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里湾
26 忌 生 人

      十号下午,马有余把大会上的情况报告了糊涂涂,并且向他商量晚上的小组讨论会是不
是可以不参加。他们商量的结果是让马有余参加进去看看情况,不要发言。
    晚上,马有余到十点来钟散了会回来叫门,叫了很大一会没有人来开。在从前,开门这
个差使是菊英的,现在菊英分出去了,不管了。常有理已经睡下了,不想再起来穿衣服;糊
涂涂虽然心里有事睡不着,只是上了几岁年纪,半夜三更不想磕磕撞撞出来活动,况且使唤
惯了孩子们,也有点懒,只是坐在炕沿上叫有翼。惹不起是时时刻刻使刁的女人,听见糊涂
涂叫有翼,自然就觉得不干己事。有翼本来没有睡,不过这几天正和常有理呕气,故意不出
来。
    有翼为什么和常有理呕气呢?事情是这样:五号下午,灵芝去找他,他不是才说了个
“我舅舅”就被常有理叫走了吗?
    原来是他姨姨能不够在那天上午去找他舅舅给他和小俊说媒,他舅舅和他妈都大包大揽
答应了。他才露出了一点不愿意的意思,就被他妈和他舅舅两个人分工——一个骂、一个劝
——整了他一大晌,整得他连午饭也没有吃,下午躺在床上头疼得要命。当灵芝去找他的时
候,他妈妈一看见是灵芝来了就觉得怕坏事,赶紧跑到他房里把他支使开。从那以后,他只
要一动,他妈就跟着他,叫他不得接近灵芝和玉梅。
    他要是出面反对,向村里宣布他不赞成这种包办婚姻,问题本来是很容易解决的,可是
他不用那种办法——他觉着那样做了,一来他妈妈受不了,二来以后和舅舅、姨姨不好见
面,不如只在家庭内部呕几天小气,呕得他妈妈自动取消了这个决定。不过他妈毫没有取消
这个决定的意思。自他舅舅走后,他妈妈自己一个人担任“骂”与“劝”的两种角色,骂一
阵、劝一阵,永远叫他不得安心。
    糊涂涂对这事本来不太赞成——他知道小俊跟他那小姨子学得比惹不起还惹不起——只
是因为不想得罪老婆和小姨子,所以不发言。
    这场气已经呕了五天了,看样子还得呕下去。
    糊涂涂叫了几声有翼,见有翼不答应也不出来,只好自己开了北房门走出来,不过有翼
听见他一开门,也怕黑天半夜跌他一交,还是替他出来把大门开了。
    糊涂涂把有余叫到北房里问情况,有余说:“不妙得很!满喜和大年都要报名入社,袁
丁未也没有说不愿入,只是说等一等看,从咱们这个互助组看,真正不愿意的只剩咱一户
了!”糊涂涂听说满喜和大年这两个劳动力没有希望了,也觉着不妙,不过也没有想出什么
挽回的办法。停了一下,他又问起开渠的事,有余说:“更糟!谈到了刀把上那块地,大家
都把我包围起来和我说好的,硬要我回来动员我妈!满喜还说:‘只要你能跟老婶婶说通
了,我情愿把井边那三亩地换给你们!你们刀把上三亩是六石九斗产量,我井边的三亩是九
石产量,还能和你们的地连起来!你想还不合适吗?我就只有那一块好地,不过我不嫌吃亏
——只要入了社,社里的好地都是我的!’”糊涂涂问:“村的领导干部谁参加你们的
会?”有余说:“只有个团支书魏占奎!”“他听了满喜的话说什么?”“他说‘那个问题
以后再谈吧!’”糊涂涂说:“满喜那‘一阵风’,说话没有什么准头!他要真能把那三亩
换给咱,那倒合适!在买水车的时候,他和大年两个人才出了一石米,将来入了社,水车他
带不走,咱可以找补他们一石米把那两股买回来。那么一来,地也成咱的了,水车也成咱的
了。可是谁能保证满喜那话能算数呢?”有余说:“他这一次的话倒说得很坚决。有人和他
开玩笑说:‘要是再退社的时候,难道还能把你的地换回来吗?’他说:‘要打算退的话我
就不入!难道才打算走社会主义道路就先计划再返回来吗?’我觉着满喜这人得从两方面
看:一方面说话俏皮,另一方面有个愣劲,吃得亏!”糊涂涂听他这么一说,觉着很有道理。
    糊涂涂说:“地这么一换也不错,就是劳力成问题!”他想了一阵又说:“这么着吧!
