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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何皎皎
  文/钟晓阳

[编者按:钟晓阳这两篇杂文,这大约是她十八、九岁时随母亲至东北省亲后写的,距今二十年有了。其中《大表哥》一文大约是她的小说《妾住长城外》的张本。]

  初见明明,一心只想跟她笑笑、谈谈、问问她的名字,可是她刚午睡醒来,惺忪胡涂,一条草绿卡其裤还未套好,两手提着,高高的站在门边,门框半阴着她满脸夕红,是一顿午后阳光窃喜如意,带一股口涎香。她有点腼腆的说:「妈不在,郭姨里边儿坐。」妈和我进去略等,明明的爷爷姥姥相陪,等等主人未回,我们便辞别了。

  第二次到程家,主人恰在,看样子得呆个好半天。

  这儿像大杂院,密密沓沓皆是平房后院,有那好奇的孩子围成一揖尽往屋里瞅。时值夏天,我坐在炕上一人一把大葵扇摇摇悠悠。搘起的篮框窗外重重叠叠是市井人家,幽幽约约传来绞衣水滴声,待孩子们散了些,才看见一女孩儿在揎袖浣衣。我因前一晚没睡好,实在困盹,妈喊我到里间躺一忽儿,又经程姨催促,我才进去了。

  那东北土炕真是拙重,我手掌膝盖的爬,一动一声大响,好象自己不知有多少双手脚,仰躺或侧卧都处处碰壁,每一键关节都实在的痛着,仿佛躺着的是大地,而大地不容情。

  不一刻,明明进来了,仍是上次的白衫绿裤黑布鞋。她问:「怎(读乍)地了?困了?」

  我应一声,她在炕头桌前坐下,随手递给我一张考卷,问会不会。我瞥过一两道题,全是化学,便答:「不认识,我念的是文科。」

  她接着告诉我才考了大学,这是仿真练习题。两人就聊将起来,我躺着,她坐着,窗外日光耀耀,明明的容颜一般的日色焰焰,是东北儿女的大脸宽眉,明眸皓齿:是大陆画报上常有的短发桃腮,健康红润的女孩儿。可是明明自又不同,她素净无思,眉宇间知道是生于山明水秀。

  我睡意全消,两人便一块儿出去。她领我看她家的炕,掀起席子让我瞧,告诉我冬天怎么生火,又席子是高梁杆儿编的。炕头两只大箱笼,镶大金锁,使人觉得财气亦可以明亮无私。其它的有大水缸、瓢、和捶衣服用的槌磨石,这些民间东西虽简陋,但都真实如现世,厅里桌上玻璃压有几帧明明小时候的黑白照,及我妈寄来的彩照。其中一帧是明明与她同学合摄的。明明指着她的同学说:「她丑!」我笑了笑,说明明像算命瞎子,因她鼻梁上的麦克镜漆黑漆黑的,她笑起来,连连赞同。

  明明家有后院,窄窄长长,许多砖头瓦片零乱堆着,有向日葵。院子里横搭了葡萄架;已经累累的结满绿玉葡萄,但仍未成熟。再往里走是两棵梨树,梨子还小,约要入秋才可吃。我提议拍照,明明高兴得半死,马上要我取相机。我要拍她和葡萄,她站上土墩,说:「摘还是不摘?」我答摘,她伸手附枝,我就拍下来了。以后一直只有那帧是明明的本色,我又唤她在梨树边照,她不自然起来,紧问我手怎么搁,脸羞得酡红,赧赧笑着。我想她真是爽朗有羞意。最后一张她坐在窗沿,拿着无线电,似乎始终得依附点什么。背景是一角飞檐挑着天幕。我喜欢这种飞檐的天子宅邸与百姓家都有。

  明明拉了五年手风琴,程伯程姨要她给我们演奏。她讪讪地端坐厅中央,胸前套上手风琴,拉的多半是进行曲,然而明明要柔得多,她微低着头,一派端庄,使人觉得江山照眼,倍起珍重之心。有不熟练的地方,她就停停摸摸,笑得极纯,饱饱满满的一个意思,因为要把曲子拉好而没有,所以更谦虚。

