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无敌            
  
    将近下午一点钟左右,汽车交易广场上的客户和来参观浏览的爱车一族明显地少了,千
姿便靠在一辆粉红色的“爱快罗密欧”跑车的车尾上小憩。交易广场设在外贸中心的一楼大
厅,这次展易会很有几部车出尽了风头,其中就有“爱快罗密欧”。
    艳粉的颜色已经够抢眼了,车身又是最独特的设计:高出的腰线、格外倾斜的挡风玻
璃。车顶后部的造型犹如箭头指向后方,颇为洋派。
    车厢里,是全黑的真皮座椅,想想看,两种完全无法谐调的颜色溶为一体,如果不显得
俗气,那必定是瞩目、耀眼的,还略带一点点狂野。
    千姿受聘在这里做“美腿小姐”,她身穿一套白色的网球服,超短的裙裤下面是两条笔
直、秀美的腿,连丝袜都不需要,光滑而润泽。
    老板最欣赏千姿的自若,当她拉开跑车的门,半倚在车身上微笑,青丝乌云一团地堆在
左肩,眼角微微上吊的美目烟视雾行,这样一幅活生生的香车美女图是多少男人心中的最爱
和梦想。
    有些美腿小姐就不行,裙裤短了先就不自在起来,男人再一盯看,连路都不会走了,哪
还顾得上摆姿势?老板问她们,她们就说比不了千姿,她练过芭蕾舞。
    的确,罗千姿原来是上海芭蕾舞团的演员,她对自己的双腿实在是太自信了。
    她也有不自信的时候。比如现在,闪光灯一闪,她下意识地直起腰身,然而这回,别人
并不是给她和跑车照像,而是一个明显是搞艺术的俊男,在给两个玻璃体一般的女孩儿照
像。他们把“爱快罗密欧”作为后景,根本没有注意千姿。而千姿是明眼人啊——两个女孩
绝对都是跳芭蕾舞的,她们的体形、神态、装束,以及光秃秃的额头都是她万分熟悉的。
    这两天,汽车交易广场的楼上开办艺术博览会,每天都会有些艺术家有意无意地光顾车
场。别的还好说,千姿尤其见不得自己的同行,他们旁若无人,视金钱如粪士的气质深深地
刺伤了千姿的心。
    她原来也是搞艺术的,在芭蕾舞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扮演仆人奈莉,这已经很不错
了。为什么要巴巴地跑到广州来,做这个没血没肉的冷铁罗密欧的美腿小姐?!
    俊朗的男孩和两个美丽的女孩一边看车,一边拍照,其间还兼顾着打闹,他们轻松极
了,神情也极为休闲。千姿心想,本来她的生活格局也是这样的,只是她原本比他们更加典
雅和孤傲一些,芭蕾女神并不要求她的信徒亲切和平民化,可见广州芭团是没法跟上海芭团
同日而语的,他们才成立了几天?
    可惜她现在退出了竞技场,不能与人一比高低了。千姿落寞地走到后排,那儿停着一辆
新版的本田雅廊,彻头彻尾的黑色调。比较能压住她失衡的心灵。
    丹顶鹤一般的女孩被帅哥追逐着跑向名车区域,轻盈的脚步尚带着舞姿,长发翻飞,连
扬首回眸中也还是漫不经心,因为她们是艺术圈中的极品,是芸芸众生里的“劳斯莱斯”。
    然而,她们没有带走千姿的怅然。
    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她和母亲当时还住在上海愚园路上一套小小的公寓房里。她哼着
歌从盥洗室走出来,埋头擦着湿淋淋的头发,身上裹着翠绿色的大浴中,她用余光看见母亲
斜靠在沙发上注视着她。
    千姿是无限崇拜和敬爱母亲,她年轻的时候是漂亮的女中音歌唱演员,形象、嗓音、气
质堪称一流,她在怀仁堂演出后受到周总理接见的照片,至今还珍藏在她的像册里;她出国
做访问演出,要坐飞机至北京去试演出服;她收到的鲜花和求爱信更是数不胜数……年轻时
候的辉煌,造就了母亲一生雍容华贵的特质,即便是她后来穿着深蓝色卡其布的翻领衫站在
某中学的音乐教室里,也无法让人回避她身上的那种明星风范和优秀女人的神韵。
    母亲方佩,永远是千姿的骄做,尽管自她长大后所填的履历表里,父亲的一栏是空白,
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自信心。曾几何时,她都从舞校毕业了,与母亲挽着手上街,可观的回
头率也大都是注视母亲的。
    分进上海芭团,是她涉世后第一个小小的节日,母亲送给她一件旧外套和一双旧皮鞋。
母亲对于新潮的东西总是保持沉默,不买也不评论。她自己的东西,颜色也大多是冷调子,
且她从不贪多,零落地总是那么几件衣服,穿上去既不扎眼,又已经跟身体有了太多的亲
和,相关的程度不是任何一件新靓衫可以比拟的。
    后来千姿穿着母亲年轻时的外套和皮鞋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报对,竟意外地获得“最
佳仪容奖”。朋友的祖母是旧上海的名媛,她一服从出这件外套是上海老字号的鸿翔时装公
司一位姓蔡师傅的手工,传说此人接活儿甚少,因为他主要服务于影后胡蝶、宋氏三姐妹这
类名门淑女,如今是早已作古了。
    鞋子则是1957年崛起的法国名牌圣罗兰。
    朋友的祖母说:“很难想象你这么年轻就有这样的品位。”千姿老实地回答:“这是我
妈妈的。”祖母道:“这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她是谁?”“她过去是唱歌的,叫方佩。”
祖母笑了,补充道:“女中音。”
    千姿兴奋地把这一切告诉母亲,母亲谈淡地道,“你想说明什么?”千姿道,“妈,我
觉得你特别神秘。”“哪有女儿觉得母亲神秘的。”千姿没说话,托着腮帮子注视了一会母
亲才说,“你一定有很多动人的故事。”
    方佩没接这个话茬儿,只说,“一切荣辱都会被时间湮没,岁月无敌。”
    小时候,千姿显露出来的才能是唱歌、跳舞并举,后来母亲帮她选择了芭蕾舞。然而就
是那个周末,母亲突然对她说,“千姿,辞了职改行唱歌吧。”
    千姿猛一扬头,湿发被甩到脑后仍在滴水,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妈,你说什么?”
方佩重复了一遍,千姿仍不解道,“我在舞校学了七年哪,分到团里也四年了,哪能说扔就
扔,妈你是开玩笑吧?!”方佩摇摇头道,“我想了好多天,觉得你不能再这么耗下去
了。”
    “只有大戏才能造就明星,可是你们团没有钱,积累剧目少得可怜,你等了四年,只等
来一个仆人奈莉,以这个速度测量一下你艺术生命的终结-三十岁,最多跳个群舞领舞,你
觉得有意思吗?”
    “机会?机会就更不要谈了,你们团那几个现有的明星,无论是技术水平、表演能力、
压台的气质都不是你们这样的青苹果可比的,而年龄上她们又没有完全失去优势。为了保住
明星星座,她们练功完全是自虐,减肥可以几个月不吃一口饭……不是你做不到,而是你这
样做了又有什么意义?!”
    “你的噪音不错,芭蕾舞也不是白练的,它使你的形体和气质与众不同。我们到广州去
试一下运气,那里的音乐人很成气候,且已具备造星的本领,我直觉你会红起来。”说这番
话时,方佩一直斜靠在沙发上,神情略有一些懒散,仿佛是在决定晚餐吃什么。
    空白了好一会儿千姿才说:“我想团里是不会放我的。”
    “那你就留下来,”方佩笑道,“我觉得,他们根本不可能挽留你。”
    结局果然如此残酷,团里根本就不缺四级群舞演员,舞校年年都会输送这类人选。千姿
没有为芭蕾舞反倒为这一结果难过得流下了眼泪,她练功也是非人道的啊,夏天穿着密不透
风的塑料衣一练就是几个钟头,冬天脚上绑着沙袋成百上千次地小跳……可是一切,就因为
你不是明星别人就视而不见,连象征性的挽留的话都没有。在同行心目中,只有殉道才是合
理的,即便是芭蕾生涯中注定只能跳群舞,也不可以选择背叛。
    千姿心里觉得委屈,但愧疚却是一点也没有了。
    母亲搂住她的肩膀说,“不要幻想着每一时刻都有温情。这个结局已经很好,至少让你
回避了一种平庸的命运。”
    接下来的事是母女俩准备深入南方的行装。
    方佩因为身体不好,风湿病加上十年乙肝的历史,所以在家吃劳保已有两年,根本不用
回学校去请假,千姿辞了职,也一心只想快些离开上海,仿佛对不起她的不仅是芭团,整个
上海都让她寒了心。
    方佩取出了全部的积蓄,加上所住的小型公寓房租给一个临时来上海炒炒股的台湾商
人,先拿下了一年的房租,台湾人脸面总要大些。人要外出,有钱傍身是第一要紧的。千姿
不听地问母亲,“我们可是连后路都没有了?”
    “当然。”方佩想都没想,一面装箱一面说。
    “万一我唱不出名堂来呢?”千姿心慌意乱地盯审母亲说。方佩仍埋头理箱子,“你的
嗓音,比起许多天皇级歌星不知好到哪儿去了。”“可是要成为明星不光凭嗓子……”“那
就更好办了,作秀总比天生一条好嗓子容易多了。”
    千姿不再说话,但她觉得母亲的这次的大动作非同寻常,这实在是女人很难决断的事,
抛弃自己最熟悉且看上去并不坏的职业,盲目地扑向一个陌生城市的未知,母亲到底是怎么
打算的?
    完全是在恍恍惚惚之中,千姿随母亲来到了广州。
    舅妈开着红色的夏利到机场去接她们,这是个小巧玲珑又有着几分精明的女人,一身火
红的套装裙,黑色的高跟鞋足有三寸,手袋也是黑色软皮的。这类长相的女人如果多话就会
莫名地令人讨厌,还好,她话少并且热情有度。显然她对方佩也是无比敬慕的。只说,方源
晚上才能从香港赶回来陪你们吃饭。
    母亲微笑地点点头。
    舅舅名叫方源,是做电子生意的,在城郊有厂,由舅妈主理,他自己则负责外销和内销
这一块,所以总是常年在外面跑,钱也是挣到一些的。
    夏利轿车开到天河西路一座高层建筑的门前停下来,千姿和母亲下了车,看到楼门的一
侧有四个烫金大亨:悦康大厦。里面有电梯,舅妈带她们到了十二楼。
    是一套三房两厅的公寓,中等的装修,普通的家具,但显然没人住过,干净得很。舅妈
道,“买这套房本来是想保值的,结果这几年房地产不景气,楼价不跌已经不错了,还谈什
么升值?!租出去又可惜,不如你们来住,去去生气。”母亲道,“我看四周环境蛮好的,
干吗你们全家不搬过来住?”舅妈笑道,“老房子住惯了,再说大姐,你也知道方源,他是
能省事就省事,这边我叫他好好装修一下他都不肯,你们也只好将就了。”
    大伙又寒暄了几句,舅妈交待了洗衣机、热水器等家电的用法便匆匆告辞了。
    千姿对母亲说,“舅妈人蛮大派的,过去她陪舅舅到上海来,只觉得她喜欢穿广告色的
服装,别的一点没印象,一接触倒挺好的。”
    方佩道:“了解一个人需要时间,怎么几分钟你就觉得她人好?”
