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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周大事

  周腓力/ 文

  「爸爸,快起来,已经七点钟了!」

  最初我只听见蚊子叫一般的细声。但是叫唤一直在重复,而目每重复一次,其音量就增加几分,等它重复到约二十次的时候,我已经听得出是珍珍的声音。她正在向我施行「起床叫」。这时我周身酸软无力,而且睡意正浓,所以我佯装听不见,想在床上再赖上一阵。

  呼唤停了一会,但又响起:「爸爸快起来,妈妈说,今天是星期六!」

  「星期六」三个字使我这个软体动物,一变而成了生龙活虎,我从床上跳起,并以三分钟时间完成入厕、梳洗和穿衣的工作,然后奔进厨房。这时强强,珍珍和妻三人正坐在厨房小桌上吃饭。平时我是不跟妻打招呼的。今天星期六,我有必要向妻献殷勤,所以我破例请安:「胡瓜,你早。」

  显然马屁拍在马腿上了,妻只顾低头吃饭,而目还埋怨:「珍珍叫了二十一声,你才起床。一点朝气也没有!」

  「我在早上就是没有朝气,到了晚上就有朝气了。」我自相矛盾的说。

  「晚上?」妻不懂。

  「不错。别忘了今天是星期六。晚上还有「一周大事」待办呢!」

  「不要脸!」妻叱道:「我看你呀,满脑子邪念!」

  妻的语调似是严厉,不过她嘴角却有一抹浅笑,而且说完话又向我抛媚眼。这是好徵兆。只要今天一天当中不惹她生气,晚上真是大有可为呢!我禁不住感到兴奋。

  早餐菜是一锅红烧牛肉,而且是连锅子一齐放在桌上的。我自已从大同电锅里盛了一碗乾饭,然后就座。

  吃第一口,我就发觉饭是生的。淘米煮饭是强强的任务,所以我对强强说:「喔,强强,你煮饭煮得太生了。」随即又转向妻一语双关的挑逗:「胡瓜,你知道吗?强强还未学会我的「生米煮成熟饭」

  的本领呢。」

  妻不准任何人(包括我,我的父母,她的父母)批评她的小孩。她不理双关语,只顾咆哮:「喔,你这个人有没有良心?强强今年才五岁多,早上六点钟就要爬起来煮饭。你还想他煮一顿满汉全席给你吃吗?你也不想想,你自已五岁的时候,你是在干什么?」

  「五岁的时候,」我一本正经回答:「我是健康宝宝。」

  吃完早饭是七点半,一家四口钻进破旧汽车。妻一坐进汽车,好像屁股着了火,又一跃跳下车去。对了,她要重新回屋去察看一下,看看瓦斯炉关熄没有,看看门窗上锁没有。等她第二次上车,才算是真正的上车了。

  车行十分钟,我们到达第一个预定目标—一「小卡尔斯快餐店」(CARL'S JK.〕妻下车进去买四盒生菜。我和珍珍、强强照常留在车上。

  我们每周工作七天,每天工作十小时,所以在吃的方面,只好从简。我们每顿不是吃红烧牛肉,就是红烧肉,或者是红烧鸡。但是炒青菜是吃不到的,因为没有时间洗菜炒菜。为了补充营养,在每天早上全家去上班的途中,就不得不顺道到「小卡尔斯」弯一下。「小卡尔斯」二十四小时营业,主要卖汉堡包,同时也备有生菜盒出售。一盒生菜值一元五角,里面有红萝卜、黄瓜、番茄、紫包心菜、莴苣叶、紫苜蓿芽。营养是足够了,只是不好吃,我们初来美国之时,妻说这种生菜是猪饲料。没料到日后我们天天都吃猪饲料。

  不一会儿,妻捧着四个生菜盒走出来了,今天很奇怪,她出来的表情是喜孜孜的。等她在前座坐定以后,我一边开动车子,一边问她:「你笑甚么?」

  「今天运气真好。店员小姐算错了帐,多出给我两块钱零钱。」

  「哎呀,你应该把两块钱退还给人家才对呀。否则他们算账时发现少了钱,那位小姐要赔出来的呀。」

  我不以自然。

  「你少假道学!」妻不服:「假如是我们自己的店,我们多出了钱给客人,落人会不会退钱?」

  「你不是说你从来不算错账、找错钱吗?」

  「不错。」

  车子滑上十号高速公路。走这段路程的时候,正是珍珍、强强和妻趁机吃「猪饲料」的时刻。我不再罗嗦。车子朝洛杉矶市进发。

  我在高速公路和洛杉矶街交会处驶上了市区道路,经过几个红绿灯,就是洛杉矶街和第四街的交口。

  交口北角是「午夜收容所」(M dnght MMsson)。附近的人行道上,像平日一样,坐着、卧着、或半坐半卧着一簇簇的流浪汉。流浪汉当中夹杂着几个流浪婆。不过他(她〕们都是又髒又臭。在容貌和气味方面,「汉」与「婆」是难分难辨的。我向左转进第四街。第四街两侧的人行道上,也是黑压压的一片「汉」与「婆」。他们须等到十一点左右,才会移到「午夜收容所」门前,去排队等吃免费午餐。