  是夜我们在程家吃饭,那馒头有明明的脸盘儿大,又实又香,极耐咀嚼,明明不爱吃窝窝头我一直觉得可惜,不过我吃的那些是添了包米面,改良了的。边吃边瞅明明,只觉明明的光,并不是那种什么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博爱伟大;她光彩流动;凡人相与必知其佳人难再得。

  明明又极单纯,甚至不懂世故,因此反而有着生命最初的惊奇随喜。

  程家距我们宾馆挺近,大家便走夜路回去。明明认真的勾着我一根手指,走在我旁边高大得像要占满天地。路上有叫卖冰棍儿的,吆喝声一柱窜上天就犹犹疑疑的不下来,日子也是那样的悬人心肠。

  明明无端问我用什么洗头水,我说香港有各种牌子的。反问她时,她说:「醋和面。」我吓了一跳,以为听错了,她强词道:「吃的那个醋,和白米面。」我问头发不会一股醋味儿吗,她喊我嗅嗅,果然没有,才信了。

  她又说宾馆的洗手间怎么得坐着的,多不得劲儿,蹲着不是好好的吗。我笑得咯咯的,但觉她亦有理。

  临行我和妈在另一个朋友家里,明明赶来相送,给我一本红色小记事册,拉我角落里讲悄悄话。到了时辰,众人摸黑出门,我和明明领先,她拿出手电照路。黑暗中她仍勾着我的手指,很紧的要你答应她一些什么的样子。一圈黄光照出许多少石泥土,两双脚营营追着,却怎么都追不上。

  (※本文录自钟晓阳的《细说》。)


  大表哥
  文/钟晓阳

  在沈阳,走到哪儿哪儿都有一双双挑剔的目光通缉着,瞅你衣裙的裁剪,瞅妳的墨镜、手表、皮鞋、发型,把你窘得慌慌的,仿佛全身都是物质文明,而没有灵魂。可是那晚不同,我打了两根麻花辫,穿蓝格子短袖衫,便跟当地人没有两样了。牛仔裤球鞋夜里不惹眼,也就由它。

  表舅和表舅母一边一个护着我荡到最热闹的中街。那时店铺差不多全关了,满街散着横七竖八的自行车,和一党党的知青,录音机开得巴拉巴拉大声响,常是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和「美酒加咖啡」。男孩子流里流气的叨根烟,扭女孩子的腰,捏女孩子的肩,跟香港的一般般,照当地的说法,是尽干吊架事儿,很损。

  表舅请我吃两根棒冰,小豆的:卖冰棍的揭开棉被拿出来,十分叫人震惊,大热天里看见棉被竟有冰凉的感觉。表舅母要买水果,到一家尘埃仆仆的水果店,只有小桃和小李子,惨淡青淡黄的像没有血色的病脸,但她买得十分兴头,胡乱挑几个上秤,然后一股脑儿倒进自己的皮包里,背着走了。

  坐公车到表舅家,到站还得走好一段路。表舅中途下车到单位领自行车,路上跟我们会合,让我坐上车座,他一旁扶着走,表舅母紧追着撵。那是一条大马路,两排街灯涓涓白白流得遍地,灯后是两片树林芊芊到无涯的天际。四处没有人烟了,自行车吱吱哑哑响。我坐在车上晃荡晃荡的,心情是一篇散文,淡如水,略带点诗意,却没有诗的密度。我还是喜欢沈阳以前的名字奉天;奉天之命;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此后该有下文吧!此刻天色迷迷蒙蒙的不很沉实,仿佛时近时远,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可是满地月意星思,叫人想梦想醉,然而我更要醒着凑这静寂外的热闹呢!