    千姿道:“妈你最近说话都像是开讲座,每句话都是人生指南。”说完嘴巴嘟起来。
    方佩笑道,“角色不同了嘛,从今天开始我做星妈,当然跟普通的母亲有所不同,换了
程序。”
    母女两人歇也没歇,便开始动手布置清简的家。
    接下来的事情就相当不顺利,按母亲周密的计划,首先是要找到星海音乐学院师范系的
余教授,请他指点一下千姿的声线和唱法,至少要有半年的训练,才不至于让人感到千姿是
新手。
    方佩离开上海之前,动用了自己全部的社会关系,带了十多封熟人的介绍信、举荐信到
广州。当时她还曾为千姿打气,说,感情也需要投资,目前是零存整取,这些信中只要有一
封起作用,事情就成功了一半。
    母亲最先拿出了自己的音乐老师写给余教授的信,他们是多年的密友,信的分量也就不
同些。千姿唱歌不是从头学起,只要名师指点,一经升起便会不同凡响。
    然而余教授一周前突然中风,住进了省人民医院心脑血管专科。
    方佩还是备了礼品买了功花带着千姿去医院探望余教授。路上,千姿不解地间母亲,
“他现在不能帮助我们了,我们又不认识他,为什么还要找这麻烦?!我们赶紧另想方法才
对。”方佩道,“做事情要有头有尾,代表我的老师去探望他一下,并不是太难的事。”
    方佩又补充说,“你们年轻人处理问题太实用了,到头来发现自己是熊瞎子,通讯录上
是一堆毫无用处的电话号码,碰到困难才发现找谁都不合适。”
    千姿想了想,望着母亲不说话。方佩也回望了她一眼,那意思是希望她记住自己的话。
    隔了两天,母亲带千姿去朱泓菲阿姨家。泓菲阿姨和她丈夫最早在上海跟母亲是一个团
的,后来调了几个单位,最终落脚在广东轻音乐团。泓菲阿姨仍唱花腔女高音,她的丈夫仍
旧是二胡头架。千姿对泓菲阿姨并不陌生,当年她也曾与母亲齐名,很红了一阵子,她人又
生得漂亮,围在她身边打转的男人不少,可她还是找了乐队的二胡-一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
乔木,人称乔二胡。
    那个年代除了讲政治上清白,再就是爱情至上了。钱被看得很轻很轻。
    泓菲阿姨还是蛮热情的,先把乔木叔叔推到门外去买菜,自己附庸风雅地把咖啡壶找出
来煮咖啡豆。她看上去胖了,老了,但仍保留着一点点美人胚子的痕迹,说话的神情比较夸
张,配上一头卷发和一件大花毛衣,看着直让人眼晕。关上门泓菲阿姨就抓住母亲的手感叹
起来,“方佩呀,我们俩这辈子走的弯路可太大了。”
    母亲习惯地笑笑,泓菲阿姨道,“以咱们俩当时的条件,什么样的人找不到?司令员的
儿子追你,参谋长死了老婆追我,那些外贸局长、处长根本排不上,什么旅美华人,那在我
们眼里个个都是特务……结果怎么样?!咱们就是这个下场,我算是找了根木头,你呢,青
春岁月独守空房……”泓菲阿姨说着说着突然难过起来,眼眶里涌出一泡泪。母亲道,“乔
木对你不是蛮好的嘛,整天被你指挥来指挥去的。”
    “他还敢对我不好吗?!”泓菲阿姨恨道,“你就看他这点本事,每回调房子都没有我
们,他的职称也被人挤掉了,家里负担又重,不是弟弟上学就是妹妹治病,我们自己还有两
个孩子,你可以想想过的是什么日子……”
    千姿四周围看了看,的确泓菲阿姨的家很小,房子又是简易的框架结构,破败得一塌糊
涂,因为所有的家具、电器等都拥挤在一块,情趣当然根本就谈不上。
    泓菲阿姨继续说:“还记得季潦潦吧,大合唱站最后一排,从来咬字不清楚,嘴里像含
了块萝卜似的。人家多明白啊,趁着年轻嫁到香港去了,现在不知道有多阔,在从化温泉还
买了别墅呢,上回接我去她那玩开白色的宝马,她家保姆的衣服都是皮尔卡丹的……你别
笑,真的,哪天我给她打个电话,她要知道你来了,没准多高兴呢。”
    母亲跟泓菲阿姨在一起,尽是泓菲阿姨说,她根本就插不上话。此时泓菲阿姨手抚着热
咖啡杯,无限神往他说:“我要是当了参谋长的小老婆,现在决不至于这么寒酸,那时怎么
就没人跟我说有钱有势的重要性呢……”
    正说得荡气回肠,电话铃响了,是泓菲阿姨的女儿晓菲打来的,说的好像是走穴的事,
泓菲阿姨反复说:“你爸爸的二胡独奏他们为什么不要?你要强调是高水平的……什么?连
上我的独唱都很勉强……他们懂个屁,他们有什么档次?!”说完气愤地挂了电话。
    晓菲已经是广州比较有名的签约歌手,照片在报刊上不时露头,当然还没有成为顶尖人
物。
    泓菲阿姨的思路也是跳跃性的,先前还在谈论金钱万能,挂了电话突然问母亲:“方佩
你想不想走穴,我来联系,也挣点钱嘛。”母亲摇摇头道:“我倒是想请晓菲向太平洋音像
公司推荐一下千姿,不见得马上签约,试一试也是好的,这回到南方,希望千资能在歌坛发
展,”泓菲阿姨想了想说,“也对,跳舞是没多大希望的,广东的歌坛还是蛮活跃的,到时
我跟晓菲说说。不过你也别抱太大的希望,南下来唱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太平洋音像公司
是属于资深的,什么人没见过?不太容易动心。”她看了看千姿,自然又要夸她漂亮。
    千姿心里凉了半截,明显地,泓菲阿姨不愿晓菲多一个竞争对手。太平洋旗下的歌手已
经够多了,要实力、要漂亮的都有,再引见一个千姿,谁都知道音像公司喜欢新鲜面孔,力
捧谁还不一定呢。千姿看看母亲,倒像是没有什么感觉似的,依旧陪着泓菲阿姨聊天。人都
是很自私的,老了就更自私,多少年的交情会因为一点点的利害关系付之东流。
    后来也吃饭,也喝酒,泓菲阿姨的热情只升不减,还要乔木叔叔拉二胡助兴,幸而被母
亲制止了。她却半醉地说,“你拉你拉,没入欣赏你我和方佩欣赏你……对不对?方佩。”
还把胸脯拍得嘭嘭响。
    可是千姿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泓菲阿姨不过是在作戏给母亲看。她在内心里已经决定
不帮助她们母女俩了,所以她会愧疚,人的热情常常是愧疚激发起来的。
    回到家已经十点多钟了,一路上像是约好了一样,千姿和母亲都没有谈到泓菲阿姨。
    洗完澡睡在床上,虽然很累了,但是千姿仍旧睡不着,她爬起来,跑到母亲的房间,在
她的身边躺下。
    老半天千姿才说,“妈,你明明知道泓菲阿姨不会帮助我们--你是很了解她的,干吗
还要去碰钉子?”
    方佩道,“我觉得时间会改变人,如果我什么也不说,怎么知道她改变了没有?!”
    千姿没说话,用头抵住母亲的肩膀。母亲委婉地说:“这个世界有险恶,你不能永远呆
在象牙塔里,不能永远做舞台上和生活里的天鹅。”
    “我们现在怎么办?”千姿心虚地说。
    “睡吧,会有办法的。”母亲率先闭上了眼睛。
    千姿怔怔地正待想下去,突然感到眼前一片雪亮,她连忙起身离开雅廓轿车,看见车场
经理陪着一群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来拍展销会现场,强烈的灯光像探照灯一样扫来扫去地找最
佳位置。经理招手叫美腿小姐都过来,年轻的女孩们叽叽喳喳地拥到镜头前,经理择着手
说,“蹲下蹲下都蹲下,别把车挡住了!”在他心目中,汽车才是真正的美女。混乱之中,
千姿落寞地离开了现场。
    她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升降台上,看着水银灯下的女孩子像道具一样被人搬来搬去,面部
却露出无比的欢欣。而她的现状与当明星,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她真不知道母亲义无返顾
的勇气从何而来。
    一个瘦高、长相有点懒洋洋的男青年提着捆电线从她身边走过,接好电源之后又忙着布
线,几股电线乱糟糟地缠在一起,他甩了几次都没甩开,只好又跑过去动手解。他穿一条牛
仔裤,上身是石灰色的旧绒衣,背后有四个浅浅的草书:上海交大。
    这四个字倒是吸引了千姿的视线,她的目光始终追逐着男孩的身影。
    摄像师、灯光一帮人拼命地催,男青年只能加快动作频率,又是忙中出错,他用上海话
骂了一句,操那。
    千姿情不自禁地跑过去帮他理电线,因为自己境遇不佳,所以格外地同情小人物。两个
人动作到底快些,很快摄像区域灯光普照,又是一片热闹地拍起来了。
    男孩也没谢她,只冲她点点头。她用上海话问他,“你是上海交大的?”男孩觉得有些
意外,忙点点头道,“你也是上海来的?”千姿嗯了一声,没提自己是芭团的,觉得掉价,
男孩会以为她是给刷下来的,要不就是到南方捞钱的。可是男孩这时打量打量她说:“跳舞
的吧?”千姿又嗯了一声,再就不知说什么了。
    那边有人在喊:“简松,简松,过来举灯。”
    男孩答应了一声,便转头用上海话对千姿说,“完事了我过来找你。”说完就跑去打灯
了。
    下班后,千姿换了自己的衣服走出来,也是一条牛仔裤,上身是高领薄毛衣,黑色,外
加一件牛仔背心,双背带的皮包也是黑色的,脚上是一双黑色战斗靴。因为她身材好,看上
去简单、悦目。
    果然简松在大门口等她,见了面两个人很时髦地互相嗨了一声算是打招呼。
    进了快餐店,简松说,“我们AA制吧?”千姿道:“算了吧,我请你,我心里闷,想
找个人说说话。”
    简松只要了两块炸鸡和一听啤酒,千姿也要了酒,外加薯条和汉堡包。
    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聊,看上去都有些没精打来的。千姿简单说了一下自己的情况。简松
说:“那后来呢?”千姿说,“后来我和妈妈跑了几家信托商店,比较来比较去,买了一架
七成新的二手钢琴,请调音师调好,妈妈每天在家里教我练唱,她理论上不行但经验很
多。”
    “但是唱歌不能从早唱到晚,其实每天好好练两个小时也就足够了。我们在广州的衣食
住行需要钱,妈妈看到报纸上招聘美腿小姐,条件特别苛刻,还要量三围,跟选美差不多。
但是月薪有三千元,我只能先干着再说。”
    简松转着酒杯道,“你妈把你当摇钱树了。”千姿道,“你不能这么说,她都是为了我
好,这我知道。”简松道,“她为了你好,就应该让你跳芭蕾舞,出不出名是次要的,那样
你就可以一辈子生活在梦里。广州多现实啊,我在电视台见得多了。漂亮一点的女孩子都觉
得自己能成星,为了拍一个MTV,跟谁睡都行,那你不完了?!”
    “没那么严重吧?!”千姿疑惑道,“我妈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凭本事出头。”简松
笑道,“可是谁会来跟你拼本事、拼实力?!你怎么跟你妈一样幼稚,他们那一辈人老了,
唯一的出路是自行退出历史舞台。”千姿气道,“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你要是见到她,说
不定还会爱上她呢!”“那我相信,只要她有钱,什么样的爱情都有可能发生。”
    千姿收拾黑背包准备夺门而出,一张脸板得铁青,心想今天真是倒霉到家了。
    坐在对面的简松站起来,隔着一张窄桌抓住千姿的胳膊阻止她,“怎么真生气?!连玩
笑都开不得还出来闯什么世界。”千姿不理他,一味地要走。简松道,“你总得听完我的经
历再走吧,要不然也欠公平。”千姿甩开他的手,坐直了身体,眼睛却望着落地玻璃窗外。
    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沿街的小贩档口亮着一片灯火,行人匆匆地自快餐店门口川流不
息。看自行车的乡下丫头在跟两个无所事事的保安打情骂俏,不知什么地方用高音喇叭放着
类似“你是我心中永远的疼”这种失恋歌曲。
    整个城市充满着滥情的肤浅和人造幸福。
    简松空洞的声音向千姿飘来:“……我是因为分配问题跟学校闹翻的……只身南下考上
电视台,以为可以大有作为了,结果分配打杂,连集体宿舍都分不到,我厌倦了与人合租菜
农房子的那种艰苦和嘈杂,可是又没有退路,走到哪儿都得从底层干起。
    “我在大学时也算是洁身自好的,有一个女朋友她一听我要来广州流浪就吓跑了……”
我现在住在一个比我大十岁的女人家里,她丈夫把她抛弃了,但房子和一切都归她,她那里
很温暖,一日三餐加上热水澡,这实在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
    “你爱她吗?”千姿直直地望着简松,听得竟然痴了,情不自禁地冒出这句话。简松笑
道,“你说呢?!”然后侧头点上一支烟,是普通的红双喜,千姿并不知道,这种烟是广州
退休老工人的至爱亲朋。
    千姿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因为自己还不算最差,还有能力同情和安慰别人。
    不过年轻人尚没有互相抚慰的习惯,只彼此获得了倾吐之后的轻松,然后简松问了一些
上海方面的变化,譬如浦东开发这类热门问题,都市人的乡思与眷恋与乡下人并没有太大的
不同。
    两个人还是比较愉快地分手,简松送千姿去公共汽车站。并肩走在一起,千姿看见简松
手插在牛仔裤的裤兜里,旧校服已经洗得泛白,头发蓬松向后,不长不短,一切都那么随
意,那么舒服。千姿想到自己来广州这么久,从未见过个这么顺眼的人。
    简松并没有要她的电话,她登上双层巴士之后,他在夜幕中向她挥挥手,那一瞬间,千
姿有些怅然。
    回到家,母亲当然不高兴,主要还是担心她的安全。母亲跟许多女人不同,不高兴时不
是唠叨不休,而是不说话,不理人,只专注地做自己的事情。千姿急忙洗完手,收拾餐桌摆
碗筷,只不提已吃过一个汉堡包。
    菜是很清淡的一荤一素,母亲端着汤从厨房走出来,坐下之后慢慢地喝汤,灯下的脸颊
消瘦并且苍白,千姿心里不好受,又不知怎么想起今天的心情和偶遇。
    此时的方佩,贴身穿一件墨绿色的圆领羊毛衫,咸菜色的素格长裤,她的装束以及神色
在千姿眼里,永远不是这个时代的。西洋莱熬猪骨汤的热气大团大团地升起来并迅速地挥散
开,白色烟雾中的母亲仿佛在追思着什么,更给人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方佩的确从未跟千姿提起过她的父亲罗潜,这是她很不愿触及的一块旧伤。
    少不更事几乎是所有女孩子在情感上走弯路的因由,方佩也不例外。人的可悲全在于必
循的进化论,总是先犯最原始的错误,当时她拥有的东西太多了,年轻、冷艳、有才华又不
乏少女的矜持。她虽然生长在知识分子家庭,但因随继父长大,直影响到她与许多东西有隔
膜。
    家庭方面的自不必说,后来涉世或与人相处,她从未有过“亲密无间”。好的一面是她
自小就没有漂亮女孩与生俱来的沾沾自喜,她不善言辞,喜欢独处。
    这样的性格使她在走红之后身边也没有太多的追随者,不是她不吸引人,而是她太耀
眼,太完美,令许多男人的自卑感油然而生,他们不敢离她太近,似乎她一言不发便已经的
伤了他们。
    泓菲提到的司令员的儿子曾有一度每天晚上演出都把红旗牌轿车停在后台外面,那时还
不兴送鲜花什么的,这种气势本身就有了威慑力。行伍出身的人喜欢捧名怜并不会让人大惊
小怪,只不过方式不同罢了。司令员的儿子也长得不错,见人彬彬有礼,这在当时是最吃香
的人选了,泓菲就喜欢追在方佩屁股后面说:“你还想找什么样的?!”
