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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情何物


  月前一位年轻朋友苍白着脸来找我,说有心事非向我倾诉不可。原来她男友移情别恋,投向了另外一个女人,而这女人样样条件不能与她相提并论,“她唯一比我强的一点是脸皮厚,我做不出的她做得出。”她忿忿地说。
  再往下问,她终于说出底细:交往一年,她谨守中国淑女清规,严拒更进一步的肉体关系,而那个女人竟“毫不在乎,认识的第二个礼拜就跟他度假去了”。她问我这是怎么回事?爱情不是高尚纯洁的吗?为何那个看来并不庸俗,思想亦甚不俗的男友,竟至如此龌龊?她说得伤心已极、泪眼婆娑、最后声言绝对忘记负心之人,并立刻接受另一长期追逐她的男性、神神气气地过生活。
  她的故事听得我直叹气,只得耐心为之分析:圆满的爱情包括精神与肉体,即灵肉合一。只有灵或只有肉的男女交往都不是完整的爱情、虽然爱情中的肉体关系必有灵的基础,但全无肉的柏拉图式爱情肯定夭折,正如欠缺灵的交会的肉体关系,必然很快导致厌倦一样。
  我估计她那位变心的男友,与新女友间的交往,除非外在环境突变,如女方怀孕,男方基于义务与责任,无法摆脱,否则依常理不会持久,那么肤浅的表面化感情,怎禁得住时间的考验?但是我亦劝她,不要因一时的沮丧,去接受一个根本无感情的人,因不单对自己造成更多的困扰,对人家也不算公平,也许给双方都带来痛苦。
  她倒是很相信我的话,仿佛感情很得到疏解,意气昂扬的,说了些颇有警语意味的自勉之语,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句是:“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为一个薄幸的男人浪费时间和感情,是不值得的。我要忘记他。”
  想得如此透剔,毋宁是大彻大悟了。我很为她的理智而欣喜,只盼她能说到做到。谁知两星期刚过,她又来了,神态愈发憔悴忧愁。“怎么办?我一切都明白、知道为这样一个人伤心是愚蠢的,但是无论怎样去压制他好像幽灵一般,随时随地来到我的心头荡漾。我试着去接受别人,那人的条件样样比他强,但当我真要接受时,又觉得根本不可能。”她差不多绝望地说。
  “那是因为你还在爱他。”
  “不,我已经不爱他了。我恨他还来不及。”
  “如果真的已经没有爱,就恨也没有了。”
  “是吗?那我该怎么办?我痛苦得要命。”
  “痛苦是不能免的。你要认清情为何物?接受他带来的苦乐得失,淡然处之。否则受伤更重。”
  “道理是对的,做起来谈何容易。”
  这句话正触及到情的微妙处。情,是有理说不清,不听管制,最最不按牌理出牌的事。他无形无影,全凭感觉,威力却胜过武器和幽灵,可以深入人的灵魂,整个控制人的喜怒哀乐及幸与不幸。两情相悦时固愿同生共死、情移意转时亦能寒如冰雪,冷漠如路人。俗话有言: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把情的两极性形容得入木三分。武器伤人不过是皮肉之痛,医术能使之痊愈。情若伤人,痛可渗透内心最细微处,除了赖岁月渐渐冲淡,难以有效治疗。事实上,为情所困所伤而终生郁郁的人,在我们周遭随时会听到看到。甚至为情所毁,用自己的手结束生命者,亦不乏活生生的例子。
  人生短短数十年,逃不出七情六欲的范畴,而个中最善变,变得最显极端性,可由爱忽转为恨的,乃属男女之情。爱恨之间难有明显的界限,其差距之近正如纸的两观,受到伤害的爱会很自然的转变为恨,爱得愈深恨得也愈深。相反的、达不到心灵高度的男女交往,感情仅是表层的,爱的成份有限,顺逆皆易淡然处之,激不起强烈的反弹,亦产生不了恨。
  佛学《楞严经》中说:“纯情的人会下地狱”,实在是非常合乎逻辑的说法。太上之所以能忘情,因为他有超人的理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人间的生死恩怨早已不在念中,心境透明如镜,这样的人怎会为个情字苦恼?太下无情:一个人迟钝冥顽,一切无形的东西都感觉不到,或过份现实,只知追求物质性的生存的话,情对他也就是多余的了。能够忘情无情,便不会为情吃苦,当然亦不会下地狱,下地狱者是不上不下,有血有肉,平凡如你我者流。
  我有时会想:因为人间事总有正反两面性,所以人性中有理智和感情,以应对面临的成败得失。情场亦然,虽然“纯情”是应被赞颂的好品质,唯如果外界的环境生变,已经失去纯情的理由,你仍一味坚持自己的感情,把理智压抑得全无喘息的余地,“跟着感觉走”,牛角尖钻到底。那岂不是自愿献身魔鬼,任之折磨凌虐,如陷在地狱中受煎熬?“纯情”的结果可不是就下了地狱吗?