  这个区域正是洛杉矶市的SKID ROW,我勉强译为「浪人之街」。慈善机构在这里设立了七个流浪人收容所,免费供应一日两餐和晚间临时铺位。「白吃白住」的号召,使浪人成群结队涌到这里。浪人一到,非浪人就逃,所以在一九六零至一九八零年之间,这整个范围内的店铺和旅馆,十之八九都是用木条封闭着的,无人问津。入夜以后,这地区更是浪人相互追逐打杀的场所。一九八零年间,几个从台湾来的勇敢的中国人,视死如归,首先发难,到这区来开设玩具批发店。他们当时主要是贪图租金便宜。据说在那一年,一间三千平方呎带仓库的店面,月租仅只一百五十元。出人意料的是:一年以后,这几个贪便宜的傢以居然都不死。这样一来,其他从台湾来的不太勇敢的中国人(包括我〕都放心跟进了。我们是一九八三年初才来的,在第四街上出到一间两千五百平方听带仓库的店面,东边还加上一个停车场,有十八个车位,月租总共四百元,算得上便宜了。

  当然便宜没好货。这间长年尘封的店铺,在承租当时,地面上的灰尘赛过月球表面。密布的蜘蛛网,需用武士刀才能斩断。自来水管锈坏了。在厕所里开水龙头,水龙头不出水,反而天花板上出水。

  厕所既然无水,难怪抽水马桶里囤积着陈年老「粪」,而且已经变得像花岗石一般坚硬(洛杉矶气候乾燥〕。后来是用电钻把它震碎成块,然后逐块搬运出去的。

  我们的房东是犹太人。八十九岁高龄,还要在棺材边缘伸手。他把一九八四年房租增成八百,又把今年的房租调整到两千五百。看来他是吃定了我们,而我们最后也决定被他吃定。原因是:「浪人之街」

  如今已蔚然成为南加州玩具批发的枢纽。中国人经营的批发店,总数在两百间左右。我们的客人,全是自己上门的。他们的姓名、地址、电话我们知之不详。我们只要搬家,就等于跟他们们永别了。所以我们采取了「三十六计,不走为上计」的办法。

  我先把车子停在店门口,让妻和孩子下车去开店门,然后我把车子驶进停车场。我停稳车,就看见我们的私人警卫也到了。

  「阿米哥。」我向他招呼。

  「阿米哥。」他也向我招呼。

  西班牙语的阿米哥,就是朋友的意思。墨西哥人是说西语的。他们见面称朋道友,就像中国人见面称兄道弟,是一个道理。中国人经营批发店,多数雇有一两个墨西哥人,来做粗工。中国人都以「阿米哥」来称呼他们。中国人乐于雇用他们,也是贪图便宜。他们多是非法移民,所以不敢争取法定的工资。以我们的警卫为例吧。我们只付他一小时两元的工资,而目前加州法定的最低工资,是每小时三元七角五分。

  我们的警卫,要在烈日下从早上九点站到晚上七点。他的主要任务,是阻止任何滋扰,偷窃,抢劫事件,在店里或停车场里发生。他的次要任务,是防止别家的客人,到我们停车场来揩油停车。我们是第四街上四百号至五百号之间的店铺当中,唯一拥有停车场的一家。任何人来停车,就只许在我们店里买东西,否则要强制收取停车费五元。这个停车场,大大的增强了我们的竞争力。当时妻坚持选这个铺子开业,的确具有远见。

  我们雇用的另一位阿米哥,名字叫「荷西」。他是搬运工。他却每天迟到,总要到九点一刻才露面,而且露的是一张醉醺醺的面。等他姗姗而来,我们全家人早已占好了方位。妻是坐在中央大办公桌后面,主管点货,开单,收钱,找钱的。她的效率,是批发店成败的关位,如果动作慢了,客人等不及,就会少买些,甚至掉头就走。反正附近批发店多的是嘛。批发商须要有本领把客人以最快的速度打发走,让他们前仆后继,一个接一个前来「领死」,这样才会有活路。妻在算账开单方面,恰好是一流高手。她打计算机的手指,和傅聪弹钢琴的手指一样灵活。当然「出手快」是要诀;「出手狠」、「出手准」也同等重要。我们店里的玩具,少说也有五百种。每一种的批发价是多少,妻都须记得。不但如此,她算账还不许出错。因出错而使客人占了便宜,客人会装傻。使他们吃了亏,他们会立刻发觉。所以账算错准是自己吃了亏。