    对此方佩没有兴趣,不为别的,单单就察颜观色她已经是无力消受了--继父的存在本
身对她就是一种持之以恒的训练,她不恨他,甚至是爱他的,因为他是尽职尽责的父亲。但
感情上她又无法与他融合,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彼此都曾努力过,但还不如承认现实的
好。
    如果嫁到司令员家去,一定是会加重她身上的隔膜感。她太需要轻松和自由了,如果再
加上她自己的才华和美丽,才是她心目中所追求的艺术人生。
    一个非常意外的场合,方佩认识了罗潜。
    那是她一个人到北京参加汇演,演出是经过精密筛选的,团里送上的四个节目只留用了
一个女声独唱,演出完她坐飞机回上海。
    飞机起飞时就有雾,飞了将近四十分钟碰上大雾,再回头在北京降落已无可能,继续飞
行又有危险,飞机便在天津暂时降落,这一场罕见的大雾始终不散,居然狠狠地耽误了四
天。
    飞机是笨重的苏联造,那也有百来号旅客,都是穿着整齐、体面的人,那时坐飞机有规
定,要证明,价格也是火车的多少倍,一般的人是不会问津的。
    开始大伙还绷着,互相只是偶尔客气地点点头,然而不要等四天,只两天就谁也绷不住
了,每个人都找到了发泄不满的对象和聊天谈话的对手。
    旅客中看上去最完美一对自然是方佩和罗潜,罗潜高大伟岸、英气焕发,眉字间透出年
轻人不可多得的沉稳。他是一名上海远洋公司的三副。
    由于长期漂泊海上,他完全不知道方佩是个有名气的演员,更不知道她正当红。他只把
她当作最普通的女孩子对待,呵护她,关照她,给她讲海上和异国的故事。
    方佩太需要这种感觉了,只要是民航通知当天不飞,两个人立刻跑到街上去玩,看电
影,去找十八街桂什么祥的麻花,还去劝业场和起土林……内心里都巴望着这场雾不要散,
彼此都不要回到现实中去。
    有次在人流中挤散了,方佩赶紧停下来张望,四野茫茫全是些素不相识的面孔,她真是
手心里的汗都急出来了,慌得只想叫罗潜的名字。
    后来一眼看到罗潜躲在不显眼的地方望着她笑,真令她又羞又恼,扑上去抓住他,直用
小拳头捶他也不解恨,便陡然放开他扭头一个人往前走,像是生了天大的气。罗潜便赶紧追
上她,左劝右劝她不理,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滴下泪来。罗潜这才吓了一跳,主动拉
住她的手,人挤的时候握得紧,人疏了倒也不松开,想不出是忘了还是故意忘了。
    后来两个人正式建立了恋爱关系,罗潜还问过方佩怎么开个玩笑就哭了,方佩道,“一
下找不到你了,以为是梦醒,心里面好难受……”罗潜捏着她的鼻子说傻丫头。
    罗潜比方佩大六岁,风吹日晒的一点不嫩相,所以追方佩显得自然而有情趣。
    相识和相恋如同《罗马假日》。
    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理应出演类似《魂断蓝桥》的悲剧,这是把美丽爱情变成永恒的唯
一途径。可惜他们一点阻挠也没有,罗潜回到上海不久就登船远航,时空强化了他们彼此的
思念,谁也不可能发现对方不适合自己的地方,坚信都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
    泓菲对于罗潜的出现表现出格外的欢欣鼓舞,内心里她希望司令员的儿子移情于她,所
以暗示了方佩几次,方佩也愿意成全她,找个机会三个人一块出去,方佩直言自己已有了男
友,但三个人的关系依旧没有改变。泓菲有些心灰,后来有一次去部队慰问演出,被一位少
壮派的参谋长看上,其夫人因车祸已故去三年了。参谋长托人找到泓菲,答应结婚后让她参
军、上学、当军医。当时的泓菲一身盛气,思量再三,“做小”总是女人一生意气难平的
事,纵是有既得利益,到底也是说不响的事,最终还是回绝了。
    后来团里比较象样的女演员都陆陆续续有了朋友,季潦潦更是一声不吭嫁往香港,她丈
夫到团里来接她时派糖,均是瑞士产的朱古力,铁盒、精装,国内根本见不到。
    那个男人不仅长得不好,而且矮胖,但是派头十足。这两年大款多了,大伙见到戴戒
指、梳油头的男人不以为怪,那时如同外星人。
    乔二胡追泓菲倒是有年头了,开始泓菲觉得特可笑,只因近处需要有人照顾,比如到外
地演出提箱子什么的,自然都是乔木的事。但泓菲从未确认恋爱关系,只不阴不阳地吊着,
自己在外面照样到处撒网,重点培养。希望找到一个条件好且又般配自己的人。无奈都是有
缘无份,再回首时,发现二胡跟乐队的琵琶手小米关系非同寻常,不仅出双入对,还总在一
起有说有笑的。涨菲这才暗自掂量,如果这条小鱼也跑了,自己便莫名其妙地成了困难户,
晚上躲在被窝里哭了一场,第二天就决定跟定乔木。
    结婚之后才知道小米早有一位画家对象,那么做无非是友情客串,拉乔二胡一把。
    多少恨。
    方佩跟罗潜的关系发展得很顺利,一年之后便结了婚。罗潜渐渐知道了自己的老婆的名
气和成绩如日中天,所到之处均是鲜花和掌声,有时谢幕达七次之多。不仅记者围着转,还
经常有秘密而神圣的任务——为到上海来的中央首长单独演出并做舞伴等等。
    他也去看了方佩的演出,在这之前他认为唱歌跳舞都是年轻女孩子喜欢做的事,完全没
想到是这么专业的高级别高层次的演出。他也知道了有些显赫的人物一直在追逐方佩。
    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罗潜百思不得其解:方佩为什么要找他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轮
机长?!
    他有什么?工人出身,无权无势,钱也有限,除了海上的寂寞和异国的见闻,他可以说
一无所有。
    这个问题始终缠绕着他,他想了很久,甚至请假好长一段时间不上舱,他都在暗中观察
方佩,又找不出她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新婚之夜他因为喝得太多了,醉醺醺地做了那件事,但是细节已经完全记不得了。在方
佩之前他是有性经验的,所以恋爱期间他对方佩也有这方面的要求,只是方佩不肯,当时他
虽说有些扫兴但还是颇看重她的,因为海员的妻子的生存环境到底不同些。
    罗潜始终也摆脱不了一种受骗的情绪,他总觉得方佩对他隐瞒了什么。何况共同生活之
后,他更感觉到了方佩的完美,即使在琐碎、无聊的日子里,她都是一样地斯文、优雅。
    他无端端地变得性情暴躁起来。
    这实在不该怨他什么,中国男人的自卑心理是用大男子主义表现出来的,谁敢公开承认
以妻子为荣?那在其他男人眼里自己成了什么?所以聪明的影星陈冲嫁了一个美国人,避免
了多少中国男人可能生活在她的阴影里。
    他会为很小的一件事大发脾气,譬如说找不到一件换洗的衬衣,便大声地指责方佩不要
动他的东西,当方佩说已挂在盥洗室的门后了,他丝毫不感到内疚反而冲着她大喊:“我是
一个男人,不是婴儿!!”
    这样的事不胜枚举,方佩总是尽量忍着,有时她实在不可思议,会用一双大眼睛六神无
主地望着自己的丈夫,罗潜不忍看到她这佯,他毕竟是很爱她的,所以会突然跪倒在她的面
前,抱住她的双腿求她宽恕。
    “你为什么要这佯折腾呢?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不能说出来呢?”每当方佩用柔软的手
指抚摸着他的头发时,他真想失声痛哭·他总不能说因为你的完美我怀疑你。
    之后是一番缠绵悱恻的爱。
    如果是在餐桌前,点起烛光,手握着手四目相望,那种氛围是营造的,但又有些特殊,
人静止下来,在一个静止的地点和空间,似乎又超越了现实,爱变得容易和简单。
    可惜这一切总是长不了,最多48个小时之后,罗潜又会渐渐地烦躁起来。尤其他周围
的人,对于文艺和舞台世界非常陌生,思维和语言系统都是完全不同规格的,而他们对罗潜
却又无比熟悉,看不出他凭哪一点该着摘取一颗瞩目的明星。
    他们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迎合了罗潜多疑的内心。日子周而复始,好好坏坏的爱情也让
人感到疲惫了。
    方佩对婚姻也有些失望,她清楚地知道她与罗潜之间有爱,但却没有默契和温馨,这些
都是爱情的润滑剂,如果每天都是大起大落的发火、后悔、死去活来的炽爱、诗一般的回
昧,之后不可避免地多少有些恐惧即将来临的新的争执和口角,这种爱情谁受得了?!其实
爱并不难,平凡相处、平和面对的日子,要想得到却是难乎其难的。
    罗潜决定上船。
    他走了之后方佩才发现自己怀孕了。
    方佩的妊娠反应非常厉害,吃什么吐什么,最后不吃也吐,直到把胆汁吐出来,有两三
个星期她粒米末沾,一下子人就形销骨儿。
    身边又没有人个可以随意使唤、端菜倒水的人,她只能披头散发地卷在大床上,一点一
点地捱时间。心里想着罗潜在海上漂泊,若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泓菲有时过来看看她,或为她做一点辛辣的食品。泓菲的性情本来并不娇贵,但因有乔
二胡在身边,简直打个喷嚏都有人关照加衣服,两个人恩恩爱爱的只把方佩衬得无比冷清。
    这样子过了三个月,方佩才停止呕吐,但已瘦成骨感美人,风刮过来都会倒。
    一天到团里去,那时的形势已以政治学习为主,大伙坐在排练场读报纸,泓菲低着头跟
方佩咬耳朵。
    泓菲说:“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你说罗潜上船了,我怎么昨天在街上看见他,跟
一个女孩子上电影院呢,女孩子蛮花哨的……”方佩惊道,“你一定看错了。”泓菲道,
“总不见得二胡也看错了,不信你问他去。”
    方佩突然腾地一下站起来,在大家惊愕的目光中离开排练场,
    她急急地回到家,家里自然没有人,气都没喘一口,便乘车、摆渡去了浦东。
    七拐八弯到了罗潜父母家的门口,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方佩只觉得两腿发软,脚下
虚得好似踩了棉花一般,走起路来直飘,内心里,并不知道立刻要见到罗潜是什么意思,总
之今天晚上,她是一定要找到他的。
    是罗潜的妹妹来开的门,她一眼就看见餐桌前的罗潜,只是那轻松的、忘乎所以的笑容
是她久违的——如同最初她在天津机场与他初遇时,这笑容曾令她怦然心动,婚后的罗潜渐
渐变得心事重重,早已不这么开心了。
    方佩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原以为见到罗潜她是会七情上面的,但不知为什么她毫无表
情地望着他,她没想到她不在他身边他会这样愉快,几乎恢复了青春活力。
    也许是天色暗下去了,也可能是方佩脱相太厉害,三个月她竟瘦了二十多斤,居然罗潜
在屋里问妹妹:“她找谁?”妹妹离得近,见到方佩变成这个样子,惊得一时说不出话,听
哥哥这样问,忙道,“是大嫂呀!”
