又睡。穗珠觉得他熟睡时
的样子还比较入眼,便在他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一记,而后下床披上晨褛。
    简单地梳洗一番,穗珠便钻进厨房当小妇人,煮牛奶,围着花围裙炸鸡蛋,人轻松得像
是飘来飘去。
    有钱是用来干什么的?不就是圆梦的吗?她想。
    现在才蓦然回首,也不迟啊,谁就能断定她没有才华,今生今世不能当作家?穗珠的想
法像平底锅上的煎双蛋一样翻来翻去,在穆青身上先就找到了信心,他这么一个人世、浅
薄、随俗的人尚且能舞文弄墨,她又有什么不能的?再看看穆青的那些文友,一个个站都站
不直、画也画不圆的家伙,她简直就想立刻开篇布局了。
    早餐端上桌,穆青才打着哈欠去刷牙,见他困得东倒西歪的,穗珠道:“要不你再睡会
儿吧。”穆青回道:“那怎么行,还有好多事等着我去处理呢。”穗珠觉得好笑,便在餐桌
前支着下巴,准备等穆青出了洗手间,问他怎么突然日理万机了?
    穆青洗完脸,还真精神了不少。坐下来,望着黄澄澄的蛋黄,搓着手指头赞叹:“老婆
的炸弹,真是久违了啊!”穗珠笑道:“别口花花了,我等着你宣布号外呢。”穆青眯起一
道缝儿似的眼,笑成老菊花的模样,穗珠忍不住拍他一掌道:“怎么这么恐怖的你!”穆青
将面前的牛奶杯往前推了推,找来他过去装稿件的破提包,先从里面拿出一只大哥大,望一
眼穗珠道:“不是你那个啊。”笑一笑,才摸出一张名片递给穗珠,穗珠见穆青名上冠以富
士山洋行总经理的头衔,不竟奇道:“你下海了?”穆青得意道:“岂止下了,已经开始游
了……游了……”他边说边开始傲视一切地吃鸡蛋。穗珠冷静道:“开公司你是没本儿的,
跟谁?准是左云飞那个坏小子,前两天他鬼鬼祟祟地来找你,我就知道没好事。”
    穆青宽容地笑笑,“你看你这人,左云飞是我小学的同学,我不信他信谁啊?”穗珠严
肃道:“他这个人缺乏责任心,你可以跟他交朋友,但不能跟他一块做生意。”穆青理直气
壮道:“睡女孩子不结婚就是没有责任心?我看这恰恰是有责任心的表现,省得哪个姑娘一
辈子指望他。”穗珠气道:“他给你一个大哥大你就这样赞他,真是没见过钱。”穆青冷笑
道:“我就是没见过钱,早想逮着机会捞一把了,这回他叫我当总经理、法人代表,我为什
么不干?”穗珠不客气道:“你知道什么叫法人?就是去法院的那个人。”穆青还想说什
么,看看墙上的挂钟,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好了好了,我不跟你争了,有人来电话找我,
叫他们打我的手机。”说完擦擦嘴,换好鞋走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把穗珠还想问的十万个为什么全部堵在嘴里,她怔了一怔才下意识
地走上阳台,正好看见穆青骑着自行车在大雨洗刷一新的水泥路上夸张地跟街坊邻居打招
呼,看上去心情很不了错。
    数日之前,穆青的情绪还是在零点徘徊,无名火大得惊人,规定穗珠晚上十点半以前回
家,甭管那客户能搞到安宫牛黄丸还是冬虫夏草,十点半以前叫他滚蛋,不许穗珠把自己公
司的尼桑车停在院里,另花几千元找停车场停去,否则见了眼晕还要听风凉话。后来穗珠才
知道穆青所在的市作协写作部宣布只发百分之六十的工资了,甚至连全市人民都有的粮差补
贴都取消;另外他在报纸上开的专栏自留地被一个笔名叫彩云飞飞的写手抢了去,传说这个
女人个子高佻,千娇百媚,没有一个总编不倒在她的秋波里,恨得穆青大骂彩云飞飞可以在
青楼挂头牌。
    后来穆青闷在家里卧薪尝胆,连着写了两部中篇小说送到大型文学刊物《新地》编辑部
去,都不出一周时间就原样退回了。
    对于没有稿费的作家来说,谈钱是一件很尴尬的事,稿费低时尚能谈写作的意义,稿费
高时便是书中自有黄金屋的例证,然而承认自己挣不着稿费,简直就像男人承认自己性无
能,穆青哪受得了这个?!过去工资还能撑一阵儿,再说那时候大伙都穷,谁也别笑话谁。
现在贫富多悬殊,没钱连小偷都烦你,没听人家说吗,富人全家去旅游,还在家中桌面上放
几张票子,省得贼找不到钱急了砸电视,穷人家里倒是没有浮财,回家一看电视机准泡在浴
缸里呢。现在可好,物价飞涨,工资倒少了快一半。
    当然家里也不是没钱,穗珠总是把相当数量的现金扔在抽屉里也不加锁。但穆青是从来
不动的,不能月月给老婆家用已令他汗颜,若还伸出手板吃软饭,那他所剩无几的一点点尊
严也就荡然无存了。
    一天穗珠开着尼桑车去办事,路上塞车,她无意间看见穆青正在排队买六合彩的彩票,
混迹于大妈大婶、离退休老头老太太之中的穆青,如同山羊里的骆驼让她看着刺目,倘若不
是意志崩溃,她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令他靠碰运气来了此残生。
    为了给他留点面子,穗珠没有跳下车去扭住他的耳朵。晚上回家骂他:“你算过没有?
两千分之一的概率你也去试?根本是零智商,一辈子也发不了财。”穆青并不以为耻,还摇
头晃脑道:“想当年挑作家,我可是万分之几的人才,何以见得如今我就中不了彩呢?!”
穗珠气道:“你无聊过头。”穆青冷笑道:“我无聊,我丢人,你休了我不就完了吗?!”
    穗珠给呛得半天没说话,忍了又忍只能好言相劝,“你不愿意白花我的钱,到我们公司
当个营业部经理,算你帮我还不行吗?”话音未落穆青倒急了,“我给你打工?你也得请得
起我啊。”穗珠忍住火道:“你开个价吧。”穆青呸道:“我就是上街摆地摊卖大力丸和耗
子药,也不会上你那去。”
    两个人说不到一块,只好冷战。穗珠又怕刺激穆青脆弱的神经,只好不化妆、穿最家常
的衣服、尼桑车停在恨不得离大院十里以外、每晚尽量回家吃饭,坚持亲自下厨……那也不
行,穆青照样逢人就骂,通货膨胀、贪贿无艺、笑贫不笑娼。他的名言是:现在中国缺什
么?就缺一个陈胜、吴广。众文友颇有同感,都说陈胜、吴广可能进城当了包工头,不如你
穆青就揭竿而起,我们跟定你了。这也算是较劲儿的时候,穆青却又叹道:“我要有那胆
子,何至于混成这样……”
    终于,他下海了。
    可是穗珠又另有一番担心。
    越想越累,也越发没有了兴致。穗珠决定剪断思绪,便捞起电话,先找到店长,问了问
“平安医药总汇”的销售情况,嘱他管店和柜长管得严一点,错卖了药或许会有人命官司,
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接着又拨了副总经理杨岩的拷机,叫他把公司的工作全担起来,自己决
定放大假了。杨岩在电话里关切地问,你没什么事吧?穗珠笑道:“没事,我也该歇一歇
了。”
    自从穗珠在制药厂供销科一炮打红之后,厂里的销售阵地日渐扩大,厂领导决定奖励给
穗珠一笔数量可观的奖金,穗珠婉言谢绝,问她要什么?她说想给厂里开一个门市部。厂长
苦笑道:“这个主意好是好,可哪有地方?厂子在郊区,门口倒是开阔地,可谁上郊区买
药。”穗珠道:“我找地方,厂里装修好,我来承包。”厂长道:“那没问题,只是现在寸
土寸金,你怎么可能在市中心找到地方?”
    穗珠又是一个不吭气,闷头在市中心转了三天,托朋友的熟人,熟人的朋友,三姑托六
婆,六婆又托小舅子,终于在黄金地段找了一家粮店,千方百计地盘下来,找装修图纸,出
设计方案,厂里出钱是有限的,工商、税务还得自己跑,然后请了律师跟厂里签承包合同。
    总算,小小的“平安药店”平安诞生。
    当时穆青对此颇不以为然,说店面太小,可改为耳朵眼药店,又说售货员丑得像《白雪
公主》里煮毒苹果的老太婆。穗珠道:“人家是退休的护士长,能给顾客推荐药,再说放一
个漂亮姐在那儿,你好意思过去买猛男神油或回春汤吗?”
    也就一年的工夫,穗珠蚕食了平安药店左边的风华照相馆和右边的何记云吞店,大举装
修一新,变成了“平安医药总汇”。
    二楼成立了公司,负责异地销售和批发。
    离贵都酒店还有半站地,穆青就在自行车保管站存了车,徒步上班。富士山洋行设在贵
都酒店十二楼,虽然不是五星级酒店,但骑着浑身乱响的载重自行车去上班,门卫一定以为
他是地吧的酒保。
    这两天,才是穆青云开日出的日子。
    市作协的维持经费捉襟见肘之后,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消失了大多数的壮劳力与男丁,百
分之六十的工资,半年来拿一次都没有什么积极性。下海,已经不是什么信仰的选择,完全
就是生与死的选择。
    红过的作家永远不会理解无名作家生活的艰辛,他们大可以在出够了国领烦了奖之后大
谈捍卫什么、抨击什么以及使命感。而无名作家就像无照小贩一样,拿着不够糊口的工资,
再拖上家累,吃饭变成了首要问题。
    他们的确是还没有想清楚就已经下海了,另一部分人组成互助组,找关系去热水器厂、
电风扇厂写报告文学,这种半下海状态其实是一种自救行为。连极富才华的诗人都对大自然
闭上了眼睛,满怀激情赞美威力脾洗衣机了。
    几乎一夜之间,写作部还剩下几个女作家在那里无病呻吟,继续编织着撕心裂肺、痛不
欲生地控诉男人与社会的故事,虽然她们也穷,但没有五千年沉淀下来的中国男人的传统心
态终是她们天然的优势。
    没有一个人来过问穆青的出路,问他是否愿意下海或拉他一块写报告文学。他们也跟他
说笑、调侃,但不涉及要害问题,谁都知道他家有一个女强人支撑起一把丰衣足食的大红
伞。他们建议穆青取一个女性笔名,在家写琼瑶式的小说,什么“千堆雪”“万缕情”之
类,穆青不知道这到底是书名还是笔名。这一点深深地刺伤了穆青,但他既不能当场发火,
又不能回家抱怨,他能跟穗珠抱怨什么呢?且抱怨本身,他已抢先一步,比穗珠还要看不起
自己了。其实,男人比女人要麻烦得多。女人可以叱咤风云,也可以小鸟依人,都有可爱之
处,还有哭泣和絮叨的特权。男人在许多事情上只能沉默,并且万事不能输,这座自尊大厦
由金钱、权力和美女建构,这是颇有讲究的,完全是金钱和权力可以,完全是女人算怎么回
事?!