  妻既坐上店里唯一的一张椅子,其他人当然只有站票的份了。珍珍、强强和我每天要站十小时。珍珍的方位,是在妻背后。她左右的陈列架上,排列着各种玩具样品。她的工作,是以示范方式向客人介绍玩具的性能。此外,她也强记了一些英语和西班牙语的数目字,所以遇到客人询价,简单的问题就由她应付,复杂问题才由我出马。由此可见,要在美国做一个中国小孩也真不简单呀、珍珍今年才四岁!

  我和强强的岗位,在妻前方。我的职司是在货架上取货,为客人配齐货,然后堆货在妻面前由她过目,接下去就是妻开发票和收钱的工作了。

  银货两讫之后,才轮到强强装箱。装箱完毕,由荷西把纸箱叠在手推车上,然后推到停车场帮客上货。

  这就是玩具批发的整个作业过程了。

  美国商界信奉这样一可格言:「我们相信上帝,其他人一律现金」玩具批发业也是现金交易的行业。

  我们从业两年多,发现「现金」只有香和臭之分。原来我们这个地区,早已恶名满天下。身怀现款来这里进货的小商人,就不得不採取防范措施。男人通常把百元大钞藏在鞋里,这种钱是臭哄哄的,女人通常把百元大钞藏在胸罩里,这种钱是香喷喷的。

  九点半钟,我们店里呈现一片热闹。二十几个客人挤在店里。珍珍那边,几个墨西哥女人不断叫嚷「米拉,米拉(看呀〕」。珍珍像念经一样,用西班牙语报出价钱。接着是洋娃娃的哭声、笑声、叫妈妈声;玩具警车的鸣鸣声;玩具枪的嘻嘻声;和机器人的怪声。

  显然珍珍在作示范了。妻面前有个男人在脱鞋,有个女人在掏胸口,准备付账。我手忙脚乱的配货。

  强强装箱。荷西推车。

  这时进来一位老广他手指着货架问:「呢个LIONBOT 几多钱?」

  「三十五块。」我答。

  「三十五文咁贵隔篱只卖三十四文。」

  「那你为甚么不在隔壁买呢?」妻抢着责问。

  「卖哂了,好不好卖卑给我三十四文?我买六个。」

  「好了,好了。」妻不耐烦的挥挥手。

  老广付过钱,提着六盒狮子组合玩具走了。他一出门,妻就命令我:「你去隔壁间问那个舞女,为什么大家讲好卖三十五块,她偏要卖三十四?」

  「唉,客人的话能当真吗?」我图劝阻:「客人想杀价,当然要那么说,对吧?」

  「不论怎么样,你要警告她,如果她再搞恶性竞争,被我查到,当心我撕破她的纯棉内裤!」

  玩具批发店,都是家庭式企业:有夫妻档、父子档、母女档、兄弟档。而我们隔壁的李小姐,是唯一的单身女郎档。玩具批发界的女人,都不打扮,没有时间嘛。唯有李小姐触领风骚。妻看不顺眼,就在她头上乱栽一个「舞女」名号。

  我心里很喜欢李小姐,唯一嫌她出口粗鲁。在这方面,妻也不逊色。几回两人吵架,双方居然骂出「婊子」、「烂货」之类粗话。这种话连我也说不出口的。我最怕向李小姐兴师问罪,但是妻命更难违。

  我忍辱负重的走进李小姐的店。

  「李小姐,刚刚有客人来说,你贾LIONBOT 只卖三十四块,有没有这回事?」

  「放他妈的屁,谁卖三十四块,谁就是姨子养的!」

  「就是嘛。我老婆也是这样反问他的。我老婆说:「既然隔壁卖三十四块,你为甚么不在隔壁买?他说你卖光了。」

  「放他妈的屁!」李小姐指向左边货架:「你自己看看,我架子上起码还有十几台看见没有?」

  「看见了。这大概有误会。」我一面说,一面开溜。我刚跨出门口,就听见李小姐在后面嚷:「你回去警告你家那个乾瘪瘪的泼妇,下次她再来出麻烦,当心我撕破她的纯棉内裤!」

  「话我一定带到。」我低声答。

  我回店向妻作简报:「我们中了离间计了!李小姐说……」

  「李小姐?」妻打断我的话:「叫她舞女。」

  「是,是。舞女说,她没有减价。」

  「我谅她不敢!」

  这时又进来一个伊郎女人,她要三打DINOBOT.我在货架上只出出三十双,尚缺六双。我吩咐荷西进仓库去找,他也没找到。

  我问妻:「缺六个,怎么办?」

  「这种事也问我。你自己不会去隔壁向张先生借六个吗?」

  李小姐是左邻,张先主是右邻。张先生六十来岁,与儿子组成父子档。他文质彬彬,逢人就笑。妻说他是大好人,很敬重他。我走过去问他:「张先生,你有没有六个DINOBOT ?我们想借调一下。」