  到表舅家才第一次见着大表哥,初见即有一种亲。为了确立这名份我还苦苦思索过好一阵子:表舅是我妈的表哥,我妈的表哥的儿子,那该是我的表表哥啊!可是太麻烦了,我就把一个表字删去。记得当天下午表舅夫妇到我们宾馆,只带了二表哥,说大表哥自己来,我心里悬悬的总不如意。

  大表哥长得很帅,高高瘦瘦的个子,眉浓眼小,直鼻子,常笑。笑时在唇角微微一掀,很随意,使人觉得没有私心,没有怀抱,与这世间生不出人事,因为那笑本身就是人事。他穿一件汗衫,尼绿卡其裤,翘腿坐在那儿,不大爱讲话,讲起来很冲,救火似的急,尾音扬起化成一股气,爽快干脆的。

  离开时已经晚了。大表哥骑自行车载我回宾馆,表舅则骑车护送。依旧是那条迷迷蒙蒙的大马路,真像走在梦里一般。我散了发,发也被吹成风了,而我正要乘风驰进漫漫长路入夜深。我最不能忘记大表哥宽宽的肩膀赳赳的挡在我面前,白衬衫鼓鼓的扑着,拂到我眼帘上。那真是好男儿好广阔的感觉,安心得只想伏到他背上睡去,前路是不必担忧的。但我只问:「重不重?」

  「没事儿。」他说。

  一天的星星都跃出来眨巴眼了,在我头上淅淅流过。我看见更远那些纷纷掉进大表哥密密荫荫的头发里了。

  「觉得沈阳怎样?」他问。

  「很好。」

  「这老破地方,有啥玩儿?」

  「树多呀!」

  「香港没树吗?」

  「哪儿有!」

  表舅一边嘱咐他哪里该慢,哪里加快。到了不平的地方,他喊:「坐稳了呵!」

  我应一声,接着车座便一顿一颠的动荡起来。性命要紧,我自然扶得牢牢的。

  「行吧?」他反问。

  「行!」

  而我真的希望就这般永远骑车骑下去,街灯柔柔的洒下来,洒一道浅浅灯河,两岸有树木婆娑。大表哥宽宽的肩膀赳赳的挡在我面前,好男孩好广阔,前路我不必担忧,只须阖上眼睛伏在他背上睡去,明朝醒来世界比以前更美......

  回到宾馆房里,大表哥坐下就掏烟抽,表舅气得啐他一口,他笑笑顽皮的望我。妈妈称赞大表哥帅,他回道:「脑子里都是草!」我听了大恸。

  大表哥今年二十四岁,成长期刚刚赶上文革,虽也念过十年书,但也就像没念的一般,上学除了战备施工,就是学工、学农劳动。中学时他对体育、音乐有点特长,想在这方面找点出路,结果不得已都扔了。其后他在农村待了五个年头,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过着游民般的生活。十年日子,在他脑海里想必是一片黑风苦雨,自己明明活着,可是比鬼还难堪。

  其实表舅心里何尝不明白,恨只恨大表哥到如今仍不思振作,对新近掀起学习外语的热潮亦置若罔闻。但我相信这一代人有这一代人的心事,想他每天上班下班,骑车飞驰在树荫遮天的沈阳街道上,风在他眼里眉间发上,他心中的感觉是什么?

  那天和妈在表舅家呆一整天,午晚饭都赖上了,满桌家乡菜:大酱拌茄子、凉糕、茄合子、馅饼、饺子……撑得两人死去活来。下午他们大人聊天,我闷得惶惶的,磨着要学骑单车。表舅母陪我到外面土径上骑,惹得那些孩子全盯着我的「奇装异服」。车是大表哥的,又高又重,我的脚才仅仅构得着踏板,蹬得吃力极了,倒像车在骑我,全靠大表哥往后面死推烂推。表舅母看我老半天没点儿进度,把我叫下来,先教我扶车走,那真是幼儿园女生的事,但我还是乖乖的学了,大表哥汗水淋漓的蹲在路边。我绕两圈子觉得无趣,也就罢了。

  大表哥的女朋友姓任,长挑身材,国字脸,下巴是一粒葡萄在国字下边滴溜溜。一般东北姑娘都十分好看,宽眉方额大脸盘,大方贵气。她是属于剌的了,不过人很可亲,老是笑盈盈的,是有意的笑。她初识大表哥时到他家里玩,表舅都避到楼上不见,认为婚姻大事,非同儿戏,见了岂非肯定了?那还早着呢!虽然如今屈驾接见,但仍旧摆出老爷架子。表舅有时候真是严正得可怕,对这一代年青人相当看不起,甚至二表哥爱弹吉他也视作旁门左道。可能是他一生学问都是自行苦修而来,所以特别受不了年轻人懒怠无所事。