    也就是在穆青内心极度失衡和孤寂的时候,左云飞来找他了。他们曾经是小学的同学,
但关系平平,左云飞从小天资聪颖,相貌俊逸,很得老师宠爱,后来又争气地考上了大学,
不像穆青,高中毕业已很勉强,在灯泡厂斗生斗死才算钻进工会。
    两个人是在同学会上再度重逢,穆青虽然不是知名作家,但总是见多识广一些,聊起天
来有些鹤立鸡群,左云飞这才用正眼看他,从此来往甚密。
    前几天的一个傍晚,左云飞突然到他家来找他,说是跟一个名叫黑田的日本客商合资办
了个洋行,问他有没有兴趣去当总经理?穆青当时目瞪口呆,因为在他灰色的生活中早已没
有任何惊喜可言了,这么薄的身子,现在突然送来一张大肉饼,他怎么受得了这份恶补?穆
青说不出话来,只冲着左云飞一个劲地点头。
    转眼间就到了贵都酒店十二楼,两个办公室的文员都在忙着,穆青径自进了总经理办公
室,这是一间套房,外面是大班桌椅、会客沙发,内间是卧室,标准客房的规格,整体感觉
虽然并不豪华,但颇合穆青心意。
    穆青先给自己泡了杯茶,放好茶叶、提起暖瓶的瞬间,想到一会儿秘书会送茶进来,不
禁哑然失笑。
    他坐在黑色的大班椅上,点燃一支烟,先是左半弧、右半弧地转圈子,然后把腿架到桌
上,一种当总经理真好的窃喜烟瘾一般地溢满全身,惬意至至。
    有人敲门,穆青赶紧正襟危坐,压低嗓音道:“进来。”知书达礼的女秘书送来了两份
公司的常务文件,请穆总在上面签字,穆青快意地做了,却有一种做戏的感觉。
    他以一个文人的敏感发现即将离去的女秘书嘴角牵着一丝笑意。“你笑什么?”他叫住
她问道。女秘书莞尔,“穆总,你的袜子破了个洞,还有手提包……总之,不怎么体面。”
穆青有些窘,却仍潇洒道:“是不是特别像供销社的采购员?”女秘书捂着樱桃小嘴弯下腰
去,穆青顺势甩出五百块钱道:“去给我买一打袜子、一个提包,你的眼光一定是不错
的。”说完他还装腔作势地打了个榧子。总经理的戏份,他搜肠刮肚也就知道这些了。
    女秘书没有伸出嫩葱般的玉指去拿桌上的钱,略显尴尬道:“穆总最差也得穿‘金利
来’的袜子吧,一打五百四十元,再配一个‘沙驰’的提包,属于大路货,也得一千二百块
钱……”穆青这回是真的大窘,暗想兜里还剩四百块钱,这一共九百块是他的看家、防身之
宝,他全部带在身上以备不测,想不到无意间还被女秘书奚落了一场,他红着脸憋出了一脑
门子细汗,女秘书忙道:“今天我事情特别多,还是另找一天陪穆总去挑几样东西吧……”
穆青几乎是感激地冲女秘书点点头,恨不得起身送她离去,神情一直讪讪的。
    擦了擦汗,把烟抽完,他的烟屁股总是小得惊人,最后揸着手指紧吸两口已经成了他的
习惯动作,要脱胎换骨地变成富人看来也是很不容易的。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许多举动都与目
前的社会角色对不上号。
    他推门走进卧室,果然左云飞又在蒙头大睡,正处在昏天黑地的状态。左云飞有一个晚
上不睡、早上不起的恶习,据说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配有这种毛病。长此以往,左云飞颓废
的表情中又有了一层睡不醒的倦意,永远都是萎靡着双眼,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激动起来。
    卧室里的空气污浊不堪,穆青拉开窗帘、打开窗户之后,才走过去拍拍左云飞的脸颊
道:“喂,醒一醒,结婚了!”按常理当然是说起床了,但你说一百遍等于什么都没说。左
云飞有婚姻恐惧症,说结婚他能吓得醒觉,若放一段《婚礼进行曲》他有可能从床上弹起来
夺门而逃。影视作品中的这类场景能让他口吐白沫,气绝身亡,所以他从来不看文艺片。
    人身上的怪癖都是事出有因,当年的左云飞一样是意气风发的好青年,又与众所周知的
省电视台节目主持人媛媛姐姐谈恋爱,自然是郎才女貌、天下无双。少儿节目的媛媛姐姐美
丽动人,妩媚中还带着几分稚气,是那种老少咸宜的大眼妹。左云飞当时已是某公司的部门
经理,年轻有为,又深受董事长器重,加上爱情的核动力,业务成绩直线上升,如有神助。
他的办公台前和钱包里,均是媛媛不可挑剔的美照。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不知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为媛媛办妥了一切,并订好了一张飞往
美利坚合众国的头等舱机票,媛媛姐姐神秘地飞离了大陆。就在孩子们呼唤媛媛姐姐的时
候,左云飞一直被蒙在鼓里还在商店挑三门大立柜准备结婚呢。
    这个打击已经非同小可,更重要的是云飞在公司成了大伙的笑料。你与公众人物谈恋
爱,千万得留一手,否则栽得比公众人物还惨。可这血的教训怎么具恃才傲物的左云飞能无
师自通的?!
    从此云飞对婚姻的恐惧超出寻常,同学好友的婚礼是决不会露面的,甚至礼金也不送。
以后无论跟多漂亮的姑娘泡马子,只要提及婚娶,下回你就别想见到他。
    自然也调离了原公司。
    穆青的这一计果然奏效,左云飞刷地一下睁开眼睛,迅速地判断了方位和所处的环境,
马上又睡眼惺松道:“我操.你是不怕我大小便失禁啊。”穆青笑道:“快起来吧,你不起
来我都不知道干什么?!”左云飞摸过床头柜上的小本翻了翻,“今天事不太多,中午跟银
行的信贷处长吃个饭,晚上陪几个客户卡拉OK一下。明天以后可没那么轻松了,给你联系
的那个驾驶学校明天开学,你去学完考个牌照,回头好开公司那辆雅廓。”穆青叹道:“怎
么跟我想象当中的总经理生活完全一样呢?!”左云飞笑道:“要不是生活就太不真实了
嘛。”穆青也笑了,“他妈的,只有作品不真实,哪有生活不真实的?!”
    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云飞示意穆青接电话,又加了一句,“是男的找就说我不在。”
穆青喂了一声就乐了,把电话筒递给左云飞,云飞询问地望着他,穆青道:“当然是……男
的。”云飞正待发作,穆青才道:“是黑田。”左云飞这才双手捧着话筒,叽哩咕噜讲了一
通日语,然后哈咿哈咿了好一阵才算完了事。
    挂上电话穆青忙问:“董事长有什么指示?”左云飞打着哈欠道:“叫我们快点把银行
那笔款贷下来,马上又有生意做了。”见穆青若有所思,又宽慰道:“你别有什么负担,中
午的饭大胆吃,大胆点菜,钱的事已经说好了,那个处长会贷给我们的。”穆青这才松了口
气。
    下午闲着没事,穆青决定去看看素荷。一来素荷今天轮休在家,二来他怕一上驾校又忙
得脚打后脑勺。
    出了贵都酒店,穆青就搭了一辆计程车往沙面方向去。反正也是云飞说的,出租车也要
大胆坐,费用公司报销。自己现在的问题就是放不开,没有什么派头。
    穗珠长时间在外省搞销售的那两年,穆青认识了素荷。那个阶段他寂寞得发慌,连同事
小孩的满月酒没请他都要念叨一个礼拜,顶好是餐餐在外面混,有时实在好些天没有名目,
就以探望娇娇为名回岳母家吃一顿好的。他的父母在乡下,虽说是县太爷,总是远水解不了
近渴。
    记得那次是美术学院举办的一个派对,穆青欣然前往,他就是喜欢这种蒙着艺术外衣的
庸俗聚会,男画家出尽奇招地与众不同,女画家个个都是性博士。艺术家甭管平时多可爱,
一进沙龙就全不对了,不知道怎么表现自己卓尔不群才好。
    穆青打单,所以也就格外注意放单飞的男女,看了半天,只有一个面色憔悴的胖女人独
自坐在墙角抽烟,穿着像个煮饭婆,根本不可能站起来跳舞,且表情近乎于呆板,眼神完全
是散的。
    几乎没有人理会她。
    穆青当然也兴趣索然,放眼望去,漂亮的女孩均名花有主,但他总不至于跟这样一个女
人不女的角色为伍吧。所以他只好干坐着,既不能高谈阔论,也不能翩翩起舞。彼时彼刻,
他真恨透了曹穗珠。
    无意间,他听到邻旁的人议论起那个女人,不禁整个人怔住了。“素荷怎么变成这副样
子了?”“不要瞎说,这哪里会是素荷?!”“可不就是她,听说挺惨的,辞了职,又被她
丈夫抛弃了,每天不说话,只是抽烟、喝酒、吃东西,你看都胖得走形了……”
    穆青真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素荷他是认识的,那是在《百万富翁》杂志的组稿会
上,素荷是美编,始终一言不发地蜷坐在沙发里。纯净的一张脸,带着一缕冷冷的对世事漠
不关心的神情,披至腰际的长发,缓缓地搭在胸前一绺,也是与世无争的,她穿一件秋橙色
的棉质高领长袖T恤,样式简单地可以称作没有样式,双袖撸到肘部,皱褶都是温馨而高贵
的。下身是一条咖啡色的麻质长裤,也是老实的剪裁,腰身束在外面,配一条同色的皮带,
全身上下没有一件饰物,只戴一只长方框的手表,也是浅啡色的皮表带。其他的女编辑或者
妖烧,或者艳丽,或者俏媚,或者娇嗲,她却只是舒适,纯正得如同一个崇高的意念,又仿
佛刚刚逝去不久的一颗明星,陶然回眸远望,只淡谈的瞬间,周围的女人,竟成了俗物。
    他还记得她的腰身,细得盈盈一握。
    这样的女人只配养在家中画油画,弹钢琴,穿着苏格兰短裙种玫瑰,不要跟她谈马拉多
纳和波黑战争,或者卢旺达的难民。
    对于素荷,穆青很下过一番工夫去了解她,得知她出身世家,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也
是后来家道中落,才不得不去了国棉三厂设计花布,不知怎么被《百万富翁》的总编看中,
几次商调厂里不放,总编便催她先来上班,手续可缓一缓再办。素荷的丈夫,是一家音像公
司的监制,据说是小白脸一个,整天情调兮兮的。
    虽然没有说过一句话,穆青对素荷是铭记在心的。现在见她成了这副样子,没有缘由地
心疼,静静观察了素荷好一阵,才去问拉他来派对的熟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熟人满头大汗地在跳恰恰舞,被他拉下来很觉扫兴。谈及素荷,又是一问三不知。许久
才恢复记忆说,好像是《百万富翁》的总编嫌素荷对他太冷,也就不太热心给她办调动了,
直到年终整顿编制,素荷不仅编外,且算临时工,与刷厕所的阿婆拿一样的工资,不享受杂
志社的一切福利待遇,素荷倒不是看重那些年货和奖金,只是不顺这口气,辛辛苦苦干了一
年,《百万富翁》的版式、设计皆为上乘,一致被同行推祟,她却落得一个二等公民的名
份,且档案烂在厂里也不再有人过问。
    素荷什么话也没说,不辞而别。
    偏偏她丈夫捧一个三流性感歌星投入太多,不慎堕入情网,素荷只得与他劳燕分飞。
    穆青作为文人,还看不出有什么旷世之才,但怜香惜玉尚是他生命中挥之不去的英雄本
色。那一晚,他坚持要送素荷回家,尽管一路上她没与他说一句话。
    后来穆青常去探望素荷,她住的是父亲遗留下来的老房子,木质的结构,这样的房子不
装修打理,破败起来更不成样子,如同素荷的心情,灰扑扑的。穆青当然不会天天去送鲜
花,然后坐在素荷卧室的窗下吹口琴,就是十八世纪的人也不会这样示爱。
    他更不会去跟她喷口水,讲什么与命运抗争的豪言壮语,人生本来就是一个无理可讲、
无理可循的过程,你说你战胜了命运,命运承认吗?!再说素荷这样的女人,冰雪聪明,他
去跟她说这些,只会显得蠢。所以每回,他只是清理一下积了一水池的碗碟,或者把掉下来
的纱窗安上,阳台的木栏杆已经斑驳得露出了筋骨,他叠了一个纸帽子扣在头上,吹着口哨
用油漆刷了一遍。
    素荷对他一直爱搭不理的,只是一心一意地抽烟,或者一心一意地吃山楂糕,可他却不
忍放弃她,因为他曾经崇拜过她。
    一天,素荷又是坐在那里吃薯片,穆青拉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和颜悦色道:“你这样下
去还需要多少时间?”素荷不理,穆青又道:“总之又报复了谁呢?”素荷还是不理。
    穆青陪着干坐了一会儿才说:“其他事情以后再说,先上班吧。”素荷低眉耷眼道:
“我没脸回厂了。”穆青道:“我认识你们厂的工会主席,先去疏通一下,反正你也一年没
拿工资,不过认个错的事,人家不放你,总还是稀罕你。”素荷冷漠道:“我这个样子,还
怎么见人?特别还是吃回头草。”穆青劝道:“所以你要戒酒戒烟戒零食,你去找纸笔来,
我们订个减肥计划。”素荷没有去拿纸笔,只是低下头去,压抑了很长时间的泪水,总算流
了出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穆青极有冲动想走到她身边去,但被自己强忍住了。
    他知道她这种时候不会相信任何男人。
    素荷后来真的去上班了。人是最软弱的东西,如果你不是船王的女儿,就必须为了一日
三餐向整个社会低头。美丽高雅的女人也不可能例外。
    穆青不怎么费劲地为素荷扫清了一些障碍,他跑了国棉三厂好几趟,在楼梯口堵住了工
会主席,送上一支烟,再勾肩搭背地聊一会儿,什么事情都解决了。素荷的精力转移到工作
上去以后,就不再依赖零食,心境走出了低谷,她恢复了一些自信,本来就是天生丽质的女
人,赌一口气都能打回原形。
    半年之后,素荷又美丽得令人瞩目了,只是这种美丽里揉进了一丝忧怨,几缕沧桑,比
起她原先的清虚若渺,让人觉得更加实在、可信。
    两个人是很自然在一起的,水乳交融。其实能够超越性爱的东西很多,譬如缘分,或者
一种机遇也好,横跨怎样的鸿沟都不奇怪,怎样不可思议的行为都显得然而不然。但是你有
没有充足的思想准备迎接这之后漫长而无聊的人生,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素荷当然知道穆
青有妻室家庭,不过他们几乎从来不讨论这方面的话题。
    庭院里很静,同样建筑结构的楼房有四座,每座左右各住一家。失修的屋身在浓密茂盛
的夹竹桃和桂花树里,让人觉得时间的流逝都缓慢下来。
    沙面曾经是租界,即便是旧房,也有着高人一等的气度。连灌木都显出一种高贵的沉
默。
    穆青拾级而上,按响了门铃。
    半天没有动静,穆青正要懊丧来前未拨个电话,不过是举手之劳,像提包里的大哥大,
他总是忘记打的,甚至有急事还想跑到公共电话亭去,真是天生的穷命。也就在这时,他听
见身后有人喊他。
    素荷提着竹篮站在庭院中,里面放着青菜、西红柿、鸡蛋等物。时令刚交初夏,她已换
上长长的无袖衬衣,纯棉质料,观音土灰色,矮樽领,侧旁却是开高叉,因为衣服两边与领
口都有一点刺绣,便显出一种中国式的古典,下面衬了一条丝质花朵图案的低腰宽身裤,裤
角也有刺绣,还滚上了流苏,陡然望去,像一个迷失了朝代的佳人。
    她穿一双平底的丝绒面布鞋,弯腰提起竹篮,冲他淡淡一笑,才婷婷袅袅地自他身边飘
过,拿出钥匙开门。
    一缕幽香是穆青万分熟悉的,但他仍旧在原地停留了片刻,不愿让这芬芳的仙气瞬间散
尽。
    进屋以后,素荷并不看他道:“干吗这么看着我?是不是不好?这身衣服的花布和样式
都是我自己设计的。”她边说边换了一双拖鞋,收拾着提篮里的东西。穆青从后面拥住她,
轻轻亲了一下她的脖子道:“你身上的东西,哪有一样是不好的?!”素荷笑道:“又来了
不是?这话你说的人不烦,我听得也烦了。”穆青道:“你还烦了?!这世上要是没有我,
谁还能欣赏你呢?”