    罗潜简直傻了,待他认出方佩,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事,方佩已经扭头走了。罗潜
追出去,在大街上拉住方佩,顾不得来往的行人有多少,大声问她,“你到底怎么了嘛
你?!”方佩一言不发,甩开他的手继续走,脸上没有泪,连表情都没有。她心寒地想,原
来嫁人就是这么一回事,你无论多么美丽和贤良,到底只能成为人买到手的一件东西,收在
家里是可以不理不问的。
    她突然心里就透亮了,中国的男人无论对女人好也罢、坏也罢,内心里其实是没有一点
点真正的怜惜和尊重的。这样看来她跟罗潜,或者与司令员的儿子结婚,结果是一样的,并
不见得她就找到了所谓真正的爱情和自由。反过来说,不结婚也没有什么。罗潜也被她的脸
色吓住了,一直跟在她身后回到家。关上门,一时还是无话可说,过了好一阵,方佩才心平
气和他说:“罗潜,我们分手吧。”
    那个时代,离婚是一件挺大的事。一般人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提这两个字,视如洪水猛
兽。罗潜急了,语无伦次道:“方佩,你……不要听人家瞎说,我跟那个女……同学其实什
么也没干,我下船,她是在码头接人,没接到,我们就一块去了酒吧,聊了聊……当然也去
看过电影,逛过公园,我只是想轻松一下……”方佩打断他道,“你不用说了,总之都跟在
天津机场时一样,我能不熟悉吗?”罗潜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方佩道,“你想轻松一下,可
你替我想过没有?!你一出门就是几个月,你牵挂过我吗!?”
    “告诉你,罗潜,我跟别人不一样,我不在乎你跟什么样的女人来往,我在乎的是你不
在意我,你太不在意我了。你经常发莫名其妙的邪火,现在发展到有家不回,云游四方,既
然这样,我们何必还守在一起呢?”
    “我是再不会相信浪漫的一见钟倩了。”
    “家里的东西我都不要,我只拿我的换洗衣服。”方佩说完,就到卧室去收拾衣服去
了。
    罗潜愣了好一阵才突发奇想地冲到卧室,“方佩,你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你怕连
累我……“”“不,我很好,”方佩道,“我怀孕了,我决定明天去医院做掉他。”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
    第一次,罗潜从方佩严肃、果断和从容中相信了她的完美,但是晚了,方佩已从他的生
命中离去。
    多少年之后,当罗潜忆起与方佩的这段短命的恋情,都会双泪长流。谜一样的方佩在他
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是那样爱她,她又是那样值得他去隽永地爱,因为她
的美丽一点都不单薄和简单。
    他身边一直留着一张与方佩的合影,是结婚后方佩第一次送他上船,他穿着白色制限,
戴大盖帽,帽子微向左斜,几近压住那一侧的眉毛,感觉帅呆了。方佩则穿一条式样简洁的
连衣裙,抱住他的一只胳膊,含笑地望着镜头,这张黑白照片很有几分好莱坞怀旧影片的神
韵。
    尽管罗潜做了各方面的努力,尽管医院说方佩的孩子太大了,不能刮宫,只能等到再大
一些引产,而胎动之后,方佩就开始爱这孩子,怎么也不忍心将他消灭。尽管是这样,方佩
却执意不回头,罗潜对她说,“如果你觉得在团里栽了面子,我会帮你全部挽回。”方佩
道,“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浅薄。”罗潜急道,“那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方佩叹道,
“我并不想叫你怎么样,罗潜,我们还是分开的好,我们俩根本不是一回事。”她想说,不
要说你能给我什么,就是我想要什么你都不知道,这本身就不是一个弥合的问题。她深知若
共同走下去,罗潜会用他的方式爱她,但她需要的不是赎罪,她需要的是一个懂得她的男
人。
    而罗潜不是这个人。
    孩子终于生下来了,是个女孩,取名千姿。
    那段时间,罗潜上船去了,但他委托了一位海员朋友开了一辆面包车到方佩父母亲的
家,卸下了成箱的奶粉、鸡蛋、对虾,鸡腿等,这在当时并不富裕的大环境下,简直是惊人
之举。
    如果当时方佩现实一些,她就会为之所动,毕竟顿顿饭菜飘香是一件实实在在的事,可
以换来自己的健康。可惜那个时代拜物拜金还不是潮流,方佩又远不如泓菲和季潦潦脚踏实
地,显然这做法并没有令她回心转意。
    罗潜一改前非,每到一处都会寄到团里许多花花绿绿的明信片,虽说是写给方佩的,但
上面滚烫的情话在团里肆意横行,几乎人人背得出来。渐渐地,他的行程大家都已熟知,只
有躺在家中静静休养的方佩没有领略这份热闹。泓菲拿着这一堆充满异国倩调的画片来探望
方佩,见她躺在物质的海洋里一一周围全是罗潜托人捎来的各类样式新奇、精美的食品和用
品。她喜孜孜地献上明信片,引来的却是方佩的深恶痛绝。
    见她铁青着一张脸,泓菲不解道,“你摆架子也摆得可以了吧?!”方佩道,“我跟谁
也没摆过架子。”泓菲道,“你到底要什么?我也糊涂了。”“我要的是一种感觉,以前曾
经有过,现在找不到了。”泓菲不懂这话,只怔怔地望着方佩。
    离婚的第二年,罗潜完全谢了顶。这之后他又结过一次婚,但很快又一拍两散了。最终
他留在了国外。
    事实上,方佩对罗潜并不是没一点感情的,这其中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她想,哪怕他
有一件小事能做到她心里去,她便原谅他。可惜一切都落空了。
    是的,有一种感觉丧失之后,做法上就会越错越离谱,罗潜越是挖空心思地表现,方佩
越反感,而她需要的那种自然天成的东西,早在罗潜发现她的价值时便已在空气中消失了。
    潦潦阿姨的派对设在名苑别墅区,豪宅加私人花园,有一座泳池不稀奇,稀奇的是池畔
修了一处水中酒吧,石墩完全埋在水里,岸上砌着黑大理石吧台,人在水中坐,便可趴在上
面吸饮料。晓菲和千姿都穿着泳装在游泳,千姿从未见过这么好的私人住宅,满眼都是惊喜
和羡慕。晓菲问道,“你第一次来吧?”千姿点点头。晓菲倒是满不在乎他说,“我将来的
别墅肯定要比这儿强,潦潦阿姨连水力按摩池都没有,也太老士了……”
    千姿望着正在仰泳的晓菲,穿着鲜红的三点式泳装,两腿啪啪地打着水花,脸上化着防
湿的浓妆,带露红唇肥嘟嘟的,一看便知是个惹火女郎。
    晓菲现在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歌星,出了几盘盒带,又是新出炉的粤港杯青年歌手大赛的
亚军,所以年龄不大,却已经染上了几分君临天下的气势。
    而且她是走性感路线,有意识地模仿麦当娜,服装暴露,又是劲歌劲舞,舞伴是清一色
的帅哥,她则化得红眉绿眼,头上是最新潮的驳发,就是把一撮纤维发用像蜡一样的物质粉
在本身头发上,搞得满头都是,像琵琶鬼那样。千姿跟母亲去看过晓菲的演出,那阵势的威
慑力几乎令千姿不敢问津歌坛了。
    母亲倒是气定神闲地看演出,她说,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优势,千万不要被表面的东西
吓倒,你现在就是要多看、多听、多点感觉,然后找到适合自己的突破口。母亲还专门为她
买了“随身听”的袖珍碟机,叫她耳不离曲,只要有空就听,不过买来的盗版碟均是古典音
乐大师的古典作品,巴赫、肖邦、李斯特自不在话下,还有德彪西的《大海》以及斯特拉文
斯基的《火鸟》、《春之祭》等。这些音乐千姿小时候就熟悉,而现在则变成了一种强化训
练,母亲说,你对音乐的理解绝不能浅薄,不管别人怎么认为,你千万不要以为会咳嗽外加
几分姿色就可以在歌坛立足了,每个行业都有一闪即逝的流星。
    话虽这么说,及时出名毕竟是年轻人的最大心愿。比如眼下千姿看乔晓菲,就像赛马场
内已经飞奔了数十圈的骏马,酣畅琳漓,而自己还在热身呢。
    自从那次偶遇简松之后,千姿感觉到自己有些神情恍惚,大概因为那晚之后,简松并没
有来找过她,这使她的自信心锐减。想当初在芭团去大学演出时,她们这种台上台下均像天
鹅般生活的女孩是最受大学生垂青的,怎么离开了“湖畔与密林”,当然她也离开了天鹅
群,自己就像野鸭子一样不值钱了呢?!
    简松敢告诉她自己暂时吃软饭,还不是把她当作卖大腿的,彼此彼此嘛。她赌气问母亲
为什么要让她去做美腿小姐,母亲说,挣钱当然是一个很重要的方面,更重要的是这个很实
际很现实的城市需要你放下天鹅的架子。
    你很普通,你可以做任何工作自食其力。
    你应该熟悉这里的生存环境。
    果然,当千姿告诉母亲车场的经理要为她加薪时,母亲说“为什么?”千姿道:“因为
我从不在广告上露面,我觉得那样很掉价,乱哄哄的一堆女孩,乱喊乱叫,算什么嘛,他答
应给我一个镜头,好像恩赐我,我不这么想……”“你怎么想呢?”母亲蛮有兴趣地望着千
姿,千姿道,“他请半红不红的明星来拍广告都要花那么多钱,为什么我是无偿的,这不公
平。”母亲笑道,“这就是你外出谋生的好处呢。”
    母亲最终并没有跟千姿讨论加薪问题,她叫千姿通知经理辞职,但她会在一周后离开,
以便经理招募新人。原因是母亲已联系好余教授,他答应收千姿做学生。
    “可他半身不遂呢!”千姿惊奇遣。母亲慢条斯理地解释给她听,“老头左手可以按琴
键,又没有失误,教你是绰绰有余的。”千姿道,“他怎么肯呢?不是说他宣布过再不收徒
了吗?”