  「没有呀。真抱歉噢。」张先生不假思索的回答,面上笑容可掬。

  我向货架上扫描一番,马上看见他货架上堆着二十几个DINOB OT. 他推辞不借。我能说甚么呢?我回到店里,不敢据实禀报,怕引起纠纷,只轻描啖写的告诉妻:「张先主说没有,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只会说怎么办。你不会去舞女那里试试看?」

  河东狮吼爆发。

  「你说什么?」我不相信我的耳朵。「五分钟前,你才叫我去兴师问罪。现在只要我去借东西。

  你叫我把脸往那里放?」

  「你本来就不要脸!」

  我灰头灰睑的重访李小姐。李小姐的欢迎词也很简劲:「干嘛?干嘛?你又来出我麻烦?」

  「不不不」我赔笑:「刚才受了奸人挑拨,差一到伤了两家和气。所以我老婆派我来向你解释一下,顺便向你道歉。希望你大人大量,不要介意才好,嘿嘿。」

  「嘿嘿,」她摹仿我的乾笑:「别当我是傻瓜。依我看呀,道歉是假,想借东西是真,对不对?」

  既然被她一语道破,我不便再装蒜下去。我厚颜道:「经你这样一说,倒使我记起来了。我的确想借六个DINOBOT.」

  「你自己不会去拿?」李小姐朝货架方向努一努嘴。

  我棒着六盒恐龙变形机器人回店。途中遇见林阿伯。他扶着拐杖,正朝我们店门一颠一簸走过来。

  我每次见到林阿伯,心里就难过。

  他一大把年纪,居然还得靠做小生意来饲口,也够可怜了。加上妻还要欺负他。

  「头家,呷饱莫?」林阿伯向我招呼。他自已常常吃不饱,但仍不忘中国人的旧礼,逢人就问吃饱没有。

  「有饱」我摸肚皮。

  林阿伯的身世淒苦,这是我从几个同行那里听来的。他年轻时代,是台南新町的流氓,被管训过一阵。

  后来为了摆脱旧日伙伴的纠缠,他上了海船当船员。十多年前,他积足了一万英金。他不愿回台湾去颐养天年,因为他怕遇见旧识,会揭他的底。所以他决定跳船。他跳船到纽约的第一天,一群黑人就抢去了他的全部积蓄。那时他已经五十开外了,在美国当然找不到工作。幸好他是中国人,而纽约唐人街的中国餐馆又多,客人吃剩的菜饭也多。有很多年,林阿伯就是靠乞讨剩菜剩饭来度日的。

  晚上他在唐人街一所小学校里露宿。当时在纽约唐人街廝混的流浪汉当中,有两个是中国人。林阿伯是其中之一。有一年冬天天气酷寒,另一个中国人冻死了。这个消息一见报,使整个侨界蒙羞。这是因为华侨社会,一向在善于照顾自己人这方面,受到美国人一致推崇。一些公所(宗亲会)和会馆(同乡会〕,开始对林阿伯关心,不好意思再让他冻死。他们凑了一些钱,给林阿伯去做小主意。后来林阿伯身体越来越差,顶不住纽约的风寒,才搬来洛杉矶的。照我的猜想,林阿伯目前的情况也不好。他到现在还是非法移民,得不到政府的老人救济。

  林阿伯进了店门,向妻招呼:「头家娘,呷饱莫?」

  「林阿伯,你今天要些什么?」妻抬头瞅他一眼。林阿伯喘一口气,把身子倚在妻的办公桌边缘,结结巴巴的说:「我老啦,莫录用啪。你少年郎卡奥哩。有什么好的名件,随意给我配几款都好。」

  每次林阿伯都要我们随便配货。可是妻并不随便。她总是把滞销货多塞给他,把畅销货少配给他。

  为这件事,我跟妻争吵过多次。有两次她僵了,连「一周大事」也遭取消。但是吵架有甚么用呢?妻总是理直气壮的说:「呆货不塞给林阿伯,要我塞给谁?你心好,就该去当和尚,不该做生意。」