    如果干脆做明星,高处不胜寒倒也罢了,偏偏素荷身在人多嘴杂、环境纷乱的工厂,毫
无情调、品位可言,这也是她会黯然神伤的原因之一。所以她没有接穆青的话,去厨房拿了
个碗来盛鸡蛋,“不知为什么就觉得你会来,家里一点菜也没有了。”穆青可能是心情好的
缘故,不肯坐下来,只想缠着素荷,又从身后抱住她,轻握着她的手一下一下地拿鸡蛋,像
逗小孩那样,一面咬着她的耳朵说:“我们结婚好不好?”素荷笑道:“出了这个门还不知
怎么想,说这些干什么呢?!”穆青也明知是这么回事,他有什么能耐打碎现实?连想一想
都觉得累,只是见到素荷,他是真心实意想亲近她,并觉得自己一步一步的,根本已经离不
开她了。
    素荷叫穆青去坐一会儿,神情甚是婉约,穆青失魂落魄地坐进沙发,却被一样东西路了
屁股,见是一个考究的大塑料提兜,正要放到一边去,素荷道:“打开来看看。”他便打开
塑料袋,拿出里面的白纸包,翻开是一只原皮色的公文包,皮质柔软且十分男性化,不等他
开口,素荷又道:“你不是当总经理了吗?”然后绷不住先笑了。穆青拿着提包站在那里摆
姿势,前后左右地看,老半天才说:“你笑什么?合着我就只配当无聊文人?!”
    “什么?三分息?!”穗珠一听就炸了,几乎是一个前滚翻跳下了床,杏目圆睁道:
“这样的高利贷你还要请他上南海渔村喝珍珠翡翠白玉汤?!不如直接找黑社会的大耳窿,
别说四十五万,四百五十万也贷下来了!”
    穆青本来半靠在床上翻各种商报和投资指南,想自夸一下经商能力,不过提了提贷款的
事,想不到穗珠跟青霉素过敏似的,反应这么大,陡然兴致全无,不快道:“人家是专款拆
借给我,你想一分五的息,去对门借二十块钱,你看人家借不借给你?!”穗珠急得不知从
何说起,穆青她还不了解?别看驾着本田雅廓,提着圣·洛朗的公文包,夹着经济导报,跟
真的似的。其实是电视剧中的人物——扮嘢,以为他过过干瘾,想不到他竟浑身是胆,商场
的险恶,他是没领教过呢!眼下,穗珠来不及细想细说,只盯住穆青问:“你签字了吗?你
到底签字了没有?!”穆青白她一眼道:“当然签了,钱已经划进公司帐上了。”言下之
意,你紧张什么?穗珠道:“手上有没有能赚钱的生意?”“没有我贷什么款,你当我是白
痴啊?!”穗珠苦口婆心道;“你讲给我听听嘛。”穆青看着报纸道:“公司的业务计划是
保密的。”
    这回穗珠真是勃然大怒,先是气得在卧室里来回走,丝质的睡衣窸窸窣窣地微响,猛然
间她转向穆青,指着他的鼻子道:“算了,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实话跟你说,我叫杨岩简
单了解了一下你们公司,有许多疑点,比如黑田,没有商务调查方面的记录,谁都不清楚他
的来龙去脉,他当董事长,左云飞做财务总管,你夹在中间签字画押,他们合谋干什么你一
点不知道,可是风险全是你一肩挑……”不等她说完,穆青也火了,一甩报纸道:“好哇,
你居然去调查我?!你不卖假药了?改行开侦探社了?!”穗珠急道:“我这是为你好!”
穆青冷笑道:“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我没找你算帐,你倒先找到我头上来了!昨天我碰
到作协的人,说在《新地》编辑部看到你的稿子了,说你马上就要在文坛脱颖而出,你真是
莫名其妙!”
    穗珠气得嘴直哆嗦,“我莫名其妙?!我在所有的人都拜倒在金钱脚下的时候寻找精神
家园,我为我自己的追求感到骄傲!”穆青哗的一下笑出来,轻蔑道:“是不是走进了一方
圣土?!那是你的自我感觉!谁不知道姚宗民这条老狗,专门培养有几分姿色的女作者,你
就投怀送抱去吧!”穗珠也尽量地声调放得平和一些,她很知道如何刺痛穆青:“我觉得姚
宗民是个称职的编辑部主任,他分析小说入情入理、头头是道。你当然不能客观地评价他
啦,因为他毙过你的两个中篇小说。”
    果然,穆青的脸上呈现出猪肝紫。
    接着爆发了一场“海湾战争”。夫妻间的吵架,通常都不会停留在理性范畴,只能是无
是非可言的情绪化发泄,又因为彼此深知对方的本质和终端要害,结果所有的冷嘲热讽箭箭
中的。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上午,穗珠用冷毛巾敷了敷肿起来的黑眼袋,淡妆都懒得化,就素着一张脸,挑
了一套样式简洁但质地挺刮的杰妮亚牌衣裙,浅驼灰红的颜色,这样看上去不至于太丧气,
然后带上修改好的稿件去了新地出版社。
    新地出版社位于城东出版大厦的七楼、八楼两层,这座巍峨的深灰色大厦,配以一排排
普蓝色的反光玻璃,不仅显得雄伟气派,尚有几分威严和凝重。它统括了省里最大的几个出
版社,而新地则是独具权威的文艺出版社。
    八楼拐角的一间办公室,是《新地》杂志编辑部。穗珠走过去,门是敞开的,一眼可见
半秃顶的姚宗民正在积案如山的桌面上打电话,看见穗珠,拼命用热情的手势招呼她进来
坐,又指指话筒表示他马上就完。穗珠微笑地点头,紧张的情绪得到缓解,别看她见过大世
面,但对于文学圣地还是有几分敬畏的。
    姚宗民四十开外,一张粉雕玉琢的圆脸,连点轮廓都没有,更别指望雄性的棱角了。两
只单眼皮的小眼睛倒是叽哩咕噜乱转,他拿着话筒叮嘱道:“……你还是给我全抛了吧,昨
天我路过证交所,大盘牛皮偏弱,从资金流向指标的走势看,绝对有资金抽逃的痕迹。他妈
的那个‘琼能源’,上半年的公司业绩下来了,一股分红才三分钱,简直辜负我们的殷切希
望……”
    穗珠在木质的沙发上坐下来,暗想,商品经济之风真是无孔不入,连《新地》这样的纯
文学刊物,也可以附带着办股市快报了。
    姚宗民打完电话,搓着手问穗珠文章修改得怎么样了,一边洗一个杯子冲茶。穗珠拿出
稿件递上去,说都是按照你的要求修改的,有些段落还重新写过。姚宗民把稿件放在他的桌
面上道:“我再看一看,争取下一期能发出来。现在虽说文学不景气,但稿件也不见得少,
新作者都想早一点见读者,所以稿也挺挤的。”穗珠的胃口被吊起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姚宗民接着说:“不过像你这样有才华的作者,我们还是要尽快隆重推出的。”穗珠遂又放
下心来。
    两个人又说了一些闲话。姚宗民道:“听说穆青现在当了总经理,都开车上班了?!”
穗珠略显尴尬地点点头。姚宗民道:“有你这么能干的老婆,他干什么都不出奇啊。”穗珠
想说跟自己没关系,可说出来别人未必信,谁会相信天上掉下来一个总经理,正砸在穆青头
上?也只好不置可否。姚宗民口气里充满羡慕道:“其实有时候人换个活法挺好……”
    冷了一会场,穗珠揣摩着该走了,还没等说出口,见姚宗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接着起
身关上门,思量片刻,又去把窗帘拉上了。穗珠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想到昨天晚上穆青
说的投怀送抱,顿时脊梁骨僵直。
    这时姚宗民走到她的身边,离她很近道:“穗珠啊……”穗珠只觉得姚宗民口中呼出的
热气,呵在她的耳后痒痒的,又见姚宗民涨红了一张脸,神情颇为亢奋,心想,该不是就让
我为艺术献身了吧?!
    穗珠想着姚宗民可能说出的话,可能做出的举动,以及自己的应对办法,装傻还是撕破
脸皮?