    的确,余教授以前热忱助人,可谓桃李满天下,可惜他有个个日后出了大名的学生,不
仅从不提余教授的栽培,甚至见到他还装作不认识。这次他是自己买票去看一个学生的演唱
会,皆因那人已入星轨,万人不在她的眼里,演唱会完了之后突然下起倾盆大雨,余教授与
老伴站在剧院门口等雨停,但见这位小姐前呼后拥地走出剧场,马上有一辆平治车开过来。
她的随从撞了余教授,嘴里还不干不净的,她明明看在眼里,佯作不识,提着演出裙在别人
撑起的伞下匆匆下了台阶,乘车扬长而去。
    这件事对余教授刺激很大,加上淋了雨,结果造成小中风,乎丢了一条命。
    由于方佩总是定期去看望余教授,令他的老伴颇为感动,便向方佩提及这件事。但是余
教授出院回家之后,仍旧不同意指点千姿。
    余教授育人无数,可谓经验甚丰,但他的学生个个令他寒心,他再不愿做别人的发财跳
板。
    老头子生病之后变得格外倔,连老伴的劝说也没有用,他只见过千姿两面,听过她的发
音,什么话也没说。对于方佩的请求,他以生病为由坚持推诿。
    “你是怎么说服他的呢?”千姿一再追问母亲,方佩道:“我跟他签了合同,今后你的
收入与他分成,他并不愿意这样做,是我说服他的,他希望保密。”千姿道,“那他教我还
收费吗?”“当然,这是两回事。”“他能够帮忙推出我吗?”“不知道,合同上反正没有
这一条,但我相信他一定会认真地指点你。”“为什么?”“有责任心的人对钱只会更负
责。”千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真不愿意相信他是被钱感动的。”方佩漠然道,“我
们已经被钱感动了,否则怎么会跑到人地两生的地方来。千姿,我希望你能靠自己过上好日
子。”千姿觉得母亲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最终离开汽车交易广场时,千姿唯一有些不舍的是假如简松来,便再也找不到她了。长
长的一段时辰,千姿总是无法忘记简松,他们的第一次谈话真是别开生面,都是先亮出自己
的伤疤。
    千姿不懂简松,便问母亲,那是她辞职后的第一个晚上,内心有些翻腾。母亲静静地当
听众,而后说,“他在意你了,可是他的境况又不好,所以不会来约你。”千姿道,“妈,
你是安慰我吧?!”母亲没做解释,很自然他讲起与父亲的初识,然后说:“初次见面后的
那种闪电般的感觉其实有很大的欺骗性,相爱不一定能相处。”千姿道,“我并没有爱上
他,只不过觉得他很特别。”母亲平静他说,“还是要想办法忘掉他,我不想把他说得很
坏,但他的心理实在不够健康,这个社会已经被污染得太厉害了,所以保持心理健康非常重
要。”
    此后,千姿每周三次去星海音乐学院余教授的家中接受训练和指点,回家练唱、听音
乐,日子过得很闷。
    母亲说要去潦潦阿姨家参加派对,她高兴得跳起来。
    晓菲明明知道千姿还未出道,却在她面前大谈出场费,说得千姿心里好灰。
    游完泳便是聚餐,仍旧在花园,西餐自助形式。晓菲只吃一点三文鱼,然后便吃草莓和
芒果,见千姿吃得两个腮帮子鼓鼓的,手中还端着一盘沙律,便笑嘻嘻地对她说,“小心太
胖了,连美腿小姐都做不成呢!”千姿想说,我泡在鸡汤里也不会胖!但觉得说话这么冲不
礼貌,只好笑笑什么也不说,心里面别扭得不得了。她想向晓菲宣布自己早已不做美腿小姐
了,不等她开口,晓菲已经转身离开了。后来千姿发现,晓菲并不是只跟她一个人过不去,
她落下毛病了,就是喜欢刺人。
    甚至对泓菲阿姨和乔木叔叔,她也是阴阳怪气的。泓菲阿姨不但不生气、不教育她,反
而对母亲感叹道,现在时代不同了,我们要以孩子为荣了。
    饭后才正式回到客厅里唱卡拉OK,中午来的时候,千姿看到客厅的一面墙完全是玻璃
缸,里面游满了热带鱼,还有两条雪白闪亮的龙吐珠,另外的三面墙均嵌着意大利柏木装饰
板,上面有些海浪般的花纹,地板是德国云石的,未见特殊。想不到晚上一亮灯,客厅里的
灯光讲究极了,上下左右一打,竟让室内生出水天浩淼,灯涛雾浪般的感觉,脚下也有了波
光粼粼的幻影,连晓菲也禁不住哇的一声叫出来,“潦潦阿姨,这是什么时候装修的?”
    季潦潦女士今天穿一件藏青色的露臂裙,领口开得很低,可以隐隐地见到点乳沟。她一
点也没有发胖,脖子和手臂上皮肤依旧白皙,上面各配了一串晶莹剔透的珍珠,更令她珠圆
玉润,一看便知她从末为生活付出什么艰辛。这么多年有教养的生活,使她的气质凝重了不
少,加上她的丈夫一直把她奉为神明,所以她早不是团里那个没心没肺、唱歌含混的合唱队
员了。
    她对晓菲说,“这不是刚装修完吗,就请你们来了。”千姿道“像到了水晶宫一样。”
潦潦阿姨笑笑,对泓菲和方佩说,“我命里缺水,算命先生说我是焦土命,滴水不存,幸亏
老公是水命人,大水,不然就更麻烦。”她微皱着眉峰,用纤细的手指揉揉太阳穴。后来泓
菲悄悄对方佩说潦潦是因为养不出孩子才变得这么八卦的。
    大伙在厅里坐下来,潦潦叫女佣打开卡拉OK的碟机,然后让晓菲和千姿唱歌给大家
听。
    晓菲跳起来先上去唱了一曲《爱了再说》,她的头发还没有干,湿湿黑黑的随着她大幅
度的动作飞舞抖动,加上她烈焰般的红唇,灵活扭动的腰肢,在这个水族馆一样的大厅里,
活像一条美人鱼。潦潦阿姨叫千姿也唱一个,千姿望着母亲,方佩道,“你随便唱一个吧,
反正是好玩。”千姿就走上去,规规矩矩地拿起麦克风,她只唱了两句:
    “原来原谅是那么难,
    原来分手是那么简单……“”
    一下子大厅里就静下来,大概是因为千姿从一个相对简单和纯粹的地方走来,或许真的
是从天鹅湖畔走来吧,所以她很自然地把音乐本质上的纯净唱了出来,井发挥到极致。她既
有母亲中音的音域,又有属于她自己的清亮,加上她对歌曲的理解,唱出来的歌显得楚楚动
人。
    她没有什么刻意的动作,只是身体随着旋律轻轻地晃着,她的头发也没干,披着,偶尔
滴下一两滴水珠,倒是像出水芙蓉一般靓丽。
    一曲终了,潦潦阿姨带头鼓起掌来,对方佩道:“你这副星妈的样子还不是摆出来的
呢,我就知道方佩的女儿不会是等闲之辈。”方佩笑道,“带她到南方来不过是碰碰运
气?”潦潦道,“她的实力还用碰运气?我看谁碰上她倒是有运气呢,这样吧,我认千姿做
干女儿,你叫她每晚在我的夜总会唱,价码你随便开就是了。”方佩道,“她现在还在星海
音乐学院上课,虽然不是童子功,也希望她把基本的东西练得扎实一点。”潦潦急道,“这
么认真干什么?!出名、发财都要趁早,你和泓菲唱歌哪点不扎实,后来倒不让你们唱
了……”
    方佩笑了笑没说什么,泓菲也不接话。因为以前晓菲多次找潦潦阿姨,想去贵族夜总会
唱歌,晓菲倒不是为钱,关键想在里面认识真正的大款,但潦潦总是推说晓菲的演唱风格不
合贵族夜总会的品位,没有答应。想不到见了千姿一面就巴结起方佩来了,泓菲心里老大的
不痛快,又埋怨自己多事,心急火撩地联络季潦潦,若不让她和方佩这么快见面,事情也不
会搞成这样。晓菲阴沉着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屏幕上无声地放着卡拉OK歌曲的画面,伴奏音乐委婉动。见场面冷下来,潦潦感觉到
自己有些性急了,晾了泓菲的面子,便赶紧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方佩和泓菲说,“今天谁
都别客气,咱们三个一人唱一曲,我先唱,我自然是宝刀未老。”大伙忍不住笑起来,紧张
空气总算有些缓和。潦潦唱了一曲《红莓花儿开》,由于多年不开口,有些声音干涩得很,
歌词仍旧是稀里糊涂混过去;方佩唱了一曲《鸽子》,只是因为身体不好没有底气,唱腔、
吐字、音准仍旧是一流的;泓菲唱的是《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那才真叫不减当年。
    后来三个人合唱了一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情绪都有些激动,感情也相当复杂,有
久别之后的感慨,更有回首忆华年的惆怅和无奈。歌曲和音符是不变的,但是如花年少时的
轻唱,与现在青春一去永不回之后的怀旧,心境到底是天壤之别。
    当晚方佩带千姿回到家便接到潦潦的电话,谈了好长时间。中心意思是叫方佩和千姿搬
到“水晶宫”去住,然后母女俩都去贵族夜总会唱歌。“我们就是太缺这种层次的歌手
了。”潦潦叹道“现在歌星到处都是,一天就能出现几张生面孔,但是他们的文化和教养都
不够。包装?包装又不是万能的,包装可以出效果但是出不了气质。我就喜欢千姿的纯净,
几乎没被污染过,你根本就是一种怀旧情绪,最能迎合高品位的阔佬心理……方佩,别犹豫
了,搬过来住,我有车每天送你们去夜总会。”
    方佩只是说,“一切等千姿出师再说吧。”潦潦道,“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按照程序生
活?!你不要以为千姿培育得越久就越能一鸣惊人,现在的唱片公司有什么眼光,别提多小
家子气,要他们真正懂得艺术,至少还得一百年。”方佩沉默一会道,“需要的时候我会第
一个找你,潦潦,今晚的派对真是好极了。”
    千姿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要拒绝潦潦阿姨的请求,她跟余教授学唱歌真学得烦了。老头儿
一点笑容也没有,左手击琴键,一段曲子别管唱多少遍,总也不会说半个好。千姿希望去贵
族夜总会唱歌,她从晓菲冷落她的态度中感觉到,那里决不是一般的歌厅。“方佩,”千姿
要与母亲讨论问题时会直呼其名,以示问题的严肃,“你不是说机会一闪即逝吗?”
    方佩正在梳头,她侧过脸来说,“本来你应该在第二个路口转弯,千万不要因为第一个
路口热闹就迎上去,记住了吗?孩子。”
    千姿道:“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肯叫我去做美腿小姐却不让我去唱歌。”“情况怎么
一样呢?”方佩温和他说,“那时是启动阶段,你现在已经进入轨道,我希望唱片公司一下
能接受你,而不是去喝高级堂会。”
    “可是我也需要锻炼,我没有临场经验。”千姿力争。潦潦阿姨的家,潦潦阿姨的夜总
会,对她的诱惑是巨大的。方佩道,“你并不缺乏舞台经验,面对观众,唱歌和跳舞是一样
的。”千姿话锋一转道,“我们南下到底是不是为了挣钱,妈,我觉得你应该正视这个问
题,如果搞艺术干吗不留在上海?!”