  林阿伯付过钱走了。我见他来,心里难过。现在又见他走,我心里同样难过。

  电话铃响。我拾起听筒,对方是墨西哥客人,问我三百只卷心菜娃娃到货没有,他要运到墨西哥去卖。

  我回答货是应到而未到,等我查一查再回话我放下听筒间强强:「老关的电话号码是几号?」

  「六二八,四三七九。」强强答。强强是我们家的小电脑。所有玩具进口商的电话号码,都记在他五岁的小脑里。

  我接通电话:「老关,我是小周。冒牌卷心菜娃娃到了没有?」

  「到是到了,不过冒牌卷心菜娃娃,统统变了冒牌无头娃娃了,你说惨不惨?」老关语气很惨。

  「这话怎么讲?」我不懂。

  「你是知道的,」老关解释:「为了蒙蔽海关人员的耳目,我们把娃娃头装一个货柜,把娃娃身体装另一个货柜,从台湾运出来。货到了美国闯关成功,我们才把头和身体斗在一起。这次真倒楣,海关查扣了娃娃头,只发放身体部份。这样一来,不是成了无头娃娃了吗?」

  「啧啧,损失如何?」

  「损失惨重。这次赔掉五万多。」

  「哇塞,」我惊叹:「不过呢,话又说回来了。这类冒牌货本来就是烫手货嘛。你贪大利,当然要冒大险,对不对?」

  「好呀,我损失这样惨,你还说风凉话,你有一点人类同情心没有?」

  「今天没有。」

  我放下电话,看表已是十一点。珍珍突然叫起来:「妈妈,我要小便。」

  「等客人少一点再去小。」妻回答。

  「客人永远不会少的。」珍珍哀求。

  「客人永远不少,你就永远不要小!」妻大吼。

  电话铃又响。我拿起听筒,对方是韩国人。他要一百MUSTA NGBR. 这是一种五个小摩托车,可以斗成一个大太空人的玩具。他今天要来提货。这类变形体目前很流行,大有供不应求的趋势。我们店里已所剩无几。我问了强强号码,再接通电话:「杨大富,我是小周。你再送五百个MUSTANGER.快点!」

  「送送送,」杨大言声音有异:「没有货,怎样送?」

  「你前天才到一个货柜,难道两天都光了?」

  「卖了三分之二,偷了三分之一,你说光不光?」

  「偷?谁偷?」

  「谁知道。如果知道,还叫偷么?」

  「在那里偷?」

  「就在你们对街,老秦的后面巷子里。我送货给老秦,一向在后门下货。昨天我照样开车到后门。

  我敲后门,没人应。我的货车大,不好转弯。你们第四街又是单行道,车子要兜个大圈子才到得了老秦的前门,所以我只好步行到前面去张望一下。哗,老秦店里人山人海,我不便打岔。好不容易老秦空下来,他跟我去打开后门。门一开,我的货车好端端的在原位,但是车上五十箱货全不见了,你说倒不倒霉?」

  「你的货被偷,我们怎么办呢?」

  「好家伙,你不关心我的损失,只关心你自己拿不拿得到货。你有良心没有?」

  「只有黑的。」

  我放下电话,就听见一阵熟悉的笃笃笃的声音。这是高跟鞋触地的声音。我的心猛跳起来了,我的鼻孔也扩张了。

  果然没猜错,一位身穿袒胸露背洋装的南美洲女郎出现在门口。她名叫玛利亚。她的身材,是漂准的拉丁型—一矮矮胖胖,胸部和臀部巨大,腰是找不到的。美国人称南美洲人为拉丁族。

  她是我的「拉丁情人」。

  在门口,她也看见我了。她向我奔来,两手捧着我的头,然后在我唇上轻经一吻。吻完我,她又一个后转,再俯下身子去吻妻的面颊,顺便也交给妻一张配货单。她用英文向妻说:「这些货请你帮我配齐。我很渴。你能让你的丈夫带我去喝水吗?」

  携美喝水,是好差事。恰好我们冰箱摆在仓库里,而妻又不准客人单独进仓库,怕客人顶手牵羊。

  所以我陪玛利亚进去,妻从未表示过反对。至于我们在仓库里做什么,她就看不见了。

  进了仓库,我们果然不干好事—一我们互拥接吻。最后还是玛利亚轻轻推开我的。

  「还是先让我喝一口水再继续,好吗?」

  我打开冰箱门,递给她一罐可口可乐。她饮了几口又问我:「达林,上次我给了你我家的电话和地址,你怎么没有来?」

  「玛利亚,我也巴不得长出翅膀,飞进你的闺房。请相信我,我曾试图去长翅膀,但是长不出。

  如果没有翅膀,我就非开车不可 .我查过地图,到你家来回需要三小时。如果我们相聚两小时,一共需要五小时。你认为我的妻子会给我五小时的自由吗?」

  「如果五小时不行,两小时行不行呢?我也可以到城里来跟你约会呀。」

  「两小时也是不行的,其实我现在有这两三分钟的自由,能与你单触相处,能接触到你的身体,能嗅到你的香味,我已经喜出望外了。你使我麻木的官觉,得到滋润;你使我受伤的男性自尊,得到慰抚。