  妈妈送给二表哥一架录音机,三卷录音带。当时才发现其中一卷坏了,我好生过意不去,为的是大表哥得少听一卷。

  「这盘坏了,走调,我给你换一盘。」我跟他说。

  「没事儿没事儿。」

  「可是走调了呵!」

  「走调也没事儿。」

  「走调了怎么听?」

  「那就不听啦!」

  我更决定给他换一盘了。

  以后十天我们都在抚顺跟阿姨在一块儿,我在准备送阿姨的录音带中抽出一卷,又怕她瞧见了不乐意,这儿塞那儿塞的把妈也弄烦了。

  再到表舅家,表舅母说大表哥病了,发烧,洗凉水澡的关系。坐坐不见他,想他在隔壁房里躺着呢,要过去又不好说。而他终于打起帘子进来了,却是已病好,一张脸瘦嶙嶙的,随意的笑着。

  他告诉我原先那盘带又好过来了,可是我还是把这盘给他,因那里面有我最喜欢的一首歌「相遇」。他果然说好,两人便趴在床上一遍一遍的听。他拿着歌词嚅嚅念着唱。对面窗台上搁了两盆茉莉,窗外小花圃的向日葵开得金光灿烂,花心像日本剑道士戴的头盔,有一种悲壮。别户人家的烟囱有炊烟萧萧缕缕,熏得红砖房子昏糊糊的。单单一框窗户,已是中国千年万代的烟火人家!

  我们就这般趴在床上听一首白云茫茫的歌,我看着窗外的世界,他轻轻跟着唱。我相信这已是幸福。

  大表哥穿一件正蓝棉线衬衣,线根都露在外头,我提醒他衣服穿反了。他笑道:「我故意的。前两天穿这衣服感冒了,我现在把它反过来穿。」他自有他的道理。

  随后二表哥取过吉他来玩,低头专注的弹一首朝鲜曲子。可是大表哥嫌他弹得吵,反而爱听我弹的美国民谣「DONNA DONNA」,手指没有劲道的一钩一钩,柔忽忽的,其实不及格。大表哥却爱得不得了,硬要录下来,我一堆再推都不管用,到底让他录了。

  「这盘带我以后总也不洗了,真的,总也不洗了。」他说。

  「弹得不好!」我勉强答一句,语气软酥酥的,意思是随便吧。

  我们吃饭表哥兄弟俩总不上桌,吃完了帮忙收拾。门口吊一挂帘子,出出入入总是巴拉巴拉直响。大表哥巴拉一声进来端个盘子,巴拉一声又到厨房去,非常惊动,仿佛要辟出一条敞亮的路来,偶尔笑笑的望我一眼。

  走时已漆黑漆黑的,梯间没有灯光,表舅忙着找手电,大表哥却牵我的手叫我出去了。窄窄的梯间彻底的黑,张眼有如闭眼,他一步一小心的领我。我脚下匡啷一声不知踢着什么,简直成了瞎子。可是,他牵我的手的感觉变得格外清晰,仿佛就抚在我心上。邻居被吵醒了,开门让灯光漏出来,荡漾得半壁都是,黄黄混混的映着他的侧脸,也映着我的,像有一枝红烛在烛影摇红,摇得我脸庞烫烫的。

  他送我上了那辆军用吉普车,探进头问:「什么时候再来?」

  「不知道呵!」他是问我什么时候再到沈阳。

  「三年?五年?」

  「快了快了!……我妈明天请吃饭你要来呵!」

  「行!什么时候?」

  「中午吧!李连桂大饼。」

  「唉呀!我们单位明天中午篮球赛,没我还不行呢!」

  「那就晚上吧!一定来啊!」我说。

  往北的人吃饭早,五点半就吃,六点半馆子都关门了。我们去时天光还白亮,正巧下班时间,街上拥满自行车和轿车,一径「嘟、嘟、嘟」的按响号。表舅在门口等着,胖胖团团的负手仰头在踱方步,嘴巴眯得像跟眼睛一样。