    方佩正色道,“当然要挣钱,但你不要以为商业与艺术一定是不相融的。恰恰相反,你
做得好,做得地道、到位,名利会滚滚而来。”千姿半梦半醒地望着母亲,听到母亲继续
说,“人生重要的一课是懂得放弃,尤其是放弃那些最耀眼的,最浮华的,最富诱惑力的东
西。”
    千姿没有去贵族夜总会唱歌,依旧去余教授处接受指点,但她蓄意出击的心理已经箭在
弦上,不得不发。
    机会,终于像梦中仙境一般地出现了。
    新开张的至尚音像公司为了打出自己的招牌,决定花大价钱包装并推出一名歌手,做成
牌子菜,令至尚一下子在音乐界立住脚,销售方面也会前景可观。
    谁都知道,至尚有外资背景,所以尚末出头或未出过大名的歌手无不蠢蠢欲动,争取一
跃龙门。
    后来才知道这是至尚高层管理人员有意作“骚”,希望广泛网罗人材,以便选择性更大
更准确。
    余教授推荐千姿进入新人组。
    晓菲由于在歌坛熟门熟路,自然很早知道信息,进入群星组含苞欲放。
    另有一个人数不多的先锋组,是已出名的歌手弃暗投明,与原公司反目,借口大多是宣
传不力且资金有限,所以拥向至尚旗下。
    至尚放出口风,一旦签约,每个歌手的出资包装高达20万元,成名歌手也希望抓住这
个机会成为顶尖天皇级人物。
    为了扩大影响,至尚高层决策人员决定搞一个擂台赛形式的晚会,检阅所有歌手的实
力。
    千姿在新人组意外地碰到简松,两个人像老相识那样彼此嗨了一声。不等千姿发问,简
松便说:“是你启发了我,反正唱歌比打杂总还轻松一点。”
    简松说他在一家三流歌厅唱歌,走的是林子祥忧郁情歌的路线,到至尚来参赛也是碰碰
运气。聊了一会儿,千姿望着窗外道“还在那个老女人的卵翼下吗?”“早就离开了。”简
松平淡他说,”千姿道,“觉悟了?!”简松道,“碰上电视台的一个女人因为移民倾向出
不了国,叫我跟她假结婚,这样赚了三万块钱,我就搬出来住了。有了钱就这么简单,有什
么觉悟不觉悟的?了”
    不知为什么,千姿心里不舒服。她对简松,是有一点点喜欢,自然希望他是健康、纯净
的,哪怕是穷一点,可他令她有一种混浊的感觉,带给她的总是一片阴影,使她初见他时的
喜悦变得荡然无存。
    可是他是真实的,他总是不把虚假的一面展示给她,这是他与众不同之处,也是唯一令
她留恋之处。
    但总之千姿心里不舒服,她没好气道,“为什么你总是拿女人铺路?你就没有别的啥招
了?!”简松道,“你首先应该批判的是女人的贪婪和名利心。”千姿道,“即便是这佯,
你也不应该去迎合她们。”简松笑道,“如果我有一个你那样的舅舅首先让你吃住不愁,我
也决不去迎合她们,还会教导她们正直做人。”
    千姿气得脸白,走台的时候都没有再搭理简松。
    成名歌手都是自带乐队、伴舞,也有自己的化妆师,人员未必精干,但阵式都摆得怪吓
人的。群星组晓菲这一档的歌手,都有自己唱熟的音乐带。新人组就由公司放卡拉OK伴奏
带。
    与至尚的工作人员打交道,晓菲没几天就与他们熟络了,逢人就打招呼,又喜欢买饮料
和小吃与他们联络感情。千姿觉得自己很没用,连句话都搭不上。她也没有向晓菲借配器讲
究的音乐带,因为晓菲不会借给她,又何必去碰一鼻子灰呢?!她牢牢记住母亲的话,不要
耍小聪明,要靠实力走上歌坛,每一个行当最终都是拼实力而不是其它。千姿对自己充满信
心。
    然而现实终究不是玫瑰色的。擂台赛的当晚,千姿穿着母亲为她培心挑选的演出服,化
着无懈可击的青春妆,精神饱满地走上前台,意外也就在这一晚间发生了。她用的伴奏带莫
名其妙地升了一个半调,无论千姿怎样竭尽全力,唱到高音部分,她的嗓音还是毫不留情地
劈了。
    回到后台,千姿忍不住放声大哭。负责录音效果的男青年说他也不知道是谁愉愉按了升
音键,等他反应过来时,千姿已经唱砸了。
    千姿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晓菲,因为只有晓菲跟至尚的工个人员最熟,走到工作录音台
附近没人注意。也只有晓菲知道千姿的实力,不了解千姿的人怎么会去防范她呢?!可是这
种亏是哑巴亏,你没有当场抓住,谁都可以不承认。千姿越想越委屈,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
恶气。
    晓菲见到她则是万分同情的表情,还埋怨她临上场时不与音响工作人员核对音调,以至
于酿成大祸。说得千姿也糊涂了,搞不清自己是不是冤枉了晓菲。
    幸运的人总是极少数。最终至尚公司选中了一名名叫艾娆的女歌手隆重推出。她也是新
人组的,曾经做过模特儿,外型非常抢眼,气质偏于冷艳型。
    后来千姿在报纸上看到至尚为了艾娆出世,决定在北京举办大奖赛,拉张国荣、周华健
作评委,整个策划挥金如土,早已冲破70万。光奖给艾娆当冠军的轿车就是凌志三百型,
皆因外资老板决定大手笔打出至尚门面。
    尽管晓菲使尽浑身解数,仍未入围,依旧做她的三线歌手,简松在舞台上也是精神涣
散,拿他玩风格还行,隆重推出显得颇滑稽。
    这次失利几乎令千姿一撅不振。之后母亲又带她去了几家唱片公司,但他们的制作人原
本都看过擂台赛的演出,只对她失声有印象,自然不会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一连数天,千姿的脸上都是阴云密布,母亲倒是表现得镇定自若,“这是生活给你的挫
折教育,求不来的。”
    “艾娆现象”深深地刺激了晓菲的虚荣心,她在最短的时间内傍到一个大款。谁也没有
见过这个人,不知道他的年龄、相貌以及他到底有多少钱。只知道他为乔晓菲专门成立了一
个巨星音像公司,大张旗鼓地与至尚公司对着于。首先是给晓菲举办个人演唱会,由香港开
来一班人马专门为她度身裁衣。从整体策划到音乐编配、演奏、伴舞、地毯式轰炸型宣传等
等,事无巨细做出精心安排。还准备在演唱会开幕前夕,让美国流行乐杂志登上晓菲的特写
照片和万里长城。港台方面的媒介就更不在话下,这笔开销不用算,只想一想便令人咋舌。
    这一连串的景致让千姿目不暇接,相比之下母亲的计划与步骤显得苍白、保守、不值一
提。她的那一套早就过时了,简松说得没错,这年头谁会跟你拼本事、拼实力?全是金钱大
战。千姿后来才知道,至尚推出艾娆是蓄谋已久,所有拥进播台赛的歌手无一漏网地做了友
情客串,极卖力气地为艾娆铺垫了一把。
    也就是说,千姿的演唱即便没有发纰漏,甚至超水平发挥,也是于事无补的。
    一天,趁着母亲外出买菜,千姿立刻停止练唱,本来她也是无心再练的,只是伯惹恼母
亲便做做样子而已。她打电话呼简松,这家伙已经有BP机了。不一会儿简松打电话来,千
姿叫他去搞清楚乔晓菲的出资人到底是谁。
    然后她坐在窗台上发呆,望着楼下的车水马龙,全部变得小一号,运行吃力而缓慢,天
空也是灰扑扑的,如同她的心情一般阴郁。她已经不再迷恋唱歌,精心安排自己的复仇计
划,梦想着有一天晓菲哭倒在她的面前,求她饶恕她……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母亲才回来,是跟舅舅方源一起开门进屋的。母亲的手上并没有提
着菜,倒是鼓鼓的一包一包的中药。干姿感觉到舅舅的脸色暗淡,便问母亲:“妈,你到医
院去了?”方佩笑道,“一点妇科毛病而已,你说巧不巧,我在路上碰到你舅舅,他不叫我
买莱,说今晚他有空,请我们吃自助餐。”
    千姿知道这是母亲的特意安排,因为她一向喜欢吃自助餐,这段时间又颇不开心,所以
希望能调整她的情绪。
    当晚,在花园酒店的旋转餐厅,千姿喝了很多酒。方佩并没有拦她,舅舅拉住她的手
说,“千姿你不要着急,这点失败算不了什么,我和你妈妈会鼎力推出你的……”千姿醉
道,“我再也不需要精神赞助了,我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可你是做小本生意的,妈妈也
只是个中学老师,你们帮不了我……我有我自己的计划。”方佩道,“千姿,你不要这么偏
激,这点事值得你把一分钱说成车轱辘吗?”千姿提高嗓音道,“方佩,你不要想在我身上
实现你的梦。那种靠实力进取,四处做亲善活动,然后水到渠成地脱颖而出,我讨厌这个版
本的童话!”
    方佩并没有急,只是冷冷他说,“如果你觉得这样说心里痛快一点,你可以随便说。但
是我告诉你千姿,这种时候你只能挺过来,不管你是恋爱还是复仇都会毁了你。”
    千姿颇感意外,因为她从未跟母亲提过这些事。可是什么也逃不过母亲的眼睛和感觉。
    晚上,千姿睡到半夜,突然感到胃里面翻江倒海地颇不舒服,她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到漱
洗室去,一按舌根,哇的一声就吐出来。经过客厅时,她看见母亲坐在沙发上,自己这边动
静很大,并不见母亲过来呵护她。
    胃里的东西吐干净了,算是舒服一些,她来到厅里,在母亲的身边坐下。母亲面前的茶
几上放着笔、纸、存折、计算器等。见她坐下来,方佩道,“我想计算一下,自行筹资、制
作一个专辑到底要花多少钱。”
    千姿有气无力道,“费雷那里我们决定放弃了?!”
    费雷是本市独立制作人中的大哥大,在流行乐圈内混过多年,经验老到。不仅调动人
力、物力非常充分,各种媒介关系烂熟,就是对市场的研究,歌迷心态的把握也是棋高一
着,所以费雷推出歌手,还没有失败的记录。
    但是费雷是出名的花花公子,烟酒不沾、不毒不赌,就是喜欢泡妞。大凡他推出的歌
星,全都跟他睡过。总之,他没有兴趣的女孩,有钱也请不动他出面制作,所以贱一点的歌
手还以被他看中为荣。
    费雷自己有一个工作室,各种乱七人糟的关系颇多,北至春节联欢晚会的黄金时间段,
南至老板及喜欢捧星的发烧友,只要他一出面活动,大都攻无不克。据说他的后台也蛮硬
的。
    还是在至尚的擂台上,费雷不经意地发现千姿,一见倾心,便叫他的助手找了千姿两
次。当时千姿并不知道费雷是谁,自己又沉浸在演唱失败的癌苦之中,便把这件事告诉了母
亲。方佩也是从侧面了解到费雷的情况。
    此人并不喜欢曝光,坚持幕后形象。
    这时方佩望着千姿道,“你不准备放弃费雷吗?”千姿没表情道,“我想豁出去,费雷
自有办法叫我与艾娆、乔晓菲齐名。”方佩平静道,“我并不把肉体关系看得至高无上,跟
自己喜欢的人上床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可是如果靠睡觉解决问题,我想问你一句,你睡得过
来吗?何况事情还没那么简单。”
    方佩想了想又说,“我不想在你面前说泓菲阿姨的坏话,但是她过去的确是为了入党与
团里的书记有染,结果并没有如愿,因为支部大会通不过。”千姿道,“乔木叔叔知道这件
事吗?”“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离婚?!”“为了孩子,乔木叔叔是很爱晓菲的。”
“可是晓菲还是走了跟她妈妈一样的路。好像还走通了。”方佩叹道,“乔木叔叔专门为这
件事找过我,因为跟泓菲阿姨说不通,他这么大年纪的人都流了泪。晓菲这次是正式嫁人,
那个男人坐轮椅,年纪比乔木叔叔还大。”
    千姿并没有瞪大眼睛,她对母亲说,“所以我觉得我也必须付出代价。”方佩意味深长
道,“我们会付出代价的。”
    千姿翻看了母亲放在茶几上的存折,区区五万元。方佩在一边说,“你舅舅赞助你两
万……不要嫌少,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你舅妈。”千姿道,“剩下的钱我自己去挣,我去贵族
夜总会唱歌。”方佩道,“也只好这样了,等凑足了十万元,你自己出一张专辑,这点钱当
然不可能包装一个天皇巨星,但是帮助你迈出第一步,应该够了。”
    事实上,后来方佩也参加了贵族夜总会的演唱,她没舍得买演出服,便翻箱底找出一件
许多年前演出时穿过一两次的孔雀蓝色的旗袍,长至脚面,开衩适中,既不招摇,也不古
板。这件旗袍手工非常讲究,领、肩、腰身都是不能增减一分的,幸好方佩的身材始终保持
得很好,脸上的风霜虽然已不能靠化妆遮挡,但是她优雅的气质和风韵是漂亮的现代女郎无
法对抗的。
    她唱怀旧歌曲,大部没有动作,只靠她仍旧浑厚清澄的声音和她略显忧郁的眼神营造出
一种感伤的氛围,让人体验到繁华和喧嚣之后的怅然。
    她甚至比千姿还要受欢迎。
    母女俩在去贵族夜总会唱歌之前,有一晚千姿在夜夜激情酒吧与简松约会。与简松的交
往很复杂,一句话说不清。开始就没有什么浪漫情怀和花前月下,千姿对简松的处世哲学也
完全不能接受。但就单纯从情感而言,她不知为何会留恋他,甚至留恋他的哪一处她都说不
出。
    她不理解他为何这样玩世,千姿从小是母亲的乖乖女,母亲不是好强而是从容,她的那
种大家气派始终笼罩着她。千姿记忆中的母亲从未像市井妇女那样争吵、计较、动不动就一
哭二闹三上吊,她不是忍让而是不屑。千姿记得有一回从舞校回家,那时母亲还在教中学音
乐课,母亲的教导主任是一个彬彬有礼的男人,他离婚后便对母亲穷追不舍,而母亲认为这
件事毫无可能。那次千姿看到他突然抱住母亲,因为他们都是背对着她,她无从猜测他们的
表情,倒是自己的双颊腾地发烧起来,千姿完全不知道母亲会怎么做。
    方佩一点都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扭动身躯,更没有激烈地推开教导主任外加一个大耳
光。她只是非常冷静地说:“你这是干什么?!”这种课堂上发问的语气令教导主任顿感抱
着一截木头,双臂立刻松了下来,一丁点的激情也没有了。
    单亲家庭的困难当然很多,但是母亲的所为从不让她感到向现实低头迫在眉睫。所以千
姿不理解简松为什么那么情愿地顺应潮流。
    在至尚的擂台赛中,千姿和简松接触较多,他对名利和对女人一样,均是可有可无,不
大经意。他想做的事就去做,宁肯靠假结婚挣钱也不愿花精力和时间感慨。他得知至尚的阴
谋之后也只是付之一笑,并没有太大的触动。
    千姿必须承认自己有点喜欢他。
    简松来到夜夜激情酒吧时,仍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千姿要了一杯薄荷宾沾,简松是黑
啤酒内打生鸡蛋。
    闲聊了几句简松便提起正题,“乔晓菲的出资人是一个香港殡葬业的老板,非常有钱。
只是演艺界的人都觉得靠这种钱出头有些晦气,若让人知道也颇没面子,乔晓菲这回是真急
了,所以也只好自慰英雄不问出处,先成名再说。”千姿道,“亏她想得出,就算我想认识
这种人,还无门呢。”简松道,“听说她父亲是民乐高手,不仅会拉二胡,还会吹唢呐什么
的。现在的有钱人出殡、办忌日、做周年喜欢搞这种事,他父亲找几个同行去挣死人钱,做
穴头就是了。”千姿斜了简松一眼道,“这事是你编出来的吧?!”心想晓菲怎么干不足为
奇,乔木叔叔总不至于出此下策……简松道,“我若能编得这么奇特,留在电视台当编剧好
了,还至于跑出来吃张口饭吗?!乔晓菲现在在电视台拍大制作的MTV,总会有人知道她
的来龙去脉。她父亲经常参加大型法事活动,有时正宗的法师由晓菲现在的黑衣人从香港带
来,她父亲当然知道谁有钱,带晓菲去两次就把事情搞定了。”
    千姿坐在那里发呆,不知说什么好。
    简松呷了一口黑啤道,“别谈乔晓菲了好不好,她和我们有什么相干?!千姿,我听说
费雷对你很感兴趣呢!”千姿不动声色道,“我正要问你该怎么力、?”简松道,“反正这
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千姿敏感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明明知道费雷是要与歌手上
床才肯做下面的事。”简松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说:“如果大把大把撒银子就能让歌
手当红,那问题就太简单了,而你这种过分相信实力的人,即便挣上一笔小钱,盲人瞎马自
己操刀想火爆一回,也是谈何容易的事。所以说,费雷这种人还是可遇不可求呢。”千姿冷
笑道,“照你这么说,合着我们先要为艺术献身了?!”简松忙辩解遣,“你要怎么做,我
可没发表意见呵。”千姿气道,“你刚才的那番话就够具体的了!”