    她看见自己的稿件安静地躺在姚宗民的桌面上。
    她在最难的时候,也没向男人低过头。那是在东北某地的一个颇具规模的药品批发销售
点,厂里的药已经从千里之外运来了,销售点的龙头老大千方百计地刁难她,就是要让她投
怀送抱。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她只好强颜欢笑请他吃饭,希望能感动他。结果那个男
人借着酒劲儿在她身上乱摸,还要拉她去开房。
    终于,她忍无可忍大力地推开他,龙头老大翻脸道:“你他妈的是什么金枝玉叶碰都碰
不得?!老子玩过的大学毕业生,哪个不比你强?!我走南闯北见得多了,就从来没有见过
干净的女销售!”说完掉头走了。
    她一个人结帐、交钱,回到旅馆之后,想着滞留在货运站还要交仓租的大宗药品,急火
攻心。是的,她所认识的女销售,有时同时傍两三个男人,还不是害怕被人挤出竞技场,还
不是希望销售渠道能畅通一些。对于她们,她从未看低过,因为她深知这碗饭不好吃,作为
女人,她或许会同情她们,却决没有瞧不起她们。
    只是有些事,她无法做到。
    她又去找了许多关系,希望能绕过龙头老大把药品销出去。然而她所有的努力都是徒
劳,当地人不会因为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女人去得罪一般势力,那还怎么在当地混下去?她
的药就是低于成本价也没人要。她想了种种补救措施都无法峰回路转,即便是把药品退回厂
里都找不到车皮。最终她逃离那里,药品变成货运站无人认领的积压货物被处理掉了。这一
次的损失,就占了她全年创利分成的三分之二。
    那她也没后悔过。
    然而这回,她对自己实现梦想的期望值颇高,更加不能输在穆青面前。
    正在她内心交战升至白热化时,她听见姚宗民在她耳边说:“穗珠啊,我有一件事要跟
你商量。”她很自然地退后一步道:“什么事呢?”姚宗民拉她坐下来,她是什么时候站起
来的?且整个人僵僵地像片纸板。她坐下来,姚宗民的脑袋上直凑在她的眼前,她甚至能看
清他患脂溢性脱发的头皮闪闪发亮,光可鉴人。
    姚宗民诚恳道:“我知道你是商场上的红人,这才拉你入伙。”他说他想出一套全本的
《金瓶梅词话》,不仅没有任何删节,连春宫插图都一张不少地印上。穗珠道:“好像这种
书不是随便哪个出版社都可以出的。”姚宗民道:“这我当然知道,所以操作阶段要秘密进
行,我有一个特铁的哥们儿在印刷厂当厂长,印刷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穗珠见姚宗民对她并非起了贪色之心,人也冷静下来,恢复了人在商界时的稳重,她沉
思道:“可是怎么卖呢?书要见人,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姚宗民胸有成竹道:“这我早想
过了,商业上不是有传销这种形式吗?我们也可以用传销,书绝对不能在书摊上露面。我有
一个哥哥在大学当讲师,他只随便问了问,需要的老师非常踊跃,你想,知识分子嘛,有留
作资料、重新审视、研究一说,也有大家心照不宣的理由,还可以满足一下长期禁欲的深层
欲望……”穗珠不解道:“那我又能为你做点什么呢?”姚宗民果断地做了一个手势道:
“你是最重要的一环,这套书,我们要把它做成高档次的珍藏版,只在高级知识分子中收
藏,决不流于民间,所以需要高质量高成本。我准备用八十克胶版纸印内文,封面精装,最
差也得二百一十克铜版纸过亚胶,可是现在纸价昂贵,每一吨百分之二百到三百地暴
涨……”穗珠忙打断他道:“可是我原先是做药的,哪里搞得到纸呢?”姚宗民盯着穗珠
道:“纸我们能搞到,关键是资金,前期的费用很高,穗珠,我知道你是有钱的,先拿出来
救救急,事成之后不但还给你本钱,还可以参加分成,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个钱,只当是帮我
一把……”
    穗珠无言。姚宗民道:“你用你公司的钱替我周转一下,这不算太难吧。”见穗珠脸上
没有特别的表情,内心里真是钦佩她的老练、成熟。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计划书,又一次凑
到穗珠跟前,“我也决不会让你吃亏,这是我给你草拟的宣传计划,你看一看。”
    计划是打印的,清晰、整洁,穗珠看见上面并列着四家大刊物的刊名和姚宗民称为至交
的编辑人员的姓名,将同时推出穗珠的多部小说;另外报纸文学版专访的记者,他已经定好
人选,文章将从哪个角度切入也已有若干选题;最后新地出版社将推出穗珠的合集,以保证
她得到当年省最佳文学新人奖的形式签名售书,从而正式在文坛立足。
    这份计划定得相当周密、可行,毫无虚夸的文风。不等穗珠讲出心中的忧虑,姚宗民
道:“这决不是无原则的交换,我知道你最需要的是证实自己有没有写作才华,那我可以告
诉你。宣传和推出你一点也不勉强,你的处女作不知比许多作家的成名作强哪儿去了,即便
是你因为各种原因不能与我合伙赚钱,我依旧不会否定你的写作才华。”
    屋子里在渐渐升温,因为门、窗紧闭,电扇搅着湿热、混浊的空气,风吹在身上也很不
舒服。穗珠沉吟片刻道:“姚主任,我还是希望靠自己的实力打开局面。”姚宗民笑道:
“现在已经进入信息社会,文坛淡风劲吹,多好的作品都给淹了,就像你手上有华佗再造
丸,不打广告谁知道?!”穗珠还想说什么,姚宗民先去开了房门、拉开窗帘,又对穗珠
道:“不瞒你说,文章写出来是要见读者的,我们怎么会包装和宣传没有实力的作者?!这
一点你放心好了。”
    离开编辑部之后,穗珠细细地品味着姚宗民的话,竭力分析话中真实与虚假的经纬,倒
对自己的写作才能产生了怀疑。
    这以后,姚宗民经常给穗珠打电话,谈的是小说的主题、情节和人物,有时问一问给其
他刊物搞地毯式轰炸的作品进度如何,其实穗珠知道他还是希望穗珠对于《金瓶梅词话》进
行前期投资。因为碍着面子,穗珠只能客客气气地听电话、谈文学。穆青那一头早烦了,有
时是他先接到姚宗民的电话,这个王八蛋连句客套话也没有就直接说找穗珠,那种踩了鸡脖
子的小高音,穆青简直太熟悉了;有时电话是穗珠接的,一听她的口气就知道是谁来的;每
每这种时候,穆青就拉下脸来,一切举动都变得气势汹汹,有时还摔碟子砸碗,借题发挥。
    一天晚上,两口子都上了床,姚宗民又打电话来了。穗珠看着穆青骤变的脸色,怕他上
火,便拿着三洋牌无线话筒,跑到阳台上去听电话。没想到这样一来,穆青更火了,见她收
线走进卧室,劈头喝道:“你这颗新星怎么还不升起来啊?!他还要怎么培养你才叫你出
炉?!”说完倒下,大力地背过身去。穗珠站在床边,心里本来就窝火,看见穆青误解那么
深,道出事情原委又恐他笑话,也算忍了又忍,这回真动了气,不开心道:“反正我们没有
你想的那么无聊!”穆青大声骂道:“他妈的谁无聊?!他想干什么就真刀真枪的来,还被
着什么文学的遮羞布,真他妈叫人恶心!”
    穗珠气的,恨不得咬穆青几口,二话没说,夹着枕头、毛巾被去客厅睡沙发。火头上的
穆青仍不依不饶道:“你不如直接搬到《新地》编辑部去住,也省得他老打这种意淫电话
了!”穗珠一把抓起组合柜上穆青带回来的洋酒XO,使足力气砸在地上,灿烂的一声巨
响,屋里总算安静下来,慢慢地升起一股幽幽的酒香。
    再见到姚宗民,穗珠很想叫他别往家里挂电话了,但她直觉姚宗民一定能听出弦外之
音,这样不仅尴尬了他俩的关系,同时姚宗民又会认为穆青很没有男人气,穗珠不希望外人
小看她的丈夫。
    但是出资这件事,总不能一拖再拖。一天,穗珠约姚宗民去花园酒店旋转餐厅喝下午
茶,这里的环境相当僻静,客人极少,好谈事情。
    叫了一些茶点之后,穗珠对姚宗民道:“你想出的那套书,钱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我不
愿意干犯法的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姚宗民道:“现在图书市场管理混乱,盗版书满天
飞,有几个真给抓去坐牢的?再说知识分子不爱惹事,谁会买了一套禁书反而交出来做赃
物。这套书一定保持高品位,我预计定价五百到七百。”穗珠道:“难道通过正常渠道就抓
不住一本赚钱的书吗?”姚宗民为难道:“有是有,但是麻烦特别多,比如史枯的画册,史
枯你知道吗?”穗珠茫然地摇摇头,姚宗民道:“史枯的画独具特色,现在已经被海外美术
界推崇为中国的梵高,也是死后才出名,他的一幅国画《策杖探幽图》,在香港的拍卖会
上,就卖了一百七十五万港币,要是出一本他的画册,再加一本他的日记和信札,肯定稳
赚。”穗珠道:“那我们为什么不做他呢?你手上有现成的书号,我们也用不着这么担惊受
怕的。”
    姚宗民叹道:“事情哪那么简单,家属不同意呵,好不容易做通了他老婆的工作,答应
给她高版税,他女儿又不干了。”穗珠道:“这种事,好像老婆同意就行了吧?!”姚宗民
道:“行是行,签合同也生效。可是史枯的日记和信札,加上晚年重要的墨宝全都在他女儿
手里,她不肯拿出来,你有什么办法?”穗珠道:“那她想怎么样?用她爸炒出一座楼
来?!”姚宗民忙摆手道:“那倒也不是,她是想叫美术出版社出这本画册,除了正规以
外,最重要的是美术社的资深编辑老贺是他爸的至交,又是独一无二的知音。史枯的画多少
年不被承认,只有老贺懂他的画、推崇他的画,史枯作画,不让任何人进画室,只有老贺是
个例外。他女儿跟他爸一样,也是一根筋,只同意贺贯聪做画册的责任编辑。可是老贺哪有
定出画册选题的权力?美术界的江湖恩怨又出奇的多,贺贯聪他们社,根本就不打算给史枯
出画册。”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穗珠无言。
    两个人慢慢品着柠檬茶,又用勺子一厘一厘地挖黑森林蛋糕,穗珠考虑再三道:“史枯
女儿那里,我们放在她面前十万块的定金和百分之百的诚意,她不至于不动心吧?”姚宗民
的眼睛刷地一亮,脸色也透明了,“那还用说?!绝对柳暗花明了,只是这钱……”穗珠沉
着道:“定金当然由我来出,不过事成之后,本金加提成,你是一分不能少我的。”姚宗民
大声道:“那当然了,我们签合同去公证。”
    渐渐地,姚宗民的话开始多起来,讲许多文坛较事,颇有兴致。然而穗珠笑得总有些勉
强,她对于姚宗民的发财心切尚能理解,只是对自己所充当的角色无法释怀,似乎一开始,
他们就达成了一种默契。而且其中的许多做法,简直比生意场上的行规还要单刀直入、银货
两清,那么她的这种志向大迁移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尽管她很愿意相信姚宗民对她的肯定,也拼命地借鉴琼瑶、梁风仪成功之秘诀,她完全
懂得什么是必要的付出,只是这多少有些自欺欺人的感觉,如果拿十万元爆炒自己,不红都
难吧?!
    不过她又想,假如凭借自己的才华和姚宗民内行的运作果然能在文坛冉冉升起,十万元
的预付款实在是不贵。她为什么坚持要姚宗民还钱?这是一个原则问题,她不能自己买花自
己戴,那成功就全串味了。
    这段时间,黑田从日本飞过来,住在中国大酒店,所以穆青显得格外忙乱。
    黑田个子不高,总是阴沉着一张脸,剃平头,两眼暗淡失神,比起电影上的日本鬼子,
就缺一撮仁丹胡和一把战刀。黑田从来不对着穆青说话,只是冲左云飞哇啦哇啦地没完,左
云飞就嗨嗨嗨地穷答应。
    穆青不知道他俩说什么,急着问左云飞,左云飞说,黑田这次回大陆,带来一笔大生
意,就是把东京基拉督雪糕介绍到广州来,这种雪糕口感特别好,对都市人是全新的感受,
日本那边的事宜全联系好了,现在就是公司这边,必须抓紧接应的措施。
    两个人做了一下简单的分工,左云飞说他去招二十几个妙龄少女,身被缎带在各大商场
当基拉督的促销小姐,穆青负责跑广告公司和报纸宣传。穆青不快道:“我是总经理我说了
算,我招美女你跑广告。”左云飞脱口而出道:“你身边有一个美女了心还这么野?”穆青
内心吃惊、面色无辜道:“我有什么美女相伴?你给我画的?”左云飞狡黠地笑道:“上回
你们在香云楼吃饭,我都看见了。”穆青这下乱了方寸,左云飞忙拍着他的肩膀道:“放
心,我又不会对穗珠说。”穆青心有余悸道,“拜托,她那个性子,非剪了我不可。”
    穆青打电话叫秘书小姐进来,吩咐她速拟一份诚聘促销小姐的广告,赶紧送到报社去
发,争取尽快见报。他想了想又说,促销小姐的个子不能低于一米六八,体重不能超过一百
一十斤,我可没有时间面试一堆土豆。他最后又叮了—句。派头是直逼董事长了。
    秘书小姐走后,穆青看见左云飞斜靠在窗台上吸烟,眼睛望着窗外的街道和车流,神情
甚是落寞,不禁搭讪道:“上回来找你的那个女孩挺不错的嘛。”云飞懒洋洋道:“哪一
个?”穆青道:“长发披肩的那一个。”云飞的眼光又移向窗外道:“一般化,没什么
劲。”穆青道:“挺拿得出手,你还不想结婚呵,病是好不了了?!”云飞这才转过身来,
整个腰靠在窗台上道:“结婚哪有一对是不吵架的?听说有人统计过,独身对于世界和平的
贡献仅次于联合国。”穆青苦笑道:“那倒是,就像我跟穗珠,现在一天不吃饭可以,一天
不吵架根本过不去。”
    自从穗珠搬至客厅睡觉之后,肯定不会再自动搬回卧室,一天到晚看也不看穆青一眼,
好在穆青饭局多,如果再直落歌舞厅,回到家也就半夜十二点了,倒头便睡都来不及,哪还
顾得上看穗珠的脸色?有时发现穗珠冷眼相向,也装作看不见。
    虽然夜夜笙歌,穆青心里也并不特别快乐,刚去富土山洋行时,诸事新鲜,后来便产生
了不过如此的遗憾。比如陪人吃饭就特累,没话找话不能冷场子,再说饭馆里的东西吃多了
就变成了统一味道,粉条和鱼翅没有什么区别,怪不得左云飞推得斩钉截铁;歌舞厅的三陪
小姐,大多也是白痴,除了首饰、靓杉、化妆品,其他的任何话题,根本就是鸡对鸭讲,不
知在说什么。现在万事讲速成,谁会把自己修炼成李香君再出来赚钱?!