  李连桂大饼是沈阳有名的老店,特意把楼上打扫干净,只招呼我们一桌,其它人不让上。表舅担心表舅母找不着,下楼碰她去。不一会儿,表舅母和大表哥都到了。

  「篮球赛输了。」他笑说。大表哥怕二表哥把车存得太远,找他去了。最后单单缺了表舅,两兄弟又下楼「划啦」,总之坐不住,使劲折腾。好不容易才齐了。

  因为高兴,多喝了点啤酒,喝得脸腮红通通的滚辣。大表哥坐在我旁边,一杯接一杯的喝,眼看又要斟,我忍不住伸长脖子向他的杯子瞟两瞟,一抬头发觉他正斜也着白眼忒凛凛的瞪着我看,吓得我咻地缩回脖子笑又不是气又不是的。

  「你脸红得像喝了多少酒似的。」他道。

  两兄弟不怎么正经吃,半途瘾头来了就抽烟,手指夹着烟再吃。大表哥热了就叭哒叭哒的摇折扇,走到窗旁看街景,满街单车行人,交通警对着喇叭叽哩呱啦的净吵。我起来到另一个窗旁看,刚下过雨,地上湿湿烁烁,大部分人披着胶雨衣,使我想起蓑衣斗笠。我看得没技术,鼻子贴在纱窗上,回来妈说怎么鼻尖都是黑灰,替我拭去。我还不知道原因,每去看了回来总抹得一鼻子灰。

  大表哥「豁」的展开扇子,凑过来,半遮着脸,云:「回去写不写东西?」

  「写。」我凑过去,两人都在扇子里。

  「写什么?」

  「小说。写你。」

  「真的?」

  「真的。」

  「好。」

  他「豁」的收了扇,马上别过头去告诉二表哥:「她说回去写小说,写我。」下巴一挑,挺神气的。到底东北人实心眼儿,藏不住事儿。

  走时我俩先下楼,站在珠帘前等。他把头俯得低低的,轻轻道:「什么时候再来?」

  还没来得及答,一个服务员问:「是香港来的吗?」就打断了。

  我想方才在帘外望进来一定很美好,帘内一男一女,男孩的头就得低低的,在讲悄悄话。

  离开沈阳那天,人太多,得分两趟面包车到火车站。大表哥随车送行。到了火车站,众人簇拥着我和妈经过外宾厅到月台。他抢着提一件行李,头低低的,垂下一撮发,暗里看不清表情。可是那晚我总是不敢看他。

  月台上嘈吵得什么似的,大家尖着嗓子讲话,不断的有人跟我握手,跟我道别。大表哥总抓空儿握一握我手,嘱咐我写信,然后我又忙着应付别人。

  要上车了,我回头找他,他在看着我,望进我的眼睛里去,随意的笑着。那时我真的怕,心里陡地一寒一寒,一头沉进他充满笑意的目光中,可是一切都太好了,我又浮起来,朝他笑笑便上车。车门处我看他的手置在襟前,准备要挥,但我存心不搭理,好半晌才应他。他小动作的挥挥手,按着在半空中作写字状,提醒我写信!我点点头。他又把手往左推一堆,示意我进车厢,我听话的进去了,靠在窗旁。窗上悬着一层白纱,隔着白纱远远望他,一张脸变成青铜色,尖削得厉害,正叉腰不知与谁搭话。玻璃落下一半,铝框恰恰遮住他的头,剩下白衣灰裤。他大概也看不到我的头,只见他膝盖一屈,昂首笑笑的睨我,挥挥手,都是小动作。我笑了,笑他唐突。

  火车缓缓开动时,他钻入人丛中消失了,车窗缝里扯起一阵铁风,我想起大表哥喜欢的那首「DONNA DONNA」,想起「DONNA DONNA」那个悠远的故事:开赴市场的马车系着一条小牛,眼里充满忧伤;小牛上空,有一只燕子迅速飞过天空。农夫说:你不要埋怨吧!谁叫你生出来就是牛呢!你又为什么没有翅膀,像那燕子般骄傲自由的飞着。所有牛生来都被宰,而永远不知道原因;可是但凡那珍视自由的,都会像那燕子学习飞翔……听那风怎样的在笑呢,它们只是尽情的笑着,笑呀笑呀笑走一整天,笑呀笑呀笑走了半个夏夜……年年岁岁,它们只是那样尽情的笑着。

  (※本文录自的钟晓阳《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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