  不过情虽然会给人带来最尖锐的痛苦,也能给人带来最大的快乐。如果仅仅是苦谁还要他、逃之还怕唯恐不及呢!情之令人不能抵御处,就在于他能震颤人的灵魂,能填满人心深处所需要的滋润,能开启人的眼眸,使之看到世界宇宙的神奇,体悟到人间的美妙和柔软,激起潜藏在意志中的浪漫飘逸的本质,促使生命得以淋漓尽致的发挥他的力和美。
  爱情无疑是人类感情中最令人着迷的。爱情中的人像盛开的鲜花,亦像展开翠屏的孔雀,美善而绚烂。情人多情时都如情种情圣,出语如诗,笑容如好季温煦的阳光,信誓旦旦、说的是天长地久,为所爱的人蹈火赴汤在所不辞等等。然而,世上永远不变的情有多少?难道人在恋爱时都是说的谎言吗?非也,还是那句话,爱情中的主要成份是感觉,充满梦幻飘忽色彩,美得太过。凡是过份美好的东西,都有些脆弱不实,譬如清晨蕊瓣上的露珠,亮的晶莹,美得不沾人间烟火,但一阵强风吹来,便立刻消失于无形。最衷心的海誓山盟,面对顽固的现实,亦难保不生变化。
  幸运儿的爱情是春天的园圃里,万紫千红中的一朵,阳光水份都充足,还有园丁经常修剪照料,天时地利人和样样调顺,环境扶助爱情成长。命运多乖者的爱情便如遭践踏的娇花,奄奄一息,随时有夭亡的可能,要有最坚贞的心意,才能受得住现实的考验。永恒的情多半出现在不顺利的爱情中。像《暗恋桃花源》里,“暗恋”部分的男女主角,金士杰和林青霞,被战火拆散隔绝,四十年没音信,重逢后证明爱情仍在,虽只匆匆一聚即黯然别离,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却也算得永恒的爱情了。
  海峡两岸开放以后,出现了不少动人的爱情故事:其中有几桩竟是男未婚女未嫁,对年轻时候的爱情始终不肯放弃,寂寞地等待四十余年。如今再见双方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却庆幸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怀着惊喜的心情续继旧缘。
  有次在台北搭公车,见一个六十余岁,气质风度与仪表都不坏的男人,牵着一位老态毕露满头自发的老太太,两人的外表看上去很不搭配,但他们笑得非常开怀,叽叽咕咕地低声说个不停。同行的朋友告诉我,那男的是她邻居,多年来连女朋友都不交一个,就那么痴心等他大陆上的未婚妻。终于等到了:未婚妻已变得又老又丑,他不单一点也不嫌,简直就认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走到那里都牵着那老太太,说是要带她玩遍全台湾呢!
  难道四十余年里,这位先生就没遇到过比记忆中的未婚妻更动人的女性吗?至少现在他总看出、她已是个丧失了女性特质的老人了吧?为什么对她的爱情仍不变呢?所以说,爱情是有条件的:即必需具有深入心灵的激动和爱意,否则便不是纯粹的爱情,但也是无条件的、能说得出条件的:如这人有月入薪金多少,房屋几幢,升迁机会如何?看来前途不错,可视为恋爱对象等等,就不是真正的爱情,只是估量现实价值选择对象。
  若是爱情可根据条件取舍,这个世界上就可减少许多痴男怨女,不会有爱上不该爱的人之类的事——情的困恼往往源自爱上了不该爱的人。真正的爱情应该是“欲语已忘言”,说不出来所以然,亦不能以价值论的。千古以来,许多的爱情悲剧都因爱上客观环境不允许爱的,贾宝玉林黛玉,罗密欧与朱丽叶,近代的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温莎公爵,如果他们的理智能管住感情,整个人生的发展便不是这个结局。这些例子,在证明情的本质,是何等的顽固和任性。
  英国大作家毛姆,在他的巨著《人性枷锁》中,描写一个非常优秀细致的青年,怎样不可理喻地爱上一个粗俗无知的女人,谁也看得出这双男女是如何的不班配,但他却沉迷得如陷泥沼,全无挣扎的力量,被折磨得如受凌迟。最让旁观者浩叹的是,那女人根本配不上他,不值得如此用情,何况人家并不爱他,只在利用他。虽然他在多年后冷静下来,亦看出自己曾是多么的荒唐愚蠢,但当时的痴迷是事实。怎么解释呢?“情”确是人性枷锁啊!
  佛家说痴、瞋、贪是人生三毒,乃先知先觉的警世之语。人在情中最易痴,一痴起来就把自己当成死敌,摧残得兵败山倒、落花流水。其实无论你怎样折腾、痛苦到什么程度,受苦受难的只是你自己,外界的情况一点也没变,不忠的爱情依旧不忠,背叛的情人仍然背叛,残酷的现实不会因你的意志而转移。既是如此,你岂不是在一厢情愿的自虐吗?一位西方哲人(我忘了他的名字)说了句名言:“如果你的笑脸人家都不愿看,还愿看你的哭脸吗?”把情的无情性形容得入骨而真切,足为陷于情困者深思。
  世人说情,都强调如何伟大不朽,很少谈到当爱情变质时是如何的冷酷丑恶。莎士比亚说:“当爱情发言的时候,就像诸神的合唱,使整个的天界陶醉于仙乐之中。”实为绝美的形容礼赞,但是当爱情“沉默”或“拒言”的时候,天界的景象又是怎样呢?未知智慧的莎翁可曾为此留下隽语?
  中国先贤说:“问世间情是何,直叫人生死相许”。情好相悦时自然是生死相许的,情尽缘了时却是你生我死,或我生你死,各有各的人生道,天涯阳路不相逢,就像从来不曾相识过一样了。
  一切的果皆由因而来,有聚就有散,有乐便有苦,男女之情最能印证这个观点。情,便是这么说也说不清,有苦有乐,有情又似无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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