    回望过去的圈子,自然是穷酸潦倒俗不可耐,却不知为何又有了些许眷恋。
    一天晚上,穆青比平时回来得早些,他也学精了,每回卡拉OK只顶半场,唱完《哪有
一天不想你》和《涛声依旧》就走,下半场叫公司的女孩们陪到底。把雅廓车在院子里停
好,刚熄了两盏车头大灯,还没来得及锁车,就看见穗珠从单元门洞里匆匆忙忙跑出来,瞬
间消失在黑暗中。穆青楞了一下,心想,一定又是姚宗民玩花屁股,调得穗珠围着他团团
转,一边又恨穗珠,你这哪是文学新星?简直成了应召女郎了!这样一急一气,穆青又重新
起动引擎,将雅廓车慢慢地开出来。在黑暗中注视着大门口,看见穗珠截停了一辆计程车。
    穆青就紧跟着这辆红色的出租车,痛下决心待会儿见到姚宗民非警告他不可,如果他再
缠着他老婆,就对他不客气!穆青恨不得现时就是黑社会老大,命令马仔砍了姚宗民的右
手,看他还拿什么去蒙骗女作者。
    想当年,姚宗民培养了一个女诗人叫美云,鸿雁传书、脉脉含情,后来美云来领奖时才
发现竟是一个大老爷们,只因过去用真名写诗永远得不到姚主任的手谕。穆青把这件事讲给
穗珠听,意在让她警惕色魔,穗珠反应淡然道:“要是你,哪等得到美云来领奖,早就找上
门去探班了。”穆青气道:“等那个秃子指导你写出本《红楼梦》来,再护着他也不迟
啊。”
    计程车到达目的地时,穆青才发现是平安医药总汇,楼下门市和楼上公司办公室一片灯
火通明,许多人串来串去,场面相当混乱,大门口还停着一辆警车。
    只见穗珠跳下车来冲进公司,险些被过往的汽车撞上。穆青也停好车,然后直奔平安公
司。
    在办公室碰见面色苍白、呆如木鸡的杨岩,杨岩拉住他道:“公司没有穗珠的管理,简
直一塌糊涂,昨天仓库失窃,丢了十几箱血燕、雪蛤这类的高级补品……”穆青一听没有想
象得糟,定下心来道:“警察这么快就来了,不是说现在警力不足,破一条人命案要先交二
十万吗?!”杨岩急道:“警察哪是来破盗窃案的,今天有人报告公安局,说下午买了我们
这儿的退烧药,回家给孩子吃,病情立刻加重,人还抽起来了,送到医院就死了。这不,打
上门来了。”听完穆青就傻了,透过总经理办公室的玻璃门,看见病人家属冲着穗珠又哭又
喊,公安人员显然也是他们的朋友或亲戚,一脸肃穆地质问穗珠,穗珠一直低着头,偶尔抬
头说上一两句话,立刻招来更加悲切、凄厉的反扑,最后也只能垂手而立、怒骂由人。
    穆青看在眼里,突然心里一阵难过。望着穗珠尖削的下额,想到她赤手空拳地创下这份
小小的业绩,不知承受了多少这样的压力,然而他从来不在她的身边,从未接过她一半的担
子,只一味地害怕她耀眼的辉煌,害怕生活在她的阴影里。甚至,他可能在她的不眠之夜正
与素荷风花雪月。
    内心的严重失衡使他不顾一切地冲进总经理办公室,对着穗珠以外所有的人吼道:“你
们有什么证据证明孩子是吃这儿的药死的?药呢?经过鉴定了吗?孩子是不是中毒而死?有
医院的证明吗?就算你们掌握了一切证据也应该通过法律解决问题,在这里围攻一个女人算
什么呢?!”
    在场的人,包括穗珠都楞住了,穆青涨红了脸,呼呼地直喘气。老半天才有一个公安人
员用审问的口气问道:“你是谁?你是干什么的?”穆青心虚但尽量不动声色道:“我是一
个记者。”公安人员仔细看了他报社通讯员的证件。
    回家的路上,穆青驾车,穗珠与他并排坐在前座。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也没有互望
一眼。穆青用余光看出穗珠心力交瘁,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
    当天晚上还是相濡以沫的,穗珠第一次小鸟依人,听从穆青的劝告,不再涉足文艺,亲
力亲为地管理好平安公司和门市。
    第二天,不知是什么时候,姚宗民送来了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校对稿,看着自己的文章变
成一颗一颗饱满且井然有序的印刷体,穗珠实在是激动不已,晚上奋笔疾书,整整写了一
夜。
    以后又恢复了天天吵,穆青痛惜道:“平安公司这样下去垮了台,对你我有什么好?你
亲手打下的一片天地,不见得非要亲手葬送掉,你才舒服吧?!叨叨多了,穗珠烦道:“我
只出一本书,你就叫我圆了这个梦好不好?我有一整套计划,时间也不会拖得太长。”穆青
道:“好梦难圆,你已经是江湖之人,非要干些不切实际的事,怎么会有好结果呢?!”他
没好往下说,事实上,平安公司仓库的失窃案到现在也没破,病童家属又吵得纷纷扬扬地要
打官司,最后穗珠坚持私了给了他们一笔钱。这都是不好的端倪,如果穗珠对公司仍旧撒手
不管,什么邪门儿的事情不会发生?可是你对梦中的女人又有什么办法?穆青唯一能做的就
是仰天长叹。
    用了一周的时间,穆青每天在会议室面试美女,在她们中间挑肥拣瘦,眼睛吃够了冰淇
淋,这才正式选出了二十几位基拉督小姐。
    把基拉督小姐带到中国大酒店给黑田过目,穆青觉得自己整个一个汉奸。
    也是一周的时间,左云飞拿来了号称全市价格最低的一家广告公司的基拉督企划案,全
部费用是五十二万元。穆青拍案而起:“我们基拉督连小姐带雪糕一起卖掉,都不知能不能
赚五十万!”说完看都不看就揉了企划案,拿出白纸来自己准备一脚踢。半晌,脑袋里空
白,重新打开企划案更是火冒三丈,什么见日报两次,见晚报一次,平面设计图两幅,这就
敢开价五十万?
    怎么现在人人都变成了食钱怪兽?如果全国开展一次抢钱运动,比起“文革”的声势,
绝对不小。
    穆青开始搅动脑汁想时髦词汇,最先跳上他思维屏幕的是“冷饮革命”和“贵族口味”
这两个词。基拉督雪糕他也没吃过,他准备靠想象完成这次高卡斯(等级)的品尝,幸亏他
是文人,左云飞就不可能有这样的想象力。
    然后请日报和晚报的记者吃顿饭,经济版和假日闲情版都有他的老相识,这些人本事
大,除了讣告之外,没影儿的事都能编得活灵活现,听说有一个老记跟他一样,也能驾车上
班了。
    最让穆青费尽心机的是基拉督的招贴海报,新闻图片社的资深摄影师他认识,过去曾一
块出去采风。采风,这个美妙的词汇真是久违了,尽管他没有写出什么惊世之作,但是作家
生活实在耐人回味,他们一行人里有摄影师、词曲作家、话剧导演、采茶调编导、版画分子
和专栏写手,看上去是一群流氓无产者,每到一处“骗吃骗喝”,外加在年轻女孩子面前尽
显才华,广散名片和电话号码,慷慨答应让她们演戏、当歌星、进军文坛或者留下一幅素描
什么的,弄得走时女孩子们与他们“执手相看泪眼”。
    再去一个新的地方:又是这套版本的重演。
    如果真有哪个傻丫头找上门来,这些人便成了缩头龟,没有一个愿意露面的。云南就有
一个傣家姑娘来找穆青,想写小说和到民族学院进修,穆青四处躲,还是穗珠接待了人家,
女孩见穆青“出差”不返,只好面对现实,去了艺星大厦的傣家楼风味餐厅洗盘子。
    穆青支着脑袋在那里浮想联网,神思已远。相形之下,三个多月的总经理生涯不过尔
尔,从中他发现自己并非甘愿沉溺于荣华富贵,倒是云游四方、遍洒豪情以及夜晚尽享红袖
添香才是心目中的理想生活。这样想来,他决定干两年总经理、挣点钱、过过瘾,就可以收
山了。那时复出文坛,也许别有洞天?!
    就这样,穆青从红袖添香想到素荷,又想到自己不认识一个可以拍海报的模特,便很自
然地把这件事与素荷联系在一起。
    他也不是不愿意花钱请模特,只是最好的一定请不起,逊色一些的又怎能与素荷相提并
论?再说他现在当家,确知柴米油盐贵,公司请人吃饭,至少是四星级以上的宾馆,卡拉
OK包房均在千元以上,二十多名促销小姐,工资每月三千,有一回左云飞说去珠海联系业
务,居然赌单都拿出来让他签字。虽然花的不是自家钱,那他的心情也是割肉一般。他跟穗
珠吵是吵,但她的话他不会完全听不进,两次贷款共计八十二万元,高息画押岂是开玩笑
的?!
    能省一点是一点,对不对?
    穆青打电话给素荷,力邀她拍基拉督的海报,素荷莫名其妙道:“什么基拉督?”穆青
忙向她介绍产品。素荷道:“我从来不吃冰淇淋的。”穆青笑道:“不吃才找你,否则要送
给模特多少冰淇淋?”素荷道:“不拍,贴得到处都是,会被人画上眼镜胡子。”穆青道:
“给你损失费,开个价吧。”素荷道:“一百万。”穆青明知道她不会要钱,所以才这样
说。
    情人之间不便提钱。情义无价过时之后,本来就没有牌照的感情失去了最后的支撑点,
彼此都可能因为钱,确认自己被利用。
    金钱的杀伤力有时与它的作用一样伟大,让你在心想事成的欢悦中万念俱灭、痛感人生
虚无飘渺。
    穆青死缠烂打,素荷也只好答应。但拍照那天,一定不让穆青在场。
    海报从印刷厂拉回来,人看人爱,只有穆青是一万个没想到。
    整张海报以香甜的糖果和蜜饯作为主要色调,素荷一反终年不变的淑女装束,歪戴一顶
青绿、粉红及橙黄的三色有檐帽,半圆的帽檐遮住一只眼睛,她上身穿一件萤光橙色的T
恤,紧身、无袖,还露出一侧香肩,肩上挂着一只草织篮,里面是桔子、香瓜、草莓、青柚
和柠檬,以示基拉督雪糕的品种繁多。
    这些炽热的颜色混在一起,居然给人凉冰冰的感觉。只因素荷冰清玉洁、冷艳动人。
    万事惧备,只等基拉督登场。
    真是一位姗姗来迟的名妓,把穆青的心撩拨得痒痒的,有一次穗珠突然问他:“基拉督
是谁?你去新疆认识的?”穆青奇怪道:“你怎么知道基拉督?”穗珠道:“每天晚上说梦
话,全是基拉督。”穆青忙掩口道:“没说过别的吧?!”深恐不留意,半夜大声叫素荷。
    一天傍晚,穆青要请冷冻厂的厂长吃饭。厂长是东北人,想吃生烤活鳗和姑爷鸡,于是
两个人去了哈尔滨名厨主理的冰花酒店。
    出了电梯,透过玻璃屏风,穆青一眼看见餐厅僻静的一角,素荷正在与一位年纪偏大但
相貌端正儒雅的男人一块吃饭。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但穆青明显觉得他们的关系不一
般。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见素荷面带忧伤,不知那个男人说了几句什么话,素荷突然抓住那
人的手哭了起来。
    穆青心里特别不舒服,不禁想到左云飞的女朋友媛媛突然成了纽约客一事。
    厂长见他脸色大变,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穆青楞了一下,只好作顿开茅塞状道:“你
看我都忙糊涂了,白天鹅宾馆的美食节,哈尔滨来了七位特一级厨师献艺,咱们上这儿来干
什么?”说完不等厂长发表意见,拖着他就走。
    冷冻厂是基拉督的安身之地,穆青不敢怠慢,白天鹅那一顿晚饭就花掉近千元。
    只是穆青没有味觉。
    穗珠的处女作在《新地》杂志上发表以后,姚宗民的态度就不再暖昧了,隔三差五地催
穗珠拿主意,如果不为《金瓶梅词话》投入前期费用,就为史枯的画册和日记信札文集落定
(金)。穗珠当然不会去干犯法的事,尽管她比谁都知道掘金时代是撑死胆大的,她认识的
人中就有靠造假阿胶、假洋参、假溪茧草或绞股蓝发了大财,但她不想这么干,她不缺钱,
不像姚宗民,真是穷疯了。
    相熟之后,姚宗民常常向穗珠叹苦经:他自己就挣得少,老婆在新华书店打包,吃力气
饭的人哪有财旺的?又生的是一对双胞胎,两个儿子正吃长饭,简直就是“吃山崩”。出版
社房改时要出的一万多块钱,现在还挂着帐,孩子学习又不好,马上要升中学,差一分补一
万块……他到哪儿去把这些钱找来?