    接下来是冷场,千姿心寒地想,这回母亲预见得不对,简松压根从一开始就没有在意过
自己,不然,一个再现实的人都不可能做出这样晓以利害的分析。
    她深知自己对简松的朦胧情感可以到此为止了。
    贵族夜总会的后台化妆室均是间隔相等的单间,千姿和方佩合用一间。
    潦潦办夜总会是老公出闲钱叫她玩,并不全在盈利,所以潦潦喜欢追求品位,常花钱请
大牌歌星来演唱,这种人或出名前或出名后总会有一些大款作后盾,以追逐艳光四射的美人
儿为乐趣,所以不光前台,就是后台也成为竞技场。歌星们脸上不动声色,心里是不会停止
较劲儿的,今天你坐凯迪拍克来演出,明天我化妆室里的花篮就会多得堆满门口。有一次一
个歌星在白上唱《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当即就有人从台下达上来一个玫瑰花篮,号称其中
的红玫瑰恰是九百九十九朵。
    今晚你请伴舞、经纪在花园酒店宵夜,明晚我请全体歌星在白天鹅露天烧烤场狂欢。
    更换演出服、珠宝钻石首饰更是家常便饭。
    只有方佩和千姿没有这些噱头,有时潦潦看不过眼,便会叫人买些花来定时献上。
    也会有人垂青千姿美色,但得知星妈在她身边不离左右,也只好作罢。
    母女俩人常搭公车去夜总会,半夜乘计程车回家,在街边大排档吃馄饨作宵夜。
    其他歌星对她们爱理不理,只当是潦潦必须照顾的穷亲戚。反差这样大,加上简松不如
人意,令千姿倍感失落。
    她不知道自己在守什么?是忠贞还是本分?!还是什么正直和真诚?!即便守住了这些
又有什么用?!
    所以千姿常常会闷闷不乐,会发无名火,刚到广州来时的万丈雄心早已被磨掉七七八
八。
    一天千姿突然对母亲说,“不如你回上海去过太平日子,我留在这里也胡搅一气……你
在,对我来说是一种无形的压力。”方佩依旧故我,很少说话。倒是有一天潦潦阿姨对千姿
说,“你其实根本不理解你妈妈的苦心,她早已厌倦舞台,因为舞台令她失去丈夫和家庭,
同时受到许多人的误解,认为她轻浮、虚荣,像苍蝇似的盯着她,但是为了你……一个女人
如果没能嫁给一个好男人,那就只能搏到尽了……”潦潦阿姨叹道,“千姿,你要对妈妈好
一点,你的面相克她呢……我真担心她来日无多……”
    千姿因为心境不好,也只当潦潦阿姨八卦,不过想想母亲,的确是不容易。除了到夜总
会唱歌之外,还多次往返星海音乐学院,和余教授商量策划筹资、制作、挂靠一个唱片公司
搞出版发行这一系列的事宜。而在她熟睡的早晨,母亲已经奔波在外了。
    余教授不肯将就她唱些别人已经唱出名的老歌,一定要找到一个适合千姿气质的作曲彻
底贯彻他设计的音乐精神,母亲便根据他的指示东奔西跑地去找作曲,拿他们存档的音乐带
给余教授听。
    千姿看不出前景有多么美好,只承认母亲艰辛。
    一连数日,贵族夜总会来了一位姓黄的房地产商人,预订一张固定的桌子,预订一打一
打的鲜花,每晚听完千姿的歌曲起身就起,自有领班将鲜花送到千姿的化妆室。
    千姿没有见过黄老板,天天收到他送的鲜花,又不见这人到后台纠缠,便对他充满了好
奇心。方佩在一旁冷眼看着,提醒女儿:“他这是吊你的胃口呢。”千姿试探道,“如果他
请我吃宵夜,你会让我去吗?”方佩道,“你去就是了,测试一下自己有没有屈就能力。”
千姿不服气道,“怎么就一定是屈就而不是高攀呢?”方佩笑道,“你去了便知道。”
    黄老板果然下了帖子请千姿宵夜,又派了平治车来接她。车子开到假日酒店,原来黄老
板包了奥斯卡西餐厅,里面只有一张桌子放着银餐具,气派极了。
    所有的灯都关着,满厅房的烛光摇曳,鲜花盛开。
    他们落座之后,有侍者推来考究的烹调操作车,由戴着高筒白帽子的洋厨师亲自主理。
    黄老板有酒存在这里,是路易十三。
    千姿归来之后,闭口不提宵夜的事,闷声不响地坐在屋里发呆。
    方佩也不问,坐在客厅里听碟机。作曲是余教授选定的老枪,这个人的作品极少,人又
清高,自己倾其所有在家里搞了一整套录制设备,价值50多万元。他并不见得给有钱的歌
星作曲。老枪是将近40岁的中年人,独身,在音乐制作方面非常挑剔。这张碟的第三首歌
曲标着几个铅笔字:1分28秒处有微咳声,甚憾。
    方佩仔细听了两遍没有听到,后来才知道必须用德国Pro.2耳机聆听时,才可能微
显。
    老枪的作品,大都是抒情慢歌,旋律极为优美、动听,让人感受到歌中的意境和情感,
或许还能在音乐中找到抚慰,找到回忆的起点。
    这在情歌泛滥的今天实属难得。
    方佩高兴接受老枪,她去千姿的房中商议这件事。千姿半天不理,然后劈头就说:
“妈,他很丑,虽然他很儒雅、幽默。”方佩平静道,“上帝是很公平的,它不会让简松既
正直,又有钱,同时对你一见倾心。”千姿道,“我无论如何无法接纳他,不管他多有钱。
最不能让我容忍的是所有的服务员,她们虽然面露微笑,但眼神是轻蔑、不屑的。”
    方佩道:“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不要钱的午餐,谁会无缘无故地养你一辈子?
人有不如自己有,手板向上讨人家的钱,就只有看人脸色,屈居下流。你不想风光一时而要
踏实一世,在我看来只好靠自己了。”
    千姿想了想叹道,“我真不理解晓菲为什么就能够接受这类人,虽然她的个人演唱会开
得很成功,现在的名气青云直上,我却看不起她。”方佩道,“你可以不接受她的做法,但
不要看不起她。借助金钱的力量攀上一个新台阶也不失为一种办法,许多大牌歌星、影星当
年委身大款、拍三级片,他们珍惜自己的痛苦历程,最后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你有什么资格
看不起人家呢?!”
    千姿无言以对,方佩道:“你自己不愿做或做不到的事,别人不见得不能做。”千姿
道,“那反正你不会像乔木叔叔那样做。”方佩道,“那是一定的,千姿,我任何时候都不
会那么做。但是你知不知道,泓菲阿姨的家要拆迁盖大楼,拆迁费只一万五干元,便叫他们
全家搬到很远很远的郊区去住,三年五年都不知能否搬回,那里连公车和医院都没有,这是
非常规实的问题。”千姿怔怔地听着,“那他们怎么办呢?”方佩道,“黑衣人替他们买了
两套房子,问题就解决了。”千姿叹道,“钱真是简单明了啊。“
    方佩道,“人在现实面前低头是很自然的事。”千姿望着母亲道,“我却没见你低过头
呢。”方佩自嘲道,“所以我是悲剧人物啊。”
    一天,简松突然心急火撩地来找千姿,说他将在电视台《音乐电视》栏目里拍MTV,
想请千姿友情客串,唱两首对唱歌曲,另外是一些相思相恋的镜头。
    千姿道,“你哪里来的钱?又假结婚一次?!”简松道,“我哪里有钱,《音乐电视》
栏目是女导演,搞掂她不是很容易的事吗?!”千姿冷笑道,“你的人生哲学就是拿女人铺
路?!”简松道,“我可没这么说,不过我喜欢和女人打交道,她们韧性好,守信用,重情
分,比臭男人强多了。”千姿道,“我也是你利用的对象之一吗?”简松轻松道,“我并没
有叫你去攻关啊,我攻关,你出镜为自己做免费宣传,又帮了我这个穷光蛋,我是没钱请歌
手或模特出镜的。”他边说边晃着二郎腿,手抬头嘀嘀嗒嗒地击响茶几。
    千姿半天没吭气,然后突然气道,“你不能正经一点?!”简松笑道,“你们女孩子就
是喜欢那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们需要的是假象和虚伪,所以男人的质量才一代不如一
代。有句名言说女人是男人的学校。学校不灵,毕业生还能好到哪里去。”千姿力辩道,
“你不要觉得你活得真实就可以抵消自己所有弱点,这是两回事。”简松道,“这是你妈妈
的话吧,她没教会你咱歌,倒教会了你怎么识别真假马列主义。”千姿更正道,“她教会了
我做人。”
    这时方佩在厨房里做饭,她听见了简松和千姿的对话。一开始她对简松的印象不怎么
样,接触了几次,倒是他的不刻意和满不在乎颇有几分吸引人之处。
    简松走后,千姿问母亲如何处理这件事,方佩反问道,“你说呢?”千姿道,“我原想
答应他的,又怕他是利用我。”方佩道,“你无名无钱,他利用你什么呢?”千姿无言,方
佩又道,“想好的事就去做,不要太计较、太精明,你们俩以后打交道一定是各得其所,即
便是哪个唱片公司把你们包装成金童玉女,你们也不会走到一块去的。”千姿吃惊道,“怎
么会是这样呢?”方佩道,“你们这一代人都太自爱,不肯替别人做出任何牺牲,而爱情是
最大的牺牲。”
    过了几天,千姿去电视台和简松一块拍MTV,她很少说话却非常卖力,这是简松完全
没想到的。
    千姿甚至出了不少好的点子完善这部名叫《都市民谣》的作品。
    最后一个镜头OK之后,已是午夜时分,简松和千姿一块从电视台出来等计程车。这一
次是简松有点恍惚,当千姿向一辆远远开来亮着红灯的的土车招手时,简松突然抓住她高扬
的手,计程车响箭一般地从他们身边擦过。
    然而,千姿却没有了初见简松时的朦胧和怅然,尽管她有些心慌意乱,火烧一般地将自
己的手伸了出来,语无伦次道:“你……别,别这样,我只不过觉得我们都不……容
易……”简松一语到位,“千姿,我会利用全世界的女人,却不会利用你。”千姿冷静道,
“你的技巧娴熟,我又如何分辨呢?且我也不想分辨。”简松道,“我可以为你改变自
己。”千姿笑笑,不说什么。简松道:“我是认真的,拍完这部MTV后,我决定不再唱歌
了,我会找一家适合我专业的公司,从底层做起。”他说完这话,便自己挥手招停一辆计程
车,为千姿打开门,做了一个半开玩笑的请的手势。
    千姿晕晕乎乎地坐进车里,老半天也没报目的地,还是简松隔着车窗对司机大佬说的。
    她只是反复地问自己,这是爱情吗?如果不是,这又是什么?!又想,现代人真是低能
啊,除了利益之外,根本不认识其它的东西。
    方佩终于病倒了,住进了省人民医院。
    床位很紧,是季潦潦托了熟人才进去的。在医生做全面检查之前,方佩拿出了在上海看
病时的诊断书,她是晚期肝癌,并已经扩散。
    值得庆幸的是,简松和千姿的MTV《都市民谣》播出之后,好评如潮,使一直犹豫不
定的老枪决定接受千姿,为她作曲并制作。其间,他请了他熟悉并配合默契的形象设计来包
装千姿并构思海报。
    事情进展到这里,方佩却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她像一个电池那样耗到了是后一刻。以后
的事也如她计划的那样,在一个明空皓月的晚上,她服下准备好的整瓶安眠药,熟睡而去。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令千姿痛不欲生。当方源带着千姿赶到医院时,尸休料理已经做完
了,雪白的被单蒙住了她的脸。
    千姿回想起舅舅的忧郁和潦潦阿姨的预感,只恨自己守在母亲身边,竟没察觉她是身患
绝症的病人。她终日以泪洗面,一个多星期之后才渐渐地恢复意识。这时,方源才交给她一
封信。
    千姿打开素色的信笺,当她读到“千姿,我的孩子……”一行,不觉泪如泉涌。她镇定
一下自己,慢慢地读下去:
    “千姿,我的孩子:当你读到达封来自天国的信时,一定不要难过,因为妈妈走时是熟
睡的,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痛苦。住院治疗太花钱了,且没有什么意义,所以我才选择这种方
式离开你。
    “在上海得知诊断结果时,我心情糟透了,我莫名其妙地上了车,直到下车才发现是芭
团的大门口,我去了排练场,当时你们正在排练《睡美人》的片段。我坐在最后一排观看,
发现你在台上优越无邪地起舞,纯洁如水,没有一点点洞察世事的能力。我突然想到,如果
我去了,你将怎样独立面对这个复杂多变险情四伏的世界?!