  为此,我衷心的感激你。我没有权利要求更多。」

  「我的可怜的小傻瓜,我真喜欢听你的傻话。」她用手抚摸我的面颊。「不过你也不要放弃希望。总有一天我们会在更亲密的情况下相聚的。请你记住,我和小卡尔斯一样,是二十四小时为君服务的。」

  说完她一扭身朝厕所方向走去,她进了厕所,居然不关门,就撩起裙子,我本能的背转身去。我是龙的传人,必须表现出「非礼勿视」的君子风度,我不能因为她不避男女之嫌,而自己就可以不拘礼节。

  等她从容的用毕厕所,我已不敢再作耽搁。我怕妻会生疑。我俩匆匆走出仓库。在外间结账的时候,玛利亚显得有点神色慌张。妻递发票给她,她仅瞄上一眼,就从胸口掏出大钞付账。妻找回零钱,她也不清点,尽快塞回胸口。然后她招呼荷西推着她的货,跟她一齐出门去了。

  我每次目送她的背影在门口消失,心里就升起一种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的奇妙感觉。但每当我认真剖析这种感觉时,我又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了。照我一知半解的想法,我一见玛利亚就会毛手毛脚,这是一种动物的原始反应。而跟她勾三搭四,又只能达到「隔靴搔痒」的效果,甚至有时越搔越痒,弄得浑身血气翻腾。所以她一离去,我心里会生出一种因「意犹未尽」而产生的「怅然若失」的感觉。

  此其一也。这种勾搭行为,虽只「点到为止」,而未进入「肉搏」阶段,但已足够造成心理上的犯罪感了。这种行为,对妻子是不忠,对婚姻是不敬,这是很明显的了。它有损我做男人的形象,有失我做丈夫的操守,所以在事后,我又会感到「得不偿失」的悔恨。此其二也。这大概是「失」的方面吧!

  那么「得」的方面又怎样呢?我的分析是这样的:我跟玛利亚纠缠的事,居然瞒过了妻子的耳目,这表示在我和妻斗智的过程中,我险胜了一招。而胜这一招半式,已足以使我自表了。另一方面,我须向自己证明,我的男性的魅力,并未因结婚而消失。玛利亚向我表现热情,正满足了我的男性虚荣心。

  此外,玛利亚也是我向妻子报复的工具。自从来到美国以后,妻完全变了。她不再像一个妻子,甚至不像女人。丈母娘在最近的来信中,曾用讚美女儿的口气,把妻誉为「女强人」。这次果真被她「不幸而言中」了,至少妻已具备「女强人」的一切缺点。譬如说吧:在工作上,女强人把丈夫当成雇工,不当成事业伙伴。这一点妻做到了。在家里,女强人把丈夫当成「植物人」,不当成亲人。这一点妻也做到了。妻如此对待我,我却敢怒而不敢言,只好采用消极的手段,加以报复。玛利亚正好帮助我完成了报复的心愿。

  不过在我偶尔理智清醒的时刻,我又会幡然悔悟,深感对妻子施报复是无理的。因为妻的改变,并非蓄意的改变。它的产生,一半要归罪于美国现实生活的压力,另一半要归罪于因寄居异域而产生的心理惶恐。如果真是如此的话,她就不应该为她的改变自责。其实要认直追究起来,我该是罪魁祸首才对,因为单初举家迁美,全是我个人的主意。况且在动身之前,妻还用甄珍和刘家昌的例子来警告过我。

  她当时的警告,至今言犹在耳。我记得那是一个周末的深夜,她刚从邻居家打完牌回家。那时在台湾,我每天上班赚钱,妻每天上桌输钱,各尽所能,所以生活「美满」。她每晚回家,总要喋喋不休的向我报告当天战况。那晚她除了报告战况以外,还递给我一本电影杂誌. 「你要去美国,就该看看这篇报导。」她说。

  「我不看,我要你讲给我听。」

  「好吧,懒虫,我就讲给你听吧。这篇报导上说,甄珍和刘家昌在洛杉矶开了一家旅馆,名字叫甄珍的饭店,甄珍告诉记者说,他们好忙好忙哟,忙得六个月的时间,他们都只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你要想清楚,如果我们去了美国,也忙得半年没有夫妻生活,你会不会受不了呢?」