    在生意场上滚过三滚的穗珠,养成了谨慎行事的习惯。出史枯的画册,她不会盲目落
定,万一这个人根本就是杜撰出来的,也未可知。所以她根本没有告诉姚宗民就去了人民美
术出版社,算是暗访贺贯聪。
    贺贯聪个子很高,清瘦,灰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也是剑
眉星目,尽管现在显得尘封已久,满目沧桑,但仔细端详,眼光还是颇为清澈的,且神情相
当宁静。
    他在自己的办公室接待了穗珠,办公室很小,容两个编辑,办公台对摆,外加两个迷你
型的书橱,当然不胜重负,结果到处是书、画稿、文稿,给人铺天盖地的感觉。同室的编辑
看到贺贯聪有客人,知趣地去了其他编辑室。穗珠坐下来,两个人寒喧了几句,贺贯聪便拿
出过去与史枯的合影给她看。
    照片上的史枯,脸颊仿佛刀劈斧砍一般,线条甚是苦难,眉头总是锁着,厚重的黑发看
上去硬直、凌乱,两眼微眯着,神情如同愁苦而无奈的深山老农。
    贺贯聪介绍史枯时,眼睛从来不与穗珠对视和交流,他总是望着窗外,望着一个无尽的
辽远,又仿佛另有一个人趴在窗外与他交谈。
    他说史枯与许多画家的不同之处在于,他首先是一个思想家和美学家,同时热爱哲学且
文笔流畅。他的作品最令人难忘的是具有严肃的主题,深邃而隽永的内涵以及扑朔迷离的大
意境,其次才是画家过人的技巧,出神入画的笔墨,以及扎实纯熟的功底尽显其中。这一切
构成了史枯绘画艺术的特殊魅力。
    同时他的画又像耐读的文章那样,经得起反复的咀嚼和欣赏,既狂野奔放.又严谨凝
重,既老辣沉稳,又怪涎不羁,所以他的画无从摹仿,不可替代。
    贺贯聪又说.史枯本人作画态度十分严谨,加上他百病缠身及在“文革”时的遭遇,能
够流传下来的作品甚少。
    他又生性耿直、不善交际,几乎没有应酬之处。
    贺贯聪道“我是他多年密友,也只得一幅扇面,如果不相干的人说有他的作品,必是赝
品无疑。”说完他用钥匙打开抽屉,取出那幅扇面来给穗珠看,一边解释道他家住公寓楼,
左邻右舍都有失窃险情,他家中虽然没有值钱的东西,但喜爱的几样便拿到办公室来了。
    穗珠端详扇面,题为华山烟雨,但见全图墨晕淋漓、烟云生动,阴阳背向处,皆能渲染
入微,注视良久,便觉当年晦明之机,风雨之状,无不一一幻现而出,竟觉扇面纸尚犹湿,
令她这个画盲也叹为观止。
    贺贯聪最终叹道“谁都没想到史枯的画会名声鹊起,价格更是一路飚升,成为海内外画
商和收藏家的关注热点。但美术社的现领导因为个人好恶、门户之见以及不愿承认的阴暗心
理,就是不肯出他的画册,实在让人痛心。”
    穗珠表示,如果她与其他出版社联合出史枯的画册,即便贺贯聪当不了责任编辑,也一
定请他作艺术顾问,贺贯聪欣然接受。
    告别老贺之后,穗珠本想立刻去史枯家,先与他夫人和女儿达成口头协议。而后正式签
约时再现金交易。但这时BP机突然发作,见是姚宗民的电话号码便拿出大哥大来与他联
络,姚宗民叫她立即到他的办公室去。
    赶到出版大厦时,正值下班时间,所有的人都是行色匆匆地往门外拥,只有穗珠搭电梯
上楼。
    见到穗珠,姚宗民满脸春色、神采奕奕道:“咱们不用瞎忙了,这回我逮住一条大
鱼!”穗珠望着他不得要领。姚宗民兴奋道:“省委宣传部刚来开过会.他们搭了个班子编
了一本《新增广贤文》,召集所有的出版社,看哪家愿意出版发行这本书.会上没有一个人
说话,领导都有点坐不住了,最后我横下一条心,承包五万本。”穗珠道:“什么《新增广
贤文》?”姚宗民道:“说白了就是爱国主义教育手册。”穗珠指着姚宗民道:“你承
包?”姚宗民道:“我们俩啊,你投前期费用,我负责编辑、印刷、校对、发行,绝对黄金
拍档。”穗珠苦着脸道:“这种书怎么可能赚钱呢?你真疯了!”姚宗民道:“这你就不知
道了,风险归风险,可是你想,宣传部意味着什么?所有的宣传工具归他们管,他们编的
书,肯定会不遗余力地大力宣传,同时他们也有教育育少年的责任嘛,那我们一分钱的广告
费都不用出,我算来算去,五万本还是卖得出去的。”穗珠忧心忡忡道:“都什么时代了!
依我看,最乐观的估计也超不出五千本。”“不不不。”姚宗民摆手道,“我认识宣传部下
面的一个处长,他说这次写作班子除了文人,还有大学教授,质量上不能跟干巴巴的学习小
册子同日而语……”
    两人正谈得起劲,穗珠道:“我看还是出史枯的画册,走精品路线,出珍藏版,又有艺
术价值又赚钱。”姚宗民面露难色道:“你不知他家的人有多难缠……”正待说下去,有人
来叫姚宗民说总编室有请,他叫穗珠等他,然后赶紧去了。
    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他回来,穗珠便走到姚宗民的桌前,想找一本杂志翻翻。这信手一
翻不要紧,竟然发现自己给外省杂志的三部稿件齐齐放在姚宗民的写字台上,不用推论,也
知今年在新地出版社出一本集子是骗人的鬼话!穗珠半天回不过神来,心想,姚宗民这种
人,连做商人都不够格,玩这种把戏,我随便玩一个就能把他装进去。
    转念又想,时代不同了,一切都不再神圣,人们心目中的精神绿洲永远是海市蜃楼,真
正的现实是金钱意识充斥着所有的空间。如此说来,她与其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费尽心机地
做交易,不如老老实实在生意场上见高低罢了。
    穗珠拿着自己的三部小说.决定不辞而别。
    到底也是重击下的撤退,失落复失望,她还是有些失态地往外冲,正好与急急归来的姚
宗民撞个满怀,稿件撒了一地。
    两个人同时楞住了,姚宗民看见地上的稿子,想要说什么,穗珠用手势制止了他,遂蹲
下身去捡一张一张熬尽心血的纸,平静道:“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决定离场。”
    姚宗民也平静道:“你就是离场也应该听我把话说完。”穗珠道:“你说吧。”姚宗民
道:“咱俩站在走廊上,跟小两口闹别扭似的,你叫我怎么说?”
    穗珠不情愿地跟姚宗民重新进了办公室,也不坐,身体语言是你快说吧,听完我就走。
    姚宗民道:“你的小说我全部都寄出去了,而且是给我的编辑好友,不幸的是又全部退
回来了,还附了详尽的意见,你自己看吧。”他报过来几封信,在穗珠面前。
    穗珠看了信封一眼,但没有动,望着姚宗民的眼睛道:“其实你跟他们一样,也知道我
根本没有写作才华,你为什么要欺骗我?”姚宗民道:“我没有欺骗你,我从来也没说过你
是天才,只是说你有写作的灵气。”穗珠道:“你用这种模棱两可的东西利用我。”姚宗民
道:“你本来就是玩票性质,圆梦有圆梦的做法,你碰上我应该感到幸运。”穗珠订正道:
“我一开始就说过我要靠自己的实力跻身文坛。”“那可能是你的真实想法。”姚宗民道,
“但你的潜意识里,还是你在商场成功了便希望填补你其他的人生缺憾,而钱使你理直气
壮。你想过这条路上的艰辛吗?你耐得住寂寞吗?你能在写了十年二十年乃至一辈子之后不
被承认仍旧心平气和吗?我敢说你根本没想过,金钱使你无形地膨胀,你不许生活中有任何
空白。”
    穗珠无言以对。姚宗民又道:“当然你还不至于庸俗到直接花钱买我们手里的书号和终
审权。你心里很矛盾,既希望靠实力拼杀,又希望有快速致富的结果。所以我为你设计的计
划天衣无缝。”
    一丝嘲讽的笑容出现在穗珠的嘴角,她用双手抱住厚厚的一摞退稿。
    姚宗民指着她胸前的稿件道:“这三部稿于加上你在新地发表的这一篇,内容都差不
多,你可以调整一下,变成一部长篇小说,题目就叫《商海风云》,我们编辑部也可以直接
编。”
    穗珠冷漠道:“西装改马褂?”
    姚宗民摊开两手道:“这是唯一的出路,你不干就算了。”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极富经验
的推销商。
    穗珠想了想道:“那就把这笔交易做完吧。”姚宗民道:“我用我的智力帮你,你也应
该用你的实力帮帮我,这样公平台理,刚才总编室通知我《新增广贤文》的修订稿明天才能
正式给我,到时候我拷你。”
    一连数日,姚宗民都没有拷穗珠,穗珠推算他一定是又有了新的合伙人,与她的口头契
约也可以解除了。本来,按照穗珠的性格,她是不愿找上门去的,但一想到这之前姚宗民对
她剥皮刺骨的讽刺,毫不留情的剖析,她觉得完全有必要报这一箭之仇。
    譬如她可以给他讲讲生意场上的行规,讲一讲他涉足商业行为所必须具备的素质,她一
样能把他说得目瞪口呆。
    穗珠拷了姚宗民三次他才复机,显然是在一间公用电话亭复电话,所以周围的声音非常
嘈杂,不等她说话,姚宗民已经开始长吁短叹,情绪相当低落,“……天知道教育出版社怎
么知道了这个信息,他们连夜找到宣传部的领导,坚决要求编印《新增广贤文》,报两百万
本,并同意利润和宣传部四六分成,我们这头当然只好泡汤了。”穗珠惊道:“两百万本?
吃下去啊?”姚宗民道:“教育社可以印成课本下发嘛,你这个人,用屁股想事的?!”穗
珠道:“那我们再回头出史枯的画册好了。”姚宗民兴致全无道:“我想这个钱天定就不是
给我挣的,你看我大儿子逃学学校要开除他,小儿子淘气摔断了腿,我老婆是打卡上班一天
假都不能请,只好我在医院天天陪床……我想透了,这个世界不可能公平,就老老实实当穷
人算了。……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还是要抓紧,坯子虽然粗糙一些,但还都是真情实
感,最重要的是许多素材是你亲身经历,所以是唯一的,别的作家不可能有,你第一次操作
小说,自传体是捷径。总之我会想办法把你推出来。”穗珠调侃道:“那你不亏了吗?”姚
宗民叹道:“我不崇高,但也没你想象的那么丑恶。”
    穗珠这个人,还颇受不得这个,当即去买了鲜花和玩具开车去医院探望姚宗民父子。
    第二天下午,她去史枯家,希望商定出画册一事。
    敲开门,她不觉暗自吃惊,眼前的这个女人无论从容颜到气质都是相当的美丽与不俗,
在这样一个尘嚣纷乱的时代,洁净温婉的女孩业已绝迹,偶遇一位反倒勾起遗殊弃壁的情
怀。
    她望着她,多少有些迷失,隔了一会儿才道:“陈凤兰女士在吗?”美丽的女人道:
“我跟继母一直都不住在一块。”穗珠道:“你是史枯先生的女儿史素荷吧?”