    “我带你到广州来,是想试一试你的应变和生存能力,也想与你一起唇齿相依地走完我
生命的最后一程。
    “你做得很好,终于靠自己的能力打开了一点点局面。我根据老枪的创作风格,想象你
的第一个盒带,音域会上比较宽阔,嗓声圆润迷人,又带些许深沉。老枪喜欢在间奏中加入
口琴,那婉转的曲调引出你优美的声音,真是令人陶醉啊。你要注意的是控制抒情的分寸
感,既不要拘泥,也不要滥情,你要有本事把听者带进歌声中去,甚至要让他们感觉到唱歌
的不是你而是他们自己。
    “我预计你第一盘盒带的发行量是5-6万盒。
    “记得按照合同给余教授送钱去;永不轻视舅舅资助你的两万元。无论出名与否都应感
激他们的辅助,至少让你没有轻易地走上晓菲那样的人生之路。
    “千姿,你千万不要误会妈妈带你到广州,此行只在挣钱出名,这些固然重要,但更重
要的是从中锻炼自己抗拒诱惑的能力,坚持诚实正直的能力,不模仿别人的能力,靠自己双
腿走路的能力……假如你具备了这些能力,哪怕你不出名,或者钱财有限,相信你也能够健
康、愉快地生活。
    “当然,金钱是重要的,但是它并不值得我们拿出整个生命和全部情感去下注,如果你
轻易取舍,它也会轻易夺去你一生的幸福。
    “孩子,妈妈尤其要提醒你的是,女人最大的敌人并不是贫穷和默默无闻,尽管这两点
会让你深深地感到人生的乏味和无聊,但更大的敌人却是时间和岁月。当风华一一边去,你
定会知道踏实、恬静的心态是一笔怎样的财富。你年轻时的违心接受、曲意迎合,或者孤注
一掷是多么地无谓,根本没有脚踏实地地艰苦奋斗更令人愿意细细品味。
    “千姿,我给你留下的这个存折,里面只剩下很少的钱,大数目全部用于你的专辑盒带
了。我知道你会竭尽全力,也希望你能获得巨大的成功,但是我不能完全排除掉倾其所有却
付之东流的可能。如果是这祥,你也不要气馁,要看重一路行来的景观和自己的精神,而不
仅仅是结果本身。
    “在爱情和婚姻方面,我是没有资格教导你的。因为只有你知道,妈妈是一个一生情感
寂寞的女人。我和你父亲的爱是静态的,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孤岛上,或许维系的时间会长
些。可惜这种爱一进入流动的社会,立刻被世俗的东西淹没了,它把妈妈的一份感情变得无
从解释,然后是猜疑、疏远、离心离德直至分手。我不曾原谅他是因为这些不是他的缺点,
而是他性格、信念、世界观的一部分,是不可改变的烙记。女人在他的心目中最终是卑微
的,我不能容忍的恰恰是这一点。不过你千万不要因为他曾经再婚就恨他或不承认他,他依
旧并永远是你的父亲,不管他身在何处。而我,根本不想做什么圣洁女人,只是我运气不
佳,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另一半。
    “你可能还记得,有一段时间,学校里的数学老师赵学礼叔叔经常到我们家来。是的,
我们有极其投合的一面,他是真正懂得尊重女性的,且机智、幽默,又不失成熟男人的本
色。但也正因为这种尊重,使他家有病妻,绝对不可能离婚及向我示爱,最终他调离了我们
这个重点中学而去了一座三流学校。
    “我们没有过任何具体接触,这又要被你们这一代人取笑了。然而我们属于那个时代,
这是结束一段感情的唯一出路。这件事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平凡和普通。
    “但是千姿,你不要因为目睹过美人迟暮就在年轻时拼命地挥霍情感。你要学会爱的能
力但不要相信爱的神话,没有两个人可以配合得天衣无缝。人经历得越多,感受得越多,就
越难满足。
    “我曾经跟你说过,爱是一种牺牲,这话并没有说完。还要加上一句爱是一种包容。你
只有这样想才可能享受爱的幸福,而不至于被情丝缠绕、窒息、难以自拔。
    “自然,美满的爱情是女人一生的追求和向往,但是千姿,你要知道,对一个女孩子来
说,守住分寸,懂得拒绝,保持适度的距离,可以说是一门重要的艺术。把持不住自己的女
孩子,她换得的可能是一生的痛苦。
    “你今天碰到简松,今后还会碰到其他男人,你应以健康、本色、诚实的态度去对待他
们。无论那个人是谁,我真心企盼你有一般好姻缘,楚楚留香,神功弹指,幸福得令人羡
慕。
    “好了孩子,想说的话是说不完的,重要的大概就是这些。你应相信,离你而去是我万
分不情愿的。好在岁月无敌,我们终会有见面的一天。当你走迸另一个国度的时候,如果听
见有人说,是你吗?千姿。那一定是我,爱你至深的妈妈……”
    千姿再也读不下去了,她伏在床上放声痛哭。信纸、信封,连同那个毫无含金量的存折
自她的手中飘落,轻轻地,纸蝶般地落在她的脚下。
    她多么不愿意看到这样残酷的现实:母亲通篇都在谈义重利轻,可她毕竟是为了节省一
笔可观的手术费和医疗费而匆匆离去的。
    然而哭过之后,她的心还是慢慢地平静下来。她在深夜的台灯下一遍遍温习着母亲的
话,终于在那字里行间看到了这个混炖、虚假、拜金并且物欲横流的世界里的一点微光,看
到了比死更重要的这份情愫。
    当晚,她昏昏欲睡,梦见母亲像以往的某一天,在温暖的阳台上,她们朋友似的聊天。
    品一壶香茗,她会不知不觉地伏在母亲腿上,任她的手指轻轻划过自己的长发……
    老枪的作曲总算完成了,曲目是七首,合成一个专辑,以《孤独令我如此美丽》定名。
千姿去试唱了一次,效果很好,皆因旋律优美、抒情。老枪决定作一些小的调整之后正式进
棚。
    其间,千姿仍在贵族夜总会唱歌,挣自己的生活费。潦潦阿姨劝她歇一段,因为内心痛
楚,强颜欢笑毕竟不易,难为了千姿。工资照发就是了,她这样说,但千姿不肯。不过尽管
她极力掩饰,到底歌声中平添了几分悲戚美。
    一天,晓菲打电话来邀请千姿参加她的生日派对,千姿没有心情,不肯去。晓菲在电话
里左说右说,吵得千姿脑袋发胀。最后是泓菲阿姨坐宝马车来接她,千姿也只有前往了。
    泓菲阿姨一见到她便热泪盈眶,半天没说出话来。后来又埋怨方佩不道出真情,否则…
她没有说出否则之后的什么,又拉着千姿的手叹道,“你妈妈性格刚烈,到底不是我们这种
人可以比的。”说着说着又面露愧色,倒叫千姿反过来安慰她了。
    千姿转移话道,“乔木叔叔还好吧?”泓菲阿姨赌气道,“不好,好像有些变态似的,
总不开心。他又没有什么事,在家睡觉,却不来参加晓菲的派对。”
    晓菲的生日派对在她的私人俱乐部举行。俱乐部设在市郊跑马场附近,由于是周末,俱
乐部有专车送喜欢赌马的人去跑马场;俱乐部内没有台球室、壁球场、健身房、雀馆(麻
将)、桑拿以及泳池,另有中、西餐厅和酒吧;卡技0K和影碟中心更是不可缺少。均装修
得金碧辉煌,充满浪漫的欧陆倩调。
    会所式俱乐部是复式结构,对面是停车场和绿化带。晚上,若干巨型的射灯打在豪华楼
字的正面,令人望而怯步。
    千姿到达的时候,晓菲亲自到门口来接她。
    作为今晚焦点人物的晓菲,早已摒弃了那种小明星披披搭搭的穿戴习气。金钱可以买来
情调和品位,她一扫昔年的俗媚,显出大牌红星的风采。
    千姿早就听说,晓菲是目前形象设计顶尖级公司“姿势堂”最大的米饭班主,不仅专修
了社交礼仪、化妆技巧、穿衣搭配等课程,还花大价钱叫“姿势堂”专门为她成立一个“个
人形象发展”小组,研究她不同环境,不同场合,不同演唱会的服装、发型、饰物、总体形
象等等一系列问题。今天见到她,果然不同凡响。
    艳光四射的晓菲,穿一件酒红色露肩连衣裙,缎及棉混合质料,裙摆宽阔兼微微乍起,
臂膀的短小袖子与裸露的领口形成一条直线,是设计上的新意,突出了光滑柔亮的香肩和颊
部。她的两只玉臂配了一对深紫色的丝绒长手套,另有一对吊有红、黑各一颗垂饰的耳坠在
她的肩上摇曳不定,顾盼生辉。
    晓菲长发披肩,烫成乱妆,在晚风中青丝飞舞,为她增添几分成熟韵味。
    相比之下,千姿仅是一件白T恤、一条牛仔裤,素着一张脸,连点唇色都没有,人清瘦
得可以,自然没有什么光彩。
    晓菲热情地抱住她,又拉她去见潦潦阿姨,把她们专门安排在贵宾室。总之,玉色蝴蝶
一般地飞上飞下。
    泓菲阿姨也坐下来,三个人几乎同时想到方佩,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渐渐地,三个
人才聊些闲话。晓菲差人送来了参茶、果盘和冰激凌。
    又坐了好一会儿,千姿起身告辞。晓菲见劝她不住,便把她拉到一间会客室,关上门,
面有难色他说,“千姿,我想求你一点事。”千姿平静地望着她,“你说吧……”晓菲道,
“前两天,我到老枪的工作室探班,无意中听到了他为你写的一组新歌,极棒。你知道我下
个月要进京参加中央电视台的中国风云音乐流行榜的晚会,你能不能把这组歌让给我?”千
姿不假思索道,“那是没有可能的。”晓菲急道,“我不会叫你吃亏的,这组歌我出二十
万,你再找其它的歌,包装和宣传也不会那么寒酸了。”千姿道,“我已经说过不可能。”
晓菲道,“或者你开一个价,五十万?”千姿道,“无论你出多少钱,我都不会卖这组
歌。”说完欲开门离开。
    晓菲突然冲上去用后背抵住门,“或者你只让我一首《孤独令我如此美丽》,就这一首
歌我给你二十万。因为这个晚会强手如林,没有好歌根本就没有竞争力。”千姿竭力抑制自
己的情绪,不愿高声争吵,仍淡淡道,“你应该懂得,钱不一定买到所有的东西。”晓菲恨
道,“什么样的歌值二十万?千姿,你这是要报复我,告诉你,至尚擂台赛时害你的不是
我!不是我!是你们新人组的人。”
    千姿道,“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希望自己的这个专辑顺利间世。”晓菲道,
“如果老枪改变主意呢?”千姿心安道,“他不会的,如果他是这种人,你就不会来找我
了。晓菲,谢谢你的邀请,祝你生日快乐。”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数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千姿和简松通电话,简松现在在一家机械迸出口公司做职员。两
人聊了一会儿,简松说:“文艺小报上说乔晓菲要花五十万买你的一组新歌你不同意,她也
太造新闻了。”千姿没好气道,“有这事。”那头一下就没了声音,千姿一心希望反应过来
的简松会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没想到隔了一会儿,简松痛心疾首地大喊,“那你干吗不
卖?你知道五十万意味着……”不等他说完,千姿嘭地一声挂了电话,万分沮丧地跌坐在沙
发上。
    电话铃一声一声鸣叫着,她就是不接。
    千姿的专辑问世之后,销量不错。在一个月光明媚的晚上,有人听到,这盘磁带在方佩
睡过的房间里,响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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