  「甄珍有没有说,她受不受得了?」我嘻皮笑脸的反问,没有把她的含蓄的警告放在心上。

  结果我们到了美国,情形比甄珍和刘家昌更坏。我们整整一年没有夫妻生活。「甄珍的饭店」后来因赔本而歇业。我们头一年做生意也同样赔本。

  来美国后的第二年,我们的生活渐渐安定下来。但是夫妻之情荒废久了,也像学业荒疏大久了一样,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跟上进度的。

  有时候我扭扭捏捏,坐失良机。有时候妻拖拖拉拉,不了了之。直到一九八四年圣诞节过后,我们利用批发业的空档休假七天,才终于出到机会检讨我们的婚姻生活。我提议须把儿女私事档作公事来办。

  我甚至连议要排时间表,要列预算,要拟订五年计划等等。在那段休假日子里,妻也恢复了有说有笑的本来面目。她反问我:「还要不要打卡?」两人越说越荒唐。最后大家笑得前仰后仰。「婚姻大事」

  的「公务」地位确立以后,大家又讨论次数问题。我开玩笑式的提议:「饭后一次,每日三次。」妻娇嗔道:「这又不是吃菜!」又弄得大家仰天长「笑」。最后的协议是:星期六晚是规定的「办公」

  时间。就因为这件事一周只办一次,所以又正式命名为一周大事」。

  「一周大事」曾雷厉风行达三月之久。后来又常常因故或因吵架而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玛利亚也就是在这段风雨飘摇的日子里,闯进了我的生活圈。

  这时候,妻的「哇」的一声尖叫,把我从回忆中带回现实。我听得出尖叫声来自仓库,我本能的朝妻的座位望去,妻果然不在那里。

  我猜妻大概是在我目送玛利亚出门之后而陷入沉思之际,悄悄的进了仓库,而且在仓库里有了惊人发现。我正待问明缘由,妻这时已经从仓库疾行而出,她怒气冲冲的坐回座位,大声对我说:「哼,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个拉丁骚货在仓库里偷走五十只机器人手表!」

  她的话像一支铁鎚,重重的敲在我头上。甚么?玛利亚偷表?岂有有此理,我第一个反应是:妻在诬赖好人。我立刻为玛利亚辩证:「你可不能冤枉好人哟。她每次来进货,金额都在两千左右。她犯得上去偷一百多块钱的小东西么?」

  「哼,这也难说。你要知道,客人有三种。第一种是专门来买的;第二种是专门来偷的;第三种是随机应变的—一能偷则偷,偷不成再买的。我看那骚货是第三种。还有,她的胸部和屁股大得出奇,你注意到了没有?」

  「我注意到了。」我不打自招。

  那么大的胸脯和屁股,是足够藏五十只手表的,不是吗?」

  「她有藏表的容量,并不表示她偷了表。」我从学术的立场加以驳斥。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感觉我对玛利亚的信心正在发生动摇。我记起来了。玛利亚进厕所故意不关门,就是预料我会背转身去。

  而有一箱机器人手表,正好放在厕所附近。她趁我在表现「龙的传人」的风度时,顺手偷几十个表是轻而易举的。但是如果果真是她偷的表,这又表示她对我所表现的热情,自始至终是个骗局。这种设想将摧毁我仅余的一点到男性自尊。这种设想是我不愿接受的。

  出乎意料的是:妻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又像奸笑,又像嘲笑的奇异表情。她不慌不忙的向我解释她的推理过程:「好了,我没时间再继续折腾你了,还是跟你说明白算了。其实你跟玛利亚在仓库里干什么,我全都知道。如果你以为这种事也瞒得过我,你就太天真了。你想想看,自从我们结婚第一天起,你有那一件事瞒过了我?这次我只是不想戳穿罢了。说好说歹,玛利亚总是个顾客,我犯不着得罪她。何况你们在仓库里,只有几分钟时间,又不可能干出甚么大事—一我是说像「一周大事」那种大事。不过自从她第一次上门,我就怀疑她有某种企图。她跟你拉拉扯扯,会看上你那一点呢?你一无人才,二无钱财,三无自由,她图你什么呢?如果我有她那么大的胸部和屁股,我会看上你吗?所以我肯定她另有居心。果然今天她从仓库出来,神色就不对劲。不过在当时我还不敢断定,她是否真的动了手脚。俗话说,商场如战场。既然是战场,我宁肯误杀一百,却不能放走一个。所以我见机在她的账单上加了一个六十多块钱的帽子。在找零钱的时侯,我又故意少找她四十多块。结果她做贼心虚,账单也不看,钱也不数,就慌慌张张走了。她一出门,我就跑进仓库去查。果然表少了五十只。