    素荷颌首.穗珠道“我可以进屋跟你谈谈吗?”素荷迟疑了一下,还是请穗珠进了屋,
两个人在客厅落座。
    在门廊换拖鞋时,穗珠觉得地上的一双老人牌的男式皮鞋十分眼熟,但并没有当回事。
    两个人在大理石面的长桌前对坐,素荷放在穗珠面前一听可乐,浑身冰凉地结满露珠。
披在素荷肩上的湖蓝色扎染披肩这时有一侧滑落下来,露出里面乳白色的吊带睡衣,以及圆
润的象牙白色的香肩,穗珠心想,男人若看见了是会疯掉的。
    穗珠说明来意。素荷委婉道:“还是觉得美术社出这本画册质量能够保证,而且一定要
贺伯伯做责任编辑我才放心。”穗珠苦笑道:美术社并不是象牙之塔,我想你也知道他们无
意出你父亲的画册,等并不是唯一的办法。何况名人也有自己的时辰,热点也有可能过去。
你父亲的画风现在被看好,听说日本人还准备为他铸铜像,放在西泠印社里面,这正是他出
画册的最佳时机。”
    见素荷低头不语,穗珠又打破沉默道:“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理由?恕我冒昧地问一句,
刚才你提到陈凤兰女士是你继母,你们会不会有什么不和?”素荷道:“我对她并没有什么
成见,她是我父亲在劳改时相识结婚的,为此我会一生感谢她,可是她完全不懂画,新地出
版社收集的作品中有三十多幅伪作她都看不出来。出画册当然要考虑影响和经济得失,但更
重要的是这本画册将成为鉴定父亲作品真伪的重要依据,我不可能因为高版税答应一个对父
亲一无所知的人。”穗珠道:“如果我请贺贯聪先生出任艺术顾问呢?”素荷道:“那当然
不是不能考虑。”
    两个人又谈了一会儿,气氛还算融洽,素荷答应尽快给穗珠一个答覆。
    穗珠告辞,换鞋的时候又注视了一下那双熟悉的男式皮鞋,直起腰来,脸正对着门后,
看见衣帽钩上挂着一只圣·洛朗的公文包,穆青的包她实在太熟悉了,包括包角磨损的地方
和程度。联想到鞋,一切都不用再证实。
    她的脑袋嗡的一声。
    那天晚上,穆青送走了冷冻厂厂长之后,心情颇失落。他想,可能穗珠有外遇他都不会
这么难受。不知为什么,铜墙铁壁一般的好女人总是打动不了穆青的心,当然他会理性地生
活下去,也自责许多做法对不起穗珠,但人心是一件复杂而奇怪的东西,意识到的未必就能
做到。
    正因为他无权干涉素荷与什么样的人相处,哪怕谈婚论嫁也是人家自己的事,与你何
干?!他才更加觉得心里颇不是滋味。
    多少年来,他都没有与人分享过素荷,他需要她,并且她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这
不是说割舍就能够割舍掉的。
    穆青当晚就想去找素荷,但他害怕那个男人也在那里,对于过分严酷的场面,他总希望
背过身去。回家,带着这份忧虑面对穗珠,算是怎么一回事?!
    他决定一个人回公司坐一会儿,抽两根烟。
    由于刚才陪厂长喝了点酒,加上心绪不好,穆青觉得头有点晕,神志也恍恍惚惚的。他
慢慢开着车,深恐有什么闪失,摇下车窗后迎面吹来的风湿热难耐,令他很不舒服,身边迅
猛地刷过车流,赶着去投胎一般。
    这样开了好一段时间,才看见了贵都酒店的霓虹灯。
    路过火车站的时候,这里永远是通宵达旦的明亮和混乱,满满的到处都是人,几乎百分
之百是民工——否则谁又会停留在这里呢?早已能够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这个城市,每一张
脸都充满希冀,一个人可以把全村乃至全乡的人带来做工,站在一起像是一个娘生下的。他
们知道了大山以外的世界还会再回去吗?穆青由此想到他可能跟他们一样早已踏上了不归
路,无论是情感还是所谓事业。
    他当然有过深切的彷徨和迷惘,有过掂量和盘算,但更多的时候是被一股无形的势力推
着跑,这个疯狂的时代早已把他淹没了。有谁会同情他怀才不遇的痛苦?!又有谁知道他一
个大男人也曾有独守空房的悲哀?!女人可以流泪、诉说,男人除了忍还要做出乐天的潇
洒。
    只有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根本毫无目的,努力经商、致富不过是要向同类证明自己也
是这个时代的人,因为现在人人都这样。
    他现在最害怕的就是清夜静思。上一辈的人生活在回忆和感慨里;留着剑猪发型、穿着
透视装和松糕鞋的青年男女可以事先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素荷生活在诗里画里;穗珠生活在
自我奋斗的狂妄之中;就连左云飞那种对人对己都毫无责任心的生活方式,世能在本时代找
到最广泛的市场。只有他,没有自信的学问,也没有“悠然见南山”的出世境界,原来在一
起清谈的文友早已作鸟兽散。他不像现在这样活,还能怎么活?
    穆青觉得奇怪,他今晚怎么能联想得这么多?素荷对于他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难道她已经是他最后的慰藉?!
    出了电梯,走进公司,穆青就发现自己办公室的灯亮着,他走过去侧耳听了听,因为怕
是左云飞与哪个女孩调情,他贸然撞上大家难堪。
    室内果然传出左云飞的说话声,但谈话对手是一位男性,声音令穆青感到熟悉而陌生。
    那个声音道:“……傻×察觉了没有?”左云飞道:“当然没有,干得正欢呢。”“帐
面上的钱转得差不多了吧?”“所剩无几。”“你要不要也躲一躲?”“我躲什么?我是要
钱没有,烂命一条。”两个男声笑了起来。
    神志恍惚的穆青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总之男人是不用回避的,他也就只管推门而
入,这才楞住了:黑田坐在他的大班椅上,腿跷得老高,中式男性的懒散一览无余,笑容还
半挂在脸上。屋里除了左云飞,再没有第三个人。
    三个人同时僵住了,黑田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中国话还是日本话,左云飞张口结舌,反
倒是穆青急中生智道:“我忘了点东西在办公室……”说完慌慌张张地在桌面上煞有介事地
翻着,随便找了样东西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他百思不得其解,黑田为什么要假扮日本人呢?想来想去也只能归结于世人
的虚荣,既然一时改变不了眼球和皮肤的颜色,说自己是日本、台湾或韩国人也是好的。
    第二天上班,穆青因为素荷的事搅得夜里睡不好,一脸的晦气,见谁都不理。公司的小
姐不知他有这毛病,个个碰一鼻子灰。
    左云飞倒是破天荒地起了一个大早,捧了杯茶围在穆青身边没话找话。穆青没心情应付
他,直截了当进:“黑田到底是干什么的?”左云飞略窘道:“他是从大陆出去的,工艺美
院毕业以后,画来画去画不出来,美术界你还不知道,不活成百岁老人就什么也轮不上。他
出去倒还发了。”以穆青此刻的心境,根本不想听从艺人员下海发财的故事。谁不是这样,
早年热爱诗歌、音乐,后来一个个全成了挣钱突击手,你跟他谈话剧和芭蕾舞他立刻哈欠连
天。
    穆青突然心烦意乱道:“基拉督雪糕怎么还不来?这夏天眼看着就过去了,基拉督小姐
也快被黑田睡完了吧?”左云飞忙道:“黑田说这两天一定到货。”
    穆青离开办公室,下到一楼大厅打电话给素荷,她不在厂里,穆青本想往她家挂电话,
转念决定去一趟为好。他不屈惴惴不安下去,再严酷的现实他也得面对,再美丽虚幻的感情
也得了结。
    昨晚在冰花酒店与素荷吃饭的那个男人果然就在她家,素荷向穆青介绍道:“这就是我
跟你说过的贺伯伯。”贺贯聪,穆青是知道的,史家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素荷又向贺贯聪
介绍穆青,显然贺贯聪完全知道他俩的关系,竟然豁达道:“感谢你照顾素荷,那段时间我
一直在敦煌编一套画册,一点不知道素荷的事,人也不在广州。这回是有人想编史枯的画
册,来看素荷,才知道她的生活变化很大。”
    他们握了握手,穆青也恭敬地叫了一声贺伯伯。
    这时他心中的冰结自然完全化解,刚进屋时,就见贺贯聪和素荷两人在欣赏史枯的遗
作。穆青跟素荷的关系这么好,这么久,好像也没有一个适当的契机欣赏到这些画,如今有
幸目睹,当然是巴不得的事,便与他们两人一幅一幅地品味。
    素荷指着几幅不俗的山水梅竹道:“父亲去世前的两年,对自己的画严厉剖析,撕毁了
许多好画,都是贺伯伯亲手修补裱褙,才算保存了下来。”贺贯聪道:“你父亲性格冷僻,
对自己又格外苛求,”他拿出一幅水墨荷花又道,“这是你十八岁生日那天他画的,最为满
意,以后又画过几张,找不到当时的感觉,他也是撕了,我没有抢救出来。”
    穆青细看这幅立轴,构图相当别致,虽是常见的荷花荷叶,却画得虚渺空灵,时出意
表,用墨精到之处,寥寥数笔,浓淡自分,而强烈的大自然气息又扑面而来。其挥洒、气
魄、淡雅、清新恰到好处地融为一体。
    此画题为《素荷》。
    午饭时,贺贯聪与素荷商议出画册一事,最终议而难决,贺贯聪的意思是再等等看。
    老贺走后,穆青觉得特别困顿、萎乏,于是倒头便睡,也不知睡了多久,似乎是卧室的
门旋风一般地打开,穗珠直楞楞地立在他的面前,他以为是在梦中,竟扬手冲她嗨了一声。
    真正醒来时,才发现卧室的门一直开着,可以望见厅里的沙发上,素荷蜷坐在那里不知
所措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失魂落魄地跑回家,大衣柜敞着门,衣服摊了一床。穗珠可能回娘家去了,总之人去楼
空。他想追过去,又不知从何解释,再说彼此都需要冷静一下。
    穆青并不知道,这实在还算不上什么麻烦,真正的危机已经猝然降临。
    两天之后他去上班,公司里多了两个巨大的卧式雪柜,左云飞对他解释说,基拉督雪糕
已运到冷冻厂,公司先拉来一批,大伙分头销售。
    他从雪柜里拿出一筒雪糕,见上面印着日本耶稣牌,惊问道:“怎么货不对版,不是东
京基拉督吗?”左云飞轻松道:“耶稣和基督不是一回事吗?”边说边拿起一筒雪糕来吃,
“味道真不错。”显然他每种都尝过了。
    穆青整个傻了,报纸、海报宣传的都是基拉督,小姐怎么立刻变成耶稣先生呢?岂不所
有的宣传攻势全当搞笑,现在怎么办?!
    尽管穆青亲自挂帅销售,恨不得扮作耶稣被钉在市中心最热闹的地方,销售额仍旧低得
可怜,因为陌生,因为价格是本市雪糕的五到七倍,因为没有生产批号……总之,他动用了
自己全部的关系,包括他在灯泡厂工会时建立的关系网,逢人第一个话题就是冷饮革命。
    他希望天气永远像火炉一样炎热,有半丝风他都要不停地咒骂,他希望秋天在日历上消
失。
    这还不够,每天晚上他都在市里一家一家地走访夜总会和卡拉OK歌舞厅,因为这种地
方长年累月地需要冰淇淋,而且价格卖得很高。
    十家里可能会有一家需要他的货,反反复复的商品介绍弄得他说话颠三倒四。
    这场闹剧才刚刚开头,一天,穆青回公司拿货。见一支施工队已杀进公司在搞装修,总
经理办公室的地板已经被撬得七零八落,墙壁在重新喷塑。他忙问包工头是怎么回事,包工
头道:“你们公司的租约已经到期了,我们这是在给新公司装修,也叫什么什么洋行。”“
    穆青莫名其妙地去问会计,徐娘半老的女会计道:“你怎么才来找我?人都走得差不多
了,帐面上的钱也没有了……”这时穆青才觉得一个寒战自他的脊梁骨滚落,顿时标出来一
身冷汗,他结结巴巴道;“那钱呢?”“黑田都提走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
以为你知道,再说董事长和财务主管签字,这钱我怎么卡得住?!”
    “那公司……还剩什么呢?”穆青此时已气若游丝了。会计呶呶嘴道:“还剩那两大箱
雪糕吧。”穆青喊道:“不可能!公司还有好几辆车呢!”会计解释造:“所有权是贵都酒
店车队的,我们只有使用权,而且合同已快到期了。”
    穆青跌坐在椅子上,差点心脏骤停猝死。
    这时他才想起左云飞和黑田的那段对话,总算明白了其中的全部含义。他知道黑田已经
不在中国大酒店了。
    整个公司被装修的敲打声、钻孔机吱吱的叫声充斥着,尘土弥漫仿佛置身在电影世界里
逼真的战场。穆青育只觉得那根闪亮的钢钻正从自己的太阳穴钻进去,钻进去,然后他亲眼
看见自己血肉横飞。
    紧接着一切都安静下来,静得像旷世的荒野、无边的沙漠,他只身在其中枯坐,尽管口
千舌燥、咽喉喷火,那种荒芜和残阳却颇对他的心思。
    女会计走了,施工队下班了。
    一直坐到半夜,左云飞才回来,穆青把腿架到桌上道:“烂命一条的人回来了?”左云
飞四处看了看,摊开两手耸了耸肩膀。穆青死阴着脸道:“为什么骗我?”左云飞道,“我
没有骗你,我叫你当总经理,你说愿意,也没问我为什么无端端叫你当……”穆青打断他
道:“那是因为你是我的小学同学,怎么会害我?!”左云飞面无愧色道:“我在大街上找
一个人来骗,他会信我吗?”