以后不要让有翼当那个民校教员,让他在地里锻炼一年,就是个好劳力!”他又看了常有理
一眼,见常有理已经睡着了,便低声向有余说:“我看不要强让有翼娶小俊了!有翼既然跟
玉梅有些意思,就让他把玉梅娶过来,不又是个劳动力吗?”有余想了想说:“不行!那是
当惯了社员的,她怎么会安心给你在家里种地?弄不巧的话,不止不给你种地,还要连有翼
勾引跑了哩!”糊涂涂说:“对!我从前也想到过这一点,现在因为抓不住劳动力,又把我
弄糊涂了!这样看来,还是让有翼娶小俊对!这几天我觉着小俊这孩子有点刁,现在看来,
刁一点也有好处——可以把有翼拴住一点!”有余说:“不过小俊是和金生闹过分家的,咱
家的菊英又给人家摆了个样子,很难保证到咱家来不闹着分家!”糊涂涂说:“这个没关
系!你妈是她的姨姨!掌握得了她!我这几天因为没有想到这一点,就没有帮着你妈劝有
翼,以后再不要耽搁了!你明天就先到供销社按照你姨姨和你妈讲好价的那些衣料布匹买起
来。这么一来,一方面露个风声,把灵芝和玉梅那两个孩子的念头打断,另一方面让有翼知
道我已经下了决心,他也就死心塌地了。”有余说:“可是万一有翼真不愿意的话,买了的
东西还怎么退呢?”糊涂涂想了想说:“不会!有翼这孩子,碰上一点不顺心的事,有时候
也好闹一点小脾气,不过大人真要不听他的,过一两天他也就不说什么了!”
    第二天糊涂涂果然打发有余到供销社买了几块粗细衣料和一些头卡、鞋面、手巾、袜子
等零碎东西回来。有翼一见这些东西,就知道糊涂涂也已经批准了常有理的主张——因为花
钱是要通过老头的。他想再要不积极活动,眼看生米做成熟饭就无可奈何了。他向糊涂涂
说:“爹!你快叫我大哥把那些东西给人家退了吧!那事情我死也不能赞成!我妈不懂现在
的新规矩,由她一个人骂也就算了!你为什么要同意她的主张呢?”糊涂涂说:“将就点吧
有翼!你妈那性子你还不知道?什么事由不了她,常要气得她打滚。她和你姨姨已经把话展
直了,收不回来,再要不由她,要是气得她病倒了,一家不得安生!况且小俊那孩子也不
憨、不傻、眉不秃、眼不瞎,又是个亲上加亲,我看也过得去了!好孩子!爹起先也觉得不
应该难为你,后来一想到你妈那脾气,还是觉着不要跟她扭吧,真要不听她的话,倘或有个
三长两短,爹落个对不起她,你也落个对不起她!好孩子!还是将就点吧!凡事都要从各方
面想想!”
    有翼听了糊涂涂这番话,当时没有开口,仍旧回到自己那个小黑屋子里去。他觉得他要
誓死反对,一定会闹得全家大乱;要是就这样由他们处理,就得丢开自己心上的人。他想:
“我早就不信命运了,可是这不正是命运吗?”他想到这里就呜呜呜哭起来。常有理听见他
哭,就跑来劝他说:“孩子!不该!这是喜事,为什么哭?”有翼说:“我哭我的命运!”
“这命运也不错呀!”“命运!命运!哈哈哈哈……命运呀!哈哈哈哈……”常有理见有翼
又哭又笑,以为是中了邪。
    马家的人,不论谁有点头疼耳热,都以为是中了邪,何况大哭大笑呢?马家的规矩,凡
是以为有人中了邪,先要给灶王爷和祖宗牌位烧个香,然后用三张黄表纸在病人身上晃三
晃,送到大门外烧了,再把大门头上吊上一块红布条子,不等病人好了,不让生人到院里
来。这一次,常有理也给有翼照样做了一遍。
    从那天起,别人就不得到马家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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