  今天只有玛利亚一个外人进过仓库,不是她个只会有谁呢?今天幸好我当机立断,先发制人,否则还要栽在那骚货的手中呢!」

  妻说得振振有词。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像一根接一根的钢针,扎进我的心窝里。听完了她的训诲,我的感觉和囚犯在庭上聆听完死刑宣判时的感觉一样—一我的两眼发直,两手发冷,两腿发软。

  我呆立着,酷似一台未装上乾电池的玩具机器人,动弹不得。

  似乎没过多久,我就听见妻在向我叱喝了:「干嘛?干嘛?你老待在那儿干嘛?你可要放明白点。你跟玛利亚干的好事,差点害我们损失一百多块钱。这一切我还没有空跟你计较呢,你倒有脸来跟我耍性格,闹情绪了?现在好多客人正等着你配货呢!你怎么理也不理呢?你听着,你立刻给我振作起来!

  我警告你,如果今天下午我再看见你摆出那副如丧考妣的德行来,当心我撕破你的纯……纯小丑嘴脸!」

  妻的警告果然有效。像一股九伏特的电流,它使我这个机器人开始做工了,不过我的动作是纯机械化的。我每做一件事,自己并不明白我是为谁而做,为何而做。做完之后,我又全不记得我曾做过甚么。

  在工作一阵以后,我的动作便会慢下来。这时候,妻的一声叱喝又会给我「充电」,使我的动作变快。

  我就这样身不由己的动来动去。几小时就这样度过了。后来客人走光了。印象中我帮着大家关店门,然后又驾车载着家人回家。最后全家又坐在厨房的小桌上吃晚饭。

  我看见珍珍和强强吃得津津有味,心里好像闪过一阵快慰感。嘻嘻,我的孩子没有挨过饿呢!我尽到了为人父的责任了,但是这阵快慰感一闪即逝。我注意到珍珍和强强在吃饭的时候,既没有交谈,又没有欢笑,简直不像儿童。他们在髻龄就要分担生活的重担,而无法享受到正常的童年生活,这岂不表示我做父亲的人有失职守吗?想到这里,我心里只好像闪过一阵羞愧感。但是这种羞愧感也是一闪即逝。以后我又麻木不觉了。

  饭后妻好像吩咐强强几句话,但我没听清楚。可是她对珍珍的叮咛,我却听真切了。她是这样说的:「珍珍,快去睡吧。噢,对了,你一连好几个晚上都在喊肚子痛。今晚如果再痛,你就叫妈妈。你一叫妈妈,爸爸就会来的,知道吗?」

  我好像要回一句话,但又没说出口。我走进浴室去洗澡。

  洗澡完从浴室走向卧室,必须经过客厅。这时妻在客厅看电视。我经过她身边,好像应该讲句客套话。

  我听见我自己这样说:「胡瓜,你还是早点睡吧。睡眠不足是会伤身体的。」

  「好啦,好啦,少假惺惺啦!」妻不耐烦:「我看你关心我的身体是假,关心你的「一周大事」是真。

  你先去睡吧。等我看完一段电视,等锅子里的红烧肉煮熟了我会来睡的。到时候我再叫醒你。」

  我一躺上床,才发觉我的身心都已疲惫到了极点。睡眠很快的就征服了我的身体,然后又征服了我的心。

  睡梦中我觉得有人猛推我的肩膀,同时还听见一个女人的呼唤:「死猪,快醒醒,快醒醒!」

  「怎么啦?」我迷迷糊糊的应着:「是不是「一周大事」的办公时间到了?」

  「不是,不是。珍珍又在叫肚子痛,是小腹部位。你快起来照顾她!」

  我完全清醒了。我从床上跃起,循着呻叫声朝珍珍的睡房奔去。我一边奔一边大吼:「我跟你说过千百遍,小孩子要小便,你就得让她去,而你总是叫她憋尿,憋尿。现在好了吧?如果憋出甚么膀胱毛病或者肾脏毛病,我看你怎么办?别忘了,我们一直还没有筹足钱去买健康保险呢。」

  扫描自周腓力《一周大事》

  ※编者按:商公司业务副理、澳洲驻华大使馆华籍大使馆华籍商务官、琉球美军翻译官。现旅居洛杉矶,经营服饰店,并兼书写作。曾获时报文学奖小说首奖、中华文学奖第三名。著有《名家谈命》、《来一客幽默》、《幽自己一默》、《洋饭二吃》、《婚姻考验青年》、《离婚周年庆》等书。以《一周大事》闻名于华人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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