    穆青道:“你们拿走了八十万,我怎么办?”左云飞道:“你老婆有钱。”穆青惊呼
道:“她哪有这么多钱?”左云飞道:“那就找史素荷,她一张画除了还债还有得赚。”穆
青惨白着脸道:“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打她主意的?”左云飞道:“开始不知道,她拍了基拉
督的海报以后,黑田认识她,过去想高价买她父亲的画她不肯。”
    良久,穆青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冲左云飞竖起大拇指道:“行,左云飞,你设的这场
骗局漂亮!你他妈的能当作家!但是我……”他的脸色黯然下来,声音也低了八度,“却当
不了骗子。”
    左云飞这才有点慌,怕穆青一时经不起,发了神经,那贷款的事,他也是逃不掉干系
的。于是他拍了拍穆青的肩膀道:“你牢牢记住,竞技场上,不能接最后一棒。”说完进客
房拿了他简单的行李,扬长而去。
    新公司上班以后,两大雪柜耶稣牌雪糕与穆青共存亡地搬回他自己家。电表顿时像芭蕾
舞演员转圈子一样,让人眼花撩乱,就这样穆青还害怕停电,它们会在二十四小时内化为乌
有。
    素荷拍的基拉督海报还余下大半,穆青将它卖作废纸,几万元成本的精美招贴只卖了三
十五元。
    卖雪糕之余,穆青想到还贷款一事,只一条路就是爬上国际大厦六十三层的楼顶,往前
踏一步就烦恼全无了。
    想是这么想,死的勇气终不是人人都有的。半年贷款的期限已进入倒计时,穆青夜夜圆
睁着眼睛到天亮。’
    他无颜去找穗珠,只好秘密约见杨岩,想了解一下平安公司的经营状况,杨岩唉声叹气
道:“别提了,前段时间,有两批客户来要凯复龙和蚂蚁粉,量都比较大,”穆青插问道:
“什么是凯复龙?”杨岩道:“是一种进口抗菌针剂,挺贵的,我就到处去找货源,因为着
急进货又经验不足,穗珠回来上班以后,发现全部是假的,这两天才搞清楚,要货的和卖货
的是一伙人,里外里亏大了……这事全都怨我……”
    穆青还能说什么?!
    拖到最后一刻,两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天天堵在他家门口要钱。贷款是不能不还的,当事
人也为难,只好出此下策,穆青就带他们去了素荷家,他很明白这一去,他再没有形象、气
节可言,感情本来就是虚而又虚的东西,自然完蛋了。他与那些穷途末路时就把女人推出来
挡驾的小白脸又有什么区别?!
    晚上八点多钟,平安公司的写字楼已空无一人,下班之后还未散尽的人气和烟味尚在室
内淡淡回旋。只有穗珠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她在等一个重要的长途电话。
    回公司上班以后,穗珠发现公司没有多一个新客户,除原有的业务往来之外,就是购进
一大批假的凯复龙和蚂蚁粉。且有一些老客户,因为她的离去公司疏于管理,投靠了新的公
司。穗珠的两员业务爱将,因跟杨岩搞不好,一个请了病假,另一个干脆带着部分客户自己
办起了合资公司。
    一连三天,她召开公司全体职员会议,重新制定职责范围,兑现她离开之后的奖罚条
例;她亲自查帐、检查仓库库存,撤换管理人员;她开始一一联络老客户,准备举办秋季订
货会。
    这个电话将来自东北重镇,他们急需一批进口抗生素,药量颇大。
    此时的穗珠,无力地靠坐在大班椅上,手抚额角,两眼无神地盯着红白两部电话机。搏
杀了一天的她,由于耗尽心力体力,已经丧失饥渴的感觉了。
    这样捱过一阵儿,电话毫无指望地宁静着。穗珠只好默默转动大班椅,背靠写字台,直
面窗外繁华的夜景。
    此时她需要一片海,哪怕没有风,没有帆,只要它的静谧,要它的容量与无言。此时她
需要一支箫,以苍老、寥落的声音,把喧嚣的电吉他和甜腻的情歌一点点摒退,还原给她一
个真实的世界。
    然而窗外,只有人和霓虹灯的海,无箫、无筝,更没有萨克斯管和管风琴,有的只是捶
胸顿足的索取,碟碟不休的示爱。
    穗珠不解,怎么会是如此深醉不醒的一梦?!
    她的书没有写出来,本是两种结局中的一种,公司濒临倒闭,对她来说,也并非致命的
打击。但是她难以面对的现实是,她当年在商海几经沉俘、摔打得遍体鳞伤时,穆青正与画
中人一般的美女风花雪月。
    穆青哪怕是去“吊鸡”(与妓女财色两清),她都不会这样伤心。可他付出的是全部真
情,人,一生能有多少真情?
    并且她离家出走之后,大病一场,整个人躺在床上水米不沾,几近失忆,没有思维,除
了母亲和娇娇守在身边,他一次都没有来。他是不是根本就在等着这一天,好与她自然解
体,一拍两散?
    这次的挫败感非同小可。曾几何时,穗珠弃商写作,多少有些锦上添花的幻想,女强人
的桂冠尽管不尽如女人心意,但此刻要从头顶飞走,也不是什么令人释然的事。那天撞进素
荷家的卧室,怎么想,怎么感觉,自己是一个外人,如此从峰顶落人谷底,她如何承受。
    给自己下一个失败的定义,这是穗珠从未想过的。她甚至后悔自己不该脑子一热,改变
形象成为文学青年,如果这步棋不走,她不至于输得这么惨。
    她从报纸上得知,《新增广贤文》已第三次印刷,销量直指两千万册。
    她是否应该回头去找姚宗民,重新合作实施盗印《金瓶梅词话》的大计,犹如此刻,她
一直在考虑着一个问题:她的公司已在崩溃边缘,东北重镇的这个机会,她能不能把仓库中
的真假凯复龙混淆在一起卖给客户,这几乎是目前走出困境的唯一方法,且万一东窗事发,
她也可以佯称自己不在公司,完全是杨岩的疏漏。
    只是她这样做又报复了谁?穆青?还是姚宗民?抑或是她想象中的整个社会?
    她最难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做,至今她引以自豪的并不是她曾经有过的业绩或一连串令人
赞叹的数字,而是她心地的正直,她从未做假、卖身。可是她现在突然怀疑这样做的意义
了,真的,意义在哪儿?
    人心的完美在于心中有一片纯净纯美的世界,无论外界环境多么丑恶,它能抵御穷凶极
恶的侵蚀,现在这片世界不存在了,你叫她拿什么作为心灵的屏障?!
    好几次母亲说有人找她,她都以为是穆青,几乎从仇恨到了期盼,来人多次是杨岩,就
一个目的,劝她上班。她当时心灰意冷到极限,只希望平安公司宣布破产,她被打回原形,
但身心可能会轻松许多。人世间的事,做过了,如同尝过的美味佳肴,也不过是一份体验。
    有一句话说动了她,杨岩道,现在失业率这么高,公司的几十号人还等你开饭呢。
    想到自己还有用,还有人指望,且这间公司由小到大,是她生命中的第二个娇娇,总不
见得看着它死去而不动声色吧?!
    穗珠下床梳洗,整个人虚弱得如一息意志,仿佛随时可能在空气中消散。
    想来又颇灰心,人成了这副佯子,天大的事也只能自己承受,姚宗民、穆青、史素荷与
你又有什么干系?杨岩不是难找第二份工,何必巴巴地往她娘家跑,自己这半生,真不知剩
下什么了。
    所谓的成功和钱财,不是过眼云烟又是什么?!
    穗珠千等万等,东北的电话也没来。
    有许多事,你在苦心抉择,殊不知那件事本身已招摇过市,离你远去。
    穗珠驾车回家,在路边买了一个“汉堡”,边吃边开,只不知它的味道,了一个吃过晚
饭的愿。现在想来,最感激的仍旧是她的父母,从不逼问,从不罗嗦,哪怕是她病,哪怕是
穆青这么久没有露面,他们决不围攻她,她执拗的本性里多少沉淀下一些这类的基因。
    汽车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灯过去,穗珠突然转念想回家去看看,自出事以后,她没有见过
穆青,她必须证实他们的确已经无话可说。
    家居的大院对于她来说竟有了陌生感,穆青一直停车的车位,此刻空空如也,但她家的
窗户却又亮着灯,穗珠有些疑惑地把车停在穆青的车位。
    门房跑过来辨认她一番,猛然拍着大腿抱怨,你可回来了,你家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
月的电费两千多块钱,你丈夫又不付,说他,他比我们还凶,保险丝烧了一回又一回,全楼
的住户都提意见……
    穗珠打断门房,电费单子带了没有,门房满兜往外掏,穗珠当即给他两千多元。
    那也不能在家开工厂。门房临走叮嘱她说。
    穗珠回到家,用钥匙打开门,看见穆青坐在地上,背靠两台硕大无比的雪柜,正在啃生
黄瓜,其容貌比他当穷酸文人买六合彩时的样子还潦倒十倍。
    两个彪形大汉一个坐在窗台上,一个坐在桌面上吃雪糕,神情漠然。
    想象中的僵持局面并没有发生,动人心魄的四目相望只是小说与故事里的情景,永远不
会脱离白纸,走进人间。穗珠情不自禁地扑向两台大雪柜,隔着玻璃诧异地向里面观望,惊
问道:“这是什么嘛?!”
    穆青并不看她,嚼着黄瓜道:“你看到肢解的尸体了?这么惊讶,雪糕没见过?!”
    穗珠道:“家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雪糕?”
    穆青白她一眼道:“左云飞放在这儿的,不行吗?”穗珠气道:“那他就应该交电
费。”穆青不作声,也不再理她。穗珠又指着两个彪形大汉间:“他们是哪儿的?”
    那两个人只顾埋头吃雪糕,根本当穗珠隐形。
    穆青淡淡道:“朋友呗。”
    穗珠不再说话,但她直觉穆青遇上了大事,她不敢想下去,最不愿意见到的一幕,鬼使
神差,竟在她面前一览无余。而穆青,她非常了解他,一定死撑着面子,直至最后的灭亡。
    可她救不了他,不仅因为她的现状,也因为她与他的性格,他们都不可能向对方低头。
    掘金时代给人的安全系数是微乎其微的。一个坎儿,一扇门,你有可能就是过不去了。
不要说家庭解体,就是轻慢生命,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穗珠默默无言地离去,下楼梯的时候,她听见穆青直着嗓门地怪唱:“幸福在哪
里……”这首欢快的、最适合男声小合唱的浪漫歌曲,被他唱得无比怪诞,无比沧桑,直令
穗珠毛骨悚然。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要不要了解穆青事发的原委?她是否真能从他身边走开,
再不回望一眼?东北重镇的电话若还有一线机会打来,或者明天,或者后天,她将怎样答覆
客户?成批的假凯复龙和蚂蚁粉是及时处理掉还是留在仓库等待……等待机会?如果这样,
她完全可以与姚宗民合伙做《金瓶梅词话》,直觉能把钱赚回来。如果不这样做,不要说救
穆青,她自己葬身商海,也完全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穗珠昏昏然地走至车旁,摸出车钥匙,几次对不准匙孔,夜其实已经深了,但此时她才
真正感到暮色四起,倦意如海。
    关于本故事的几点备忘录:
    穗珠废弃的几部小说,姚宗民经过修改、加工之后用笔名发表,题目改为《暴劫梨
花》,畅销。
    广州嘉禾国际拍卖有限公司在花园酒店会议中心的拍卖会上,《素荷》竞投激烈,最终
以二百一十万人民币成交。
    传说素荷最终与贺贯聪生活在一起,表面结为夫妻是因为一个孩子,私下里则父女相
称。见过这个男孩的人说长得与穆青一模一样,只是孩子取名贺晓荣,素荷和贺贯聪都非常
疼爱他。如果真是这样,恐怕算是“普通人中的传奇”了吧?好在到底是传说,不必信它。
    左云飞后来过上铁窗生涯,因不明财产罪,被判刑十二年。黑田,本名彭锐新,广东中
山县人,毕业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一九八九年赴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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